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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2023年第12期|張銳鋒:西廂隨記
      來源:《美文》2023年第12期 | 張銳鋒  2023年12月29日08:33

      陡峭的石頭臺階,一步步延伸到高處、更高處。飛檐翹角、氣勢張揚、磚木構筑的層次和秩序,沿著中軸線向上展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飛升仙羽形象。進入山門開始,就進入了一場精彩的戲劇。物質建筑留住了一段往事,大幕拉開,一個個角色漸次登場,劇情一點點推向高潮。觀眾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進入其中。天王殿、鐘鼓樓……,高點伸到白云——鶯鶯塔高聳的尖頂。

      東側是經院,后面是僧舍,西側是塔院和西廂書齋,后面是花園。緊湊的布局,凝集了一座寺廟的精華,靜穆的氛圍,凸顯了佛寺的神圣。然而,它沉浸于一幕緊張的戲劇之中,它有著峰回路轉的古劇情、愛情的奇遇、荷爾蒙的激情、書香裊裊中的神奇感,以及險象環生的兵情劫遇,也有著化險為夷的反轉,海誓山盟的私定終身和有情人終成眷屬。奇遇、愛情、夜半逾墻的私會歡愉、兵險之境和瀟灑脫困、閨閣幽思和好事多磨的花好月圓,暗伏懸念和充滿了緊張感的沖突元素要有盡有,釀造了幾百年經久不衰的經典名劇《西廂記》——它在鄉村和城市上演,無數人對婉轉曲折的劇情耳熟能詳。

      這就是永濟的普救寺,這就是《西廂記》的發生地,這就是虛構和現實的結合,這就是一曲戲劇的物質支持。一個虛構的世界在實在的物質環境中生成,古代戲劇家王實甫運用自己的智慧創造了一個精神高峰,它就在鶯鶯塔的塔尖上,在塔尖之上的的白云中,它不斷從幾百年前向我們閃耀,讓我們不斷仰望它的光芒。

      劇中人物張生讀書借居的西軒,他讀書的書桌,光線從紙窗鋪展到書卷上。這一切場景曾在劇中講述。雖然這乃是重建的場景,畢竟使得虛構的情景獲得現實的指認。《西廂記》的題材來自唐代傳奇的《鶯鶯傳》,元稹所寫《鶯鶯傳》故事中始亂終棄的悲劇轉化為圓滿的理想結局,重建了愛情的信任和中國式的戲曲審美,未來的不確定性有了可推理、可期待的希望邏輯。張生和鶯鶯的愛情不僅有著浪漫的開頭,也擁有了美好的結果。

      無論是張生與相國千金鶯鶯的奇遇和一見鐘情,還是夜逾東墻和梨花深院紅娘接應的幽會;無論是叛將兵圍的遇險,還是修書白馬的從容淡定和書生運籌,以及白馬將軍率兵解困救危;無論是崔母食言賴婚,還是張生相思成疾、隔花陰人遠天涯近,以及十里長亭的深情送別和赴京應試高中狀元……。《西廂記》劇情始終在緊張的懸念之中運行,精微傳神的唱詞,雅俗共賞的文字,優美婉轉、聲情并茂的曲調,迷霧重重、懸念迭出和峰回路轉的劇情和愛情蹤跡的無定,以及紛繁復雜、阻路曲折的未知,營造了云遮霧障、云迷霧深、情理相融的氛圍……

      先有普救寺,后有《西廂記》。普救寺什么時候建造?這已經成為歷史的秘密之一。我們知道的是,這里在隋代之前已經有了寺廟,唐朝的時候對原有的寺院進行了修葺,《西廂記》就有了一個華麗的住址。從前它在文人的腦海里流浪,元稹乘著浪漫的幻想漂浮到了美夢的寄居地。一個非凡的奇跡應該發生在普救寺。一個新奇的構思逐漸成型。從元稹的《鶯鶯傳》中獲得靈感,從普救寺找到愛情和結局,從民間的智慧中找到敘事形式,從愿望之中尋到偶遇、青春的碰撞和激動、沖突、受阻、轉折和最后的團圓。元代四大劇作家之一的王實甫按照自己的美學理想對《鶯鶯傳》做了激情四射的改編,一個故事轉變為另一個故事。若是有一個愛情愿望,就應該實現它。若是一個出身貧寒的書生,應該被激勵。為什么人間不能獲得愛的平等?為什么在階層之間必須有一個隔層?愛應該是有力的,應該充滿了激情,應該有著沖破一切的可能。

      這是一次不朽的嘗試,一次夢幻般的愛情之旅,一個偉大的驚嘆號。唐代詩人楊巨源在游普救寺之后寫道:

      東門高處天,一望幾悠然。

      白浪過城下,青山滿寺前。

      塵光分驛道,嵐色到人煙。

      氣象須文字,逢君大雅篇。

      這里是楊巨源的家鄉,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這座古老的寺廟。他似乎已經感到,一部永恒的文學大作就要出現,這樣的寺廟配得上非凡的文字。他感受到了這座寺廟不同凡響的氣象,必須有一部大雅之作才可以表達偉大的情懷。東門高處,望眼悠悠,黃河的白浪從城下涌動,青山在寺前奔騰不倦,驛道上車輪碾起了塵土,天上的光芒輝耀人間,嵐色飛揚中襯托著繁華的城邑,難道不應該有什么奇跡值得記錄和想象嗎?這首詩就是對《西廂記》誕生的預言,就是對家園的質樸贊頌,就是對大自然和人間的觀察和理解,就是對一座寺廟的致敬。

      《西廂記》是一個家鄉詩人所寫詩篇的應驗,是人世嵐色和塵土的欲望的輝映,佳人才子的一見情牽,門掩梨花閑庭院和粉墻兒高似青天不過是塵世的暗喻,永恒的愛情原是塵世生活的極致心愿。人生的戲劇不是在戲臺上,戲臺上的戲曲僅僅是生活的提煉和濃縮,它也是由真實的生活于現實中的人來扮演。無論是戲臺上的扮演者還是被淚水蒙滿雙眼的觀賞者,他們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戲劇中的人。看起來《西廂記》是王實甫所作,實際上是他們共同創作了他們表演和觀看的戲劇。《西廂記》的一折折戲曲,既是浪漫的也是真實的,既是生活中的人生,也是幻想的人生。更多的人既不是其中的書生,也不是其中的鶯鶯。既沒有這樣圓滿的愛情,也沒有這樣的奇遇和可能,既不可能赴京趕考高中狀元,也不可能迎娶絕世佳人。是的,更多的人乃是在極其平凡的日子里,每日都在艱辛的勞作中,甚至在極度貧窮中煎熬,然而他們的內心卻懷著某種不可能的愿望。他們為了愿望而勞作,也為了愿望而煎熬,若是戲劇不能概括自己的生活,至少給予一個美好的、虛幻的愿望。所有的戲劇中都包含了實驗中的可能的自己,你是觀眾,也是劇中人。

      幾百年來,人們一直喜歡《西廂記》,這不僅是因為它有曲折復雜的故事,也不僅是因為它有充滿期待的懸念,而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渴望愛情。你閱讀的時候,你就在文字里,你的情感浸濕了文字,你的激情和文字連為一體,你的心跳和文字的心跳發生共振。你觀看戲劇的的時候,戲臺上的人物形象已經和你的形象重合,你會隨著劇情的推進緊張不安,會為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所感動,也會為愛情遇阻的時候感到憤怒和不平,他們最后團圓時刻的欣喜之情也會打動你,你也感到了純潔的內心狂喜。好像這些事情不是在戲臺上,而是在現實中,甚至不是發生在別人之間,而是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中國文學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中,曹雪芹借助自己塑造的人物重現了自己的閱讀驚喜。他在許多章節中多次說起《西廂記》,并對之表達了極高的敬意。他借主人翁賈寶玉之口說:“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又借林黛玉之口說:“自覺辭藻警人,余香滿口。”而且賈寶玉對林黛玉的第一次愛情表達也是借助了《西廂記》的戲曲佳詞——“我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傾國傾城貌。”其中漫游四方、見多識廣薛寶琴也在自己的懷古詩中寫了自己的古跡舊游《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這首詩所說的蒲東寺就是坐落于永濟的普救寺。因為普救寺的位置在蒲州老城東部的丘陵上,所以被稱作蒲東寺。這首詩所講述的就是《西廂記》中張生與鶯鶯私會情定的愛情故事。它所影射的謎底雖說是紅樓夢中的人物,卻采用了蒲東寺中發生的西廂待月、紅娘引線、私掖偷攜的劇情,這樣,人們就可以對號入座地猜到故事之中的故事、故事之外的故事、故事影射的故事。紅樓夢善于設謎,一個謎面接著一個謎面,一個謎底還未揭穿,另一個謎面接踵而來,紛紛謎團飛雪飄,仍有謎團迷夢中。那么普救寺本身何嘗不是謎團紛繁?《西廂記》何嘗不是謎團紛繁?戲劇中的人物是不是真的人物?戲劇中的劇情是不是真的劇情?戲劇中的愛情是不是真的愛情?戲劇中的結局是不是真的結局?劇中的挑撥者鄭恒編造的謊言就是真的謊言嗎?鄭恒被揭破的謊言是不是另一種真實?鄭恒陰謀的破產是不是僅僅為了成全一個美好的團圓之夢?現實的悲劇是不是要用戲臺上的喜劇來掩蓋?

      普救寺是一連串問號,《西廂記》也是一連串問號。若是沒有這座寺廟,這臺戲劇將發生在哪里?若是張生沒有在趕考中借居西廂,鶯鶯一家也沒有恰好路經普救寺借住,怎能發生奇遇?若是沒有奇遇又怎能演繹戲劇?愛情若無阻力,它的價值如何體現?青春的激情又為何噴發?戲劇中若無謊言,它的真實又會怎樣呈現?若是沒有意外的波折,人又怎樣看見圓滿?愿望若是必然實現,愿望又怎能稱其為愿望?希望若不能轉化為真實,希望豈不是絕望的前兆?希望若僅僅是希望,人又怎能獲得生活的理由?

      我們拾階而上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對一個問號的探尋、一次對問題的求解。然而答案一次次升高,直到白云之間。普救寺的修復和重建,修補了歷史現場,使王實甫的《西廂記》重現物質承載和夢幻般的證據,讓人們感受到真實中的虛幻和虛幻中的真實。疑惑和解答似乎融為一體,一個無解的方程式寫在了寺廟的飛檐上,寫在了梨花深院的窗戶上,寫在了鶯鶯塔的塔尖上,寫在了白云上。

      一切都是逼真的。張生曾經讀書的西軒,就在大雄寶殿的西側。鶯鶯和她的母親以及侍女紅娘居住的梨花深院,就在大雄寶殿的東側。一座大殿隔開了他們,張生和鶯鶯在佛的兩邊彼此思念。愛情也需要對稱,若是沒有對稱,愛情怎樣靠攏?若是沒有佛的照應,愛情豈不是失去了中心?他們的中間需要一個寶殿,需要一個信任,怎能讓愛的中心成為一個黑暗的空洞?一切都是逼真的,因為戲劇需要印證,需要戲臺也需要道具,不然這戲劇還如何上演?連張生逾墻的地方都預備好了,還有一棵年輕的杏樹在那里靜靜等待。是的,好像一切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一切不是過去時而是現在時。時光不是為了過去而停留,而是為了現在而停留。時光不是流動的而是靜止的。時光不是一閃而過,而是在暗中等待。

      大鐘樓也在等待。這是《西廂記》里白馬解圍中的觀陣臺。蒲津橋守衛孫飛虎率兵圍住了普救寺,也是為了奪娶如花似月的鶯鶯,愛情和暴力開始了驚心動魄的博弈。法本長老、寺僧、崔夫人、鶯鶯……,所有的人們驚恐不安,張生以一介書生揮筆書報蒲關,搬來白馬救兵解圍。于是寺廟中的人們,崔夫人、眾多寺僧、鶯鶯和紅娘,登上了大鐘樓俯視山下兩軍廝殺鏖戰,半萬賊兵被白馬將軍卷浮云片似掃盡。在這里,書生竟有筆作陣,千軍原為落葉朽。白馬將軍義薄云,刀叢之中擒敵酋。若是沒有奇跡,怎可峰回路轉?若是沒有轉折,怎可化險為夷?若是沒有救兵,戲劇如何收場?

      眾人觀陣的時候,普救寺也在觀陣,鶯鶯塔也在觀陣。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見證奇跡。奇跡未發生時,它們在沉默。奇跡發生之后,它們也在沉默。沉默不是存在的消失,而是存在的實有。沉默不是真正的沉默,是為了默記發生的一切,將一切銘刻在沉默之中。鶯鶯塔據碑文記載是在明代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重修,20世紀90年代初修葺的時候,從剎穴所出的銅佛像和捐贈記載也印證了這一時間點。這是一座漂亮、質樸,有著雄渾之氣的佛塔,它的平面呈方形,底層邊長8.35米,南邊設有塔門,室內設有佛龕,并有八角穹隆。轉角通道的臺階通往上方。磚砌的出檐表明了塔高13層,塔身40米。四方形空洞式結構,保留了唐塔的樸素雄奇的外形,講述它對時間的獨特記憶。

      重要的是,它的獨特結構和匠心獨運,造就了這一回音建筑的聲學奇絕聲效。游人若是在塔西適當的地方擊石,就會聽見從塔上傳來的類似于蛙鳴聲。普救蟾聲好像是一個神奇的現象,一個神奇的寺廟,一臺神奇的戲劇,還有一個神奇的伴隨者——神奇的蛙鳴,難道是歷史的巧合?是謎團與謎團的對撞?是靈感與靈感的呼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聲學專家對鶯鶯塔的聲學之謎做了系統考察,發現產生蛙聲回應的秘密來自特殊的地形地貌、建筑的特殊結構和特殊的建筑材料。打擊石頭時產生的聲波脈沖,在遇阻折返經100毫秒左右抵達人耳,就會形成極似蛙鳴的聲學效果。科學歸科學,神奇歸神奇。神奇的力量大于科學的解讀,因為神奇付諸于人的直覺,科學乃是由復雜的數學公式表達的自然律則。

      它是來自千年之前的回應,是時間凝練的語言,也是美好愛情的簡明應答。普救寺里起伏的誦經,梨花深院的紅娘接應,兵圍山寺的驚心動魄,白馬解困的內心狂喜,長亭送別的依依不舍,情侶相思的煎熬之苦,以及花好月圓的好夢成真,戲臺上的鑼鼓喧騰,觀看者的淚眼迷蒙……書生瀟灑,佳人情深,花飛小院愁紅雨,春老西廂鎖綠苔,一切一切,鶯鶯塔都是見證者。見證者不僅僅是看見,而是將記憶刻進了磚石,只有磚石的撞擊,才可以將其中被囚禁的記憶釋放出來。那么多的驚愕、那么多的奇跡、那么多的情愫、那么多的眼淚,怎樣說出?只剩下一聲聲呱呱,呱呱呱,呱呱,呱……。歷史借助蛙聲,說出一切、包含一切,簡潔、明快、單調、悅耳、美妙、詭異、神秘、神奇。

      張銳鋒,從事散文寫作,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曾獲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