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周偉團:抱酥油桶的拉姆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 | 周偉團  2023年12月29日08:17

      在羌塘草原,每當古歷十一月,伴隨著一朵朵云彩般的帳篷從向陽山坡上冒出來,早已習慣了寂寞的村落又會重新喧嘩起來,那些空置了數月的碉房就又住滿了人。這是人們在大自然意志的指引下,候鳥般一年兩次于冬、夏牧場間不斷遷徙、上演的告別和重逢。

      此時,夏季牧場放牧結束,牧民分批轉場回到村莊。這里是相對溫暖的冬季牧場,家家都開始存儲草料,以度過漫長的寒冬時光。伴隨著屋頂上冰冷煙囪里重新聚攏起來的炊煙,羊咩牛吼馬嘶,特別是三五成群的牧羊犬呼朋引伴在碉房和帳篷間撕咬穿錯,清冷了數月的果查村漸漸充盈起人間煙火的溫柔。村民陸陸續續順著遙遠的牧道趕著牛羊回來,時不時會有牧民來村委會給摩托車加油或歇腳,這當口往往加一杯熱水,喝一口熱茶,和駐村干部說說鄉里村里的新鮮事。

      宇文望星作為第一書記,到果查駐村已經半年了。四十歲左右的他,清瘦精干,眼神靈動,輪廓清晰的雙唇常常緊抿著,輕輕揚起的嘴角流露出對生活善意的洞察,一副細框的牛角眼鏡增加了幾分沉穩,給人很有力量的感覺。這里的村民他大都認識,三個月前他們趕著牲畜,拉著帳篷去夏季牧場時,宇文望星曾挨家挨戶道別。可最近村里出現了一個穿著縣中學校服的陌生女孩,常常獨自趕羊放牧。一頭高大威猛的牧羊犬不離女孩左右,將羊群趕到牧場就靜靜地臥在女孩身旁,像一尊守衛羅漢,就像保護眼前這個小姑娘比保護羊群是它更重要的使命一樣。每當此時,女孩就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來翻讀,那認真的模樣已然是將撒歡吃草的羊兒,追逐云朵的微風,招搖艷麗的格桑花一并謝絕出她的世界。

      宇文望星揣測這個孤獨的女孩子很有可能是因故輟學,那么搞清楚這其中的真相就變得很有必要了。

      羌塘草原的天氣說變就變。午后往往會有一陣大風,剛剛還是晴空萬里,一會兒大風裹挾著一堆濃云過來,暴風雪夾帶灰土石子拋砸著村委會的屋頂窗欞,密集的響聲就像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反復糾纏著同一個話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原來是年輕的村民加措跑來村委會躲避風雪。宇文望星打開門,隨著加措進門,風雪一起灌進屋子,大風更是把桌子上的文件報紙吹落一地。在昏晦的天色里,你會覺得人類在大自然的震怒下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

      “加措,天氣這樣子,在草甸子散步一定很糟心吧?”村委會里亮著燈,火塘里生著火,溫暖明亮。宇文望星遞給加措一杯熱茶,開著玩笑。加措脫下羊皮襖抖掉雪扔到火爐邊的凳子上,取下緊緊系在脖子上的牛仔帽,揉著被石子打得生疼的臉頰齜牙咧嘴地說:“書記啦,我又不傻,要是能在屋子里安心待著,誰會在這樣的天氣出門?今天的暴風雪來得急來得緊,我擔心怡西拉姆被困在草甸子,就跑了出來。后來得知她下雪前趕羊群回圈了,才放下心。不過這天氣在外邊跑一回真是苦不堪言。”

      “你說的是最近總一個人帶著藏獒放羊的那個女孩吧?”宇文望星語氣隨意,腦海里不由浮現出那個少女的身影。

      “哦呀!”加措很驚奇,“原來書記啦也注意到她了?她很好看對不對?她可是我們村子里唯一一個考上高中的女孩子,從小書就讀得好。我們同齡的伙伴常常覺得她在另一個世界,只能遠遠看著……”

      “這個女孩子確實看起來有些特別。”宇文望星有意識地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她現在回來了,以后的生活應該也就跟我們一樣了。”

      “哦?”宇文望星饒有興味地試探,隨手給加措茶杯續上熱水。

      “人生啊,如天氣,可預料,又往往出乎意料。”加措惋惜地嘆息起來,“她的哥哥放牧時騎馬摔斷了腿,阿爸阿媽就把她從學校叫了回來,讓幫著放羊煮飯。”

      “不過,怡西拉姆可是附近幾個村子包括整個鄉里數都數得著的漂亮女孩子,已經十七歲了。”加措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

      宇文望星意識到加措突然低下了頭。他清楚如果沒有恰到好處的應答,閉口不言或許更好些。當話語觸到了一個人心底的隱秘,適當的沉默反而會鼓勵他繼續傾吐內心。

      “上她家提親的人一波接一波,她阿爸阿媽尋思她嫁個好人家,以后也好照顧哥哥。”加措聳了聳肩膀,黑亮的面頰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紅暈。

      說到怡西拉姆嫁人,宇文望星有些吃驚。他沒有說話,倒是微笑著,明亮的眼睛繼續盯著加措,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加措半耷拉著眼瞼看著這位駐村第一書記,有些遲疑。他吸了一口氣,像是決心把竹筒里的豆子都倒完。

      “我們這里的長輩都說,女孩子讀書多沒有用,到頭來還不是得嫁人生孩子,她現在住的帳篷每天晚上都有男孩子去打狗,她養的藏獒銅鎖守著帳篷一步不離,好幾個人帶著骨頭賄賂銅鎖,也沒得逞進到怡西拉姆的帳篷,倒被銅鎖攆著咬得屁滾尿流。”

      “你去過嗎,加措?這暴雪天你擔心她的安危,冒險出來找她,你也喜歡拉姆對吧?”宇文望星帶著點兒調侃地說。

      “啊呀,書記啦,是的。”加措靦腆地咕噥著。

      驟雪初歇,太陽射穿流云,天空顯得詭異艷奇。被暴風雪蹂躪過的草原又重新煥發了恢弘的氣勢。

      傍晚,牧民把羊整齊地編排成兩行,麻利地擠著奶。村委會院落和村里主干道邊的太陽能路燈都亮了起來。糌粑奶茶的香氣隨輕柔的晚風攤開在果查村上空。牛羊的叫聲逐漸稀疏,一個個蹙著鼻孔貪婪地吸取著這清新又令人安心的人間煙火味。各家各戶的碉房和依靠碉房扎牢的帳篷生出了暗影,好像在互相庇護又好像在互相回避。

      晚飯后,宇文望星來到村東頭村委會主任朗杰家門口。兩只火狐正警惕地立著耳朵、努力伸著鼻尖朝朗杰家的雞窩張望,見有人來了,紅色的身影像兩團跳躍的火球倏地消失在草地深處。這動靜惹得家中的牧羊犬一陣狂吠,也驚擾了屋里的主人。

      村委會主任朗杰肩寬背厚,褐色大眼睛和卷曲的頭發,配合著方闊的下頜,整個人顯得整潔健壯,一副誠實自信的樣子。

      “哦哦,宇文書記啦來了!晚飯吃了嗎?我讓家里人趕緊準備一些!”朗杰的神情坦誠又快活。

      根據這幾個月打交道的經驗,宇文望星知道這個村委會主任十分率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格。他向朗杰笑著并趕緊制止:“吃過了,用不著客氣的,朗杰啦。這次來是有事和你商量。”

      “哦喲,說什么商量嘛書記。您看需要怎么配合?”朗杰的態度變得更神氣了點兒,忽然又有一些鄭重,“現在村里人多了,應該不會是哪家出了事我不知道吧?現在看家狗把羊圈盯得緊,夾著尾巴的灰狼根本不是獒犬的對手,輕易不敢接近村子,一般只會遠遠地在村子外撿拾些牧人丟棄的骨頭。”

      “哦,沒有沒有。”宇文望星連忙說,“是關于那個最近一直獨個兒放牧的女孩怡西拉姆的事。”

      朗杰一聽不再緊張,用手掌向后抹了一下額頭的卷發,講起了怡西拉姆的故事。

      發生在怡西拉姆身上的故事,令宇文望星的心情逐漸變得沉重。怡西拉姆是村里富戶阿旺的女兒,她確實不讀書了,確切地說是家里不讓她讀書了。兒子骨折,但絕不至于讓家資還算豐實的阿旺家淪落到沒錢供女兒讀書、需要她回家幫忙的田地。怡西拉姆從縣中學回村后,就被父親安排進早早準備好的簇新的白色帳篷里。帳篷雖然緊挨著父母和哥哥住的碉房,但獨立于戶外,不像磚石砌就的碉房堅固,真有人硬闖也是做不到防范萬全。阿旺夫妻倆和兒子住在家中的碉房里,得意洋洋的阿旺美其名曰給了女兒“一個單獨的天地”。怡西拉姆幾次提出想回碉房跟家人同住,阿旺分辯說家里的碉房只剩下了一間佛堂,女孩子住那里不吉利。拉姆極不情愿,幾番哭鬧也無濟于事,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每晚獨居在小小的牛毛帳篷里。好在有藏獒銅鎖不離不棄地守護著她。

      “鹽巴水不解渴,漂亮話不頂用。”朗杰向宇文望星笑了笑,“阿旺是個精明的商人,他的心思全羌塘草原的人都知道。”

      話到此處,宇文望星知道了阿旺的意圖。新扎的帳篷,是希望能有個小伙子打動拉姆的心,進入拉姆的帳篷。這樣學霸女兒就不會再想著讀什么書,而是順勢乖乖地結婚生子,斷絕遠走高飛的念想。

      對于女兒未來人生煞費苦心的安排,除過拉姆本人的抵抗,阿旺認為還算是成功的。自從怡西拉姆回村的消息傳開,一到傍晚,四鄰八鄉騎馬、騎摩托的小伙子們就像剛學會開屏的小孔雀,打扮得精精神神,帶著禮物在她的帳篷前爭奇斗寶。

      一段時間來,在帳篷外唱歌,表達愛慕的年輕人來來回回地換了一波又一波,他們或長相英俊,或能歌善舞,或財富傲人,有的是兼而有之,可怡西拉姆就像是用鉛水封了心,她帳篷里的酥油燈從沒有為誰點亮過。對阿旺而言,女兒的表現令他非常惱火。他問拉姆在等什么,世上哪有這么難以取悅的姑娘。但怡西拉姆很固執,對每個追求者都嗤之以鼻。拉姆帳篷外鐵塔一樣的藏獒銅鎖,常常用警覺的眼神看獵物似的盯住這些追求者。偶有想靠近的,銅鎖便將前爪往地上一按,豎起從耳根到前胸又長又密的黑色鬃毛,發出由低到高、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聲。一個在帳篷外蹲了好幾天,見不到怡西拉姆的小伙子耐不住心火,壯著膽子往帳篷里闖,結果被銅鎖咬傷住了院。

      因為追求的目標一致,一伙年輕人彼此間最初都頗有默契地保持著距離。后來,幾個常常見面的小伙子竟逐漸變成了隨叫隨到的好哥們,想喝就喝的好酒量也隨之暴露無遺。只要不刮風不下雪,他們每天晚上帶著干肉啤酒酥油茶坐在怡西拉姆的帳篷附近大聲地劃拳吹牛,比劃著說誰先進入拉姆的帳篷,就尊奉誰為這一片區的老大。于是整個果查村整夜狗叫人喊,雞犬不寧。

      哥哥意外受傷,妹妹就得輟學,還給村子的穩定安全造成了隱患。這說起來有些好笑,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在鞏固脫貧成果的當口,在全民奔小康的幸福道路旁,這種事情,成了壓在第一書記宇文望星心里的一塊石頭。

      宇文望星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他拉著村委主任朗杰一起向位于村西頭的怡西拉姆家走去。

      怡西拉姆家的碉房嶄新,房子周圍的圍欄羊圈整飭得井然有序,緊挨著碉房有一個醒目的雙層牛毛編制的白色小帳篷。碉房門上面鑲嵌著金色的大鉚釘、銅質的裝飾片,門楣上有彩繪燙金的日月形狀的符號,頂部懸掛著一只盤羊頭骨,伴隨繞屋頂一圈隨風獵獵而動的五色經幡,顯得這個家庭的殷實。走進碉房,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碉房內分為客廳、廚房、臥室、佛堂。正像所有藏族農牧區人家一樣,進門靠窗向陽的大間被作為客廳兼廚房,日常起居和接待客人都在這里。靠北墻的一圈藏柜,雕刻精細、繪畫精美、色澤艷麗,顯得華貴而美觀。繞著取暖加做飯用的四方鋼爐是一圈鋪著艷麗藏毯的沙發。怡西拉姆的哥哥扎西裹著毯子靠在沙發上玩手機。

      阿旺的身材有些發福,但看上去依然孔武有力、相貌堂堂。濃密黝黑的卷發垂過耳際,褐色瞳仁流露出看似木訥實則精明的神情。拉姆的阿媽革吉措姆是個身材修長的女人,她的臉色略顯蒼白,頭發烏黑,鼻子很高,看起來非常安靜,是一個完全沒想過要裝年輕的中年母親。兩人年輕時的風采尚可窺見,正應了那句諺語“牦牛好不好,看鼻子就知道;姑娘美不美,看父母就知道。”

      見宇文望星和朗杰進屋,阿旺趕緊招呼著妻女為客人倒酥油茶,擺上吃食,自己則扯著天氣、鄰里、牛羊等閑話,很是健談。

      當阿媽給客人倒好酥油茶后,怡西拉姆走到藏柜前抱起一個鑲金邊的酥油桶,用無名指從里邊挖出一塊塊金黃的酥油刮入客人的茶碗里。

      宇文望星抬頭看見了抱著酥油桶招待客人的安安靜靜的少女,不由得一怔。當天的怡西拉姆穿著翠綠色綢緞面藏袍,周身散發著光華,如果非要說像太陽一樣耀眼,也是破曉時分蒙蒙薄霧中的朝陽。她的雙臂環繞著小巧的酥油桶,身體略微向后仰起,凸顯出美麗的脖頸和纖細優雅的身材。烏黑的長發用最簡單的樣式高高挽起,眼睛下方的皮膚透著淡淡的藍色,感覺濕潤潤的,眼神中偶爾流露出一絲沉郁的神情,給客人遞茶時卻又在嘴角勾出甜蜜悅人的笑意,這矛盾的情緒在一個少女身上同時顯現倒使她具有了無限的魅力。

      “難怪會有那么多男孩兒守在帳篷外面。”宇文望星見了“真佛”,便心下了然,不由一笑。隨即,油畫《陶》里那個抱著陶罐完美無瑕的少女形象突然顯現在宇文望星的腦海。《陶》中半裸的少女抱著陶罐,圣潔而寧靜;怡西拉姆抱著酥油桶,兩個女孩的身上都洋溢著一種非常純潔、清晨露珠般的清新氣質,美得讓人意外。

      更為意外的是,怡西拉姆突然回身打了一個噴嚏。她慌得趕忙用手指按壓了一下鼻梁,自己又難為情咯咯地笑了。

      “你這個小傻瓜。”革吉措姆責備女兒的口吻充滿了溫情。

      當發現阿媽給客人續上新茶時,怡西拉姆又趕緊從酥油桶里挖出金黃的酥油刮進客人的碗里。剛才的一個噴嚏,讓女孩兒有些害羞,但卻絕沒有畏縮和扭捏。宇文望星端起酥油碗,心里還兀自比較著怡西拉姆和油畫《陶》中的少女。

      朗杰閃動著那雙異常坦誠的眼睛,側身對宇文望星悄聲說:“書記啦,沒關系的,拉姆摳鼻子和挖酥油茶用的不是同一個手指。”

      宇文望星無奈地瞪了朗杰一眼,邊笑邊大口喝下了酥油茶。

      “阿旺啦,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突然的造訪。我們還沒有好好地聊過天,今天想跟你暢聊一下。”

      阿旺聽說,就把前傾的身體向后一仰,將椅子坐得滿滿當當,給人一種穩如泰山的感覺。

      “聽說你們家的寶貝女兒拉姆在學校學習可是頂呱呱的,你們怎么舍得讓她不讀書回家放羊呢?”

      “什么寶貝女兒!”一直安靜的怡西拉姆還沒等阿爸說話,突然接話道,“我在這個家里就是一根草,風吹過時唱幾首歌,太陽照來時開一次花,月亮來了我只好低下頭,哪有自己的一份自由?”怡西拉姆的普通話很標準,這牢騷發得也有趣味。

      “書記啦,”阿旺的語調柔和。“你們也看到拉姆的哥哥扎西摔斷了腿,這三個多月了還不能下地走路,她阿媽身體也不好,還需要照顧扎西。”

      “傷筋動骨也就一百天嘛。我前幾天還看到扎西和你家門口聚起來的那幫小子們喝酒呢!”朗杰睜大了眼睛。

      阿旺猶豫了一下,又嘆了口氣,“宇文書記,朗杰主任,我要到處收羊毛,把拉姆從學校叫回來,家里人都可以輕松一些。再說這拉姆也讀完初中了,已經完成了國家規定的義務教育啊。”

      “這么說吧,讀完初中是完成了義務教育,可是國家就是希望通過義務教育,讓有學習能力的孩子繼續讀高中以至于有機會讀大學,提高咱農牧區孩子的文化水平。”宇文望星耐心地開導著。

      “現在我們這個家實在是離不開拉姆呀。再說了鄉里幾個好后生的家人來提親,拉姆不小了,該處對象了!”阿旺聽了女兒和這個新來書記的話,有些煩亂,低聲道。

      阿旺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宇文望星微笑著,比之前更加友好地說:“阿旺哥啦,您看現在大家都不再為吃糌粑喝酥油茶發愁了,生活條件越來越好,這樣就輕易讓拉姆放棄學業太可惜了!”這句話他已經準備了很久,能說出來很是暢快,而且他也很好奇阿旺聽到會是什么反應。

      “你得讓我再想一想。”阿旺低聲說。

      “我要讀書的!等哥哥能下地放羊了我就去學校,我才不處對象呢!誰敢靠近我的帳篷,我就讓銅鎖咬死他!”拉姆的聲音有些發抖。

      聽到拉姆憤怒的聲音,碉房外的銅鎖發出了低沉兇猛的一聲吼叫。

      “可憐的扎西,他的身體太差了,必須得有個人照顧。”安靜了很久的朗杰突然插話。他用沉靜、嘲諷的目光望向躺在沙發上的扎西。“雄獅要雪山來保,猛虎要森林來護,我們的扎西要在碉房里養育。”

      這句話說得眾人都是一愣,也有些顛覆宇文望星對這個村委會主任的一貫認知。談話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這時候一直躺靠在沙發上的扎西坐起身子說到:“書記、主任啦,我是讀完初中實在拿不起書本,也只能回來放羊,跟爸爸學做小買賣。拉姆跟我不一樣,不僅學習好,普通話也說得好,經常主持學校的文藝節目和朗誦會。書記說得對,拉姆不讀書實在太可惜了!我支持把拉姆送到學校去。家里的羊我帶著銅鎖去放,我騎摩托慢一點就可以了。”

      這時候,宇文望星看著革吉措姆,說道:“阿佳啦,您怎么看呢?”

      革吉措姆笑瞇瞇地趕忙給大家添上酥油茶說:“一家一個主,我聽他阿爸的。”

      看來革吉措姆在家里是沒有話語權的,拉姆不能讀書的癥結就在她阿爸阿旺那里。好在哥哥不糊涂,支持妹妹讀書。有兄妹倆的見識,做通阿旺的工作就會容易一些。

      為了穩妥起見,宇文望星和朗杰開著車來到縣城,找到了縣中學校長拉巴次仁。這是位個子高挑的老教師,花白的頭發如同茂密厚實的氈墊,濃密的眉毛配合著大眼睛,自帶著威嚴的氣勢。從他的年紀來看,眼神里依然保有清澈的光芒著實讓人贊嘆,他的儀態有種自在和清貴。乍看之下,宇文望星就相信他必定是一位可以觸動學生心靈的老師。校長一聽說是果查村的第一書記帶人來談怡西拉姆上學的事,他犀利的眼神突然搖曳了一下,嘴唇一抖,脫口而出:“請盡快把怡西拉姆送到學校來,不然高二班級都快開不了班了。”誰也沒想到,這竟是給人冷靜印象的拉巴次仁校長說的第一句話。

      原來因為怡西拉姆,縣一中發生了比村里更嚴重的荒唐事。

      怡西拉姆品學兼優,常常代表學校參加校內外的比賽表演活動,縣城周邊的農牧民爭相觀看,美麗的女孩兒在學校乃至學校附近的區縣都頗有名氣。她的突然退學,引起了巨大的破窗效應。

      農牧民本來就不太支持女孩子上學。惹眼的怡西拉姆突然被家人帶走,而且快要結婚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多家長聽說連這樣的好苗子都不上學了,胡亂比較一番后,就使著勁勸自家的女兒也別讀書了。一時間,提交退學申請的女孩子不下十個,更有幾個直接就不來學校了。

      女孩退學大多因為家長思想落后,男孩子退學的理由就更令人啼笑皆非。很多少年把怡西拉姆當作夢中情人。佳人不告而別后,立刻有一二十個男孩子陸續退了學。據說是因為怡西拉姆退學后,覺得再待在學校實在是乏味得無法忍受。還有四五個小伙子逃學后騎馬去果查村闖拉姆的帳篷。無功而返倒罷了,又自稱“把心留在了果查村”,沒有心思專注學習。自我放飛的孩子越來越多了。

      聽到這里,宇文望星心情沉重。都說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可是,往相反的方向,放大作用更是令人心驚啊。怡西拉姆的輟學,不僅是阿旺一家人的事,也是果查村穩定的大事,還是縣中學的一件大事,更是他這個駐村第一書記的事。

      返回村里的路上,朗杰褐色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向汽車的前擋風玻璃。突然他瞥了身邊的宇文望星一眼。宇文望星覺得這個直爽的漢子,肯定是有話梗在了喉嚨。過了一會兒,朗杰果然嘆口氣說:“扎西的腿傷能看出還沒有完全恢復,貿然讓他去放羊如果再有個閃失,那阿旺就更有理由不讓怡西拉姆讀書了。”

      宇文望星的身上融合著輕松和老成的氣質。他可以輕巧地應對人們單純或有所圖謀的心思,可是一旦遇見棘手的難題,這位溫和的書記,就會有不容置辯的手段進行化解。不熟悉他的人,很難猜到他的果敢有力。他懂得如何把自己的意思清楚、冷靜、明確地表達出來。

      “一步一步來。”宇文望星沉著地說,“首先我聯系認識的地區醫院援藏骨科專家,后邊我們帶扎西去地區醫院檢查腿傷,該做手術做手術,不用做手術進行康復治療,盡快治好扎西的腿傷。”

      沉吟一下,宇文望星又說,“接下來,我們動員阿旺先放下收羊毛跑縣城的生意,由他自己負責放羊直到兒子扎西腿好。”

      “書記!”朗杰難以置信地喊了起來,“你難道沒看出來,阿旺是一天都不會放棄他的生意的呀?!村里的每個人都知道,阿旺是個天生的生意人。”

      “生意人?”宇文望星看著朗杰,臉上很明顯的佯裝困惑,“如果他是真正聰明的生意人,就應該為自己的家庭做長久的打算。你不是常說,想吃上酥油,先要喂好乳牛?”

      宇文望星的語氣里那種溫和的話語在朗杰聽來,特別有說服力。

      看到朗杰若有所思的表情,宇文望星繼續說道:“如果阿旺不聽安排,我們就安排村民和駐村干部輪流幫阿旺家放羊。先把怡西拉姆解放出來,送回學校!”最后一句他的聲音低沉堅定,似乎吐露了最后的決心。

      商量好以后,兩人再次登門。沒有想到的是,這次的事情竟得到了快速的解決。而快速解決問題的原因,竟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溫順沉默的革吉措姆。

      當說明來意后,阿旺的確沒有想到自己的自私,不僅耽誤了女兒的好前程,還給村里鄉里以及縣中學惹了這么多麻煩!可是,出于精明的計較,他依然盤算著如何在兒子的健康、女兒的前途和這個季度的羊毛生意中獲取最大化的利益。

      “我有個想法。”革吉措姆突然似乎控制不住自己,幾乎是喊出一聲。“如果你只是因為錢就不管拉姆的未來,那這個家沒有你也罷。”此時,她已經臉頰緋紅,雙眼中都是怒火。

      “你們不用在意,”阿旺對宇文望星和朗杰說,“這是她犯了瘋病,很多女人偶爾都會發瘋的。”

      革吉措姆刺耳地大笑著,淚水從眼角滑落,她大喘一口氣,漸漸鎮定下來:“我這一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剛考上縣里的初中,就被阿爸拉回來住了帳篷。”她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似乎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兒子也好,女兒也好,成全他們,父母才不白當,喜歡讀書就去讀書,喜歡做活就去做活,我不能讓我的拉姆像我一樣,因為不能讀書幾十年還覺得后悔!”

      “別犯傻了。”阿旺膂力過人,他一把抓緊革吉措姆的手臂就往里屋推。革吉措姆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拉姆!”她倔強地呼喊著兩個孩子,“扎西!”

      還沒有等兩個孩子緩過神,朗杰一下撲向阿旺,逼著他松開了抓住妻子的手臂。宇文望星和拉姆趕忙扶起革吉措姆。雖然因為激動她不住地顫抖,可這場情緒的爆發似乎激發了革吉措姆的活力。她已經不能再被稱為年輕漂亮,但舉手投足都與平時的沉靜寡言形象不再相符——她身上有股“貴氣”。她靠著墻,一臉嚴峻,瞪著阿旺:“鐵心腸的阿旺,你再不讓拉姆去讀書對得起誰!”

      看到宇文望星期待的眼神,朗杰黑著臉,再看著因為自己的自私哭紅了眼睛的女兒和似乎不再認識的妻子,阿旺再也不敢演戲了。他趕緊低著頭打著躬說:“書記隊長啦,只要你們送扎西到地區醫院治腿傷,我自己不做生意了,我來放羊。讓拉姆明天就去上學。”

      此時革吉措姆雙手摟著女兒拉姆,把她的頭緊緊貼在胸前,似喃喃自語,又似乎對女兒輕聲囑咐:“書記就是菩薩呀,哪有這樣送福的菩薩。”

      第二天,宇文望星和隊友開車接上怡西拉姆和扎西先到了縣城。到縣中學時,就看到拉巴次仁校長竟然像盼著羊羔歸圈的頭羊般,早早帶著老師和全年級的學生在學校大門口等待著怡西拉姆。

      怡西拉姆臨別時,突然轉身撲到了宇文望星的懷里,她用超脫出這個年紀的冷靜和鄭重的語氣說:“叔叔啦,雄鷹飛得再高,影子還在地上,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恩德!我一定會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讓我們縣里村里的人看到女孩子們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看著怡西拉姆隨著老師和同學走進教室,宇文望星突然想起第一次踏上羌塘草原時的激動;想起第一次送別果查村民轉場時莫名的失落;想起冰冷煙囪里重新聚攏起的炊煙;想起第一次近處看到這個抱著酥油桶少女時的情景。年復一年,人們在生命中不同的節點學習如何與世界交手。秋冬不會被錯過,春光不會被辜負。不斷上演的相逢和分別,使生命如夏花般燦爛。清楚的感知到相逢和分別,恰是因心中有愛,這是幸事。想到這里,他轉身和隊友趕緊上車,地區醫院的援藏骨科專家還等著給扎西治療腿傷。

      周偉團,陜西省乾縣人,生于1969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藏作家協會理事,陜西省西咸新區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咸新區作協文學院院長。創作出版長篇小說《校徑人蹤》《東山頂上》,短篇小說、詩歌、散文散見于《西藏文學》《西藏日報》《詩潮》《香格里拉》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