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推薦語：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下，神筆馬良試圖以畫筆構造一個美麗世界，但那個故事卻沒有回答，“被構造”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人是否真的完美和幸福。超俠的科幻小說《畫界》以一個類似的故事為載體，并賦予其充分的科技基礎，同時以一種冷峻的方式提出對該問題的思考。

——星 河

一

阿凱拿著那支尾部光禿禿的畫筆，輕輕地寫寫畫畫，畫筆在他手下，運轉如神，飛速旋動。

不一會兒，眼前世界就在他的筆下，重新變成了一幅新的模樣。天空碧藍，陽光和煦，高樓大廈金碧輝煌，寬敞的大街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一派繁華大都市的景象。

城市，早已被戰火摧毀，天空也被污染成永遠的黯淡，但阿凱依舊在黃色的老卷紙上，畫出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在那里，沒有黑暗，更沒有悲傷。

嘭！當那個球體砸到臉上，鼻中酸甜苦辣咸一同迸出，眼前白星金星紅星一同亂冒的時候，他才從繪畫的世界中，暫時地清醒過來。

旁邊的那個球，是用塑料、廢罐頭瓶，以及網兜、破了一半的足球，組成了一個大致成渾圓狀物，就當作球了，恰好踢到了他的臉上。

“把球踢過來！”一個囂張的聲音，用不耐煩、命令式的語調說。

阿凱抬頭，迷糊的眼睛里，淚水流盡，總算看清楚了那一群孩子的樣子，盡管他們穿得破破爛爛，但至少身體的所有部分，都能包裹在服裝里。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城市，那是少有的富裕人家的孩子了。

那群孩子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腦袋也大的家伙，他的身軀很瘦，細而長，支撐著那碩大的頭顱，就像一根結了大穗的細麥稈，他一臉不爽的樣子，又呵斥了一遍：“你聽到沒有，把球踢過來！”

阿凱還沒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他依舊在那，一筆一畫，認真勾勒。

大頭還沒說什么呢，一個小個子，肌肉卻相當勻稱發達，像一條小野狼，沖到跟前一腳將阿凱的畫板踢飛了。

野將那畫撿起來，看了兩眼，說：“畫得真差勁兒！”說著，遞給大頭。

大頭看了兩眼，說：“小子，你叫什么？”

阿凱說：“阿凱！”

大頭說：“這畫歸我了，這是罰款！知道了嗎？”

阿凱說：“不，我還沒有畫完呢！”

大頭哪里管他，拿著畫板就走。阿凱還想繼續奔向前，搶回自己的畫，但野已經帶著一眾兄弟撲了上來。大頭沒有回頭，他只聽到身后響起了沉重的踢打之聲，他像吹過枯草的野風一般，輕嘆了一聲，便悄然離去。

二

大頭將那幅畫掛在家中的正中心，盡管這只是一個他臨時棲身的破敗公寓，但也是附近最好的公寓了。

這個星球的大人早就去了戰場。生死未卜，從來不曾回來過。只有孩子們在流浪，大一點的孩子帶著小一點的孩子，從一個城市，走向另一個城市，尋找食物，堅持活下去，但每個城市都破敗腐朽不堪，都是廢墟，都是殘垣。

孩子們越來越少。活下來的孩子形成了自己的團體。

大頭看著那幅畫，想起了小時候。特別是夕陽的微光將那畫照亮之時，那簡筆畫竟有了色彩，綻放著一種神秘的絢爛之光，吸引他慢慢向那畫靠近，一步一步，他抓向了畫中的世界。

嘭！他的腦袋碰到墻壁，差點頭破血流。摸著腫疼的腦門，他這才清醒過來，發現畫還掛在墻面上，太陽早已隕落。

第二天，大頭帶著畫，找到了阿凱。阿凱倒在一個破墻后，手里抓著畫筆，渾身的骨頭都疼，臉頰、手腳青腫。

大頭將他踢醒。大頭把一塊餅干，半瓶水扔到他的面前。阿凱頓時眼睛一亮，拿起餅干坐起來，撕開塑料袋，大口吃了起來，但吃太快，噎著了，忙打開塑料水瓶，喝了一口，喝太快，又嗆著了，開始咳嗽。

大頭走過去說：“這畫，是你畫的？”這是句廢話，但是是有用的開場白。

阿凱說：“是的，你快還給我。”

大頭冷冷地說：“可以，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將我畫進去。”

阿凱搖搖頭說：“那會破壞這張畫的。”

三

當又一個新的太陽瞄準這個世界時，野在大頭的家門外叫了好半天，他都沒有起來。野覺得奇怪，他沖進老大的家中，老大并不在。

一整天了，老大都沒出現。野這才有點慌了，命小弟們四處去找，但根本沒有結果。大頭不可能無端端消失。野將大伙兒聚集在大頭家，一邊等他回來，一邊在討論、猜測、推理老大去了哪里。

一個鬼頭鬼腦的影子從窗外閃起。“老大！”有孩子驚喜地叫起來，跟著，大伙兒激動地一窩蜂往外沖。大頭比他們年紀大一些，帶著他們尋找食物，過濾臟水為凈水，獵殺變異動物，艱難生存。因此離了老大，他們都無所適從，只有大頭在，他們才會安心。

但外面的不是大頭，而是那個在廢墟下畫畫的小子。孩子們將阿凱抓住，押了進來。

野怒道：“又是你這小子，你……”

他突然感到一種冷冽的恐懼，喝道：“你來干什么？我們老大呢？”

阿凱一臉懵，輕輕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野怒道：“一定是你，是你弄的，是不是？”

阿凱怯生生地道：“我只是來拿回我的畫。”

野的目光轉折，射到墻面上，那里，正掛著那幅畫。似是簡筆素描，走到近前，卻覺得極為細膩真實。那里面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仿佛就在眼前。一家餐廳內，一對盛裝的男女，正面對面地用餐，餐盤里放著上等的香噴噴冒著油的牛排，還有松軟甜蜜的奶油蛋糕，以及醇美的紅酒……

野舔舐著口唇，吞咽著唾液，喉結蠕動，癡癡地往那畫抓來。這時，那街道上有一個人影跑過來，使勁地搖著手，焦急地說著什么。那個人是大頭。

他大吃一驚，“嘭！”地撞到墻上，他猛然清醒過來，摸著被撞疼的腦袋，翻翻眼皮，定了定神，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阿凱也搖了搖頭，踮起腳，想將自己的畫拿起來。

野喝道：“別動！”他仔細地盯著畫中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的人群，指著其中一個，道：“大頭哥！”

眾孩子們也都圍了過來，瞧著那畫中之人，也都指著他，叫起來：“大頭哥？”

野給了阿凱后腦勺一個巴掌，怒道：“你把我們的大頭哥弄到里面去了？是嗎？”

阿凱驚道：“我，我，怎么可能？”

孩子們指著那畫，癡癡地看著，說：“大頭哥在里面，我們也要到里面去，我們也要到里面去！”

孩子們排好了隊。阿凱取下了畫，拿起他那只破舊的筆，輕盈地描繪出他們的形象。他畫得很慢，就像一個最精細的工程師，正在制作最精密的儀器。

雖然在這幅畫中，他們幾個只是很小的一點，但若是放大之后，就能看出，惟妙惟肖，分毫不差。從野到其他孩子，都被畫到了這幅畫里，而他們的身體，也都虛化，成為一顆顆散碎的基本粒子，進入了畫中。

那是另外一個世界，是美好的過去，也是美麗的未來。在那里，他們的美夢成真。野在餐廳里吃到了美味的牛排，孩子們也不再掙扎于饑惡與危險的境地。

四

阿凱高高興興地將畫軸卷起，再背起畫板，向著另外一個城市走去。

是啊，他走到哪里，哪個城市就消失，城市里的人，城市里的事，城市里的高樓大廈、街道商鋪，都被他畫到畫中，一旦畫到畫中，它們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僅僅留下破敗的影子。

“原來是你？” 一個冷冷的聲音，在阿凱的背后響起。阿凱聽得心頭發怵。他慢慢回頭，便見到了大頭。“怎么，你？”阿凱顯得很驚愕。

“你當然沒想到，我還在，還在這個世界上。”大頭盯著他，目光冷酷，如鋒利的劍刃。

“你是怎么逃出來的？”阿凱問道。

“我沒有逃。”大頭說，他嘆息著，“我只是沒有進去。”

“那進去的，是誰？”阿凱問，“我明明已經將你……”

“是的。”大頭說，“你是將我畫進去了，但你畫的，只是我的影子，我的鏡像，真正的我，并沒有進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阿凱驚問，“這怎么可能？”

“你們運用的這項外星技術，確實無人能敵，你們走過我們的家園，每一座城市，你們把它們，都‘畫’進去了。”大頭說，“所有的城市都成了廢墟，人們都不見了，你的眼睛，能掃描出靜止物體的所有物質構成的基本粒子，而你的畫筆，則是重新輸出端，這畫的界面，就是一個輸出窗口，能夠完美地輸出你掃描之后的每一個基本粒子，每一個組成構建。是嗎？”

阿凱緩緩點頭，終于承認：“是的。”大頭說：“我們的星球之所以搞成這樣，就是因為來了許多個你們，混雜在我們當中，以繪畫為名，將我們全都‘畫’入了你們的空間，成了你們的‘畫’。”

阿凱說：“那其實是永恒的藝術品，那里，時間無限循環往復，空間無限擴大，你們的歡樂無限綻放，不再有戰爭，不再有痛苦，只有幸福和美好，這是我制作這件藝術品的最重要的意義，我不想看著你們被我收攝進痛苦的‘畫界’，因此，每次都是你們渴望，你們需要，我才會掃描，我從來沒有強迫過，當你想進入的時候，我才會讓你進入，否則你就破壞了我的畫的風格了。而這界面之后，是一個四維的世界，它將能夠永遠容納無限三維的物體，所以在那里，你們可以擁有無限的物質，可以永遠不會為了能源而戰斗，不會為了食物而爭搶，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大頭說：“四維的畫界？”

阿凱說：“正如一個三維的盒子，它的里面，是可以放下無限的二維的平面的，所以我創造的四維的畫界，是可以容納無窮的三維的你們的。”

大頭怒道：“那也是一個虛假的世界，那不是真實的世界。”

阿凱說：“那怎么會虛假？那也是另外一個更加真實的沒有痛苦的世界，那里有無窮的美食，無限的娛樂，那里生活著無憂無慮不會死亡的你們啊！你的爸爸媽媽，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朋友，都在那里呢！你，也讓我把你畫進去如何？現在，你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人類了。你看，你看！”

他將畫徐徐展開，那畫中的城市里，大頭的父母，大頭的兄弟姐妹，大頭的朋友們，都在向他招手呢！他們仿佛在說：“來啊，你也來啊，這是一個最美好的世界，一個新的星球，一個新的時空，人類，將不會再有煩惱憂愁。”

大頭也伸出手，喃喃道：“是嗎，是嗎，好，好，我來了，我來了！”

阿凱的聲音變得極度的溫柔，極度的輕悠，說：“對，別動，你別動，我將你最美好的笑臉畫進去，到了那里，你就永遠是微笑的，快樂的。”他對著大頭，舉起畫筆，仔細地描摹，他雙目中的掃描器，將眼前的所有基本粒子都穿透，都掃描，記錄下來，又通過畫筆，探入了畫界所在的空間，將它們完美的地復刻出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阿凱突然看到了顛三倒四的世界。世界快速旋轉，時而是畫，時而是天，時而是地，他想動，卻動不了，當視線再次翻轉過來時，他看到的是昏暗的天空，還有大頭那個碩大的頭，以及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而另外一個大頭，正站在遠處，繼續微笑，保持著被人描繪的造型，他的前方，則站著阿凱無頭的身軀，脖頸上冒著呲哩嘩啦的電火花。

阿凱明白，自己的腦袋被他砍斷了。他問：“這是為什么？”

大頭冷笑：“機器就是機器。你復刻的，依然只是一個全息投影，一個假的我，所以進入你‘畫界’的，也只是一個假的投影，真正的我，一直在你后面。”

阿凱說：“為什么，為什么不接受？”

大頭說：“即便這個世界再差，也畢竟是我們的世界。”

大頭抱起了那畫作，他看著畫中的父母兄弟、親朋好友，眼睛微微濕潤，又閃亮起來。

“或許，你們待在那里，會更好。”他背著畫中的世界，走向夕陽，走向那夕陽下沉，而朝陽也會初升的遠方。

呲啦！通話器里傳來聲音：“還有一萬個城市，一萬個空間機器人，正在創作他們的四維藝術品！我們得趕快……”

作者簡介：

超俠，科幻作家、編劇、詩人。主要作品有《少年冒險俠系列》《超俠小特工系列》等近百部，參與創作《快樂星球》《藍貓淘氣》等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