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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3年第12期|談雅麗:田野里的古村落
      來源:《朔方》2023年第12期 | 談雅麗  2024年01月03日08:23

      湘南。煙雨正密織著一張細網(wǎng),籠罩在青磚、黛瓦、翹檐的古村落上空。

      一望無際的煙葉地,茁壯的煙葉稈高高挺立,風從碩大的葉片間穿過,掀起一浪一浪的綠波。農(nóng)人正彎腰在地里干活,像一只悄無聲息的蚱蜢,很快就被這片綠之海淹沒了。南方濕潤多雨,這一片田野到處都是綠油油、水潤潤的,好像一塊浸濕的綠絲綢,隨手可以擰出一把水來。在煙葉地里除草的老人直起腰來,我才看清楚她,穿著舊藍布衫,戴著麥草帽,面色黝黑,臉上密布的皺紋如大地的溝壑縱橫交錯。正午時分,整片煙葉海只有她一個人忙活。她是留守在這座古村落里的老人。她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沒有招呼,而是繼續(xù)固執(zhí)地把頭埋進了田野深處。

      年輕人都到外地打工謀生活去了,整座村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描繪那么可貴的“泥土”不再可貴,哪里還有從泥土中討生計的鄉(xiāng)村呢?曾經(jīng)束縛在土地上的中國,人與人依靠土地關(guān)聯(lián),“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所構(gòu)成的網(wǎng)絡(luò)”正悄然解體,人情蕩起的波紋日漸淡遠。一座孤獨的村子,單家獨戶的房屋在一間間破落,房屋正在倒塌,禾場長滿野草。而那些一家連著一家,曾經(jīng)熱鬧的、散發(fā)無盡傳統(tǒng)之美的古村落也在逐漸衰敗。在郴州古村落的游歷中,我遇到的都是坍塌、不斷修復和重建。

      曾有一位年輕的朋友含淚問我:“為什么那么多經(jīng)過古村落的人都對留守老人視而不見?”我無言以對。只有他們才是古村落的守護者,也有可能是被繁華城市所遺忘或忽略的人群。

      時光一邊創(chuàng)造著新的事物,另一邊卻在加倍地破壞與損毀。

      我面前那位很早就離家求學的作家,他曾是玉樹臨風的少年,宛如千樹花開,如今終日忙于世事,我見他鬢發(fā)斑白,再回故鄉(xiāng),已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了。他長吁短嘆,于故鄉(xiāng)他已是過客。走進那條熟悉的巷弄,他記憶中的青磚翹檐、天井照壁已然落滿時間的塵灰,古老的青石板再度被叩響,那封存的往事才紛至沓來,涌上心頭。故鄉(xiāng)的一切依然那么美、那么脆弱、那么感傷,卻永遠令人動心。

      我跟隨他們,走進郴州一座又一座的古村莊,游蕩在寂靜的巷弄,走進雕花精美的古祠堂,宛若聆聽到了古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哼唱。我聞到池塘里荷花綻放的清香,掬到古井中那一捧清澈甘甜的泉水。越美的,越愛,越害怕丟失,我像那重回村莊的少年一樣,擔心古井的泉水不再涌流,擔心人群走散,屋舍離離,田野里的古村落會從此銷跡不見。

      夢里板梁

      過一座青石板橋,就到了板梁古村。

      橋是接龍橋,村民進出板梁古村的必經(jīng)之路,相傳最初是明朝成化年間由族人劉氏修建木橋,后翻修成了石板橋。三孔九板,橋面的青石板被行路人磨得光滑發(fā)亮。橋下流淌的九山河,河水清淺,河底鋪滿碧翠的水草,隨水流款款擺動,

      我想象自己來這里走親戚,沿青石板走到古村門前,我的姑姑、伯伯在青磚屋里住了一輩子,見來貴客,必要端出高亭宴禮,八仙桌上,十盤九碗,笑臉相迎。小時候我隨父母來,穿花裙,吃了這家吃那家。但現(xiàn)在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一腳踏進的是六百年來的古村村史。

      石板路直通村口濃翠的樹蔭下,樹下并排放著幾張矮小的木桌木椅。我不著急游山玩水,只管悠悠然、消消停,感受著古村放慢放緩的節(jié)奏,不必慌張,我要坐下來吃一碗冰透的涼粉。古城等在此地已經(jīng)千年百年了。

      賣涼粉的老漢戴著破舊的草帽,木桌上放了幾枚碧青的涼粉果。他滿臉堆笑,忙不迭地在透明的涼粉碗里加蜂蜜加紅糖。乍一看涼粉像冰塊,更像琥珀,我端了一碗細細品嘗,這真是我平生吃過最好的涼粉呀,瑩瑩亮,冰冰涼,甜滋滋,暑氣頓消,回味無窮,這里也幻化成夢境里的非凡洞天、人間仙境。

      我抬頭看,丘陵高地立著一棟古香古色的閣樓,青磚黛瓦,飛檐翹壁。老人說這是古村里的望夫樓,那時候板梁是古商埠之地,男人長年在外經(jīng)商,妻子持家守節(jié),早上在廟里燒香祈福,晚上就坐在望夫樓遠眺祈盼。望夫樓原來直對著九山河,九山河直達湘江,妻子看到九山河上的船楫,就知丈夫已遠道而歸,立刻飛奔了去迎接,這正是“幽夢三千里,相思一望中”的情景。后來古村修復,九山河改道,繞村一周,望夫樓上不再等著癡情少婦,但見綠樹成蔭、淥水長流。

      從古巷弄里往上走,十幾級石臺階后,不期然就到了龍泉古廟。古廟曾經(jīng)是城隍廟,老百姓到這里求官求財求平安,“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但香火繚繞的古廟內(nèi)已經(jīng)空蕩了,只剩下青石香爐里留有舊時的余燼。古香古色的松風私塾毗鄰而立,這座家族私塾為明代建筑,由小朝門、天井、塾舍三部分構(gòu)成。先祖來自皇家后裔,崇文習武,從私塾走出的七品以上的官員、學士就有三百余人,近代名人數(shù)十人,傳說有“七子八秀才”的故事,不過私塾也空蕩蕩了,不再有書桌、學子,或有門前石柱記得先生揮動教鞭輕風一樣拂過學子的衣衫。屋內(nèi)靠墻立著六塊古舊的牌匾,沾滿塵灰。“龍泉無語讀芳書”“家山落日照蒼亭”,這都是極雅致的聯(lián)語,但六塊牌匾沒有哪塊是對稱的,另一塊匾早已走失,它們在暗藍的時空中遙遙相對,仿佛面向過去滾滾撲落的塵灰。

      遠處的文峰塔掩映于綠樹紅花中,近處縱橫交錯的古巷如此相似,一律的青石板,串聯(lián)起一座座青屋,一色的青墻青瓦,回廊幽深,讓前來探古訪幽的我們一撥撥走散,迷失在村落中,不知身在何處、心在何處了。于是,三二人相約,循著古城的路標箭頭一步步走進古村落的傳說里。一夜官廳是曾國藩的部將劉昌松所建,曾國藩以“樹勛桑梓”額其堂,遭族人反對。劉昌松帶來軍隊,一夜強行修成。還有劉昌悅廳、劉紹連廳、劉參廳,都是古村落里保存完整的建筑,木雕精湛,屋內(nèi)大多是三進、二進民居,中軸對稱,中有天井,磨磚鋪地。劉紹蘇官至浙江漕運,想來受了江南園林的影響,所以石雕、木雕更加典雅古樸,天井呈方形,藻頂呈方形,中堂地磚圖案呈圓形,前廳天井鯉、龍組雕石無不異常精美;劉紹連廳木雕工藝精湛,浮雕、陰刻、雙面鏤空雕,魚龍同體的馬頭墻堆雕,雕梁畫棟,賞心悅目。板梁古村的建屋人,或官或商,都在村落建筑中費盡心機,為建成獨一無二的祖屋,做了長遠的打算,這樣的房子能傳至子子孫孫,庇蔭后人。

      極其精美的廳屋大多保存完整,但房子里的人卻早已不知去向。有人搬到鎮(zhèn)上城里居住,有人遠走他鄉(xiāng)。古村落只是作為一處旅游景點敞開,接受游人的贊美和嘆息。在我看來,他們真正的生命力從人們搬離房子那一天就結(jié)束了,青屋只是成為保存時間和記憶的一個容器,它不再裝進新的生命,而是加快了腐朽的速度。在一處殘破的民居前,我不期然遇到滿樹的凌霄花盛開,那嬌艷火紅的花朵映照墻壁,直撲青屋,對應(yīng)于瀕臨破塌的樓屋,仿佛要把古村重新引燃點亮,引得同游的友人大呼小叫,爭先留影。

      板梁有上村、中村、下村三座村子,最熱鬧時有八千多村民居住。每個村落都建有宗祠,三大古祠村前排列,背靠象嶺平展延伸,依山就勢,古驛道穿村而過,通向兩廣。宗祠內(nèi)建有亭堂、戲臺、天井,每座祠堂前面都建有一池荷塘,傍山依水,風生水起,自然就有好風水。各村都有幾眼泉水圍繞古村流淌,它們發(fā)源于山背的蓮花石,慢慢匯集成了一股韻泉,流向村落,流向了九山河。

      我們在巨大的金葉樹下留戀,在古村商街的五彩傘下擺拍,在三井相連的泉邊捧飲清涼甘甜的泉水,在箭樓驚見樓頂放置的木棺材,在回龍茶軒里看到老人悠閑地喝茶打麻將。或許,古村落的變遷對他們來說已無足輕重了,他們是老屋最后的守護者,他們一輩子生活在這里,雖然后輩已離開村落,一去不回。

      我告別了板梁的父老鄉(xiāng)親,沿著青石板一直往前走。郴州市文聯(lián)的歐陽主席對我說,她曾經(jīng)在板梁古村扶貧,當初為了修繕這個古村落,政府支持,當?shù)厝嘶I資,光是修補殘缺不齊的石板路,為了找到和以前一模一樣的石板,就歷經(jīng)幾年,花費了很大的功夫。

      我們在盡力對美的事物、對活色生香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挽留。田野里的那些古村落,它們的持久生命力會在哪里?我看到了板梁之美,找回了板梁記憶,但沒有得到一個完滿的答案。

      大灣憶舊

      大灣村是著名的煙葉產(chǎn)區(qū),所處的桂陽縣是湘南地區(qū)煙草種植最多的縣份之一。我就是在大灣村的煙葉田里看到那位勞作的留守老人的。

      從大灣村向北望,連綿起伏的白阜山,像屏障一樣守護著村莊。白阜山往南,“沖天木星南行十余里”,有大字山貫穿村落。村東邊是陡峭俊秀的梅枝嶺,西面鸞山略低矮。我們車行一路,見遠峰若屏,四山環(huán)繞,綠水長流,稻煙起伏,遠遠望到一座古村落,青磚黛瓦,飛檐翹角,馬頭墻層層疊疊,氣勢如虹。我們進入了大灣村的靈山秀水中。

      大灣村的舉人夏時曾在《大灣夏氏族居圖》中寫道:“大灣在桂陽州治北里大富鄉(xiāng)沙橋里三甲,自元末秀巖公由江西泰和縣鵝頸丘徙于此,自布衣起家,世代農(nóng)耕。”元末,夏氏先祖從江西避難于此,此后世代耕種,大灣村由此發(fā)展。清朝末期,大灣村的夏時、夏壽田等官至巡撫,家世顯赫。六百年間,規(guī)模宏大的夏氏宗祠、榜眼第、戲臺相繼修建,這里成為一座恢宏的典型宗族古村落。

      此刻,這座古村落就在我們眼前。車停在夏氏宗祠門口,青磚墻面鑲嵌著一扇斑駁木門,兩邊有對聯(lián)為:“涂山聚秀輝天地,白阜鐘靈毓人龍。”墻壁左邊掛的金色牌匾上書“中國傳統(tǒng)村落 大灣村”,右邊黑底金字標識為“湖南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桂陽昆曲古戲臺——大灣夏氏宗祠古戲臺”。進大門有橫廊通向左右過道,行人雨天在宗祠走動也不會淋雨。熙熙攘攘的人群擁入古戲臺前,但見戲臺的屋檐兩邊翹起,像張開的雙翅。戲臺高壘,高過人頭,四根黑色木柱支撐戲臺,底座上的滾龍石雕精美完整。有村民告訴我,大灣村的風水好,歷史上封誥不斷,后來還出了十三個黃埔軍校生,這都得益于大灣宗祠的功勞。我走到觀戲臺前,紅紅綠綠的塑料凳子放滿水泥地上,這里剛進行一場熱鬧的桂陽昆曲表演,或許路過的我也能聽到“余音繞梁”。

      大灣村的古老建筑與其他村落并無不同,縱橫交錯的巷子,青石板苔痕斑駁,一棟棟青屋相連,大門被時光鍍成黛黑,門掛銅鎖,房門緊閉,無人居住,二樓天窗張著漆黑的眼睛。我們一路前行,一心想找到那棟著名的建筑——榜眼第。

      說起榜眼第,必然要談到夏氏父子。

      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大灣村的“第一科舉人”夏時中榜,他秉承“篤實好學,白首窮經(jīng)”的大灣村之風,謙虛、謹慎、表里如一于官場之中,先任職知縣,后任川滇黔邊計鹽務(wù)、江西巡撫、陜西巡撫,皇帝還御賜他福壽字蟒袍、如意春茶、綢緞等三代一品封典。誥授光祿大夫、建威將軍。夏時從朝廷退休后,帶著葉落歸根的情懷回到生養(yǎng)他的大灣村,修建了官廳巡撫第。光緒十五年(1889年)夏時之子夏壽田考中進士第八名,殿試榜眼及第,取得了清代湘南地區(qū)科舉的最好成績,夏時大喜,由此興修了榜眼第。

      夏壽田自幼十分聰明。七歲時祖父曾指著屋后的白阜要他作一首詩,他不到三步就吟出了“九嶷蜿蜒天際來,崢嶸冠日排云開。聵然一落千萬丈,蛟龍伏走失青崖”的句子,使祖父大為驚訝。九歲時他到縣城應(yīng)童子時,縣令問他居何處,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說白阜嶺下,縣令即吟出上聯(lián)“白阜當前峰獨秀”要他作對,夏壽田不假思索地答道“黃榜在右甲聯(lián)珠”。對仗之工,意境之深遠,使在座的人大吃一驚。考中榜眼后,他被授翰林院編修、學部圖書總纂。光緒皇帝調(diào)任他做侍讀。光緒帝死后,夏壽田離朝做過袁世凱、曹錕的秘書,并誠心幫助孫中山消滅造反叛徒陳炯明。民國十六年(1927年),他在上海認識伍豪(即周恩來),受周恩來的啟導,開始擁護共產(chǎn)黨的主張,他利用自己在上海要界的名望,盡心掩護上海共產(chǎn)黨的地下活動,多次護送共產(chǎn)黨要員離開上海,與共產(chǎn)黨結(jié)下了深情。1932年日本強盜侵略中國時,夏壽田義憤填膺,毅然賣掉全家財產(chǎn),支持抗日。周恩來高度評價地說:“夏壽田是清末時代的著名人物,無意仕途,更無黨政之爭,對開展黨內(nèi)革命活動,能起到掩護作用。”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親自給陳毅發(fā)去電報,倡議為夏壽田修墳,以示對他的敬仰。

      當年夏時回鄉(xiāng)建造官廳,村人讓出村前的一塊空地。夏時興修的榜眼第采用湘南常見的傳統(tǒng)四合院式、宮殿式相結(jié)合的形制。從北朝南,有榜眼第、巡撫居、中丞第、翰林坊、家祠、書房、客廳等多間,整座建筑結(jié)構(gòu)嚴謹,氣勢恢宏。四面青磚砌墻,建筑總占地一萬余平方米,建房面積六千五百七十平方米,呈“一”字形分布,成為大灣村的核心建筑。

      穿過巷弄,經(jīng)過倒塌的拴馬樁石柱,我來到榜眼第后墻,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后墻拐角處呈U字形,原來為了方便村民運送貨物,夏時特意將直角改成圓角。沿著巷弄,向南行進,拐向東行幾米,只見榜眼第南大門敞開,正中掛著“榜眼第”的大匾額。五間五進的榜眼第,一進兩層一圃,有如威風凜凜的金龍殿。據(jù)村民說,榜眼第曾經(jīng)崩塌,廚房倒沒,天花板脫落,花圃條石損壞,前不久才得到修繕。修繕后的榜眼第暫時閑置,一座大空屋,只有游客經(jīng)過此處,喧鬧不斷。

      離開榜眼第,沿石階往上,我走到那些破敗的村落中。一間間行將倒塌的民居,門前屋后掛滿蛛網(wǎng);一棟棟沉寂數(shù)年的烤煙樓,馬上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一座座空洞的院落長滿荒草,鳥雀在此筑巢,鼠兔擇地安居。

      夕陽下沉,我在村口一棵巨大的樸樹前停住腳步。當我回望腳下空闊莊嚴的榜眼第,俯瞰身邊行將消失的古民居,不禁感慨萬分。我看到那棵古老的樸樹上纏繞著一株薜荔果的藤蔓,它新結(jié)幾顆碧果,果如秤砣,青翠欲滴,無人采摘。我摘下一顆青果,看到傷口不斷涌流出來的白色黏液。想著在將來,或者那些能夠僥幸保存下來的古村落里,也可能再沒人去摘下這一枚枚青果,做成那碗冰冰涼、甜絲絲的涼粉了。

      小埠流云

      微雨初歇,寬大的玉米葉掛著亮晶晶的雨滴。我聽到田野里玉米灌漿的聲音,新孕的玉米在微風中梳理一縷嫩紅的發(fā)絲,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夏天味兒。

      在我看來,小埠古村每一寸土地都可以安放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想象。

      我沿著龍?zhí)逗剑斗N植的楊柳隨風飄揚,湖水清澈透亮,翠綠的青山和雕梁畫棟的古村倒映湖面。有人在湖心劃船,有人于亭臺垂釣,有一座九折橋通向湖心島,我走到那座湖心島上。湖心島是小埠村新修的標志性仿古建筑。圓形的湖心島中間呈一個太極圖譜,在太極魚眼里巧妙地置了一涌泉,泉水也清澈如碧。湖心島就像外圓內(nèi)方的“一枚大古錢”。

      小埠古村與其他村落有相似的湘南特色古建筑。宗祠、寺廟、書院、古塔、牌坊、古井、巷弄、古碑、驛路,但小埠村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它有了新的圖景,仿佛有一股新的血液注入古村落的肌體里,使它變得年輕而活力四射了,仿佛隨時要破繭成蝶,展翅飛動。古村落與山水互為映襯,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和諧共生。這是我所喜歡的。

      那天我們郴州采風團的作家去汝縣振南書院參觀,我也有過如上相似的感覺。在英雄歐陽海故里,古老的振蘭書院被修繕一新,庭院寬大,浮雕精美,書院里傳來瑯瑯的讀書聲。原來這里成了新的中心小學,留守村莊的三十多個孩子,不用走很遠的路,每天可以被校車接送到書院上學。學校有一名校長和兩名教師。胖胖的賈校長在汝縣任教四十年,來振南書院教學也有六年了,他什么課都教,語文、數(shù)學、地理、體育、音樂。他是校長,更是個全科教師。學校新招的年輕女教師從教室里走了出來,她面容清秀,眼睛晶亮,畢業(yè)于湖南第一師范,一看就知道是能教出好學生的老師。活潑可愛的孩子們讓振蘭書院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小埠古村也是這樣在古老中煥發(fā)出了勃勃生機。它的“古”是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它是兩條湘古驛道的必經(jīng)之區(qū)。明成化年間,湘入粵的古道有兩條:一條是由郴出宜入粵之坪石,人稱“九十里古道”;一條則由郴出臨入粵之連州,人稱“西京古道”。小埠原為小阜,意為大山丘,匡姓先于鄧姓在小阜居住,比鄧氏早五十年左右定居小埠,村民稱匡氏為“古老百姓”。鄧氏自定居以來興旺發(fā)達,匡氏晚清后則日漸衰落。經(jīng)清康乾盛世,小阜發(fā)展為七八百人的大村,于是改名為“小埠”,既代表城鎮(zhèn),又寓意著土肥民富。它在選址與布局上非常講究,背山臨水,坐北朝南。左青龍為寨嶺次峰,右白虎為矮山,前朱雀為池塘和彎曲的流水,后玄武為呈雄獅形狀的寨嶺主峰。形成了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風水格局。小埠古村的建造者就以天人合一的儒家理念為指導,建成了這座古村落。

      我們穿巷而過,看到古民居在時空中活了過來,房屋外形多為四邊形,四周為高大結(jié)實的墻體,清水灰磚,墻頂覆蓋青瓦,在接近墻頂處粉刷白灰,色調(diào)明朗素雅。古村建筑保留著完整的木雕、石雕和彩繪等工藝品。民間歷史、日常生活、花鳥蟲魚、梅蘭竹菊在古村的雕工中處處可見。大門門檻上滿布石雕、磚雕的門罩,雕有奇花異卉、人物走獸;窗以雕花木雕組成漏格;有的外墻角還嵌一塊泰山石。街巷以青石鋪成,縱橫相連。我們參觀了清代的太極屋,這是村民練習太極拳的場地:木質(zhì)門框,戶對為圓柱體,上面刻有芭蕉扇花卉,乾坤卦象、太極花瓣。古民居群中部的繡女坊,相傳是鄧家大小姐為紀念其陪嫁丫頭而修建的閨房:硬山頂,上蓋小青瓦,屋檐下有二十七幅書法彩繪,有“當頭片片梨花落”“撲面紛紛柳絮狂”“回首停鞭遙望處”“爛銀堆滿臥龍岡”“星落秋風五丈原”等字畫,引人留步。紅軍屋建于早年,因長征途中紅三軍團戰(zhàn)士住過而得名,墻壁上還留下有當年紅軍的宣傳標語,歷經(jīng)時光,字體模糊。

      小埠古村落有原始的山,有清澈見底的泉水,有數(shù)不清的動植物,是一個天人合一的自然場,一個美妙的生態(tài)圈。數(shù)年后,這些古老的建筑被完整地保存下來,一些破敗的民居得到了合理的修繕,并在此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新”的可能。2006年,小埠村鄧賢磊、鄧輔唐父子捐資百萬,村民齊心合力,在古樟樹與五百年古柏之間建了長青亭;清光緒年間的花橋長廊曾被拆,只留下橋身,2009年,花橋得以修復,修復時,還在橋頭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太學士鄧仁岳三個孫子的名字。這里還有一段傳聞,說清嘉慶至同治年間,小埠首富鄧仁岳第三子鄧傳鵬年逾四十無后,于是,父子倆捐資倡建石拱花橋,花橋完工,鄧傳鵬對天祈祝,將自己還未出生的三個兒子名字刻在石碑上,埋在橋頭。沒承想,這三個兒子相繼出生。村民都說這橋是有神靈保佑的,在橋上祈求子嗣特別靈驗,所以每逢正月十五,從十里八鄉(xiāng)趕來祈愿的人絡(luò)繹不絕。

      我們經(jīng)長青亭,走花橋,過古驛道,走到重修后的仁和塔下。仁和塔是村中的一座圖書館,館藏圖書兩萬冊。塔下建有崇圣書院,古樸典雅的書院門口對聯(lián)上書“成才報家國,讀書崇圣賢”,但院門緊閉,想來讀書之人游山玩水去了,或者不久就要推開門扉、掩卷長思了。

      我在小埠村品嘗了沙甜的西瓜和碩大的黃桃,那是一枚枚來自于村莊果園里的尤物;我在小埠村感受到了新與舊的和諧交替,它是無法復制的,是古村落興盛衰落的密碼。我匆匆走過,感受到了湘南大地上的古村落之美,卻無法破譯其中的奧妙,只能慨嘆:

      田野上的風啊,吹去吹來了古村落的多少流年往事、滄海桑田……

      【作者簡介:談雅麗,70后,湖南常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6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出版詩集《魚水之上的星空》《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條河岸》《江湖記》。獲湖南青年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評委獎、湘江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