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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2023年第12期|哲貴:出走與歸來
      來源:《美文》2023年第12期 | 哲貴  2023年12月21日08:40

      我對驛頭村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我的文學啟蒙老師程紹國,老家就在隔壁雙溪村。他父親是驛頭村人。他寫過一篇散文,題目叫《父親是程頤的后代》。發表在《人民文學》2019年第1期。雙溪村我去過多次,原來屬于雙潮鄉,2015年行政區域調整后,劃入山福鎮。去雙溪村要路過驛頭村,來來回回,都是車子飛奔而去,呼嘯而回,沒有在驛頭村停留。但我知道驛頭村是著名僑鄉,程紹國以前常有應酬,說某某朋友從法國回來了,隔一天,又說某某親戚從土耳其回來了。給我的感覺,他的親戚朋友無窮無盡,遍布世界。驛頭村三面環山。山是大鵬山,山上有金山寺,據說永嘉大師玄覺曾在那里參禪。一面沿江,江是甌江,源自龍泉百山祖,蜿蜒八百里,匯入東海。甌江是溫州母親河。

      那是一場暴雨之后。我們一行人從溫州市區出發,上溫州北高速收費站(也可以從溫州西上高速),走溫麗高速,到橋頭互通下高速,轉入330省道,按照導航,開3.5公里大約7分鐘后,可以看見一個牌樓,上面有兩塊燙金匾額,上面那塊寫的是:中非友誼門。下面那塊只有兩個字:驛頭。牌樓左邊的灰瓦白墻上有8個鐵制大字:千年古驛理義之鄉。牌樓過去有一座火車橋洞,橋洞似乎是一個時空隧道,一鉆出短短橋洞,豁然開朗,仿佛進入另一個空間,似乎時間也不同了——驛頭村到了。

      村口有一個小花壇,有草坪、有冬青,還有兩棵高高的銀杏樹。花壇設在分叉路口,往左,是往金山寺的彩虹路,往右一百多米,就到了驛頭村村委會。村委會正對著一大片稻田和荷園,暴雨過后,水稻與荷葉顯得格外翠綠與精神,和不遠處整齊的白色村居連在一起。村居的墻壁上,繪有驛頭村歷史與風俗的壁畫。

      驛頭村是“二程”后裔,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還有,驛頭程氏,源自老二程頤,這一點,所有傳說和文獻記載基本一致。那么,誰是驛頭程氏始遷祖?也就是說,程氏一脈,誰第一個落戶驛頭村?就我所見的資料,至少有三種說法。第一種說法出自程紹國《父親是程頤的后代》,文中寫道:據古碑考證,程頤曾孫程節在福州做官,秩滿回京述職,途徑白沙驛(即現在驛頭村所在),其母劉氏卒。他見白沙驛風水甚好,即擇地以葬,并留下一子守墓。這一子,便是驛頭程氏的始遷祖。不過,程紹國沒有在文章中說明,“這一子”的名字,給這種說法留下了疑點。第二種說法,我是在驛頭村的資料中查到的。村書記程正吉和書記助理成思帶我去正在修建的程·讓平祖居,按照程正吉和村里資料的介紹,驛頭村的始遷祖是程澥,他是程頤的四世孫,于南宋理宗寶慶二年(1226年)任溫州儒學學正(相當于現在的教育局長),任滿后,全家留在溫州,成了驛頭程氏始遷祖。第三種說法跟第二種比較接近,唯一不同的是,程澥秩滿之后,留下第八子程統在溫州安家。也就是說,從嚴格意義上來算,程統才是驛頭程氏始遷祖。

      其實,細究誰是驛頭程氏始遷祖,并無多少現實意義,不要說我們外人,即便是驛頭村的程氏族人,是程節、程澥還是另有其人,都是一樣的,只要他們姓程就行,只要他們是“二程”后人就行。只要這個前提成立,村口白墻上那句“千年古驛理義之鄉”的標語就能成立,程氏族人的驕傲就有了具體資本和依靠。

      其實,對于我來說,來到驛頭村,來到程氏族人中間,我的命題并不是梳理和考證誰是真正的始遷祖,我更想了解的是,“二程”的學說,在驛頭村的民風民俗之中,在這些程氏后人的言談舉止之間,特別是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還有哪種程度的保留、發揚和呈現?更重要的是,“二程”學說是否在驛頭村煥發出新的生命?這才是我真正想了解的。

      不得不說,在驛頭村,見到成思是個意外。

      成思是河北保定人,生于1994年。復旦大學環境工程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參加了浙江省選調生考試,成為溫州市環保局的一名公務員。浙江省對選調生有規定,必須到基層“鍛煉”兩年,成思于2023年4月來到驛頭村,成為驛頭村書記程正吉的助理。

      剛進村委會一樓大廳,成思就給我一個“下馬威”,她將我帶到右邊的一個智能大屏幕,向我介紹驛頭村的大數據建設。來驛頭村之前,我是做過功課的,我知道,在浙江的鄉村里,驛頭村的人文歷史極有特色,這是驛頭村的底色。我也知道,驛頭村另一個特色是大數據建設,包括健康5G云診室,包括一站式甌e辦,包括驛頭村首創的安身碼、醫護碼、健康碼三碼合一的智能手表,從這個大屏幕上,可以隨時檢測到消防、治安、交通、空氣、水質、土壤的實時監測數據。是的,驛頭村不僅是人文歷史悠久的鄉村,也是浙江省首批未來鄉村試點村。它的大數據建設,本是應有之意,我不奇怪。

      引起我好奇的恰恰是成思,這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北方女孩,她能習慣溫州的水土和飲食嗎?更具體一點,她能勝任這個村書記助理的工作嗎?反過來說,驛頭村和村委會的班子是怎么看待這個“空降”的小助理?

      我對此充滿好奇。

      驛頭村很小,卻又很大。

      驛頭村2019年由原來的岙底村、和平村和平山村合并而成,全名叫驛陽驛頭村,戶籍人口2281人。驛頭村的小,還體現在土地面積上,只有4.5平方公里,大約600個足球場那么大,這里還包括村民住宅區、耕地和山林。這些都是“書面”上的數據。程正吉告訴我,村里實際常住人口大概只有一半。我問,多少人在國外?他回答我,大約三分之一吧。

      在國外的三分之一人口中,程·讓平肯定是“走得最遠”的一個人。這里的“遠”,指的不是路程,而是他的人生旅程,當然,也包括他在政治上取得的非凡成就。他創造了一段無法復制的政治傳奇。

      說起程·讓平,當然要從他父親說起。沒有他父親的傳奇,就沒有他的傳奇。他父親程志平原名程成康,小名三康,6歲時父母相繼去世,由姑媽撫養成人。20歲那年,他懷揣姑媽給的一點本錢,出門闖蕩世界。出去之前,跟姑媽約定三年后歸來。我們已經無法求證,當年三康離開驛頭村時,是否有明確的計劃?具體是以什么手段謀生?在國內待過哪些城市?后來如何到了語言不通的法國?又如何輾轉到語言更加不通的非洲?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三康爽約了,三年之后,他沒有回到驛頭村。姑媽1947年去世,他沒有回來。直到1985年,他于77歲去世,都沒有再踏上故土一步。這中間,當然有距離的原因,從非洲的加蓬翁布埃,到亞洲的中國溫州,以當時的交通條件,不知要輾轉多長時間和路程。當然,政治因素也不可否認,中國與加蓬雖然已經于1974年建立邦交關系,之間來往并不熱絡,像兩顆各自運行的星球,按照各自的方向運行,民間更是缺少往來。所以,關于程志平的人生傳奇,都是后來從各種渠道拼湊起來的。說他在非洲加蓬,得到了米耶內族酋長的賞識和酋長女兒的青睞。有小道消息說,酋長讓女兒在程志平和他同鄉洪松青中挑選,“公主”一眼相中了年輕體壯的程志平,后來,似乎是作為補償,“公主”將自己的閨蜜介紹給洪松青。洪松青得的是“安慰獎”。他們兩人同年結婚,同年生子。

      洪松青和程志平是一生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我看過一張程·讓平中學時代和他母親的合照,果然是出生高貴的“公主”,人到中年,依然眉清目秀,身材依然苗條。她的臉上,有微微的光,是慈祥、是恬淡、是平靜,更是安怡。照片上的程·讓平,還是一個愣頭青,包著頭巾,穿著米耶內族傳統服飾。但這個愣頭青的眼神已經露出鋒芒,有一種平和中的銳利。

      1965年,24歲的程·讓平留學法國,就讀于巴黎第一大學。五年之后,碩士畢業。他沒有按照當時大多數人回國就業,而是選擇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巴黎總部任職,一邊攻讀經濟學博士。1984年,程·讓平被任命為加蓬總統辦公廳主任,這是一個轉折,也是一次飛躍,更重要的是,因為程·讓平的特殊身份,還有他的中非基因,以及感情,他對中國與加蓬兩國高層來往,起到了積極而有效的作用。

      程·讓平真正讓世人熟知,在中國,特別是在溫州,是2004年,他當選第59屆聯合國大會輪值主席。中國民間認為,聯合國秘書長是世界上最大的“官”,而秘書長是歸輪值主席管的,所以,程·讓平才是全世界最大的“官”。最自豪的,當然是驛頭村的程氏族人,“他是三康的兒啊”。

      平心而論,程·讓平給驛頭村帶來了知名度,而且是巨大的知名度。至少我就是從他身上知道驛頭村的,也是從他身上知道驛頭程氏與“二程”的血脈關系。

      我想,對于驛頭村的人來講,特別是對程氏族人來講,他們的驕傲是可以想象的,自豪也是可以理解的,這種驕傲和自豪是難以抑制的,有些暈眩,有些難以自持,卻又異常清醒。

      如果說,程志平是驛頭村“走出去”的典型,那么,程建兵是“走出去”又“返回來”的典型。

      程建兵生于1973年,他離開驛頭村去土耳其時,已經28歲,屬于“高齡”。我問程建兵,當時為什么選擇去土耳其,而不是村里人更喜歡去的非洲和法國、意大利等地?程建兵說,正是因為村里去土耳其的人比較少,他猜測機會可能也會多一點。

      現實并不像程建兵想象的那么美好,他也沒能找到更多的機會,而是在伊斯坦布爾塔克西姆廣場邊上,一家溫州人開的香港大酒樓“洗了三年碗”。三年之后,程建兵在距離香港大酒樓5公里遠的尼新大廈開了一家300多平方米的東方料理,當起了老板。誰能想到呢?十年之后,程建兵將1200多平方米的老東家“吃”了下來。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他在伊斯坦布爾的歐斯曼被區獨立大街購買了一幢11層樓的房子(后來加蓋了一層),共6000多平方米。建成了土耳其最大的中餐飯店和酒店,名字叫北京飯店。他用了十年時間,從一無所有,做到了土耳其中餐“老大”。2015年當選土耳其中國商會常務會長。

      到土耳其第二年,程建兵就將老婆孩子接出去“一起打拼”了。我想,這大概是程建兵能夠快速成功的原因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沒有后顧之憂,也沒有“退路”。必須一往無前。

      如果沒有新冠疫情,程建兵大約會將北京飯店越開越大,越開越多,他可能就在土耳其“落地生根”,像程志平一樣,在土耳其“開枝散葉”,成為另一段傳奇。2019年新冠疫情突然而至,其時,他已經將餐飲觸須延伸到國內,在北京、河南等地開了好幾家名為星海會的火鍋連鎖店。疫情打亂了他“內外雙修”的計劃。更為致命的是,伊斯坦布爾是個旅游城市,因為疫情,他的北京飯店生意直線下降,國內的火鍋店生意同樣遭到致命打擊。到目前為止,他只留下河南鄭州一家火鍋店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鹿城區和山福鎮找到他,希望他能夠回鄉參加新農村建設。剛好程建兵也有這個想法,不久后,他成立了驛頭驛陽文旅有限公司,結合他在土耳其經營中餐館的經驗,打造融合中土特色“僑文化”的田園綜合體。

      驛頭村是東西走向,屬于長條形。程建兵的家在東邊,村尾,圣旨亭路1-3號。再上去就是大鵬山了。他以自家為原點,辦起了田園綜合體第一期——程家大院農家樂。驛頭村副主任程向群告訴我,現在要預訂程家大院的民宿,三個月內都沒有房間了。程向群家也開民宿,成思在驛頭村的住處,就是他家民宿的三樓。他對民宿是了解的。

      毫無疑問,驛頭村是獨特的,也是美麗的。

      不可否認,驛頭村的美,有很大一部分,是歷史原因,這里是程氏先人找到的桃花源。只是,程頤估計不會想到,程澥應該也很難料到,千年之后,他們的子孫晚輩,會從東海之濱的驛頭村出發,足跡踏遍世界各地,并且,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我們現在只能想象,在程志平的后半生里,有多少次面朝東方,在心里默念驛頭村的名字。這個時候,程志平已經不再是程志平了,而是演化成《桃花源記》中的“漁人”。他已經找不到進入桃花源的“入口”,已經迷失在去程之中,也可能沒有勇氣和力氣尋找回程。不能返回故里,應該是他心中一個無法釋懷的遺憾。我想,何止是程志平,何止是驛頭村,這人世間,有多少悲歡離合?有多少人終生無法再返回故里。好在有程·讓平,他替父親完成了這個心愿,他找到了返鄉之路,找到了桃花源的“入口”,多次因公因私返回故里。除了程·讓平,我還想到了程建兵,返鄉這條路,他比程·讓平走得更堅決,更決絕,他“出走”,又“返回”,然后,準備“重新出發”。我問過程建兵,是什么吸引他,或者說,是什么導致他這么做。程建兵實話實說,除了對故鄉感情,最重要的還有,他在家鄉看到了機會,一個比外面世界更多更大的機會。

      當然,有些問題無法回避,程建兵做的是“田園綜合體”,首先碰到的是土地資源問題,而土地問題又是現在農村最具體、最細微、最敏感又最復雜的問題。其實,遇到問題的不只是程建兵,我想,應該還有程·讓平,據說,他參加加蓬總統選舉失敗之后,離開了加蓬。但這只是傳說,從來沒有人站出來解釋、證實或辯說。還有程正吉,沒有當書記之前,也不常住村里,他在城內有兩家企業,一家是混凝土,一家是外貿。因為當這個村書記,他將兩家企業交給兒子管理,算是退居“二線”了。內行人知道,混凝土企業,是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沒有兩把“刷子”的人,辦不了。名義上,他已經將企業交給兒子打理,真正遇到問題,還得他這個“老將”出馬。我到驛頭第二天,正和他在村委會聊天,突然接了一個電話,他放下電話,對我說,一輛工程車,跑到永嘉界,被交警扣住了。要罰款,要扣分。我相信他兩個企業都做得不錯,成思曾經悄悄告訴我,村口花壇及周邊共有六棵銀杏樹,就是他出錢買的。當了村書記之后,他花在村里的錢接近一百萬。我想,如果兩個企業做得不好的話,他是拿不出這么多錢的。當然,對于一個人,或者一個企業來講,一百萬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對于一個地方建設,一百萬算不上什么大錢。更主要的是,村書記的職責不是捐錢,而是帶領大家辦事,讓驛頭村更上一個臺階。我覺得,這大概才是程正吉面臨的問題。作為村里的“一把手”,當然,也是家里的“一把手”,他兩頭都要做好。而現實情況是,村里沒有資源,沒有集體經濟,擺在他面前的,確實是一座桃花源,但他的議程是,這不是一座遺世獨立的桃花源,而是一座開放的、包容的、快速發展的桃花源,他如何帶領大家,繼承好千年的傳承,如何提煉和推廣理義之學,更主要的是,開辟出別開生面的新征程。同樣,這也是程向群和其他村委會成員的議程。還有成思,她說自己已經在溫州買房了,堅定做一個新溫州人,我猜想,她的議程不只是融入驛頭村或者溫州的問題,而是,她如何將最新的知識和概念引進來,讓溫州,特別是驛頭村的舊與新發生化學反應,催生出新的可能,她是橋梁,是催化劑,是未來,更代表新的可能。

      哲貴,1973年生,浙江溫州人。一級作家,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江南》雜志副主編。已出版小說《金屬心》《信河街傳奇》《仙境》《化蝶》《我對這個時代有話要說》,非虛構作品《金鄉》等。曾獲郁達夫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汪曾祺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