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6期 | 黃燈:漫長的家訪(節選)
黃燈,女,學者、作家,湖南汨羅人。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現任教深圳職業技術大學。著有《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等。
2020年,因為疫情,出門變成了一件不確定的事,我不得不暫停延續了幾年的家訪行程。
2021年1月,林曉靜考研結束后,我獲邀來到了她廣東饒平的家。2022年1月,何境軍結束考研“二戰”,我去了他廣東廉江的家。
在我的學生中,曉靜和境軍遭遇了大學生活的疫情挑戰,遭遇了史上最難就業季,歷經了考研的壓力和挫折。在此以前,面對二本學生越來越難以立足社會的現實,我一直憂心忡忡倍覺壓抑,疫情過后,我深刻領悟到,相比教育對年輕人生存的左右,時代的大勢才是決定他們命運的關鍵。顯然,比之曉靜的波瀾不驚,媽媽的人生軌跡,更能凸顯時代大勢對個體命運的影響和滲透。
時代就在身邊,很多時候,我們對此會毫無感知,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境軍的成長,則讓我認識到教育過程中外界力量適度介入的意義。相比同齡人,境軍來到廣東F學院,除了個體足夠的覺醒和努力,同樣離不開背后家庭的奮力支撐。
記下曉靜和境軍,是希望文字的黏性能夠給疫情防控期間的年輕人,留下些微生命的剪影。讓我欣慰的是,盡管兩位歷經了疫情的折騰以及“二戰”的失敗,但并未被沮喪的情緒主宰,他們坦然進入一些小公司,在廣州那些并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安放需要休憩的心靈。他們的淡定讓我安心,他們勇敢走向社會的勇氣,也讓我感知到一場更為重要的成長已經開始。
2022年1月,我還去了溫鈺珍廣州蘿崗和韶關新豐的家。鈺珍是我入職廣東F學院教過的第一批學生,她內心的篤定和日子的寧靜,讓我看到一代年輕人安身立命的可能。除了時代和家庭負載的幸運,鈺珍順利立足社會,是否還有其他要素?對她的尋訪,為我透視其他學生的命運變遷提供了參照。
我知道,正是本書中更多學生的出場,豐富了此前我敘述的二本學生群體,他們展示的駁雜和豐富,讓我意識到,任何整體性的表述都面臨天然局限。
一 媽媽的夢,曉靜的夢
路途中
D7513到達饒平站時,天色尚早。
在熙熙攘攘的下車人流中,一股熟悉的潮汕氣息撲面而來。火車上臨時認識的小女孩,此刻正被爺爺奶奶牽著,急匆匆地匯入歸家的人群,年輕的母親,懷抱稚嫩的孩童,手推行李,小心尋找擁擠人群中的縫隙。和我熟悉的故鄉車站比起來,潮汕地區的火車站,最大的特點是人多、孩子多、人氣旺、熱鬧非凡。
臨近春節,和所有卷入春運大軍的人流一樣,這些在饒平站下車的旅客,正急切踏入歸家的旅程,盼望和家人早日團聚。
廣州距離饒平有四百五十七公里。在學校的時候,我從來不覺得曉靜來自如此遙遠的地方,廣東F學院的生源,大都來自省內,我作為外省人,對時空、距離的丈量尺度,總是不自覺地以“省”為單位,但眼前的不同景象和陌生方言,讓我對于省內距離有了真實感知。說起來,我沒有給曉靜上過專業課,只在大二那年,應全校思政課的統一安排,給他們班講過幾次“粵港澳大灣區”的發展,她比別的孩子主動、熱情,總愛坐在第一排,眼睛里始終閃著光。我曾經給她牽線介紹過一次兼職機會,工作內容和她熱愛的民俗調查有關,她因此對我更為親近。
對曉靜而言,通過上大學,從故鄉饒平來到廣州,是一種深刻的變遷。
走出站臺和過道,我遠遠就看到了車站出口的熟悉身影,曉靜身后,跟著媽媽和弟弟。媽媽留著短頭發,穿著牛仔褲和針織衫,滿臉燦爛的笑容,弟弟清秀的臉龐,略顯靦腆。
從饒平車站通往曉靜家鄉的路,正處于大修大建階段,一半的路面,處于開膛剖肚狀態。媽媽熱情地告知,路面正在鋪設水管,因饒平靠海,每到漲潮季節,海水容易倒灌。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饒平隸屬汕頭,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才劃歸潮州范圍,縣城距離海邊很近,公交車也就三四十分鐘車程。媽媽將饒平發展緩慢的原因,歸結到它劃歸潮州后一直被忽視的地位,多年來,這個緊靠潮州市區的縣域,仿佛被遺忘了般地處于燈下黑的境況,以致短短二十公里的直線距離,狹窄的山路成為最快的捷徑。但眼下,這種境況正被切實地改變,到處開挖的路貫通后,將很快將饒平和潮州連通一起。伴隨道路的擴建和升級,路邊新修的房子,如雨后春筍般冒出。顯然,“要想富,先修路”的發展路徑,此刻正在饒平變為現實。
濃霜中沿路看去,到處是果樹的身影:密集的龍眼林,顏色鮮艷的柿子樹,正在開放的梅花園。媽媽興致很高,“你要是早點來就好了,梅花一片一片盛開,特別漂亮,我們這兒果樹好多,橘子、楊桃、梅子、柿子、荔枝、龍眼,好多好多。”一路上,媽媽反復強調,饒平在潮汕一帶被嚴重忽視,在一波一波的規劃浪潮中,沒有趕上任何機遇。縣里最大的工業園,她能想到的企業,除了一家洗發水公司,還有一家以鹽焗為主叫無窮雞翅的工廠,此外,海邊的捕撈業,算是饒平經濟的重要補充。當然,隨著漫山遍野的茶園越來越多地撲入眼簾,任何一個初到饒平的外地人,都能看出饒平經濟與茶葉之間的牢固關系,而不時出現的密集村莊,則昭示了這片土地人多地少的天然矛盾。
饒平的地勢,一邊是平原,一邊是山地,北邊的山地,與福建相鄰,“前面那些山,看著很近,走過去要一天”。車子沿著正在修筑的馬路行駛二十分鐘后,拐入了一條通往山區的縣道。事實上,我們剛剛駛離高鐵站,曉靜便告知,她高中就讀的華僑中學就在路邊,遠遠看去,校舍古色古香,頗具學府規模,弟弟念的饒平二中,則在她學校的對面,兩個孩子,就讀于縣城最好的中學,在長達六年的時間里,媽媽騎著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往返八十公里,每周接送曉靜和弟弟。媽媽對腳下的這條馬路爛熟于心,每一個細節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但她不知道,雨天接送曉靜,只要聽到女兒說大雨打在臉上很疼,作為母親本能的一句話,“你將頭藏在我的衣服里”,女兒瞬間就會淚流滿面,這是屬于曉靜的秘密,是一個母親無法觸及的女兒情感流淌的盲區。
有意思的是,正是沿著腳下這條被官方編碼為084的縣道,曉靜連接了她的小學、初中和高中,一直接到四百公里外的廣東F學院。
車子開到一處山腳下,媽媽建議我們停下來,去游覽旁邊一座山頂隱藏的水庫。登上山頂,在層巒疊嶂的山峰中,到處可見郁郁蔥蔥、規規整整的茶園,剛剛經過的縣城,看起來近在眼前。嶺頭水庫藏在一處大壩后面,外人根本發現不了這一出美景。對于山腳下的村民而言,水庫的存在,保障了幾千人的飲水安全。在我朦朧的印象中,水庫的修建,和七十年代尚未瓦解的集體經濟有關,在陌生的地方,這是最容易勾起鄉愁的載體。曉靜媽媽和我同齡,她對水庫的印象,和我一樣都來自那個時代的共同記憶。在忙碌的日常中,她經常抽空跑到山上,看看風景,伸伸懶腰,悄悄放松一下勞累的精神。
媽媽的家,在江西贛州的一個客家村莊,和源盛、早亮、魏華一樣,曉靜的媽媽同樣來自外省。贛州娘家和饒平婆家比起來,地勢要平坦很多,也要開闊很多,但村莊的人口卻日漸稀少。隨著人口的外流,她娘家的親人,早已遷居到了附近的小鎮。
媽媽有六姊妹,上面一個哥哥,下面四個弟弟,她位居老二,從小在男孩堆中長大,性格因此多了一份陽剛和果敢。事實上,因為家庭負擔重,她從小就沒享受過獨生女兒的寵愛,更因哥哥生病,她實際上承擔了長子的重擔。小學畢業,媽媽因一分之差沒有考上初中,原本在小學任教的叔叔,可以幫忙說點好話,但叔叔骨子里認為女孩沒有讀書的必要,壓根就沒為她爭取唾手可得的機會,“一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爭取念上初中”。
曉靜知道,這是媽媽內心深深的隱痛,也是左右媽媽諸多人生去向的隱秘誘因。
念小學的時候,媽媽根本沒有時間學習。外婆家屬于典型的農村大家庭,趕上了七十年代的那波嬰兒潮,多子女、貧窮是其基本底色。從記事開始,每天早上五點多,天還麻麻亮,媽媽就會被外婆催促早起,趕在上學前去挑水、洗衣服、割草、干各類應季的農活,“從來就沒睡好過,一上課就打瞌睡”。放學回到家,媽媽必須立即投入勞動狀態,放牛、拔豬草、砍柴,一大堆忙不完的家務活等著她來干。媽媽對大集體的生活,有著深刻印象,父親一年到頭在外修路、修水庫,輪到她和哥哥拿著籮筐去大隊領取稻谷時,總是被隊長告知家里超支。哥哥沉默不語,她會質問隊長,為什么爸爸在外面干活,明明工分高,家里反而會超支?
到十五六歲,媽媽完全被家人當作了一個成年的男勞力,她學會了極為復雜的犁田、耙田、打農藥,懂得下種的時節和技巧。為了增加收入,她甚至開始在各類工地當小工,不是挑砂漿、挑磚,就是在高高的腳手架,來回運送建筑材料,甚至參與危險性極高的拋磚工作。分田到戶后,碰上去糧站送公糧,她總要挑著重重的擔子,走上倉庫臨時搭建的高高懸梯,將谷子倒進深深的庫房。在媽媽的少女時代,作為家庭的主要勞力,她和外公外婆一起支撐這個家,直到九十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的風潮從沿海傳往內地,她終于決定跟隨外出打工的表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從此,將每個月的生活費留下來,剩下的工資全部寄回去,成為媽媽外出深圳打工后,和家里最為直接的關聯。從江西嫁到廣東后,除了初期短暫地回過娘家尋找退路,媽媽很快意識到,故鄉早已不能給自己提供任何依仗,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扛。
曉靜眼中的外婆家,更多時候,只是一個掛在嘴邊的地名,從小到大,她去外婆家的次數寥寥無幾,以致每一次跟隨媽媽過去的場景,都異常清晰。她記得媽媽第一次帶她和弟弟回江西,兩個孩子,只買了一個座位,擁擠中,疲憊的媽媽輪流抱著他們度過了漫長的旅程,她還記得弟弟在冬天的雪地里,第一次看到滿地的潔白,滿臉錯愕地問媽媽:怎么到處都是鹽?
小家庭負擔重,婆家和娘家天遙地遠,作為獨生女,自從嫁人后,媽媽沒有時間,更沒有精力去顧及江西父母的生活,她因此心生愧疚,卻毫無辦法,事實上,多年來,關于娘家親人的困境,她并未逃避,一直在分擔。為了躲避計劃生育,弟弟在二胎雙胞胎女兒出生后,從滿月起,一家人一直躲在曉靜家,其中一個孩子,在饒平獨自養育到三歲才送回江西。年邁的母親知道女兒的心思,總是寬慰,“那么多年,你打工的錢都給了家里,已經幫了很大的忙”。
曉靜媽媽歷經的“外出打工,嫁往外地”的人生軌跡,和我諸多同齡姐妹如出一轍。我童年記憶中的遠房表姐、堂姐、表妹,還有村莊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在隨后轟轟烈烈的時代大潮中,大都歷經了外出打工、回饋家庭,然后在婚姻的慣性中,開啟按部就班、生兒育女的人生路徑,并在各自越來越快的日常忙碌中,逐漸模糊了曾經清晰、童稚的面容。多年來,我常常想起這些年幼時代朝夕相處的姐妹,在時間的起起落落中,她們恰似大海中不起眼的浪花,仿佛突然之間,隨著長大成人變為事實,便在我的視域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來沒有想到,我以教師的身份,在家訪提供的便捷中見到曉靜媽媽后,得知她的人生軌跡,會突然在瞬間的回望中,穿越時空隧道,看到那個曾經熟悉群體的隱匿命運。
——臨近傍晚,我們結束了半天的游玩,從縣道拐過一條機耕路,進入到一個群山環繞的村莊,來到了曉靜的家。
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曉靜家新建的樓房,高高聳立,極為亮眼,恰如進門處,媽媽在墻角收拾的小花園,只要讓人見過一眼,就再也難以忘懷。
拜老爺與深圳夢
第二天一早,曉靜媽媽開始打掃庭院,收拾小花園。隨后便挎著大紅色的供品籃,去馬路邊的小賣部購買供品:香蕉、砂糖橘、薩其馬、香燭。根據風俗,當天是村莊拜老爺的日子,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拜老爺的慣例,堅如磐石地根植于村民的內心。
拜老爺的場所,在后山一片茂密的樹林中,樹林離村莊不到三十米,遠遠望去,龐大的樹冠相接一體,恰如豎在村莊背后的天然屏風。穿過一片古舊房屋中間的石頭小徑,赫然可見一條石板臺階通往林中,拾級而上,很快便到了最茂密的樹冠下面,向左拐個彎,再爬幾十級臺階,我們便到了老爺宮。老爺宮規模不大,修建得極為精致、華美,宮門口掛了兩個大大的燈籠,上面寫著“闔鄉平安”的祝語。老爺宮前面的香燭臺煙霧繚繞,桌子前面擺滿了琳瑯滿目的供品,其中粿條與寫有“全家平安”的元寶,極富潮汕特色。我悄悄留意曉靜媽媽的祭拜程序,學著先擺供品再點香,拜完天地,再拜老爺,一種莊重儀式滋生的敬畏感油然產生。有意思的是,祭祀的過程雖然嚴肅,整體的氛圍卻家常而放松。婦女們嘰嘰喳喳,有說有笑地排隊等待敬拜,顯然,老爺宮不僅承擔了村人的信仰、寄托,更是村莊女性日常的公共空間。
拜老爺結束,我們從另一個方向下山,很快便進入通往其他村莊的水泥路。媽媽興奮地帶領我們登上屋后的一塊高地,村莊的面貌一覽無余,瞬間完整地呈現在眼前。昨天傍晚,曉靜帶我從村莊的前面進門,穿過的房屋大都為紅磚水泥所建,站上高處后,我才發現密集的磚瓦民居背后,隱藏了村莊真正的秘密,顯然,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從東往西看,傳統的民居,圍合成一艘船的形象。灰色磚瓦形成的屋脊,白色的墻壁,狹小的窗戶,彰顯出一種莊重的美感,和浩天村莊雕梁畫棟的絢爛比較起來,曉靜村莊顯示出一種質樸的厚重。
也許,靠海的距離,左右了建筑風格的選擇。
我們從山坡緩緩而下,不知不覺從另一個方向進入村莊。待到靠近,我才發現,那些古老的建筑,從裸露部分的墻壁看,大都用石頭砌成。墻壁上模糊的標語,隱隱約約敘述著村莊在革命年代和紅軍的關聯。我后來才知道,饒平和我的故鄉一樣,因地處偏僻,是最早的革命老區,我腳下古老的石頭路,曾經有紅軍的隊伍走過,一種真切的歷史感撲面而來,這種感覺,和昨天晚上村莊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老房子里,每走幾步,就有一間“搖茶房”,村莊久遠的“制茶”歷史由此可見。媽媽提到,多年前,村莊的道路沒有修通時,經常有海陸豐的人跑過來,躲在隱蔽的深山中制作毒品或者假煙,他們雇用不會說當地話的越南人,和外界始終隔絕,唯有呼嘯而過的警笛突然響起,旁人才會猛然意識到深山中的秘密。道路修通后,這些暗處的污垢,一夜之間神奇消失,茶業的品牌瞬間擦亮,坪溪單叢,成為當地的耀眼名片。
村莊的女人不少,一路走來,不時有人和曉靜媽媽打招呼。更有一些熱心的老人,將我們拉過去喝茶閑坐。曉靜作為村莊少有的大學生,盡管也會被人善意地開玩笑,“讀了大學,只怕還沒初中畢業的茶老板賺得多”,還是會被一些家里有孩子念高中的母親,細細打量悄悄詢問。也有一些看起來淡漠的臉孔,從虛掩的門后一閃而過,曉靜媽媽告知,這些都是外來媳婦。外來媳婦多,早已成為村莊的特色和秘密,她們大多來自河南、廣西、云南、江西、貴州、福建,也有幾個越南姑娘,其中福建女子最多,因饒平毗鄰福建,村莊采茶高峰一到,必然會從福建請人過來幫忙,一些女子就此留下,至于越南女性,大多偷渡過來,我估計,和正敏、沐光村莊的情況差不多。
無論來自哪里,生活幾年后,外地女子都會說當地方言,并在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沿著古老的石板路,滿心虔誠地去拜老爺。
在村莊諸多的外來媳婦中,曉靜媽媽也是其中的一位。
作為外來媳婦,在嫁入村莊以前,媽媽有過幾年的深圳打工經歷。1990年,在家里負擔極重,看不到其他出路的情況下,媽媽央求表姐帶她南下,從廣西到深圳的車費是四十元,家里連這筆費用都無法支出,她踩了三十里單車,想找剛剛賣出豬崽的姑姑借五十元,卻沒有借到一分,回家的山路上,她一路流淚一路自責,最后是哥哥的未婚妻拿出了這筆錢,二十歲的姑娘,才得以來到表姐口中改革開放的熱土深圳。
初到深圳,沒有技術,找工作并不順利。表姐可以將她帶來,卻不能保證幫她進廠。和任何一個茫然失措的打工女孩一樣,她和另外一個外省姑娘,結伴一起走遍橫崗,一天僅吃一頓,最后進入一家制衣廠負責釘珠。此時的珠三角,正處于“三來一補”的高峰期,確實吸納了大量勞動力,但殘酷的用工制度,也讓很多人難以堅持。媽媽所在的制衣廠,一天的日程如下:早上七點上班,中午十二點下班,吃過午飯一點三十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吃過晚飯,從七點三十開始,加班到十二點。等到忙完,宿舍早已沒有洗澡水,就算如此,每個月的工資僅僅五十元。還完債務,給家里寄了三十元后,媽媽和外省女孩決定離職,這樣,第一份工作僅僅維持了三個月。
離職那天,為了不引起廠方注意,她們白天視察情況,晚上十二點以后,利用門衛睡著的機會翻出圍墻,連押上的身份證都沒有要回。兩人的目標很簡單,一定要去龍崗區,“整整走了一個晚上,別人說那里有鬼什么的,我說我們連命都不要了”。輾轉找到一個老鄉,在她宿舍藏匿了三個晚上,被老板察覺趕了出來,“沒地方睡,我們跑去睡墳墓,深圳那時的墳墓,像個小房子,睡了三個晚上,全身上下都是蚊子咬過的包,臉上和手上,像被針扎過”。沒有辦法,只得先找個廠待下來,這樣就去了一家玩具廠。
對曉靜媽媽而言,轉機出現在第三份工作,此時距離她來深圳已超過一年。在玩具廠安頓好后,媽媽始終留意新的機會。她打聽到協調電子廠一直缺人,到處招工,但要通過考試,“很幸運,英語字母的大小寫、數學混合運算,我都拿不準,但憑記憶做出來了”,這是媽媽第一次感受到知識的威力。同行的女孩沒有通過考試,輾轉到了別的工廠,最初幾個月,兩人還會在休息日互相走動,不知不覺就失去了聯系,“不知她嫁到了哪里,也不曉得她過得怎樣”。兩個異地的姑娘,曾一起翻圍墻、一起住墳墓,彼此壯膽,用心找工,在艱難的青春年代互相陪伴,終究在隨后更為洶涌的時代大潮中,四處沖散,再難獲得對方的一絲消息。
協調電子廠是一家合資企業,有兩千多名職工,管理比以前的工廠規范了很多。“第一個月試用期,工資是三百八十港幣,當時一港幣折合人民幣六角八分”。度過試用期,媽媽的工作進入正軌,因性格開朗、溝通能力強,加上靠譜、能吃苦,很快就當上了組長,每個月的工資,達到兩千多,此時,她已成為家里的頂梁柱,每個月除了留下生活費,剩余部分都寄回了贛州的家。電子廠伙食好,“吃的早餐,從來不重樣”。唯一讓她不滿的,是員工多,干任何事都要排長隊。部門經理目睹她組長崗位的出色表現,對她極為器重,明確表示會重點培養,并不時將她抽調到辦公室整理文件。面對領導的器重,媽媽唯恐辜負這份期待,誠惶誠恐,并不斷強調,“我書讀得太少,頭腦簡單,只怕難以勝任”,她的態度逐漸消極,直至最后逃避了這一人生的重要機遇。多年后,還原這次經歷,媽媽承認,這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誤,“不是不想學,而是基礎太差,能力有限,更重要的是,我已經二十四五歲了,總認為年齡大了,不可能一輩子在外打工,到手的機會沒有珍惜,也就沒有在深圳留下來”。
堂嫂的經歷,讓媽媽在此后的人生中經常感慨,兩人外出打工的時間不相上下,兩人都做到了組長崗位,不同的是,念了初中的堂嫂堅持了下來,現在已是一家公司的高管,而念了小學的媽媽選擇了逃避,沒有在電子廠繼續往上走,后來的境遇,兩人天差地別。這是媽媽內心不甘的隱痛,也是她在無意識的個體命運對比中,對時代機遇的事后感知。
她未竟的深圳夢,就此在內心更為牢固地扎根。
當組長期間,媽媽作為基層管理者,被公司安排住在別的地方,相比人員密集的普工宿舍,管理層的住宿條件要好一些。在這里,宿舍守門的普寧阿伯,給媽媽介紹了一個男孩,也即曉靜的爸爸,他在另一家工廠打工。在多年輾轉漂泊的生活中,有一個男孩為了等她,可以從上午九點一直堅持到她下班,這讓她感動,也讓她內心不安。她盡管隱匿了一份對失去滿意薪資工作的不甘,害怕如期而至的婚姻生活吞噬人生的希望,就如面對部門經理的器重,缺乏接受的勇氣一樣,面對男孩的追求,她仿佛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吵了很多次,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會跟著他跑”。兩人最后商議,女方從電子廠辭職,男方也離開工廠,一人籌一半錢,接手雙方看中的一個門面,“離職的時候,我的工資漲到了兩千七百元”。兩人看中的門面,需要三萬元本金,女方積攢了九個月的工資,早已為未來的小家庭做好打算,但男方回到村莊的老家,籌借另一半本錢時卻無功而返。
電子廠的工作已經辭掉,沒有退路可走,男方拿不出本錢,盤下門面做生意的計劃就此擱淺。門面很快被熟人拿走,并獲得了可觀收益,這是媽媽心中另一重更深的遺憾,此后的人生經歷讓她看清,相比電子廠提拔的機遇,盤下門面做生意更能看到確定性,“光是店里的存貨,就不止三萬元,里面還有一部長途電話,當時BP機流行,每個月光電話費,都能賺到不少錢”。沒有任何糾結,爸爸提出結婚后,媽媽毫不猶豫將準備盤下門面的本金交給了父母,以此作為對家庭的最后一次回饋,然后和他回到了陌生的村莊。
在我走訪的學生家長中,曉靜媽媽對自己的打工經歷最樂意談起,描述也最為清晰。對比早亮和魏華媽媽提起南方打工經歷的粗疏,曉靜媽媽的講述,讓我深刻感知到“深圳經驗”在她生命中打下的烙印。堂姐和自己境遇的差距,讓她愈發堅信不同教育程度導致的不同命運。在和我聊天的過程中,媽媽不止一次地流露遺憾,后悔輕易離開電子廠,后悔沒有領受領導的器重,后悔缺乏挑戰的勇氣,更后悔和丈夫認識后,意氣用事,沒有克服困難將看中的門面盤下來。
時代的巨輪就此滾過,任何一個細小和不起眼的機遇,或因為堅持或因為逃避,不經意中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對媽媽而言,深圳在隨后炫目的發展中,更加強化了她和這座城市的關聯。很多打工妹或許從未意識到這種擦身而過的在場機遇,曉靜媽媽在離開深圳后,在隨后的時空中,清晰感知到了命運曾經暗中向她顯露的另外可能。
媽媽始終記得離開深圳后,1995年深秋第一次跟隨爸爸來到村莊的情景。汽車到達饒平車站時,已是深夜兩點,天氣寒冷,衣服沒帶夠,兩人坐在外面瑟瑟發抖,車站保安一片好心,備了開水將他們叫進值班室,就這樣熬到了天亮。待街邊簡陋的早餐店開張,各喝了一碗粥,吃了點榨菜,兩人準備坐唯一的班車回去。沒想到當天從饒平開往村莊的中巴,臨時出事無法成行,折騰到上午十一點,直到碰上村里熟人的拖拉機,才搭上順風車回家,“一路都是土,我攥著拖拉機,一路哭過來,進入村莊下山的坡,茂盛的大樹將兩邊圍住,中間看起來像一個山洞,樹的縫隙只能透出一點點光,到現在,想起那條陰森的老路都害怕”。
在村莊定居不久,媽媽便強烈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排外,她穿深圳買的連衣裙,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古老的巷道,從來沒有過如此時髦的身影;她穿以前買的高跟鞋,有人在丈夫耳旁嚼舌頭,說她從事不正當的職業;更有年長一點的本村男人,說外地人嫁過來,只能靠婆家養活,她回應的方式非常直接,“我這個外地人,不會要你們本地人養”。爸爸回到村莊,很快習慣了祖輩沿襲下來的生活軌道,對來自外省的媽媽而言,融入村莊卻要經受艱難的煎熬,“最讓人難受的,是村里沒有人說普通話,找不到人交流”。為排遣寂寞,她會翻看打工期間留下的雜志,也會玩一玩俄羅斯方塊消磨時間。爸爸每晚吃完飯就外出打牌,從沒意識到妻子需要陪伴,媽媽忍無可忍,懷著曉靜時,曾在輾轉反側的一天深夜,跑到村口河邊茂密的竹林中,伴著流水聲,在石頭上枯坐了幾個小時,直到打牌歸家的丈夫,發動全家人到處尋找,才在密林中發現妻子的身影,“那種孤獨,我怎么都忘不了”。
除了孤獨,還有貧窮。
在大家庭共同的開銷中,媽媽將私存的兩千元花光后,隨著曉靜的降臨,生活顯露出嚴酷的一面。大嫂決定帶她去茶場,通過挑選茶葉中的老骨頭補貼家用,“一天十個小時,十塊錢。”這僅有的掙錢機會,因為無法兼顧曉靜的喂奶時間,很快也只能放棄。媽媽和婆家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依據村莊的慣例只能分家,在叔叔、叔公的主持下,他們的小家庭很快獨立出來。
在曉靜記憶中,老房子的家,從來沒有什么家具,但她記得分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媽媽帶自己回了一趟娘家。找大娘借了五百元,轉車揭陽,途經梅州,媽媽第一次踏上了歸家的路。唯一的女兒遠嫁外地,父母原本就竭力反對,但女兒帶著外孫女回來,他們也不忍責備。媽媽一閃而過的念頭中,包含了回到贛州就不再返回饒平的打算,目睹年邁父母的苦苦支撐,她立即意識到潛藏內心的沖動想法,和當初不聽勸阻堅持遠嫁并無差異。在娘家住了十幾天后,她平靜地回到饒平的村莊,回到丈夫身邊,并在第三年,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曉靜的弟弟。
在曉靜看來,媽媽真正的成熟,從分家后第一次回娘家開始。意識到千瘡百孔的故土并不能給自己提供任何依仗,媽媽很快學會了村莊的方言,很快融入了拜老爺的隊伍,很快投入祖祖輩輩養家糊口、生兒育女的日常生活,并從內心接受自己就是村莊外來媳婦中的一員。她收起炫目的裙子,舍不得扔就用來遮蓋茶園防止蟲害,她擱起高跟鞋,任它變碎變爛不再沾邊。有意思的是,無論媽媽怎樣融入村莊,從很小開始,曉靜就清晰感知到了媽媽和別人的不同:她是村莊第一個穿裙子、穿高跟鞋的女人,是村莊第一個騎摩托車的女人,是村莊第一個擁有駕照并喜歡飆車的女人,也是村莊第一個擁有QQ空間、玩抖音,并常用淘寶購物的女人。
流盡委屈和不甘的眼淚,兩個孩子出生后,媽媽身上的活力,再一次被神奇地喚醒。
她與村莊的關系,彼此滲透而又互相塑造,恰如開放深圳和古老潮州的一次交匯。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