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風雨五十年
有這么一位文藝評論家,差不多和新時期文學大潮同步。
有這么一位文化守夜人,差不多見證了五十年來所有的文化拐點。
五十年了,他在上海,一直身處上海文化評論的前沿。
我們通常用“繞不過去”來形容一個人的重要,那么,他就是毛時安了。
今年是他的文藝評論生涯五十年。
1
始終在場
1973年5月,上海一位名叫毛時安的25歲青工為當時的《美術資料》雜志的創刊號寫了一篇美術評論《眾志成城 戰無不勝》,轟動了他周圍的世界。
他沒意識到,這是他五十年紅紅火火藝評生涯的開筆之作。
他后來回憶說:“在那個文化高度匱乏、發表文章難如登天的年代,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方夜譚。”
這樣的說法之“夸張”,現在人會覺得荒誕到離譜,但事實上,當時要說“見報”,其稀罕程度一如AI當下進入了我們的生活,機器人保姆為你包攬了所有家務。
須知彼時上海只有兩張報紙:《解放日報》與《文匯報》。《新民晚報》離1982年復刊之日尚遠,而《勞動報》也要遲至1979年復刊,當時還是內刊。
基層掙扎的工人寫手,能寫出印成鉛字的東西即被“封神”。
筆者與那時代勉強沾點邊,知道當時上海的工人寫作精英不是集中在“滬東工人文化宮”就是“滬西工人文化宮”,亦即“東宮”和“西宮”。毛時安那時在“東宮”任“講革命故事組”組長,借此一戰出名而從此躋身文藝評論行列,五十年來見證了上海文化一路走來的艱辛和努力,看著它結出“滿樹繁花,累累碩果”。也看著藝術家把時代和人們的喜怒哀樂寫入作品,對這座偉大城市的精神和力量,“生氣灌注”。
他始終在場。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是當年蜚聲全國的“上海青年評論家群體”的標志性成員,與許子東、吳亮、程德培、蔡翔等同為《上海文學》的骨干作者。從1989年開始,他又擔任《上海文論》副主編和上海市作協副秘書長的職務。
他始終在場。
供職《上海文論》時,他邀請學者陳思和、王曉明主持《重寫文學史》欄目。業界評論他們“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對文學史已有定評的名著提出新的解讀,推動了當時文學史、現代史、哲學史、音樂史、美術史、乃至黨史的深入思考和書寫。在學術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波動到海外的學界”。
在上海市作協的工作中,他參與為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如巴金、柯靈、胡風、夏衍、陳伯吹、王辛笛等舉辦一系列紀念活動,為中青年作家組織研討會,組織編輯“大上海小說”叢書。
他始終在場。
上世紀90年代初,《文學報》組織過一系列熱點話題討論。回憶往事,毛時安歷歷在目:“那時,文學開始向文化轉向,但尚不明朗,我在時任《文學報》總編輯酈國義的支持下,大膽主持熱門話題的討論,廣涉影視、建筑、藝術等等,各種熱點的大文化話題,整整持續了兩年左右。其時,全國各地有七十多位專家、學者參與了熱烈討論,包括錢谷融先生、賈植芳先生都參與其中,可謂聲勢浩大,影響深遠。”
他始終在場。
1997年,毛時安進入上海市文化局從事創作和管理工作,參與了上海許多重要劇目的創作。他海量觀看了兩千多場演出,常常一天內,早、中、晚連軸地看,為后來的戲劇評論夯實了基礎。他還主持推進了“海上風藝術文叢”,給那個時代的創作群體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群體肖像。
超豐富的人脈與經歷,使他熟悉文藝界的各行各業,精準到個人個案。
宏觀的文化管理視野和專業的眼光,也讓他的評論時常獨具風格和深度。直到現在,年過七旬的他還一直奔波忙碌,密切關注著各地重大文藝項目的創作、研討和評論現狀。
五十年的藝評風云。回眸間,他無限感慨:“可以這么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場。在文學活動風云翻卷的時候,在戲劇大浪淘沙的歷史轉折節點上,我都站在潮頭,某種意義上,我參與了一座城市和一個時代的文化發展,盡了個人所能及的推進的力量。我是問心無愧的。”
2
思想至上
他為人謙和隨意。大家叫他“大毛”。朋友們說他最大的優點是“不裝”。
他曾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但他并不“裝”,待人接物反倒帶著一份和這些頭銜不太相應的熱情和率真,常自謙“沒有文化”,但他那60歲時出版的《毛時安四卷文集》中,卻時時溢漫著他的學識和思想。
還很年輕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藝評定位為“為生民立命”。步入文藝評論界后,他不斷強調自己的文化立場幾乎“四十年始終不變”,那就是警惕文化評論的過度現代化和過度市場化。故而,在中國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遠看來,毛時安的文藝評論除了鮮明的辨識度和個人風格,還極具平民意識,更令人敬服的是,其所有評論的素材和思考都來自文學和文藝的現場,是“幾十年跑出來的”,而迥非書齋踱步,面壁勾勒的結果。
因此,他“總有思想”。擔任“文化官員”的五年中,他時常深入創作第一線,和編劇、導演、主創一起討論劇目,浸潤其中,采風其間,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而后的著述,既有細膩的微觀剖析,又有鏗鏘的宏觀穿透。比如2005年榮登“中國文聯文藝評論一等獎”榜首的那篇《我們的戲劇缺失了什么》,對文藝創作“缺血缺鈣缺想象”弊端的犀利批評,甫一見報就在全國文藝界產生了巨大的反響。《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均以前所未有的篇幅同時發表。文創“缺血缺鈣缺想象”的“三缺”一時成為一個現象級話題。時任文化部長的孫家正看到后,評價他“對戲劇現狀的評論,甚為中肯”。據了解,毛時安發表的許多評論,文化部和中國文聯的領導都相當關注。
他在《文匯報》上提出的“文化包工頭”現象同樣引起中宣部領導的高度重視。
所謂“文化包工頭”現象,指的是國內文藝界普遍存在的一種病態現象,蓋因人才的匱乏和盲目沖獎等原因造成,它存在已久,人們視而不見,是毛時安獨具慧眼的揭橥,引發全社會的關注和整治。
此后,他又發表了《關于文化發展和文藝創作的四個問題及其思考》,其中提出的文藝“四浮”,對文藝與金錢、政府文藝管理的缺陷,提出自己的看法,再次引起文藝界的關注。
他“總有思想”的評論又總是來自現場,非常接地氣。他深知一部優秀的藝術作品來之多么不易,故而不遺余力,為優秀的舞臺作品撰寫大塊文章,給予熱情的肯定。作為評論家,他不是一般的冷眼旁觀的在場,他有自己堅定不移的文化立場。
推而論之,我們的文化藝術缺少什么?缺時代性,缺少百姓的呼吁與吶喊,缺少“為生民立命”!缺血缺鈣缺想象。
毛時安,一個工人的兒子,年近八旬,總還在想著,想著……
3
性情中人
本質上他常常更像個孩子,頑童的那一種,說起舊時游戲,他會眉飛色舞,恨不得再次下場。說起早年的苦難,他會喉中作梗,眼眶濕潤。
工人家庭出身。從小三兄弟打地鋪過夜,薄被之外,北風呼嘯;經濟拮據,每個學期開始,父母總為學費的支付而齟齬不休;至暗時刻,曾兩次高考,兩次攜高分被拒,歷盡坎坷才跌跌沖沖地進入華師大中文系。
大概是“苦孩子”出身的原因,生活中的毛時安特別“多情”。
某次筆者偶然跟他說起他在上海楊浦高級中學的演講,他居然分貝陡漲地發問:“你,也曾是‘楊高’畢業的?于漪也是我的恩師啊!‘楊高’對我的哺育之恩太大了!”他激動地嘟噥著:“沒有它的優質教學,我不可能兩次高考都輕松地以高分入圍。”
說起大學歲月,他總是“恩師”徐中玉不離口。“畢業三十多年,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年年上門拜年,再大的風雨也沒拉下一次!”他說:“每每老師病危,我就破防”,說著出示一段日記——“今去探望105歲高齡的導師徐中玉教授。先生這幾天有兩分低熱。此時正在輸營養液。我在先生耳邊報了名字后說,先生,幾天沒來看你了,醫生說你挺好的,你安心休息哦。先生睜眼看看我,微微動了動嘴唇……”
2019年6月25日凌晨,徐中玉先生離世。毛時安從千里之外趕回送老師最后一程。
摯友趙長天去世,他幾乎崩潰。在《好人的心跳》一文寫道:“長天已經去世很長一段日子了,我一直精神恍惚迷離。每天晚上坐在餐桌邊上望著天花板上明晃晃的電燈發呆。要做的事情很多。書在手里卻一個字都讀不進去,白紙攤在手邊也是一個字寫不下去……太太看見我每天一副頹唐的樣子,說,趙長天的死,對你打擊真的老大。老實說,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這樣恍惚過……”
還有一次趕著去“龍華”參加沈善增大殮,他一路難受,想現場說幾句而打著腹稿,一不留神居然南轅北轍地乘到“西寶興路”去了,再趕回,“市面”都散了,他竟然傷感地大掉眼淚,說是天意。
有這么一位文藝評論家,差不多和新時期文學大潮同步。
有這么一位文化守夜人,差不多見證了所有的文化拐點。
五十年了,他說:“年輕時,心很大,總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但是后來才知道,心其實不比拳頭大多少!一生做過不少工作,研討也罷,參議也罷,惟寫作才真正伴我一生,為文化守夜,是我的宿命”!
風雨兼程毛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