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許家強(qiáng)： 能飲一杯無（2023年第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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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許家強(qiáng)
許家強(qiáng)，迄今已發(fā)表小說、散文、雜文、詩歌、評論、紀(jì)實(shí)等作品千余萬字，曾在多家報刊開辟時評、讀書、旅游、雜文等專欄，出版著作二十部，曾獲各類文學(xué)獎、社科獎、新聞獎百余次，山東省首屆新聞出版獎優(yōu)秀人物獲得者。日照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日照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供職于日照報業(yè)傳媒集團(tuán)（日照日報社）。
作品欣賞：
能飲一杯無
一
那天的雪，飄飄揚(yáng)揚(yáng)下著，朋友踏雪而來，進(jìn)屋后，他抖了抖圍巾上的雪花：走，我為你餞別。
雪花自圍巾抖落下來，不及落地就化了。
我戴上一頂棉帽子，與朋友一起走到雪里。
出門就是江畔，大江純白，空蒙壯麗，際天而來，消失在浩浩蕩蕩的漫天飛雪中。
朋友與我餞別的小酒店，臨近江邊，但門關(guān)著，我們看不到雪。火炕暖暖地?zé)评崩钡厝肟冢曜訐糁湛盏木仆耄覀冋f著來日相聚、再醉雪夜的話，但心里都知道，相聚遙遙無期，甚至，今生，再會無期。
至今已經(jīng)整整九年，九年的雪夜寒風(fēng)，九年的對酒高歌。此刻，坐在寂寞的燈光下，那夜的酒意雪飛，大江獨(dú)行，仿佛自心中激蕩而出，鋪陳于桌上，鋪陳于筆下。
黑河的夜，黑龍江上的雪，朋友的酒，構(gòu)成銘記一生的深刻記憶。
二
那是在一千年前。
詩人正用一根竹筷，輕輕挑起新釀上細(xì)蟻般微綠的酒渣。酒香馥郁，詩人的長袖，從酒面上拂過，顏色淡黃的酒面，微微浮動。
天色昏黃，陰云凝聚在唐朝的冬日傍晚。雪還沒有下，雪意已浸透在竹屋茅籬間。
幾里外的劉十九，在看一封短短的帖子。將帖子放入寬大的袖子里，劉十九走進(jìn)雪意的唐詩。
紅泥火爐樸素地?zé)Ｔ娙碎e閑地望著微暗的來路。看到了他正在等待的人。
就在這一個雪夜之前，無數(shù)個雪夜之前，唐詩的宏大正浩蕩展開，一個叫杜甫的詩人，坐在落雪的黃昏，雪花遮斷了他的視線。天色漸漸暗下來，沒有人來，細(xì)綠的酒渣，淡淡浮在身前新酒中。
“無人竭浮蟻，有待至昏鴉。”這是詩人的嘆息。在唐詩的天空，白居易的愜意與杜甫的落寞，同時讓我變得脆弱。
三
十七歲的那年除夕，雪在室外落著。
幾個同是十七歲的少年，在窄小的房間里圍坐，酒全部打開，傾倒在中間的臉盆里。
每一碗酒都是對成熟的向往。一碗碗酒褪去了少年的純情。
明天即成人。酒在這少年的最后一晚，成為最好的見證。來日輝煌，天高海闊，是在酒碗倒干，臉盆倒干后，燃燒的夢想。
拉開室門，雪冷冷下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響起零星的鞭炮聲。雪仍不為所動。
雪，鋪天蓋地。幾個即將成人的少年酒夢，從此湮沒在雪中，悄無聲息。
四
宋初的那場大雪，曾經(jīng)讓我長時間感動。
那個叫趙普的宰相，在大雪茫茫的夜晚，在自己的府門前，積雪中，看到靜候的皇帝，也感動得心潮激蕩。這感動，貫穿了他一生，也貫穿了人文鼎盛的兩宋歲月。
雪落在趙匡胤兄弟的身上，酒暖在趙普的廳堂。
那一夜紛飛的大雪中，美酒如兵戈，爐火照版圖，大宋君臣三人的謀略規(guī)劃，指天下如探囊，共信任如手足，這種豪壯深情，讓我在初讀之時，即心馳神往。一向以為兩宋軟弱，無豪邁之氣。但在這個初宋的雪夜，一股酒氣與王氣，獵獵作響，縱橫八荒。
雪落在戰(zhàn)亂的夜晚，所有的割據(jù)勢力在雪止后才知道，大宋的一統(tǒng)，在那個無際的雪夜，就已經(jīng)完成了。
三個人的雪夜，指顧江山、吞吐六合的雪夜，與宋朝的酒香一起，再也無法觸及。
五
是從哪一個雪天開始，我期待著朋友的電話？
“下雪了，我們走吧。”朋友的聲音簡潔、清楚。
是從哪一個雪天開始，我習(xí)慣與朋友去酒店共飲？
肯定不是豪華酒店。是在路邊，最不起眼的那種，門面歪歪扭扭寫上一個并不雅致的店名。進(jìn)得店來，連單間都沒有，我們就去放蔬菜的房間過道，那里正有火爐燃著，酒坐在爐上暖著，我們在爐邊圍坐著。
都談了些什么？沒有誰還能在事后想得起來。我們只是在這樣的雪天，這樣的爐火旁，喝盡一杯杯酒。
不能擊箸高歌，卻可以縱論千年；沒有香車名劍，卻依然心越萬仞。
爐火紅紅燃著。偶爾靜下來的時候，雪花打在窗上，瑟瑟有聲。幾千年前，幾百年前，這個地方，是否也有好友如我等，杯酒共坐，肝膽相傾？
從小店出來，雪花撲打在臉上。下一次的落雪，是否再要等上一年兩年？下一次的相聚，是否仍如今日？
因?yàn)椴恢溃以陔x別的雪中如夢醒茫然。
六
其夕大雪，過垂虹橋。
南宋的天空陰云密布。卷起船篷上的簾子望去，天地一片蒼茫。只有年輕的艄公，站在船尾，手中木櫓輕搖。大雪從他身側(cè)，無聲地飄過，又無聲地落入江心，無聲地融去。
小紅就坐在艙中的對面，烏發(fā)流瀑，銀釵溢彩。小紅低唱。歌聲很快被彌天的大雪遮掩。
詞人的手自船的蓬窗收回，詞人的手上是一管洞簫，詞人吹起簫，吹的是自己最凄涼的一支自度曲子，那是小紅正在低唱的歌。
南宋的烏篷船內(nèi)，一爐火，一杯酒，一管簫，一個詞人，一位歌女，慢慢搖過松陵渡口，慢慢搖過十四橋頭，慢慢搖入凄迷的南宋雪深處。
大雪隔斷了歌聲與簫聲，搖船的艄公只聽到徐緩的櫓聲。他不知道，離開了那個晚上的雪花，還能落到誰的心上？
七
離開了十七歲的雪夜，那一臉盆的酒，已漸漸在心中涼涼地消融。有了家庭，擔(dān)了責(zé)任，空的飯碗，癟的腰包，都已無法再裝下十七歲的酒滴與雪花。
離開了黑龍江的浩蕩與靜白，江邊的小店是否依舊？再有雪舞雪勁的日子，朋友還會再進(jìn)入那間小店嗎？
最遙不可及的是回憶。再濃的酒香，再純的雪花，終究也無法穿透記憶的空茫。
在這個暖暖的冬季，只有一次下雪的日子，微微的雪，淡淡的雪，若無其事的雪，在我身邊飛揚(yáng)，看我一個人，走在曾經(jīng)熟悉的路上。
酒香就在身邊不遠(yuǎn)處，雪也如往日純粹。
一個人在雪地里走著，十七歲的雪，黑河的雪，小店內(nèi)外的雪，在心中飄著。
更有何人相約，傾懷共謀一醉？
八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zhàn)笏颊须[詩，忽憶戴安道。
在那個支離破碎的年代，居然有這樣一場雪，這樣一只小船，承載著這樣一個人，在一千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劃破剡溪二百里水道，尋訪一位相知的朋友。
那條小船只劃過了晉朝的某一個夜晚，只劃進(jìn)了王子猷的雪意與酒興。并沒有劃入戴安道的雪夜，就折首，自晉朝的史冊劃回山陰。
那一個夜晚，二百里剡溪上空的雪，記住了這個風(fēng)雅的故事。從那之后，一千多年間，每一個雪夜的每一片雪花，都被這個剡溪行舟的畫卷擊中。
那是雪夜與酒香的絕唱。目睹了這曲絕唱后的每一片雪，都是有靈性的。卻再無人，劃過那條溪流，尋訪那位朋友。
九
小舟已遠(yuǎn)。兩晉，大唐，南北宋，雪時落時止。
隔斷了幾百、千余年的時空，舟行的聲音，傾酒的聲音，都已遙不可思、遙不可聞了。
或許，這一切的聲音與情懷，就凝結(jié)在一片雪花里，行過九萬里湛湛長空，就在今天，就在你我的身前，飄過。
我們卻無力撿起她。
雪花消融。心事寂寞千年。
十
在一個冬天的下午，寫下這些文字，已是晚寒天欲雪。
更有何人堪問——
能飲一杯無？
本期點(diǎn)評1：
品讀記憶的味道
記憶是故鄉(xiāng)的夜，記憶是黑龍江上的雪，記憶是朋友踏雪而來，是雪夜寒風(fēng)對酒高歌……生活的河流中，記憶流淌成為時光，不同的時空交匯在共同的記憶中，組成了雪的意象。
這篇散文從年少時候的記憶寫起，寫到白居易與劉十九的情誼，又寫到“這一個雪夜之前，無數(shù)個雪夜之前”，從詩歌里讀到的雪夜里詩人們的心緒……趙匡胤雪夜訪趙普的“指顧江山、吞吐六合”，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從少年情懷直寫到人生境界，無數(shù)情誼和感懷都從雪夜中撲面而來。
我想到鐘叔河先生的名文《青燈有味》，也是這樣的寫法。文章一開頭便是一段他稱為“今譯”的蘇東坡寫給朋友的一封短信。當(dāng)然我們讀了就知道，翻譯出的不是字句，而是“青燈”帶來的佳趣和兒時的共同回憶。也正是這樣，在《能飲一杯無》中，雪的意象被“翻譯”到白居易、杜甫的詩句中，被“翻譯”到趙匡胤、王子猷的人生片段里，友情的溫暖和人生的夢想相交匯，其間的愜意與落寞相映照，興致的起伏與盎然之處，都有雪花正在飄落。
無論是雪夜與友人餞別，還是青燈下蟄居讀書，想來都不失佳趣。記憶的味道當(dāng)然不止于雪夜，不止于青燈，但是隨著雪花落下，雪花消散，只有記憶和文字永留心中。
——王清輝（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diǎn)評2：
文脈也是一組慢鏡頭
——《能飲一杯無》作品點(diǎn)評
這兩日北京下雪，這篇文章如此巧妙地映入眼簾，仿佛有了一種天意。文章以雪串聯(lián)起不同的朝代，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地點(diǎn)，不同的情感，而這些不同又在雪中統(tǒng)一了，成了一脈相傳。記得余秋雨先生曾在《中國文脈》一書中闡述了文字產(chǎn)生后的幾個階段“象形—表意—形聲”，而文字正是文脈的原始材料，但文字最初還不能稱為“文脈”，只有文學(xué)出現(xiàn)后，文字才從“意指”走向了“意味”，這時文字就不再是符號，而是構(gòu)成了一種審美。
雪在這一脈中，有著不可忽略的作用。和雨不同，雨來時有聲，間或有雷聲為其助陣。而雪是無聲的，卻以形為知。有形無聲，有聲無形。這兩種由天而降的精靈，似乎天生就染了哲思。而雪的最初，并不讓人喜愛，它會阻擋腳步，會隔斷路途。但人的思想并不會如行動般受限而停滯不前，反而會積聚能量，當(dāng)這能量生長到一定體積時，就像產(chǎn)生了一些化學(xué)反應(yīng)，在一抹留白上造就了一個新的世界。
中國人骨子里是浪漫的，因?yàn)槲覀兩镉幸唤M慢鏡頭，在離別時、歸途中、疊巒上、垂瀑邊。無論鯤鵬直上萬里云霄，還是雀鳥在樹間穿戲，我們都心懷謙遜，我們都體諒著，我們都愛著彼此愛的這個世界。
放下筆，看向窗外。夜色已深沉，前日的雪仍然未化。在這世間，這雪既不是第一場，也定然不是最后一場。但于我，卻是值得銘記，因?yàn)殡m遙隔千萬里，我結(jié)識了一個同樣在文脈里探行的靈魂，我們可能一世也不能相見，但這段文字，卻拉近了我們，仿佛促膝而談，沒虛度這時日，也沒辜負(fù)這一味雪，因?yàn)槲覀冊肮诧嬕槐薄?/p>
——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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