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讀雜書說方言
我有時浮想聯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中的那位一千七百來年前的王導,王丞相,居然說著我們同樣的“那渹”——語言的傳承,方言的生命力,都太奇妙了!
對方言發生興趣,是因為喜歡搜羅雜書閑書。
曾買過一部書,叫《吳下方言考》。當年在北京琉璃廠逛書店,見是書,青布面函裝,一函線裝四冊,心中喜歡,又是吳下方言,便即買下。買了翻了翻,一看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便放下了。后見到一本《何典》,很奇怪的書,過去聞所未聞。先是一次去四川北路多倫路,在一個地攤上翻到它,有點破,也有掉頁。見是劉半農的標點,又有魯迅題記,里面滿是吳地方言。想買,但開價有點貴,又是那樣破相的書,便不情愿地放下。后在一家書店見到新版《何典》,時間已是千禧年了。購回看了幾頁,內容荒誕不經,也沒耐心繼續。現在回頭看,它是用吳方言寫,以吳語區人為讀者的一本小說,諷刺世相百態,自然有它的價值在。
真正對方言發生興趣,是讀《金瓶梅》。1989年,山東齊魯書社出了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我設法弄到一部。它屬崇禎本系統,母本是詞話本,里面保留著詞話本中的方言俗語。我一邊看一邊摘錄,竟摘了好幾頁稿紙。比如“一遍生活兩遍做”(《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587~588頁)是至今還能聽到的口頭語,還有“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同上第605頁)等等。
齊魯書社版和吳藏本、張評本相比較,自有不同之處,如齊魯版第一回,西門慶十弟兄結拜,要找一個場所,他說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里又寬展,又幽靜。”這“寬展”在我家鄉以前還常能聽到,而在吳藏本和張評本中都成了寬廠,寬展是指干活能施展得開手腳,與寬廠在程度有所不同,有時也會說寬舒,但不會說寬廠。在我家鄉的筵席上,現在有時還能聽到上了年紀的主人張羅客人:“寬展點,寬展點!”意思是大家坐得寬松舒適點。
再如栗暴。手握拳,中指屈曲,稍突出于外,以擊人腦袋為栗暴。第622頁,“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第65頁)以前在家鄉常聽大人嚇小孩子:“再不聽話,撥你兩個栗暴!”在上海,這稱毛栗子。
嗄飯。第35頁,“土兵擺上酒,并嗄飯一齊拿上來”。第80頁,“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寧波方言凡是菜肴都稱嗄飯,張愛玲為此專門寫過文章《嗄?》(見張愛玲《對照記》)這嗄(吳語音戊)飯,想來應該是從下飯或和飯轉過來。“下飯嘸交(音高),飯要吃飽。”這是寧波人待客的常有口頭語。獨腳戲《寧波音樂家》里說,“隨便啥格菜全叫嗄飯”。其實也不是,譬如“今朝格小菜哪能格蹩腳!”“格飯店的小菜真推扳!”等,就不能說“今朝格嗄飯哪能格蹩腳!”“格飯店的嗄飯真推扳!”
蔣介石是寧波奉化人,他慣用的一句罵人話,我發現《金瓶梅》中就有。齊魯版第742頁:“不想潘金蓮在外邊聽見,不覺怒從心上起,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兒子!’”在《金陵春夢》蔣罵人的“娘希匹”,就是潘金蓮口中的“弄虛脾”。蔣介石在另一場合說過“文化亡了,就娘西皮全完了”,與潘金蓮的“弄虛脾”兩者語音更相近似了。
寫這篇文章時,便想到《吳下方言考》。這部書從北京到上海,隨我搬過幾次家,都逃過被清理的命運。這次打開一讀,居然大有收獲。原來里面保留著一些我們小時候在鄉下說的方言俗語。
《吳下方言考》是清武進胡文英編著,此書搜集江南一帶方言俗語,證以古訓。有些我們少年時的習慣口語,我一直以為有音無字,只是口中說而無法用文字表達的,其實在古籍詩文中早就有。比如,問發生了什么事、某事怎么樣了,無錫人就會問“那渹?”《吳下方言考》“那渹”條云:“渹音在亨秔之間。”此詞出自《世說新語》劉真長(劉惔)見王丞相(王導),“那渹,猶如何也。吳中呼若何為那渹。”又例如孩童嬉戲打鬧,搔人癢處,也是我一直以為有音無字的,該書字條“欨?”(音呼癡)謂:“欨?,以手癢人頸而使笑。吳中曰欨??。”(音呼癡癡)再如“洵”,“北音省,吳音讀若很。”“案洵,使涕出也。吳中謂手捻鼻出涕曰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何典》,那更是一本用吳方言(主要是松江)寫的小說,講鬼世界的故事。作者張南莊,上海人,生平無考,應該曾久居松江。他高才不遇,而作《何典》,以鬼故事喻世。他也寫過詩文,因世亂,全被燒盡,獨留下這個。他是乾嘉時人,《何典》卻直到光緒四年(1878年)才有申報館的版本。嗣后消失不見,訪求無著,至1926年5月,劉半農在北平廠甸冷攤偶然發現,經他校注付印,魯迅寫了題記,又寫序,引起關注。因其中方言,各有所見,眾說紛紜,江陰的劉半農和紹興的劉大白,兩位劉姓教授還為此打了一場筆墨官司,也是文壇趣事。
試舉《何典》幾例,以窺一斑。
來搧館是一家生意紅火的吃食店,這家的生意紅火到“幾乎連階沿磚都踏烊易(讀te)”。(《何典》2000年12月版學林出版社第17頁)這“來搧”,即上海方言中“來山不來山”的“來山”,來山,或來賽,即能、行的意思。許多方言詞語留在口語中,寫書人根據語音模寫,各人在相近的字音中各寫各字,不足為奇。有人見了“搧”字,便解釋顧客上門了才生火做飯,這是望文生義,鉆牛角尖了。
書中18頁“鏖糟彌陀佛”,鏖糟即骯臟、齷齪。我們小時候有個歌謠:癩痢癩得鏖糟,嘸不糯米蒸糕。搔點癩痢屑,篤個餅吃吃。可謂鏖糟甚矣!
殼賬(同書第23頁),這二字脫離語境,猛然見到,真不知何意。細細琢磨,才恍然悟到蘇南地區常說“殼賬”,即料想也。那書上說的是,三家村活鬼去到五臟廟許愿求子,居然應驗得子。一時高興,許下愿,還愿時卻為難起來,便恕恕叨叨,說什么“那時也不曾殼賬這般靈驗”,后悔愿許大了。
著名電影演員曹雷在《談談影視劇里的方言》(見2015年9月10日《文匯報·筆會》)中說:“方言中確實有有很多來自生活、來自草根的形象表達,豐富多樣的方言,也是我國文化的瑰寶,是不該被輕視,更不該被丟棄的。”很多地方戲曲、民間說唱中有很多方言俗語,加之它優美的藝術表現形式,受到民眾的喜愛和歡迎;而且,方言保留了古漢語中的一些詞語,懂得方言俗語,古詩文中一些難解語詞就有可能得以破解;而今天有音無字的口頭方言土語,通過字書諸如《恒言錄》(清錢大昕著)和《吳下方言考》等互為印證,也可能從古詩文中得到答案。我想,這也是我們今天要珍惜方言并保護方言資源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