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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 | 艾達:黑白分明的世界(節(jié)選)
      來源:《山西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 | 艾達  2023年12月19日08:29

      艾達,原名宋艷芬,1996年生,山西運城人。西北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二在讀。作品于發(fā)表于《散文詩世界》《小小說月刊》等刊物,曾獲第九屆“野草文學(xué)獎”。

      云朵的手里拿著一支墨綠色的鉛筆,疲憊的時候,她就把鉛筆夾在鼻子前,狠狠嗅著那種軟木頭的氣味兒,這種氣味讓她上癮,其中有一種成分若隱若現(xiàn),讓她想起娘娘家過年點燃的松柏。那團噼噼啪啪的火叫做“旺火”,只要從火堆上跳過去,就能保佑一年順利。云朵記得火光讓她周遭都很暖,一股松香味兒籠罩著她,而祖宗牌位就被供在旺火前的桌子上,怎么說呢,就好像祖先的靈魂都圍繞著她,把她包裹在一個暖烘烘的琥珀里,她都想落淚了——這并不是一個許愿的儀式,但她還是悄悄許了愿。

      學(xué)校里有一條鄙視鏈,理科生鄙視文科生,文科生鄙視藝術(shù)生,藝術(shù)生鄙視體育生。在高二的意向摸底后,藝術(shù)生的身份就意味著,在班里,老師不會再點你的名字回答問題了,作業(yè)愛交不交,就算你曠課,他們也不會有什么過激反應(yīng)。同學(xué)們也不再和你討論一道數(shù)學(xué)題,而是半是羨慕,半是鄙視地說,“真好,你不用交這套黃岡卷了?!?/p>

      云朵是來自文科重點班的學(xué)生,成績中游,寫完意向書后,語文老師把她單獨叫出來說,“你努努力上個二本沒問題,干嗎非要去學(xué)畫畫?”

      云朵有個學(xué)習(xí)不錯的哥哥,父母非常驕傲。云朵成績平平,一犯錯就被破口大罵,罵完,父母似乎想起了什么,寬恕似的說:“行啦,我們對你沒要求,你巴結(jié)著點你哥,以后要飯要到他跟前,讓他賞你碗飯吃。”

      早上六點半,云朵走向藝術(shù)樓,扶手是新刷過的,紅油漆滴在樓梯上,有點像血跡。云朵之前來過這棟樓,老早蓋完后一直空著,有一次在四樓開個英語講座,云朵和另外兩個女孩一起去聽,樓里沒有裝修,洋灰水泥,還露著一些破塑料絮,她們走上四樓找教室,樓道里一個電箱上赫然用紅油漆刷著一個“死”字,大家一股腦兒尖叫著往下跑。她們怕是記錯了樓層,但那究竟是誰的惡作劇呢?

      從五樓開始,樓道上沿臺階擺滿了油畫,樓梯正對著的是一個房間,門口擺著斷臂維納斯的等身石膏像,這是趙爺?shù)霓k公室,旁邊就是畫室了,占據(jù)了一整層樓,中間打通,因為是頂樓,光線非常好,顯得明亮而空曠。畫室是趙爺承包的,他是內(nèi)蒙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并不會畫畫,是個商人。

      學(xué)校有規(guī)定,特長生如高三去學(xué)校以外的地方學(xué)特長,要額外交兩萬塊錢違約費??梢赃@樣理解,畫室就和學(xué)校食堂有同樣的性質(zhì),食堂也是承包的,有人一下承包了十年,云朵入學(xué)的時候還有五年,因為這樣,飯做得差,各種投訴反映都沒有辦法,因為學(xué)校管不著,但學(xué)校有責(zé)任不放學(xué)生出去,只能讓他們?nèi)ナ程贸燥垺?/p>

      不過大部分學(xué)生還是自動留在學(xué)校的畫室了,因為各班班主任也會給學(xué)生家長打電話,說在學(xué)校安全,文化課也可以跟得上,家長們都很贊同。只是你要是真的抽空回教室上一節(jié)課,老師就問:“你怎么回來啦?”

      在畫室,云朵算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因為她來自重點班,而畫室的大部分學(xué)生成績都很差,這并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只要通過藝考,他們的文化課達到280分就可以上個不錯的二本。在畫室有這么幾類人:從小學(xué)畫畫的;為了沖到更好的學(xué)校學(xué)畫畫的;成績太差,待在班里又影響別人,被班主任苦心勸說來學(xué)畫畫的。班主任也不想這樣的人留在班里影響自己的升學(xué)指標。

      在來這里前,云朵曾在另一個叫馨藝的畫室學(xué)過一年多的素描,她認為自己是有基礎(chǔ)的,但進畫室測試后,趙爺說,你算是沒有基礎(chǔ)的,或許你以前學(xué)過,但你學(xué)的不符合藝考。云朵不服氣,畢竟趙爺只是管理人,是個外行。

      教畫的老師有兩位,一位是阿光,湖南人,另一位是王老師,山東人,他們都不高,都愛嚼檳榔。

      學(xué)生們最愛阿光,他和氣,和大家打成一片,笑起來像彌勒佛,就連“阿光”這個外號都是大家給起的,因為他剃光頭。而另一位王老師就有些怪異,體形瘦弱,仿佛隨時要被吹走,完全看不出山東人的樣子,而且他不愛說話,看上去還有點落魄。但他學(xué)校更好些,是國美畢業(yè)的。云朵說,有一次我們談到泥塑,他很有興趣,他問我們,你們猜我第一次玩泥巴捏了什么?坦克?陶罐?房子?佛像?他一一搖頭,我們猜不著了,我們琢磨,王老師大概小時候就天賦異稟。但他說,他捏了一口棺材。他爸看見,一腳把它踩爛,還給了他一巴掌。他家里祖祖輩輩都是做棺材的。

      阿光是西美畢業(yè),他的畢業(yè)作品被人看中,50萬拍走了,這是趙爺告訴大家的。關(guān)于王老師,趙爺所提甚少。但畫室還是有了傳聞,說他畢業(yè)之后去北京的公司做了設(shè)計,被同事抄襲,受到打擊,身體也不好了,于是重拾繪畫,被趙爺請來了。這個傳聞大家都相信,因為看王老師的樣子,的確像是這么回事。

      除了兩位老師,還有兩個負責(zé)管理畫室的助理,一個還兼任畫室買賣畫材的生意。畫室的左側(cè)旁邊有個小倉庫,里面存放著一些畫材,最開始的時候趙爺強制大家在畫室買了一套瑪麗顏料,說我們買別的色彩不統(tǒng)一,有需要的可以在畫室買。偶爾,趙爺也會拿出一些速寫板、水粉筆之類的便宜東西作為獎品,獎勵給進步比較大的同學(xué),并且他一定會當(dāng)眾獎勵,讓畫室里所有人都看到,這就讓被獎勵的人很尷尬。云朵也被獎勵過一個速寫板,在做范畫的時候,趙爺把她叫到一邊,所有的同學(xué)都扭頭看她。速寫板她早有一個,這個新的實在用不上,而且容易讓別的同學(xué)眼紅,就一直在家里放著。

      云朵偶爾回一次教室,下課和關(guān)系不錯的文化班同學(xué)一起吃飯,同學(xué)看著她的手指很驚奇,哇,你的小拇指好亮。云朵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的關(guān)節(jié)處油亮油亮的,是磨出了繭子,畫素描排調(diào)子的時候,小指要在畫板上來回摩擦。

      畫室最多的時候有將近80個同學(xué),大家家境各有不同。育才高中剛好建在一個斜坡上,在學(xué)校里感覺不出來,出了校門很明顯,向左走要爬坡,那邊是九幾年后開發(fā)的城區(qū),有銀行、商場、家屬院。而向右走下坡,便是老城區(qū),那邊有夜市、老舊小區(qū)、自建房。大家一同推車子出來,向左向右各自分別,雖能看出家境的一點差異,但也沒太差的。

      因為云朵的好朋友是要向右走,云朵也想從那邊繞回家,路上能和朋友說說話,但她父母一直禁止她走那邊,就是因為太亂了,以前夜市那邊經(jīng)常出事,路邊有喝醉的起了爭執(zhí),拿刀子捅人。

      “你們條件算很好的?!壁w爺說,“去年有個學(xué)生,頓頓吃饅頭咸菜撐了三個月,實在過不下去了,借手機發(fā)了條短信給他媽:我已彈盡糧絕?!壁w爺說完,看向畫室里的兩個復(fù)讀生:“是吧,李偉當(dāng)時是這樣吧?” 兩個復(fù)讀生點點頭。

      這兩個復(fù)讀生是去年沒考過,還留在這個畫室接著學(xué)的,成了畫室的“元老”,因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大家有什么事都問他們。其中有一個皮膚黝黑,總穿著一雙拖鞋,趙爺每次說什么,都會拿他舉例,他成了典型的失敗的案例。趙爺說的,他都應(yīng)和著,就像想減刑出獄的囚犯一樣配合,但聽說,他私下也罵趙爺。

      考試考素描、色彩和速寫三科,都是先從素描開始練,這是基礎(chǔ)。先練立方體,然后是石膏像,最后再到人物寫生。一堂課開始,阿光先畫范畫,大家圍著看,看完回到位置上,自己再臨摹一幅,其間阿光和王老師就在畫室里巡邏——站在你身后,然后退后兩步,瞇著眼睛看一下。到了放學(xué)時間,驗收合格才可以回家。云朵有一次畫一個陶罐,畫進去了,花了一個多小時來塑造罐口,自覺沒什么時間吃午飯了,但阿光看了后,卻說可以走了,因為罐口的細節(jié)刻畫得特別好。

      “細節(jié)”是阿光在巡邏時常喊的一個詞,它可能是指一塊襯布的褶皺,也可能是一串葡萄的高光,總之是那么一點點小東西,但有了它,畫面才能出彩。阿光說,考試的時候沒有細節(jié)也要創(chuàng)造細節(jié)。給你一個立方體,它總歸有個缺口,有個裂痕,有那么一點磨損吧,把這些畫出來,就像真實的了,它又不是剛從廠里拿來的。

      畫完一幅完整的,阿光就讓大家把畫板靠墻擺成一排,依次評點。有時候也測試,把畫交上去,再發(fā)下來就有評級?!皨尩?,我又是B。”有人抱怨。也有成績差也氣定神閑的,別人就會問他,“喂,你是不是準備買證啦?!辟I證就是買“藝考合格證”,根據(jù)江湖傳聞,有的美院會賣藝考合格證,比如一張南方藝術(shù)學(xué)院的,市面上是十萬元一張。但這是真的嗎?孩子們問阿光,阿光搖搖頭。但王老師說,是有的,他是國美畢業(yè)的,他班里有一個富二代,那人是個色盲,根本畫不了畫。

      評畫的時候大多是緊張的,但也有例外。有一次交完作業(yè),阿光把畫得差的速寫一張一張吸在了展示板上,拍拍手讓大家一起過去看。大家一看就想笑,但又不敢笑。阿光用教鞭指著健哥的速寫說,你畫的是哆啦A夢嗎,還圓咕隆咚的小拳頭,又指著小亮的畫說,你這個人是剛出土的嗎,怎么都僵了。大家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畫得差是要挨罵的,但你畫成這樣,老師都不忍心說你,老師也笑。

      那幾幅畫在展示板上留了一周,你不能看,一看就想笑,后來趙爺把畫收了,嫌做范畫的時候大家老去看那些畫。等到大家都快忘掉這件事,有人說,哎,你還記得健哥那幅畫嗎,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就又笑了,整個畫室里都充滿了歡快的氣息。

      畫室的桌子上擺滿石膏頭像,大家都挨個畫過,小衛(wèi)、布魯斯特、阿里斯托芬,還有阿波羅。阿波羅最帥,但最難畫,他那一頭卷曲的頭發(fā)很難找型,還要找到明暗交界線,讓學(xué)生們紛紛叫苦。反而是阿里斯托芬最好畫,臉上都是皺紋,頭發(fā)也是垂下來的直發(fā)。學(xué)了畫畫,才知道老年人好畫,因為臉上很多皺紋,畫重了不太要緊,還有滄桑感。年輕人皮膚光潔,一畫多就容易臟。

      畫室的一個大箱子里放著各色塑料水果、陶瓷罐子和酒杯,每次寫生的時候,阿光都去里面掏出幾件,擺好襯布,把罐子酒杯一一擺好。學(xué)生們根據(jù)自己所坐位子的不同,可以選擇構(gòu)圖,常用的是C型構(gòu)圖和S型構(gòu)圖,這樣畫面錯落有致,才有美感。趙爺他們抽完煙,隨手把煙頭扔在陶罐里。有時候大家會去拿一些,畫素描的時候用煙嘴的那個白色的棉絮來“擦”畫,可以讓顏色重的地方渲染開,云朵也很喜歡這一步,一下子效果就出來了,更精細的地方直接用手指去擦,更柔和。

      畫室里還有一些畫冊,很多是阿光買來的,這些畫冊都比較貴,都是好幾百一本的,很厚重,裝幀很好。阿光放在那里讓學(xué)生翻看,自己休息時也會看。其中有一本莫奈畫冊,云朵很喜歡,經(jīng)??吭诖芭_前看。云朵說相比風(fēng)景和人物,她最喜歡靜物。隨手翻開一幅油畫靜物,桌上一堆散落的水果,還有一個插著雛菊的細長陶罐,幾片花瓣落在襯布上,顯得又古典又寂靜,云朵說看到這樣的畫就會感覺心很穩(wěn),沒有那么浮躁了。

      對云朵這些藝考生來說,看這些大師的作品只是閑暇時的調(diào)劑,主要還是臨摹那些比較適合藝考的書。市面上流行的繪畫書主要有兩種風(fēng)格,美院風(fēng)和聯(lián)考風(fēng)。藝考首先要過聯(lián)考,每門要到60分,三門一共180分以上,才能參加校考。這兩種風(fēng)格有不同的要求,聯(lián)考風(fēng)要求黑白灰強烈,明暗交界線明顯。簡單地說就是要畫得黑、卡點準、對比強烈。

      阿光給大家講過評卷現(xiàn)場,會租一個大操場,把所有的畫攤開,評卷人員手拿長教棍,給這些畫進行略略地分類,黑白灰強烈的畫有視覺沖擊,老師一眼可以看到,可以分到高分那一檔,畫面太淡雅的即使畫面很細致,因評卷老師不會細看,也容易被忽略。為了能有更強的色彩對比,有的人甚至用顏色更黑的炭筆畫畫。

      和聯(lián)考風(fēng)不同,美院風(fēng)則追求高級灰,整個畫面最好呈現(xiàn)出一種灰色調(diào),要求畫面細膩,轉(zhuǎn)折微妙,過渡自然,看上去渾然天成,畫面干凈。雖然兩位老師都是美院畢業(yè),自己也追求美院風(fēng),但在教授學(xué)生時,都按聯(lián)考風(fēng)來教。毫無疑問,美院風(fēng)應(yīng)付聯(lián)考不占優(yōu)勢,而且需要花費更大的工夫,需要天分來領(lǐng)悟,對這些半路出家的藝考生來說實在畫不來。而聯(lián)考風(fēng)比較套路,即使是最差的學(xué)生,也能照貓畫虎,運氣好就能應(yīng)付過聯(lián)考。

      長時間畫這種風(fēng)格的畫,阿朵覺得,仿佛自己的生活被簡化了,收縮成一個黑白分明的概念的世界。

      素描和色彩畫久了也枯燥,學(xué)生漸漸失去興趣,只是機械地重復(fù)。這時阿光會和王老師商量,教一些別的東西來調(diào)劑,比如學(xué)習(xí)點彩畫法。這是修拉創(chuàng)造的一種印象派的畫法,即用不同顏色的小點來完成一幅畫,離近了看是無數(shù)彩點,離遠了卻有具體的形象,整個畫面通過色彩的細微的不同來呈現(xiàn),可以鍛煉學(xué)生的色感。畫完大家都覺得很驚奇,同樣一張靜物照片,大家會畫出不同的效果,有的整個色調(diào)很亮,有的卻很暗沉,但都很和諧,畫面統(tǒng)一,這就是成功的,不成功的是有的色點很跳,離遠了一眼就能看到,融不入整體。

      阿光說云朵色感很好,一個蘋果放在襯布上,有襯布給它的顏色,有光線給它的顏色,還有離它相近的物體給它的顏色,這些色彩非常豐富,阿光說的色感好,是說她能捕捉到這些環(huán)境色,色感不好的人只能看到物體的固有色。

      但云朵的造型能力不好,對骨骼理解不深,畫頭像時上調(diào)子上的貼不上骨骼,畫得很平,沒塑造起來,這個問題畫室很多人都有。王老師說大家可以買一個小的石膏頭骨,多觀察琢磨。他學(xué)畫時他舍友就買了一個,每天在手里把玩,睡前也不放手,有一次半夜睡著了,頭骨從床上滾下來,骨碌碌滾到地上,嚇下鋪的兄弟一跳。

      云朵的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太大進展,想起前段時間馨藝的老師問她現(xiàn)在的情況。云朵把自己的幾幅習(xí)作拍給馨藝的老師看,老師讓她周日下午來一趟畫室。其實云朵的心思也不穩(wěn),到了快暑期集訓(xùn)的時候,有一些同學(xué)離開了畫室,去找了學(xué)校外面的新畫室。云朵問了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學(xué),他說育才太大了,兩個老師,根本顧不過來你,他去的那個畫室一共八九個藝考生,老師都很關(guān)注,可以手把手教。同學(xué)還偷偷告訴云朵,畫室的畫材比外面賣得都貴,一罐顏料多賣一塊五呢,他找到一家便宜的畫材店,把地址給了云朵。

      這個問題確實存在,畫室人太多,阿光和王老師都有幾個偏愛的學(xué)生,會多去指導(dǎo),剩下的人只有畫完了被點評一下,老師給學(xué)生分出了等級,自然會更關(guān)注那些畫得好的。云朵只能算中等偏上,因為畫室里幾個是從小學(xué)畫的,童子功,畫得比較扎實,一接受這種藝考的訓(xùn)練,提升很快,老師都當(dāng)寶貝,希望他們可以沖刺到最好的美院,這樣放榜出來,畫室明年可以招收到更多的學(xué)生。

      周日下午,云朵帶著自己的幾幅畫去馨藝畫室,馨藝離云朵家很近,在過了馬路的第二條街道內(nèi),街口有一家花店,店員總是穿著一件綠色圍裙,坐在店門口的小馬扎上處理花材,旁邊的垃圾桶丟著蔫了的太陽菊,有灰霉的多頭玫瑰和花瓣掉了一半的向日葵,更多的是修剪下來的花枝,走過去的時候可以聞到濕漉漉的植物根莖的氣味兒。畫室就在這個店旁邊的小巷子里,這個巷子的名字特別好,叫“幸福巷”。云朵以前看過一本書叫《彼得·潘》,“右邊第二條路,一直向前走,走到天亮為止”,這是彼得潘告訴溫蒂的去永無島的路?;蛟S就是在這樣的街道上一直走,云朵想。

      馨藝是一個帶小院的二層樓,老師是一對夫妻,樓上男老師教初中以上的學(xué)生素描,樓下女老師教小孩畫一些簡筆畫,小孩不好管,總是鬧哄哄地跑來跑去,女老師總被氣哭,上樓無助地拉一拉男老師的胳膊,讓他下去管。男老師和女老師非常恩愛,男老師經(jīng)常買花束送給她,玫瑰、百合和繡球,這讓畫室的女孩非常羨慕。那些玫瑰干枯了就插在陶罐里給學(xué)生寫生,男老師對女老師的寵愛,大家都看得出來。

      云朵再次來到馨藝,覺得人少了很多,原來女老師懷孕了,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行動不便,帶不了小孩,新學(xué)期就沒再招生,只剩男老師在樓上帶年齡稍大的孩子。指點完云朵的畫,男老師透露出一點意思,想讓云朵到這里來集訓(xùn),他來教。云朵說要考慮一下,因為男老師之前沒帶過集訓(xùn)的學(xué)生,云朵也不敢冒險?;丶液透改柑崃艘痪?,他們說,那畫室八成開不下去要倒閉了,這些搞藝術(shù)的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當(dāng)從馨藝出來的時候,云朵想起那個她在馨藝認識的男孩,白白凈凈,不愛說話,總是戴著一副白色耳機悶頭畫畫。他的畫架不是從畫室買的鐵制收縮畫架,而是一座真正的木頭畫架,上面釘著釘子來支撐畫板,云朵剛來馨藝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有一次他爸騎車過來交學(xué)費,來的路上,車壞了,他爸一路把車推到畫室門口,把他叫出來一起修車,他爸蹲在地上修,他就在旁邊低著頭扶著車子。那時老師等著上課,挺著急的,出去看了好幾次,回來抱怨說,先讓孩子進來畫畫嘛。云朵也在心里想,快進來吧,快進來吧。但最后老師還是先講了,空隙間云朵瞥向窗邊,他們沒有修好那輛車,一起推著車子走了。

      云朵后面沒再回過馨藝。八月的時候,趙爺帶著大家去北京豐臺集訓(xùn)了兩周,那邊的畫室和育才有合作,也接待全國各地的藝考生。

      云朵的一排筆袋上,按硬度插著2B-8B的鉛筆,木色的是“瑪麗”牌,一支一元。而那種墨綠色印著燙金字母的,是“三菱”牌,一支三元,畫室極力推薦大家購買,但也沒人把全套配成“三菱”,大多是和兩種牌子混著用。去北京的第一天,北京的那個負責(zé)女老師拿了一個垃圾桶,讓大家把其他雜牌子的鉛筆都扔了,那是垃圾,她說。

      第二天大家臨摹陶罐時,女老師又沖進來,“誰沒沖廁所,是沒長手嗎?你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人素質(zhì)真差,我們也接待過別的城市來的,怎么就沒出過這種事! 再讓我看見一次,我讓趙老師把你們帶回去?!迸蠋煔鉀_沖發(fā)完一通火,大家都很懵,但誰也沒敢說話。

      除了育才,還有內(nèi)蒙的一個畫室也帶了學(xué)生在這邊,內(nèi)蒙的男孩女孩普遍比較高大,一進到畫室就很顯眼,寫生的時候也很強勢,擠在前面的好位置,不像云朵她們一樣不好意思。有時候兩個畫室的學(xué)生會在一個教室畫畫,北京的老師也會更偏愛他們。

      云朵說在北京的十幾天一直感覺不好,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可能是頭一次出遠門這么久不適應(yīng),也可能是,一直有一種受辱的感覺,這種細碎的感受白天來不及咀嚼,晚上卻像螞蟻一樣咬得你不舒服??墒勤w爺強調(diào),你學(xué)畫,想考上,就得吃這樣的苦。云朵知道,其實趙爺一直看不起大家,他只是想賺大家的錢,他的態(tài)度是那種,你自己還不知道你為什么來到這兒的嗎,你就是差,才選了這條路。

      也不止云朵有這樣的感覺,有一天云朵醒來,發(fā)現(xiàn)另一個女孩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著前面,云朵問她,她也沒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她回答,她想回家了。同宿舍還有幾個女孩,晚上回來帶了幾瓶酒,還有一瓶很小的二鍋頭,玻璃瓶的,說從小超市看見的。云朵之前除了果啤從沒喝過酒,抿了一口試試,除了難喝沒覺得有什么,結(jié)果半夜胃里燒得慌。

      集訓(xùn)結(jié)束最后一天,趙爺叫來一輛大巴,帶大家去798藝術(shù)區(qū),路邊有很多賣畫的,就是你坐那里,他給你畫一幅,收30塊錢。大家看見了都說,這簡單,我們也干得成,等藝考完那個暑假我們也去路邊給人畫頭像賺錢。

      從北京回來之后,大家都有些蔫蔫地。感覺自己就是在破地方的破畫室里用破鉛筆畫畫的人,可能一輩子和美院沒什么緣分。云朵也格外失落,她的“同桌”回新疆去了,她爸媽離婚,她爸在新疆做生意,她跟著落了新疆戶口,到時候去那邊考,要更好考一點。

      “怎么啦,怎么啦,” 阿光看到大家的狀態(tài),只好說:“有的人很早就確定了要當(dāng)畫家,可能從小就開始學(xué),我們畫不了他們那么好,但我們畫得差不多也可以上個好大學(xué)。”

      阿光的話沒太奏效,大家無精打采地臨摹著照片。阿光說,不臨了,我們現(xiàn)在寫生,早上誰最后一個進畫室?

      于是,三十幾個學(xué)生撐著畫架,錯落著圍著一個被選中的模特男孩。男孩端坐在一把蒙上襯布的靠背椅上,光線在右邊,打過來的時候照亮了空氣里的灰塵。大家都盯著男孩看,男孩有些害羞,正襟危坐,不敢馬虎。過了一會兒,周遭就只剩“刷刷”排調(diào)子的聲音了,男孩松口氣,有時歪一下頭,有時摸摸鼻子,大家對他很寬容。當(dāng)然,有時候也會幅度大一點,“嘖,別動”,那是暴躁的女生忍不了了。

      除了畫畫,你一輩子也沒這個機會,盯著一個人看一整天了,云朵有些感動。有那么一天,你的任務(wù)就是盯著他看。看他頭發(fā)生長的走向,看他嘴唇上的兩條細紋,也看光影怎么貼著他的骨骼和肌肉表現(xiàn):如果你是雙眼皮,那么光線會在你的兩層眼皮間投下一個小小的陰影。

      對畫者來說,筆觸就是他們的語言,寫生還在繼續(xù),云朵的調(diào)子比別人的都輕柔——這在藝考中并不討巧。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xué)》2023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