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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千忽蘭:阿力麻里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 | 千忽蘭  2023年12月18日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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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那就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在一起,珠江邊上一片古樹參天老建筑扎堆的綠地,沙面這個詞語真是太奇怪了,我今天默念這個地名,嘴里像嚼了一把細細的沙子。

      若說所有的突然分開都是蓄謀已久的,并不是猝不及防的戛然而止,那么那天我往沙面去,其實內心已經預感到我們就要完蛋了。飛機在長空上留下似云非云的長線,而飛機杳無蹤影?;蛟S從一開局,我們的愛的飛機就嗖地消失了吧,我們在剩下的長煙里玩愛情的游戲。

      現在,海水漲潮了,把沙灘上我們堆的宮殿輕而易舉沖得干干凈凈,他在月亮升起后不久悄悄轉身走了,永不回頭,而我不知何時睡著了,坐起來的時候,濕淋淋的,天地間除了月亮,我什么也沒有。

      就是這樣的感覺,談不上虛空,更不會歇斯底里滿世界尋找。因為我是一個很大的人了。

      有時候去描述一個具象的人,比如他遞給我什么,收回什么,真是庸俗啊,所以當我回憶任何一個值得回憶的人,他或者她其實在我的心里是作為一個抽象的人存在的。一旦具象,人復歸肉身,而我留戀的是這個人的精魂和心思。

      但是在沙面,他確實遞交給了我什么,我接住,內心欣喜。那是一塊海底打撈明清瓷片,青花寫的一個字,他的姓。當他把收藏多年的瓷片贈給我,我托在掌心,凝神看他的姓,也是我的名字,沙面那座一百年的老房子里的一間,沒有窗戶,深藍色的墻,深紅色的實木地板,深綠玻璃臺燈,我們都預知了未來沒有未來。

      后來我赤腳喝一杯水,去花灑下面站立了很久,我信賴水,它托起我,護我清潔,給我新生,如果我一回頭他已消失。

      阿力麻里,你去嗎?我月底要去。花灑停下來,我擦著頭發隔著衛生間的玻璃推拉門問他。

      月底我有事。他甕聲甕氣回答我。我們有半年多沒有見面了,這次見到他,他右邊耳朵上戴了銀耳釘,方圓臉大了一圈,就連五官似乎都發生了變化,像一個溫柔的牛魔王。我問他,怎么突然變得慈祥了?

      他沒有回答我慈祥這個問題。他告訴我當初我們相識時說的阿力麻里之旅他去不了,因為他有事。

      他的這個回答終于定性了我們的交往事實,那就是漲潮的水一來,沙灘上的宮殿沖得干干凈凈。

      他在沒有窗戶的小房間里側臥著,整個人胖了一圈,像是人生突然松懈了下來,活著快樂,于是懶散隨意滋生吧,脂肪啊眼角的狡黠啊嘴唇的游刃有余心里的殺伐果決什么的。就在這時他說他移民日本了,房子已經賣掉,上百個打包的物件即將運出港口。

      他說,我的孫子上個月出生了,我一直喜歡日本的生活,現在我要去和他們團聚。

      我當然不能說那么我呢?我也不能和戲精一樣,瞳孔大睜愣在原地。我認真吹干頭發。頭發太長了,蓬松的自來卷,一直垂到腰下面。他曾經不止一次說我如果站在日本的大街上就是一個日本女人。他還說未來我們的家一定非常干凈整齊,因為你就是一個標準的賢惠日本女人的樣子。

      現在他的這些話語都是嗖地溜走的風,我拿起桌上的瓷片看了起來,是一個小酒盅的底部,為什么要把馬這個字寫在酒杯內底呢?古時候有一個馬姓大戶?海水的浸泡總有八百年了吧,瓷片有了疏松骨質感,像白色的珊瑚。

      你得去把它打磨成一個規矩的圓,然后鑲一圈銀。他起身,說,沙面水邊有一家鴿子湯做得很好,我們去吃,約你來沙面,就是想請你看珠江。

      我說,我從不吃鴿子。

      我邊收拾東西邊心里想,連小天使都吃的人……那么我更不可以直面理論什么了……

      我遞給他一盒靈芝粉,他說你送給別人吧,晚上要和幾個老友話別,帶著不方便。我收起靈芝粉,就像收起我血淋淋的心臟。

      后來我們去蘭桂坊飯店吃海鮮飯和竹簽烤蝦。那種把蝦活生生穿在竹簽上,烤出的肉質木材一般的味道,我可真不喜歡,又殘忍又乏味。如果我沒有來沙面見他,他會于突然的某天在他的朋友圈里發一系列定居東京氣定神閑的照片,那時我才知道他已經漂洋過海去了另一個國度。既然我來了沙面,作為閑聊,我知道了他上百個大包正在港口,他戴起嶄新的銀耳釘,預備起跳,起飛,他彈出了我的生命。

      這樣說不準確,他彈出了他自己的生命。

      這樣說也不準確,他已然開啟了新的生活方式,那里面當然會不久就出現一個清新的女子,他的女人緣很好,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向來很有光環于是很有魅力的單身男子,單身意味著無限可能性,他在愛情的開端對我說,一切皆有可能?,F在我復述這個非誓言的誓言,它的意思是,一切亦皆有無的可能。

      沒有人會去阿力麻里,人們都去賽里木湖和喀納斯湖。阿力麻里在元時代初期,被稱為中央帝國——歐亞的商業中央,世界的商業中央。也被稱為中亞樂園——亞洲中部的歡樂園,馬可波羅的父親和叔叔來過這里,著名的歷史作家波斯人志費尼來過這里。古時候唯歐亞非人世活躍,而阿力麻里是歐亞的中央帝國,我終于說清楚了吧,關于阿力麻里這座城市的厲害。

      我想著宮殿鋪展、異國官員商人美人高人云集的阿力麻里,這真像我和他情感的起初,也是情緒充沛,華美堅固,義薄云天,試想過婚姻城堡和充實的晚年行旅。而現在的阿力麻里,元末已是斷壁殘垣,明初蕩然無存,方圓二十五公里衛星探測的城墻遺址里只是新農村的農田果園土屋,新世代的塵埃覆蓋其上。這真像我和他的現在——我們在沙面的白天鵝賓館面對珠江并不清澈的水一人喝了一杯美式冰咖啡,贈送的點心是油膩的干薯條。我伸手取了一根,又放下。他坐在我對面,我們面面相覷時候,斜陽晚照回光返照般亮。我們決定說再見。

      那天我穿了一件和森林深處苔蘚一樣綠的襯衫,白襪子橡皮粉色沙灘鞋,他穿的什么我不記得了,大約就是LULU圓領淺灰T恤之類吧,反正他所有的家當都已壘摞在港口,他輕松如一匹自由的白馬,嘴角漾著贏家的微笑,惜字如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掂量過,以防我越界,掉眼淚和悲傷的呼吸都是罪。

      他似乎做出了禮節性的邀請,語義模糊而清晰,意思是我若來日本旅游他可以做導游。就像在沙面,嘴里嚼著細細的沙子,他帶我從百年大樹間走過印度人法國人俄國人的老房子,指著白天鵝賓館告訴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它多么耀眼,人們穿著華服走進來談生意,他曾經是其中之一。后來我想,他究竟和我是什么關系呢?一個導游和美食共享者吧。他和藹可親,愿意請我吃飯,也會送我瓷片銀鐲這樣的禮物,甚至為了愛情的逼真,還在手機屏幕上敲出夢囈一樣的愛的誓言。

      如今,風止于山,潮覆于海。

      - 2 -

      去阿力麻里我得先到達天山博格達峰所在的那座巨大體量的城市,如今它才是中亞的美食和美物樂園,地毯城里匯聚的不光是和田地毯,還有更著名的波斯地毯,也就是現代的伊朗地毯,巴基斯坦地毯也有,只有羊毛的手工的才是地道的中亞好地毯,而全世界自有人類以來最好的地毯在中亞,我這樣算是把地毯的事情說明白了吧。

      石榴汁尤其是在冬天,小山一樣的石榴果,殷紅的果汁很配豪奢的宮殿宴請,我肯定相信唐宋元時候阿力麻里城里的王宮常喝的就有石榴汁,伊犁正南進入庫爾勒,再往南就是阿克蘇葉爾羌喀什葛爾和田莎車,古時的東察合臺汗國和后來的喀什葛爾,石榴來自這些城。

      阿力麻里在唐時開始建立,是突厥葛邏祿部的都城,宋時臣服西遼,被稱為菊爾汗的耶律大石來過。蒙古帝國時歸順成吉思汗,建立姻親,后為察合臺汗國。

      我拉著銀灰色拉桿箱出現在博格達峰下母親新家所在社區的大門前。箱子是曾經的他給我買的,我當然沒有因為他的消失而把箱子扔了。

      我的母親六十五歲那年決定買一套理想中的房子。肯定得大大的,而不是曾經在這座城里我那套五十平的小公寓。她在里面住了十年,如果面對面坐下來喝茶,悲憤的情緒一旦翻滾上來,她會說她住在狗窩里。顯然,我的五十平的小公寓正是我青年時代理想的上佳好房,所以當她用狗窩這個小詞語做公寓的形容,我當然憤怒了,你想想吧,老太太在悲憤,我則憤怒,這種久別重逢的茶歇自然令人心梗,但是我們分別后又要想念未來再一次熱乎乎的聚首。

      我至今也熱愛我那套小公寓,一間會客廳兼餐廳,一間小臥室,而陽臺又長又寬,窗臺上擺滿了花,拼白紗的海藍色麻窗簾在正午悠閑地垂下來,窗外有一棵比較大的樹,因為是朝東,陽光很好,又不過分。衛生間雖然迷你,但絲毫不影響放進去馬桶電熱水器花灑,洗手臺則砌在一進門的一個小空間里,緊鄰衛生間,任何時候都是干爽的。這是一套多么美妙的房子,遠離公路,陽臺窗戶和紗門的風對流,客廳一塊大大的羊毛和絲麻編織的巴基斯坦地毯,閃耀著金色藍色咖啡色紅色的低奢光彩,我躺在上面,翻看一本書或者午睡,我的衣物則安心地待在整面墻的壁柜里,洗手臺墻上的小薄柜里安好地擱著我的不貴也不便宜的防曬霜、香水和口紅。一進門的一側墻上則掛著我的包和圍巾,我彎腰取過來一雙合季節的鞋,然后輕巧地下樓去。

      但是我的母親認為她養育的三個女兒應該帶給她榮華富貴的生活,比如為她置辦一套大大的房子。這個想法并不過分。然而那時我正在京城某間地下室一張紅磚和木板搭的床上小憩。如果我一直漂泊,那么我遇見的每一張床(我并不是睡在上面),每一個夜晚,都是一次短暫的小憩。我無比地想念我在家鄉的五十平米公寓,但是我回不去,如果我回去了,我會愛惜地擦拭七天,換新窗簾,擺上紅色香云紗靠枕,我赤腳坐下來,一盤小白杏或者小紅杏,半個西瓜或者半個蜜瓜,我總是在水果鋪天蓋地上市的季節回來。

      那時住在我公寓里的母親用了狗窩這個小詞語形容她的生活,我則用民工這個詞語形容我的生活。我說,作為一個民工,能夠一年難得地回來在小公寓里睡七晚,哪怕每次都是睡在客廳的沙發或者地毯上,我都無比心滿意足。我的母親說,誰誰家的女兒或兒子給他們的父母買了豪宅或者別墅,而你們,卻讓你們的母親住在狗窩里。她的眼睛里蓄起淚水,同時指責我漂泊的一生。顯然,我是要漂泊一生的,所以我也就不客氣地不說半生了。

      曾經我一個人住在這里的時候,我的書架和書桌在陽臺的一側,另一側是一個橡木櫥柜和灶臺。我所有的餐具和廚具都在那個大大的棕紅色的橡木櫥柜里,夜里我合上窗簾在書桌前坐下,并無煙火氣攪擾我。那一長排花盆里養的花兒令我覺得人間溫暖安定。雖然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心靈并不安穩。

      怎么說呢?其實我們的母親是一個小小的富豪。她在這座城市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她和大多數婦女一樣喜歡做包租婆。當我出門闖蕩去了,她索性住進了我的狗窩,然后做起了包租婆。她喜歡記賬。她的賬戶里有很多的錢,我仿佛看見金幣小山在她的胸腔里,走路必然沙沙響,她的退休工資幾乎全部存起來,她痛心疾首我多年來依然沒有成長為小小富豪。

      也就是說,我的母親既然厭棄狗窩,她就必然會在某天住進豪宅。而我從來只是想念和嘖嘖贊嘆我的小公寓,也就意味著我這一生耽于狗窩?

      母親把她的房子賣了,從金幣堆里取出來一筆錢,妹妹贈送一部分,我贈送一部分,母親的豪宅夢實現了。她的房子在三樓,窗外就是樹的最茂盛處,如果在院子里散步,舉頭望見峰頂白雪皚皚的博格達峰。我無需描述一套大房子有多寬闊,因為我只對小公寓有愛的感覺。這一點兒我和母親真是態度的兩極。物質的剛剛好,那么我不會被物質反作用力吞噬?;蛘呶腋緹o法駕馭大體量生活,而我的母親顯然是能的。

      他送我的銀灰色箱子安靜地待在母親新家的小臥室里,我在小臥室的床上。黃昏時聽見母親在給姐姐打電話,她說,從中午進門到現在,一直在睡,我進去看了三次,睡姿一動不動。

      她們知道我要去阿力麻里。她們不知道的是,其實我被拋棄了。我的心城的荒蕪和今日的阿力麻里一模一樣。

      夜里我和母親面對面喝茶,曾經我的小公寓里的家當全部搬了過來,那間小公寓我賣了,到手的錢被我用來在后來工作的城市買了一間五十平米的小公寓,也就是說,我的生活在一種執念下重復著,延續著,我必然地再次嘖嘖贊嘆我新的公寓、新的躺在地毯上看書和午睡的生活。

      我擦著母親家里的水晶杯,這是我青年時代添置的好物,每次回來我都把它們擦得锃亮,如果藏有一絲一絲的茶垢,那么我就用細堿擦洗,直至它們閃耀出歐洲貴族家庭的光芒。我的母親這時候說話了,她說,等退休了就回來,那間小臥室,它是你的。

      我當然不會哭出來。我甚至揚起臉笑得很甜蜜。我心里想,外面這么多年沒有人對我說一個什么是我的。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銀鐲子,脖子上的圓瓷片,瓷片上的青花馬字。當然,有人送給我它們,它們確然是我的。

      - 3 -

      阿力麻里是突厥語,翻譯過來是蘋果城。既然是突厥語,那就是唐時葛邏祿部的人安排的這個名字。此城的初建者是葛邏祿王。此地在西天山柔軟腹地,山擋住西伯利亞寒風,專業術語是逆溫帶,冬暖夏涼,堪稱塞外江南,自古以來盛產水果,舉世聞名。大河在城邊依依流淌,人棲居在森林和草原上,駱駝馬牛羊成群,果林處處,氈房如星星鋪排開,頂天立地的王宮則被它們簇擁。這是阿力麻里的初相,而在那匈奴時代,鮮卑時代,柔然時代,這里還是靜靜的原生草原。

      葛邏祿部的前身來自西突厥人,葛邏祿翻譯過來的意思是,馬。這是那個男人的姓。我擁有的圓瓷片上的字。他可以不送給我,既然我不是他的命中天女,但是他毫不猶豫送給了我,然后絕不拖沓地登上了飛往東京的飛機。最后一次見面時我問他,那座由稱為馬的部落建立的蘋果城,我們曾經說好了要去,現在我們去吧。他不回應我。不回應就是拒絕。拒絕就是掐斷一種可能性所產生的未來,掐斷就是不愛了。我打開銀色的箱子往里面裝衣服鞋子防曬霜,在該泄氣的人生界碑上我卻出發了。

      但我認為叫果子城更準確。距離阿力麻里數公里的西天山入伊寧市的山口,名為果子溝,如此倒推:想必多少年來果子溝和阿力麻里有共通之處,所以一個叫果子溝,一個該叫果子城。

      但是蘋果作為城名確實更加義薄云天大氣開懷,你想啊潔白的蘋果花每年五月密密盛放,綠色的蘋果八月如墜,紅色的蘋果九月滿城芳華,蘋果蘋果,你是人類的吉祥果,如新鮮盛大的伊甸園,當西亞的商隊啟程,路人問,你們去哪里?他們回答,蘋果城!

      我在面向阿力麻里時似乎已經全然忘記了那個男人,如果關于城名我的邏輯牽強甚至混亂,那么他關于愛的邏輯又是什么——我像日本女人所以他愛我。他愛日本所以定居日本。他說愛我但我既不認識他的任何一個朋友也不會與他比翼雙飛。深情時我們相擁,絕情時我一個人從沙面的古樹底下慢慢走。

      一個溫和的牛魔王,幾乎看見犄角生出,走路搖搖晃晃,我噗嗤笑了出來,在博格達機場等待飛往伊寧的時候。

      為了佐證我對城名的空穴來風之判斷正確,我搜索關于阿力麻里的資料,果然看見這樣一段話:1259年,元憲宗派常德前往波斯,覲見旭烈兀,經過阿力麻里城時:又西南行,過勃羅城(即博樂城)……西南行二十里,有關曰鐵木兒懺察(果子溝),守關者皆漢民,關徑崎嶇似棧道。出關至阿力麻里城,市井皆流水交貫,有諸果,惟瓜、葡萄、石榴最佳。

      有諸果,當然是果子城。同長春真人西游記所云:土人呼果為阿里馬。蓋多果樹,以是名其城。

      我心里再次堅定:突厥土人并非呼蘋果為阿里馬,他們稱呼一切果子為阿里馬。

      岑仲勉《阿里馬城》一文認為:果子溝者當原名阿里馬溝,日久漢化漸深,隨易今名耳。

      再次倒推一下,果子溝者叫阿里麻溝,則阿力麻里叫果子城。

      所以我其實已半瘋魔,非要說阿力麻里是果子城,而不是單一的蘋果城。我其實想說的是什么?我和他并不是愛情,只是偶然遇見的輕浮的歡樂?或者他于我并不是真的無情無義,如果男人根本就沒有愛情,尤其是進入晚年的男人,走路喘息肚腹肥大的男人,那么他的云淡風輕之決絕就在嚴密邏輯中。我不能對著鐵墻使勁地敲,大聲地問,那并不擁有愛情之感情的男人眼角眉梢的狡黠和心臟的冰冷,轉身走向港口,日本的風和食物一樣清潔,而我往西邊的阿力麻里來了,枯城上空苦澀的風,我們的身姿背道而馳,果真永不相逢。

      作為一名進入中年的女子,飛機騰空而起,我不會如年輕的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里書寫心臟因疼痛幾乎抱住胸,因為想起了青年時代里的一個女孩子。我心里想的是,他最后一次出現在我面前,五官突然發生變化,一個陌生人,溫和的牛魔王對著我微笑,嚴謹說辭,他在急速溜走,但要走完最后的過場。我體察到了全部,因而全然不悲傷。

      我離開沙面的時候往地鐵走,他已坐上黑色的汽車離去,我們隔著玻璃窗搖動右手,這是永別的揮手。如果我們在這三年里深愛過,這個收梢簡直是世態炎涼甚至驚悚非人。沉默是我最大的體面。我一面走一面囑咐自己。

      博格達峰在天山的中段,果子溝在天山的西段,從中段到西段飛機行程一個半小時。失戀的感覺如同在飛機上飛著飛著突然耳朵失聰,我察覺后使勁地吞咽口水,突然的一剎,恢復聽力,世界的轟響回來了。我失戀了,我失聰了,我被我自己隔離在一個木頭箱子里,它是黑暗的,無聲的,沒有時間,沒有地點,除非我自愿掀開箱頂板,我看見了太陽,那時候我就走出失戀了。

      我當然知道我必然能夠康復,不久的一天心臟舒坦從容,不小心想起那個男人,最后一面,我走在他的身邊,聽見吃力的喘息聲,但是他的一只耳朵上戴起時尚的三葉耳釘。時至今日我拼命琢磨,他究竟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我卻不會去想,他究竟是愛我的,還是戲弄與輕視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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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蟲洞理論。我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都壘摞在一個奇點上,無限壓縮其實是無限靠近并堅固為一體,而不是長長的罄竹難書的回憶之模糊和客氣。是的,我使用了客氣這個詞語,就像母親使用狗窩那個詞語,看起來突兀,實則再恰當不過。

      蟲洞路線,繞指柔,最短的距離,穿透過去,而不用走幾千幾萬光年之路。這就像是我回憶逝去多年的父親,以四維甚至五維的空間概念。父親正在我的面前,他在彎腰精心翻炒一鍋青紅椒辣子雞,那是夏天院落周末的味道,我無需走半個世紀的道路,只需心中動念便抵達。我的心電波正與父親的心電波共頻傳導。于是我淚眼婆娑。他在另一個世界里微笑并不會散為光的碎片,因為有人始終不忘記他。如果沒有蟲洞理論,一切都是遙遠的,尤其是人心和歷史煙海。

      翻過果子溝就是阿力麻里,在我眼中果子溝是阿力麻里通向西方最捷徑的蟲洞。1219年夏,十萬余蒙古軍隊從蒙古大草原克魯倫河出發,到達阿勒泰山也兒的石河,再沿天山北麓向西進發,集結在伊犁附近的不剌城(博樂一帶),準備西征花剌子模。大軍九月行至賽里木湖果子溝時,因高山阻擋,無法通過,成吉思汗命二太子察合臺負責率軍民劈山開路,遇到溪水或溝坎,則就地采伐木料,架設木橋,“鑿石理道,刊木為四十八橋,橋可并車”,使天塹的果子溝從此成為中西交通的通道。

      打開舊地圖,阿力麻里位于元帝國東西南北的中心,是察合臺王國的都城,三次到過阿力麻里的波斯歷史學家志費尼(1226—1283年)在《世界征服者史》中說:察合臺的宮闕成了全人類的核心。

      成吉思汗去世的第二年,志費尼降生,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二十歲后他書寫蒙元,甚至比《蒙古秘史》更全面更精深。阿力麻里在他的記憶中是這樣的:家家戶戶都熬制果醬,杏子,桃子,蘋果,草莓,葡萄,桑果,沙棗,核桃,西瓜,蜜瓜,滿城甜香。同時阿力麻里也是站在文明頂端的城市,這里擁有高超的果園灌溉技術,精美的紡織綢緞布匹,元青花瓷器。這里尤其是商人的樂園。

      志費尼肯定熱愛下午茶,他盤腿坐在羊毛地毯上,吃烤制油炸的點心,搭配東方的紅茶,蜂蜜酥油奶酪也是餐桌上永恒的主角。他在察合臺的都城休整些許日子,就又出發了,要去往的是東邊的蒙古帝國都城哈拉和林,隨西亞某省長官朝賀剛剛繼位的蒙哥帝。

      志費尼說得沒有錯。世界被成吉思汗征服,阿力麻里位于蒙古帝國的中間點,依山傍水,且是東西方路線的貫穿捷徑,也就是交通要塞,所以阿力麻里是當時全人類的核心。方圓25平方公里是多大呢?是如今一座大城市的基本規模,在當時就是超級大都城了。

      成吉思汗率十萬部下西征遙遠的花剌子模國,將士在果子溝開山架橋時,他當在阿力麻里坐陣,陪伴他的是忽蘭皇后。深秋時節戰士的車馬過四十八木橋翻越天山穿出果子溝,直往西亞去了。

      這就像是我們觀看的宇宙科幻片,一個巧妙的蟲洞,宇宙飛船進入,抵達本是千萬光年之遠的另一個星系,也就是說時空被折疊了。當成吉思汗和忽蘭皇后率十萬戰士戰馬進入果子溝的蟲洞,世界被一個人和一個帝國征服了。

      在博格達峰下,我撫著水晶杯和母親喝茶說話,既然我不能說沙面的被拋棄事件,那么我決定說一件被欺凌的往事。我輕巧地進入了一個蟲洞。我說起小學三年級到五年級一個高個子男生對我的傷害,我對母親說,每天課間時間我的胳膊會被突然扭到背后去,被逼迫必須不停地喊出哥哥哥哥這個詞語來。我對母親說,很疼很疼,而且被人圍觀和嘲笑。母親說,你為什么沒有跟我們說呢?我說,你們那么忙,除了賺錢就是吵架。母親雖然知道我們是在閑聊,鉤沉一些往事,但也一定覺察出我心中有現實里的不快。

      后來那個男孩死了,初一年級的夏天,我聽見有人說他在額爾齊斯河(元史里的也兒的石河)里游泳淹死了。

      母親說,這也正常,每年夏天布爾津游泳的小孩都會死掉幾個。

      所以呢,我小學時其實被霸凌了。但是我自己當時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知道自己被霸凌了。

      最后一次見到這個男生,是在初中校園里,他抬頭看見我,愣怔了一秒鐘,把頭扭向了另一邊,他在那一剎那知道自己做錯了。我看了他三秒,我在那一剎那知道良知蘇醒時壞人亦會羞慚。

      我從一個蟲洞爬出來,上一個蟲洞里的欺凌感,到了下一個蟲洞,周身散發出的允許被欺凌的寒氣,昭示著我的命運依舊是被欺凌籠罩。即使我在喝一杯熱燙的紅茶,吃叫做巴哈利的核桃糕點,馬林果醬和鵝黃的酥油,什么也休想粉飾住我身上的寒氣。九歲的我被人扭轉胳膊到背后的恥辱,三十九歲的我從沙面的百年大樹下慢慢走到地鐵,倒吸一口命定的冷氣,必須保護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從此不被任何人欺凌。

      但是我為什么非要折疊我的命運時空,登上飛機飛行八千里路中轉博格達山峰抵達伊犁河谷,再去往距離伊寧市四十公里遠的阿力麻里,而阿力麻里什么也沒有了。那個起初信誓旦旦要和我一起回到阿力麻里的男人已飛去日本,我刪去了他的微信,從此不見不念尤其無恨無怨。而我即使孤身一人也執意往阿力麻里來了。我的脖頸上佩戴著那枚小小圓圓的青花瓷片,上面是一個馬字。我的名字叫忽蘭,忽蘭是蒙古語野馬的意思。既然上天借他的手指認我,哪怕他其實陌生如蕓蕓眾生中一男子,我無法像看電影那樣觀看我的清晰前世,但是作為一位名叫忽蘭的女子,手心里攥著珠海海灣打撈的明清瓷片,上面是我命運的關鍵詞,我必得前往阿力麻里。

      - 5 -

      伊寧市正西方向,通往西亞的最短直線是阿力麻里,現在叫霍城,霍城往西北,是天山的果子溝段,四十八橋早已消失,建了十年的天塹大橋圓柱如通天塔矗立,過大橋就是賽里木湖。

      霍城往西緊鄰的是可克達拉,這兩方小城的總和,正是一千多年前阿力麻里的城址,始建主人是唐代的葛邏祿部。葛邏祿是突厥語的馬,我再說一遍。八百年前,葛邏祿歸順成吉思汗,阿力麻里成為察合臺國的都城。這個都城僅僅存在了兩百年,就被阿力麻里國王的女婿,突厥人跛子帖木兒挑起的戰亂蕩失于鐵蹄和戰火。

      1415年,明永樂皇帝派陳誠出使帖木兒帝國,他曾途經北疆:其封域之內,惟魯陳、火州、吐爾番、哈石哈、阿力麻里數處,略有城邑民居、田園巷陌,其他處所,雖有荒城故址,敗壁頹垣,悉皆荒穢。

      可見,此時的察合臺汗國勢力范圍已經大大縮減,阿力麻里也僅是“略有城邑民居、田園巷陌”,不復昔日的繁華景象。此后,阿力麻里城逐漸荒廢,據成書于1541~1542年的《拉失德史》記載:另一座著名的城鎮是阿力麻里,這個地名是現代人所知道的。那里有禿黑魯帖木兒汗的陵墓和該城繁榮的其他遺跡。

      禿黑魯帖木兒是成吉思汗的七世孫,察合臺的直系后裔。

      今天的守墓人是一位東鄉族中年男子,個子高大,面容穩重。旅游指南里說:薩滿和景教在這位國王的手指下抹去,他把自己放進高大圓拱頂滿墻藍色馬賽克花紋的陵墓。

      我問守墓人,阿力麻里的察合臺麾下蒙古人的子孫后來都去了哪里?

      他說,四散了,有的去了南疆,東察合臺汗國后來遷移都城從阿力麻里到葉爾羌。有的去了東邊的吐魯番哈密,這個沒有辦法梳理,阿力麻里人的后代沒有純粹的蒙古人。

      今日阿力麻里的果子以杏子為主打,是人工嫁接培養的小紅杏,十九世紀末這里的一位本土維吾爾農民從俄羅斯偷偷帶回來杏子的枝條,落地種活。我去看了這兩棵兩百歲的大杏樹。整個伊犁河谷的小紅杏都來自這兩棵古樹。

      我問樹的主人你們家的祖上來自哪里。他使勁地想了想回答我,說母親的祖上是葉爾羌,父親的祖上就是本地人。

      我想起了守墓人說的阿力麻里人當年的逃亡去處。我明白了杏樹主人的母親的祖上定是六百年前從阿力麻里逃出去往葉爾羌去的人。多少世代后他們依然思念家園,便把家中的女兒嫁回了阿力麻里土地上的人。

      也正是這家人種出了最好的杏子樹,伊犁擁有新疆最好吃的杏子。蘋果城沒有了,果子溝尚在,潔白杏花每年四月在阿力麻里大地上如蝴蝶的羽翼輕顫,這是另一個世代了,我這個從蟲洞里鉆出來的人,渾身攜帶著陳舊的往事,盡管不知道那些往事究竟與我有關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得憑吊阿力麻里。

      成吉思汗因為西征成為自古以來唯一的世界帝王。西征的原因是花剌子模國背信棄義殺害東方蒙古國的商人和使者。為了討伐花剌子模,成吉思汗帶著十萬兵馬從哈拉和林附近的克魯倫河出發,向正西前進,到達阿勒泰山下的也兒的石河,并在那里休整。他們接著往南行,阿勒泰山脈往天山山脈,過了天山,再往正西走,中亞諸國遙遙在望。

      賽里木湖南面,果子溝上搭建四十八橋,入阿力麻里城,兵馬休整。我曾經和一個男人認真梳理大汗西征路線。我指著地圖上的也兒的石河,也就是今天的額爾齊斯河說,瞧,這是我的出生地。我指著東面草原克魯倫河說,瞧,這是你的祖上的發源地。我們還在貝加爾湖下方找見了色楞格河,這也是蒙古草原上偉大的母親河。他以深沉的樣貌和口吻對我說,我們的相遇是注定的,我們的使命就是去阿力麻里看看,當然將來我們會去更多的地方,比如太平洋東岸,比如美麗的日本京都。

      想到這些,我又一次莞爾一笑,就像我并沒有失戀的痛苦。

      波斯人志費尼在《世界征服者史》里有一個章節專門寫到察合臺建設的阿力麻里,他說,都城里有一個巨大的人工湖,天鵝大雁等飛鳥集聚于此。

      這是察合臺的審美,也是蒙古人的熱愛,他們把大小水灣都叫海子,他們熱愛草原上的水泊,大山上的湖,比如阿勒泰山的喀納斯湖是成吉思汗心中的后花園。察合臺還喜歡存儲巨量的糧食和美酒,美婦環繞身邊。

      丘處機去阿富汗大雪山拜見成吉思汗,曾在阿力麻里休整,他寫過賽里木湖: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懸車束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

      阿力麻里守墓人后來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忽蘭。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叫自己成吉思汗,沒有一個女人叫自己忽蘭。

      以上帝之鞭自稱的成吉思汗狠狠地懲罰了貪婪狡詐的花剌子模國,志費尼說,這是上天對嗜欲之人的教訓。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窩闊臺貴由等子孫貪戀酒色,死于酗酒,更多的子孫死于骨肉傾軋。

      八百年過去了,我遇見了一個蒙古男人,他的下嘴唇的正中有一顆黑痣,我的下嘴唇的正中有一顆黑痣,我們在所謂的熱愛美食之共同樂趣(嗜欲)中打開歷史的地圖,看見叫做馬的部落葛邏祿,他們建立了一座城,叫阿力麻里。蒙古男人姓馬,我的名字翻譯過來是野馬。我們為了這偶然的必然遇見歡欣鼓舞,義薄云天,人生招展。而我們的后來,荒寂如今日的阿力麻里,沉寂如沙海。

      遙想當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蠻部,在也兒的石河(我的出生地)附近激戰。忽蘭的父親本來在乃蠻的皇宮尋求庇護,最終決定帶著忽蘭投奔成吉思汗,獻女兒給成吉思汗為妻。1204年,乃蠻部滅亡之時,忽蘭和成吉思汗相遇。十五年后忽蘭陪伴成吉思汗西征,歸來后三五年病逝。

      夏天傍晚前的明亮里,我在霍城某村莊的小路上慢慢走,兩邊全是杏子樹,剛剛泛紅,摘一顆吃,濃烈的甜酸,這是新世紀的新農村。那個東鄉族守墓人吃驚于我名叫忽蘭。這個葉爾羌人和阿力麻里人的后代,他守護著兩棵古老的杏子樹,他在葡萄架的陰涼下炒辣子雞,藍墻的屋子里鋪滿掛滿和田地毯,他的客棧天下聞名,客棧名叫阿力麻里。

      我貼著阿力麻里大地,在花氈上漸漸入睡:她想要給他的愛,原來早已過時,土得掉渣——探討從也速該到忽必烈,系著圍裙熬羅宋湯,給他買電動牙刷,和他一起站在漠北草原上,往大興安嶺,最后抵達貝加爾湖——她認為那是他們靈魂之祖先的發源地。從東往西,過克魯倫河,翻越天山來到阿力麻里,她眼前站著的他,他的注視,氣息,她被包裹其中,他們一起在草原上徜徉,在一個氈帳里昏睡,傾聽大汗馬蹄,丘處機耶律楚材忽蘭皇后圍著大汗在說著什么,關于欲望無限紅塵虛空翻云覆雨慈悲為懷。后來他們去到黑夜的星空下,注視永恒星河。

      那已是平行世界里的他們了。

      千忽蘭,1975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爾津。出版有長篇小說《布爾津的懷抱》《布爾津光譜》《禾木》等十八部。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美文》《中國作家》《詩刊》《鐘山》《長江文藝》《小說界》《天涯》等文學期刊。有作品轉載于《長篇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曾獲2006第三屆《上海文學》征文新人獎、2010第三屆新疆青年文學獎、2010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獎,2011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優秀編輯獎,2015《小說選刊》優秀編輯獎,2018《長江叢刊》文學獎,2022第五屆茅臺集團征文特等獎首獎。魯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第八屆全委委員。文創二級。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