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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3年第12期|葛安榮:面帶笑容(節選)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葛安榮  2023年12月18日08:20

      1

      天亮睜開眼,第一件事摸手機。顯示屏蹦出一串未接電話,而且是同一個陌生號碼。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泛濫。

      我趕緊回撥電話。

      一個年輕的聲音飄過來,悲悲凄凄的。我能感覺到他內心的悲傷和恐慌。

      我叔叔秦仰白沒了,他說。

      不可能。好好一個人怎么可能說沒就沒了呢?我聽出是小秦的嗓音了。雖然他傳送的噩耗不會虛假,但我還是懷疑。秦仰白昨天傍晚還與我視頻通話。他的背后被梧桐枝葉過濾后的一地晚霞,光影斑駁,閃爍著童話般的色彩。他說給我發來一首古體詩,問能否在《金溪文學》發表。我說改天面聊,你沒看見我開車嗎,趕一個飯局。他逗笑:你不在飯局上就在趕飯局的路上!

      昨天的視頻通話竟成了訣別。我心里一陣顫抖。我下意識地翻看他發來的古體詩。我恍惚覺得這首詩還熱乎乎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氣息。一首懷念李白的詩——青山碧,風雨瀟瀟聲嗚咽,甚悲切,千載憑吊未曾絕。青蓮居士今何在,謫仙詩人可安息?吁唏噓,天生有材不受用;蜀道難險,前途步步子規血。醉臥江湖,天子呼來不上船,斗酒詩篇戲權逆。夢天遨游,下江攬月……

      我和秦仰白是同學,初中高中同班同組。后來,我考進江東師范學院中文系,他進了金溪縣電大文科班。他賞析李白詩歌的文章被江東大學學報登載,創作的古體詩還獲過省獎。八年前吧,他托我讓讀大學的小秦來《金溪文學》編輯部實習。我一口答應:你侄兒也是我侄兒。實習結束后,秦仰白想讓他侄兒留下來。他把侄兒當兒子一樣上心。我原以為只是過渡過渡,想留下來不是我能點頭的。秦仰白大概見我為難,他笑笑:請客送禮,他懂的。我近乎動用全部人脈資源,結果因為編制問題留不住。我無可奈何,問秦仰白:小秦只能聘用,一年一簽合同,愿意嗎?沒等秦仰白開口,小秦搶過話題,說算了算了。小秦說完轉身要走,秦仰白叫住他:也不說聲謝謝叔叔……小秦朝我笑笑。小秦走了以后我們就中斷了聯系。

      這孩子太嫩,離成熟太遠。

      我說年輕人血氣方剛。我們也年輕過。

      秦仰白沒吐一個抱怨的字,倒過來安慰我,夸贊我為朋友盡心竭力,兩肋插刀。誰真誰假,他心里一盞燈,亮著呢!一個編制一個聚寶盆,想搶的人烏泱泱一大片,里里外外拼命呢!

      幾杯燒酒下肚,秦仰白話語滔滔,反復說滴水之恩,也當涌泉相報。

      我說沒能幫上忙,實在遺憾。

      秦仰白說幫忙不可能打包票。有人十件事你幫他九件,只要有一件未能如他所愿,他深深記恨這一件;有人十件事你幫他一件,另外九件落空,他心心念念感恩這一件。

      我說你秦仰白屬于后一種人。他也知道我幫別人往往把底牌統統打出來。可是一旦你沒了底牌,有的人臉色就會變。不過,我并不后悔。水大了,各種各樣的魚都在游。

      海潮南去過潯陽,牛渚由來險馬當。橫江欲渡風波惡,一水牽愁萬里長……他邊吟誦李白的詩邊抓我的手。

      我弄不清他想表達什么意思,我說仰白你又喝高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他哈哈哈一陣瘋笑。

      小秦句句傷情痛心,他照著秦仰白手機里儲存的號碼,一一打過去報信。他叔叔常聯系的人不多。他曾對小秦幾次說過,朋友不在多,在于精。人到中年,朋友開始做減法,做加法自尋煩惱。

      我依然恍恍惚惚。秦仰白真的沒了,真的去天堂了嗎?他說過天堂是虛構的、荒誕的,欺騙人間幾千年。

      秦仰白常常笑談:人啊,生死一蓬煙、一片云,沒了就如一粒灰塵無影無蹤。

      那天,秦仰白約請一幫詩友到菱湖鎮太白酒樓喝酒。他電話里叫我提前半小時到。我問他又玩什么怪招?他沒頭沒腦戲說:人間煙火之事。你見怪不怪!

      他把我領進酒樓一個包間。我推開窗戶,窗外的梔子花滿樹盛開,花朵大,肥白,稠密,股股清香溢進來,稀釋了悶在包間里的酒煙異味。

      他神秘的動作和表情讓我想起電視劇里地下工作者接頭。他朝過道里瞄一眼,然后縮回身子掩上門。他從雙肩包里取出一個塑料文件包裝袋。塑料袋輕薄透明。我隱約看見里面裝著打印好的文稿。肯定是他的新作。有必要故弄玄虛、裝神弄鬼嗎?我沒說破。我說拿出來吧,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啊!

      他笑著。他說它可不是米蘭·昆德拉的長篇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它是我的另一種形式的死亡預備通知書。

      他習慣一驚一乍。我以為他又在刻意制造恐慌和苦難。

      目光落到紙上還是笑。他把兩頁文稿翻個身,露出格式,露出密密麻麻的一二三四五條例。我突發奇想,這些文字猶如一窩螞蟻,下雨前匆忙搬家逃離。

      我一眼撞見刺目的標題:遺體捐贈申請書。申請人秦仰白。

      他卻若無其事,臉上春風蕩漾。

      我腦子里煙霧騰騰。遺體捐獻在鄉間算是驚世駭俗的動作了。

      他依然笑嘻嘻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即使有天堂,他也進不了,太擠。他進醫科大學解剖室,或許能作研究用……

      我知道他多種疾病纏身。去年春天,被送進ICU重癥監護室搶救。但我說,人活著總得圖個吉祥,圖個心理平安吧。于健康于生命,順耳的恭維,順眼的文字祝愿,大家都喜歡。再說,真的到那一天,入土為安的習俗千年傳承,你秦仰白為什么過早設計生命終結的方式呢?未免太殘酷和奇葩了。何況你走出ICU,不是活得陽光燦爛嗎?

      我的勸說無效。他說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見。他不忌諱遺體捐獻。他不能為自己生,總得為自己死。生不能和同,死難道不能預訂歸宿嗎?

      我問他與家人商量沒有。

      他爆了粗口:那叫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秦仰白笑答:我的身體我做主,用不著跟他們商量!

      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勸他改弦更張。

      他把笑容收拾得干干凈凈,一臉的嚴肅和莊重。他叮囑我,這事兒只有我和他侄兒小秦知道,對外保密。而且委托我當第一執行人,到了那天。

      一抹陽光映在他嚅動的嘴唇上,灰色的胡須映亮了,根根柱柱,像一蓬密密匝匝的小草被染得通體透明,活了。

      他指指表格上執行人一欄,讓我簽名,然后由他給紅十字會。見我猶豫不決,他笑著說,讓我簽名,是尊重我、信任我,是一種友情待遇。他批評我什么都好,就是優柔寡斷。一份申請書一張紙,一次捐獻一場戲,沒有必要想得那么復雜、那么深奧。

      我說等等再說吧。他知道我委婉地表達不愿茍同。他說不強人所難。他小心翼翼地把遺體捐贈志愿書收起來,然后拍拍包朝我詭秘一笑。

      一星期后,他笑瞇瞇地請我喝酒。我問他又有什么喜事?他告訴我,紅十字會已經接受他的申請書,登記在案。還當面夸獎他想得開,做得好,沖破了世俗的束縛。

      我只能笑笑。

      停停,他用狡黠的目光盯著我:不過,你得原諒我。我模仿你的筆跡簽了你的大名,留了你的電話……

      我問紅十字會不驗證嗎?

      他說哪有你這樣膽小如鼠的,許多的事,走走程序過過場而已。

      我被他牽著鼻子走一圈。他摸透了我的脾性,知道我絕對不會與他翻臉。

      他敬我滿杯酒,笑說: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你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我說我想哭。

      他笑我裝哭不痛苦。

      2

      我眼前浮現秦仰白站立的姿勢。我覺得他還在看我,依然笑意膨脹。

      上個月,我們又一次同行大青山,拜謁李白墓園。我們都喜歡李白的詩,但我遠遠不及他對李白的崇拜如癡如醉。

      秦仰白原名叫秦耕云。十多年前吧,我倆從大青山返程。半道上,他忽然異常認真地說,他想改名。他仰望李白。我一驚。我把心里的話掏出來。第一,你也一把年紀了,過了滿血澎湃的青春年華;第二,崇拜一個人,敬畏一個人,都在心里,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名字墊進去。他橫豎聽不進,我再說什么也無效。他又是一句話放到底,他不是征求意見,而是告知。他改什么名字,改成阿貓阿狗與別人沒有半毛錢關系。

      見我不說話,他一本正經地吟誦李白的《望天門山》——“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哪兒與哪兒?風馬牛不相及。這首詩與改名有關聯嗎?

      我不再去勸說和猜測。他想做的事一條道兒走到底,走到黑。

      我順著他,幫他。我給派出所打電話,詢問改名的流程。我再把流程一一寫給他。

      后來,他告訴我,他去遞交更名申請書的登記表、身份證、戶口本、證明材料時,負責辦事的小姑娘笑了,其他人聽說他改名也跟著笑。他假裝看不見,聽不見。辦完手續后,他沒說謝謝,掉頭就走。

      我又托公證處的朋友為他快速辦理更名公證書,更名需要這份材料。他跟在我后面去的,朋友看他好幾眼,甚至歪到一邊和我竊竊私語,他腦子有問題嗎?我有點生氣,他是我同學,鐵桿的朋友,與腦子有問題的人交朋友,我腦筋莫非也不正常?

      秦仰白就是那么一個人!

      沒過幾日,秦耕云改名為秦仰白的事兒,傳為菱湖鎮一大新聞。好多人拿他改名的事當作飯桌上的笑料。

      飯店包廂不隔音,這邊說話那邊能聽見。老秦聽到兄弟改名,半點風聲也沒透露給他。有人拱火,老秦,長兄如父呢,你弟弟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老秦喝了幾杯悶酒,兜著一肚子火氣找到仰白,朝他怒吼。他把飯店里聽到的統統倒出來。

      秦仰白不緊不慢,笑悠悠地說,佛家有語,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能容之事。我不與可笑之人說長道短,雞毛蒜皮的事從不計較。大詩人李白……

      老秦疾言厲色,你呀,一輩子李白李白的,李白能當飯吃嗎?窮文人啊!

      窮歸窮,面帶笑容。秦仰白笑著。

      老秦數落他只剩一張嘴,說起來頭頭是道,一肚子的文化,卻不孝不忠。古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連父母給的名字都丟掉……秦家不幸啊,出鬼了,出了你這么一個一百多斤的怪物!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秦仰白笑笑,父母在世,為什么只愿意和我住一起?父母不在,秦耕云的名字在與不在無所謂,隨他們而去吧。

      你嘴兇,我長八張嘴也說不過你。你去問問去訪訪,金溪縣像你這個年齡,有幾個改名的?

      秦仰白不再與老秦爭辯,他問老秦,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教我們背誦的唐詩嗎?

      老秦問什么年代了,扒扒那些古書堆里的李白有用嗎?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秦仰白獨自吟著,仿佛又看到父親讀這首詩的樣子,眼角鉆出兩顆并不飽滿的淚珠。

      秦仰白走得倉促、突然。

      我覺得他還在我身邊,我們形影不離。

      今年春暖花開,他執意再去大青山。我禁不住他軟磨硬泡,匆匆安排好工作,與他一路同行。他非常開心。他說去一次少一次。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大青山,最想見的是一個死去卻活著的人——李白。人生短暫,他轉眼見李白,說不定收他為關門弟子呢!他的浪漫話語讓我聽著心里一陣苦澀。

      我叫他收收嘴,不說斷頭話,不說不吉利的話。

      他大概見我認了真,嘿嘿嘿一陣傻笑。

      途經與大青山相鄰的小鎮。書上說李白曾在這里生活過多年,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作。小鎮東西走向兩山包夾,遠看山影云居,青眉如黛。小鎮中央一條護城河流水潺潺,靜聽水作琴聲,裊裊不絕。我們喜歡在堤岸小憩,暢談李白的人生與詩歌。秦仰白口口聲聲贊嘆這里環境好,天藍水凈,沒有污染……

      這刻兒,他沒與我打招呼,也沒告訴我去馬路對面干什么。我早早習慣了他的行為方式。他去由他去,他來由他來。

      馬路對面有一家花店。

      我跟著他走進花店,滿眼的鮮艷。各種花的香氣混雜著,說不清什么味兒,也說不準是哪種花散發出來的。

      他叫花季年齡的姑娘做一只鮮花籃。

      姑娘笑靨如花。她問紅事還是白事?是祝壽,是開業,還是婚慶?

      秦仰白一臉疑惑:送李白的,你不知道嗎?

      大叔,你真會嗨。大青山人多了去,人比花多啊!

      秦仰白笑聲中夾著不快:李白,李白,送李白的花。重要的話說三遍!

      梨白?梨花白桃花紅,萬萬進不得花店喲。姑娘笑得花枝亂顫,報出一串花名:玫瑰、百合、康乃馨、晚香玉、富貴竹、滿天星、鶴望蘭……

      我看見秦仰白臉上的笑僵硬了,苦苦的滲出一汪水。

      拎著花籃出花店,秦仰白仰面一笑:花記得花年年開,人記不得人年年有啊!

      我拍拍他的肩胛。我知道他的話常常吐半句、收半句,彎彎繞繞。

      走近一家小超市,他叫我在門口等他。他一個人進超市,我知道他不愿讓我付款。牽扯到錢物,他從不讓別人吃虧。我也不知道他要買什么東西。一會兒,他舉著兩瓶酒朝我搖晃。酒是地產酒,印著太白字樣。我問他為什么買兩瓶。他說李白一人喝酒太孤單,讓李白邀杜甫對飲。他真敢想。上次拜謁李白墓,發現墓碑前屯著好多酒。有普通的地產酒,也有比較高檔的名酒。我們以前來沒見到這場景。他生出淡淡的遺憾,說怎么沒想到帶瓶酒表達心意呢?旁邊有人插嘴:白天的酒不隔夜,傍晚時會有人收走的……

      李白墓碑前,我們恭恭敬敬獻上花籃,深深三鞠躬。仰白把兩瓶酒屯在墓碑前,低低吟誦著李白的飲酒詩:“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我以為李白只喝白酒不飲紅酒。我問仰白,墓碑前為什么有紅酒?

      李白也喝紅酒、葡萄酒。秦仰白吟李白詩作證:“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詩酒人生啊!

      說起酒,秦仰白來勁,有人研究發現,李白一生喝了五十噸酒。得意時喝,失意時喝,一人喝,多人喝,最后醉意蒙眬,跳江撈月,死了……

      關于李白的死因我與秦仰白爭辯不休。

      我說李白晚年凄涼,因病客死當涂,有史書記載和專家學者的考證。

      秦仰白笑道,史書是人寫的,人可以創造考證。他口口聲聲咬定:李白在采石磯飲酒賞月,醉后跳江捉月,落水而亡,尸體漂浮至當涂,被漁人撈起……江邊一塊巨石便是跳江撈月處,叫做捉月臺……跳江撈月符合詩人浪漫性格,李白絕對不會像常人那樣病死……

      我說跳江撈月屬于美麗神奇的民間傳說,虛構的。

      我就是民間的人,草根一個。秦仰白眼里窩著笑。

      我仍然堅持史書上有案可稽。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秦仰白也許見我的觀點不可動搖,話鋒一轉,幾份輕軟。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打嘴仗圖的是一時之快,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和價值。因病客死他鄉也好,跳江撈月亡命也罷,遠遠近近,千年評論由他人……

      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我與秦仰白的爭辯畫上句號。如今天人永隔,我再也聽不見他激揚的言辭,看不見他那張透明的笑臉,嗅不到他身上的酒氣和煙草味。

      我不知自己掛斷小秦的電話,似乎覺得小秦的話仍舊粘著耳朵響。我走出房間,呆呆地望著對面老屋的山墻。山墻上,陽光爬滿青藤,半截墻綠茵碧翠。爬山虎長腳,六七根細絲彎曲,吸住墻壁朝上攀爬。

      秦仰白也喜歡爬山虎。我驀然想起秦仰白說過的一句話:人不如一棵爬山虎。

      3

      河的南岸簇擁了好多人圍觀,嘰嘰喳喳一大片。

      秦仰白死了,驚動菱湖鎮派出所。派出所覺得事非尋常,上報金溪縣公安局,公安局派來幾名警察。

      高個兒警察是《金溪文學》的重點作者,他與我熱情打招呼。

      老秦匆匆掛了螺絲廠廠長龔明的電話,急忙繞到前面來和高個兒警察握手,介紹我是他弟弟的朋友,也是他的好朋友、兄弟。警察給他一個笑臉。老秦繞前繞后說弟弟的死不是他殺,也不會自殺。警察不響。我只聽見老秦推理分析:他殺無非謀財害命、情殺一類。他弟弟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光棍條子一個,他殺沒有理由。他也不可能自殺,個性決定的。他天生的樂天派,不會自尋短見……老秦看看我,又看看城里來的警察。

      老秦把我摘到一邊,他很著急。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按菱湖一帶的風俗,人死后有“大三朝”和“小三朝”之分。秦仰白是上半夜死的,“小三朝”,連頭搭尾三天可以火化。城里警察介入,死亡證明什么時候能拿到呢?拿不到死亡證明不能火化呀!

      我說這個忙不好幫,幫不好。

      老秦急吼吼的,問菱湖派出所的警察,今天能拿到死亡證明嗎?拿不到,明天早上火化……

      派出所的警察熟悉老秦,低低說:人命關天。你弟弟非正常死亡,得走流程。

      老秦額骨沁出一層密密匝匝的細汗珠兒,反復自己問自己,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秦仰白蝸居河南岸的一間小吊腳樓,租用的。吊腳樓外觀形似一座廢棄的碉堡,臨水而筑,望去孤寂落魄。頂層探出水面,幾根木樁和水泥柱托底支撐。內里簡陋,一掛鐵皮梯懸掛下來,無法生根固定,上上下下踩得搖搖晃晃的。

      我多次陪他夜宿頂層。我們貓著腰,踮著腳爬上去。他腿腳不便,看他艱難的樣子,我想扶他一把。他說家里的梯子上上下下,哪一腳重哪一腳輕,他心里有數。

      登上吊腳樓頂層,雖然不能直腰走,但坐下來,推開窗戶,把菱湖鎮北岸的景觀收進眼里。他高興時吟李白的詩:“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白云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吊腳樓望月,空空蕩蕩。我借助對岸折射過來的微弱的燈光,兩眼掃蕩水面。濕漉漉的水腥氣一陣接一陣直撲鼻孔。月光鋪在河面上,薄薄一層,風起水動,撕出一卷又一卷的波浪。水草狀的漂浮物一叢一叢的,黑乎乎的形狀,辨不清是什么物體。偶爾有魚孤單太久,忍不住攪出一掛“嚯咯嚯咯”的水響,水面順著喧鬧一刻。魚不動水不響,河面安安靜靜。

      遠離了城市的喧嘩與紛爭,我佇立吊腳樓看月亮高掛蒼穹,與秦仰白聊鄉野故事,心情特別舒爽。有時,秦仰白拎來酒,拿點蠶豆、花生米、豬耳朵上樓。喝著喝著他又念李白的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故意責怪他,你能不能吟些溫暖光亮的詩。這首詩淡淡的傷感,此時聽著不順耳。他哈哈大笑:早來晚來都得來,先到后到全部到。這副楹聯,聽說過嗎?

      你不能說點吉祥的話、好聽的話嗎?我感嘆一聲,你是玻璃人,太透明了,小心,別把自己摔碎了。

      他依然帶著笑說:我說的是真話。真話都不好聽。

      月光無聲,溶溶一屋。

      我懶得反駁,他也不再朝深處展開。他說我們聽支歌吧,毛阿敏唱的,《歷史的天空》,他特別喜歡這支歌——

      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湮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

      他邊輕輕哼哼,邊把頭伸出窗外,仰望夜幕中的茫茫天空。他似乎發現了什么,或者那里什么都沒有。

      老秦一半傷情一半憐憫。我聽見他反復念叨著秦仰白原來的名字:耕云,耕云啊。兄弟如手足,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我心里百味滋生。我不想在老秦面前多說什么。

      老秦絮絮叨叨,敘說發現仰白死亡的經過——

      昨天下午,他約人今天早上來澆筑門前的一塊水泥地。約的人是老秦原先的徒弟。老秦沒進村委會時,一直做瓦匠,一門好手藝。老秦責怪沒叫他,叫他去可能不是現在這樣子,他極可能住在吊腳樓一夜……老秦的徒弟早晨去吊腳樓晚了點,敲門無人應答,打電話不接。徒弟只得打電話給老秦。老秦說他弟弟是個鬼怪人,晚上不睡,夜夜念叨李白的詩,寫詩,早上不起,睡得太死。他讓徒弟使勁敲門。敲半天里面仍然沒動靜。徒弟說,他可能到街上吃面條了。老秦問,他的電瓶車在門口嗎?徒弟回答:在,在大門口右邊的雨棚里。老秦告訴我當時他急瘋了,他預感到會出事。因為他弟弟怕走路,電瓶車就是他的腳。他不可能放著電瓶車不騎,吭哧吭哧地跑到街上吃面條……

      老秦丟下飯碗,立馬開車趕到吊腳樓。左一腳右一腳,踢開大門,沖進屋里,發現仰白蜷縮在鐵皮梯底下,一攤血跡呈淡淡的褐色……手機還插在充電器上,一閃一閃地跳亮。

      ……

      秦仰白的靈堂設在老秦家。

      老秦又讓小秦給龔明廠長打電話。

      老秦感慨,他弟弟終于落葉歸根。吊腳樓不姓秦啊!

      秦仰白的遺像是小秦手機里收藏的一張。臉相愁苦,布滿陰云。我猜想可能來不及挑選,隨意放大一張湊合湊合。我知道秦仰白手機里儲存著許多相片。我記得有幾張的背景是一墻爬山虎,他倚著綠藤,笑臉盈盈,整個畫面青翠欲滴。我幫他拍的。無論構圖還是色調,他都滿意。當時他口無遮攔,以后,以后就用這一張。知道漏了嘴,看著我壞笑。我責罵他眼不瞎嘴瞎,黑天瞎地說瞎話。

      望著秦仰白的遺像,我眼前重現他快快樂樂的樣子。他一臉掛笑,撥弄著爬山虎纏纏繞繞的藤蔓。

      我忽略了老秦的存在,他說我喊你幾聲你沒反應。我的目光聚焦在秦仰白的遺像上。我覺得這遺像走形了,失真了。他是秦仰白嗎?但他實實在在掛在白色的帳幔中間,黑底白字的挽聯輕垂。

      “秦耕云千古”五個字如釘子扎眼睛。

      我想問。我忍著沒問。

      老秦大概讀懂了我眼中的疑問和不悅,他認真解釋:耕云,這名字父母給的。父母之命不可違。父母不在,長兄為父,不能讓他背著不忠不孝的黑鍋去見父母。我為他好呀!

      一番辯解讓我驚訝無語。

      我發現老秦的眼光里閃爍著一種鄉野的強悍與冷漠,望去寒意嗖嗖的。

      老秦淺笑,耕云也把你當兄長呢,我知道你為他改名忙前忙后的。我感覺老秦的話語里藏著挑釁報復的味兒。

      一陣風吹落一片殘葉。仰白猶如一片殘葉,遠遠地飄飛了。挽聯上的姓名不容再改變了……我一個外人能說什么呢?人走了,最后的打理和歸宿得由家人收場。

      我看見有幾人前來吊喪。

      八音班立馬開始吹吹打打,聲響震耳朵。

      我把小秦叫到安靜的儲物間。

      我問小秦你叔叔遺體捐獻的事怎么辦?這是他生前的愿望。

      小秦表現出一副莫名驚詫的神態。他說他叔叔沒有與他提過捐獻遺體的事。

      我說你叔叔不會開口了。秦仰白不可能說假話的。

      小秦不響。

      你叔叔生前對我說過,捐獻遺體的申請書只有你和我知道。我們不能對死者說謊。

      小秦偏過話題:算了算了。人沒了,入土為安吧。

      4

      靈堂里的燭光搖曳。門外有風吹進來,未燼的紙屑如黑蝴蝶打著旋兒忽忽悠悠,又很快飄落地上。滿屋子煙氣繚繞,焦煳味嗆喉嚨。

      龔明拎著一只白菊鮮花籃。花朵稠密,簇擁成堆。

      我知道他假裝沒看見我。我先伸出手與他握握,他接著沉痛起來,說些死者為大之類的感情話。

      龔明和老秦玩得好,與仰白卻是一對冤家對頭。我心里沸騰著,是龔明對一個死者的寬容?他已經冰釋前嫌,化劍為犁,還是他撐老秦的臉面而來?我看見他把花籃慢慢放在地上。

      花籃落地,才可以由家人接手。這是菱湖百年風俗。

      老秦彎腰拎起龔明送來的花籃,挑個靈堂顯眼的位置放著。龔明整理整理挽聯,那上面寫著沉痛悼念秦耕云先生。

      龔明從包里拿出一只牛皮信封,鼓鼓囊囊的,他看我一眼,然后遞給老秦。

      我疑惑龔明這一眼含著別的意思,也可能我過度敏感。菱湖一帶有句老話:麻雀兒不能跟孔雀比翅膀。我的隨禮只能是象征性地表示心意。禮到人不怪。

      老秦示意小秦先收下龔明的隨禮。

      你叔叔人是個好人……龔明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不再朝下說。

      老秦感嘆聲聲,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黃泉路上,不分好人壞人的。

      小秦給龔明倒一杯熱茶,回臉問我:叔叔,你喝熱茶還是礦泉水?

      聽秦仰白說過,他原來住老家。老秦家西邊一間堆放雜物的附房。

      老家叫鯉魚背,一個古老的村莊。鯉魚背和菱湖鎮之間隔一條東大河,不遠,電瓶車飆飆,一支煙工夫到街中央。鯉魚背是一個大村,后來朝代翻新,本村的年輕人紛紛逃離,涌進來許多拖家帶口的外地人。口音不同,習俗不同,慢慢改變了,能說生硬的鯉魚背話。漸漸,鯉魚背煙火之氣又開始裊裊升騰。

      龔明走南闖北一大圈,回到鯉魚背,倚東大河岸埂辦起一家藍天化工廠,紅紅火火的旺盛。

      一年后,刮東南風,鯉魚背村上人嗅到一陣一陣的怪味。大河岸埂邊,青枝綠葉的樹泛黃泛灰色了。河里捉來的魚,有股藥水味,不好吃。鯉魚背的人怨氣大了,慫恿老秦向上面舉報藍天化工廠污染環境。老秦當村民小組長,相當于以前的生產隊隊長,資格擺在那兒,說話分量一句頂十句。村上人給老秦戴高帽子,使勁地吹捧他。老秦老農村,什么綠眉毛紅眼睛的鄉民沒見過?老秦先笑,你們沒長腳呀,沒長嘴呀,一個個拾磚頭讓我擲別人!然后倒過來給幾句寬心話,不是不舉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舉報。

      秦仰白曾在背后指責他哥哥。他對我說,老大一條成精的老泥鰍、老滑頭,鯉魚背的人哪里玩得過他!跌得鼻青臉腫的,還說老大的好。

      提起藍天化工廠,秦仰白肚子里一本書,說起來有鼻子有眼睛,激動時拍臺子罵娘。

      那年,正逢中秋節前兩天。龔明給鯉魚背每家每戶送兩盒月餅,二百塊錢的小紅包。有幾家村民不肯收。老秦出面相勸,都是一個鯉魚背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龔廠長的心意,與其他的事不牽連。該怎么的還怎么的。

      鯉魚背的人把龔明送禮的事兒渡進秦仰白的耳朵。

      秦仰白心里笑,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新故事開講了。

      老秦打電話喊秦仰白回鯉魚背拿月餅和錢,兄弟倆好好團聚,喝喝酒說說話。話音里含著龔明的情。你歪才一個,龔明夸你菱湖的真才子。中秋給你的錢比村上人翻兩倍呢!

      秦仰白只笑不開口。遇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不開口是最委婉的拒絕。

      老秦繞個彎,用微信把六百元錢轉給秦仰白。

      二十四小時一過,微信轉出的錢退回。老秦面子丟盡,一頓夾七夾八的臭罵,秦家祖墳沒安葬好,漏氣了,菱湖鎮一百年,出了個油鹽不進的鬼怪!

      秦仰白呵呵笑,不說不怪,不聽不怪,見怪不怪。

      老秦仍然罵聲不絕。秦仰白索性把手機扔到沙發上,任憑老秦罵得天昏地暗,直到他自己掛斷。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秦仰白跨上電瓶車,飛奔向縣城。

      秦仰白有一天與我聊天——

      他不怕對牛彈琴,那至少是一種自我陶醉和享受,怕就怕牛對他彈琴,他聽還是不聽,或者是人模鬼樣地裝聽?

      鯉魚背的人,刁,大都不肯走到前臺得罪人,躲在幕后囔囔。沒多久,那天夜里九點多吧,幾個人摸到吊腳樓,怒罵藍天化工廠夜里偷排,害得東大河的水變味,常常看見魚肚子朝天翻白。他們叫我寫篇文章刊登《金溪文學》。他們摸得準,知道我和你是鐵桿朋友。我哭笑不得,他們拿文學刊物當報紙新聞了。無論我說破天,他們也聽不進。我只能問,你們有證據嗎?自古捉奸拿雙,捉賊拿贓,你們不是不懂!他們呀,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年齡稍長的一個說:你秦仰白是菱湖今天的李白,剛正不阿!一個姐姐接著捧我,一娘九等子。老秦與你兩條河里開的船,走的不是一條水道……我當時只能裝得飄飄欲仙的樣子,好像準備出手寫文章和藍天化工廠較勁了。

      他們告訴我廠里的一些情況。小姐姐說她外甥女在廠里當技術員。一張蘋果臉,有紅有白進去的,現在又黑又瘦……小姐姐把外甥女的名片推送給我。

      他們說,我聽,笑笑。走出吊腳樓,我特意叮囑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出門不談化工廠!

      他們有些失望。小姐姐丟下幾句氣話:知人知面難知心。你漸漸像你哥哥了……

      龔明急呼呼找老秦,說秦仰白昨天下午跟送礦泉水的面包車進了化工廠。

      門衛沒長眼睛嗎?老秦說,我弟弟是一個怪人,你沒辦法猜到他下一分鐘做什么。

      龔明讓老秦找他弟弟摸摸底,是不是真的幫忙送礦泉水?

      老秦立馬上街。鹵菜店斬半只鹽水雞,剁一扇豬耳朵,稱二兩花生米,又讓店老板送點海帶絲。超市里拿瓶洋河大曲,直奔吊腳樓。

      秦仰白猜測他八成心里裝著事。出口就罵送礦泉水的老板太摳,只給他二十塊錢搬運費。

      老秦說,你沒騙我吧?

      騙你是小狗!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12期)

      【葛安榮,江蘇金壇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出版短篇小說集三部,中篇小說集一部,長篇小說六部,紀實文學作品多部(篇)。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短篇小說曾獲江蘇省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第三屆、第七屆、第九屆“五個一工程”獎。《玫瑰村》被江蘇省錫劇團改編成大型現代戲公演。有作品被翻譯成韓文、英文等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