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文學騎手”一直在路上
陳河,生于浙江溫州,曾任浙江省溫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羅癥》《我是一只小小鳥》《南方兵營》等,長篇小說《甲骨時光》《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曾獲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第二屆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等。
“我很想寫一本完全以溫州為背景的書,像帕慕克寫伊斯坦布爾一樣。”抱著這樣一種強烈的想法,海外華人作家陳河查閱了大量的溫州近代史料——浙江交通史、中國交通史、部分公司的企業史、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溫州舊報資料。在這樣的寫作背景下,長篇小說《誤入孤城》作為陳河經驗與想象的最新成果,為讀者展示了一幅描繪清末民初溫州地方文明史的探險地圖。
為繁復的史料插上想象的翅膀
面對如此繁復的史料,如何把它們處理成能生動再現那一段溫州歷史的小說文本?從小浸潤在溫州文化里的陳河,選擇把這些史料一點一點地充分“消化”后,再用文學的想象力把它們托舉起來。“每當我進入寫作,就會被一股力量控制,我總是想把小說寫成想象力飛翔的作品。”在陳河的筆下,《誤入孤城》中眾多的線索、人物、事件,都取自于真實的史料,但又紛紛超出現實的狀態。用《文藝報》原總編輯梁鴻鷹的話來說,這種想象力的飛翔是基于歷史事實的。
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的教授李林榮看來,處理地方歷史和人物素材當中真實和原創的虛構敘事策略,從理論上來講有3種路徑。其中,第三種是以虛構來駕馭史料和文獻,再以作家特定的歷史觀,去回望記憶和生活中關于歷史的印記,從而把它們變成藝術形態。“陳河的《誤入孤城》,已從前兩種脫實向虛和虛實相融的寫法,往第三條路徑上逼近,其在虛構層面上的架構是具有獨創性的。”閱讀書中所描述的溫州當地的地域文化和傳統風俗后,李林榮說,自己建立起了對溫州過去那一段歷史特別鮮活生動的認知。
文學評論編審、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的教授劉艷,對李林榮闡釋虛構敘事策略時的觀點深表贊同。“作為講述中國歷史故事的題材,《誤入孤城》的文學筆法運用相當靈活自如,展示出作者陳河具有相當扎實的、對史料進行藝術化再造的能力,以及高超的虛構敘事能力。”在書寫的層面和維度上,《誤入孤城》是歷史記憶書寫與文化記憶書寫能夠融為一體的小說文本,對于同類題材的創作具有啟發性與范式性意義。
從個體出發,呈現一座城的成長史
19世紀以來,小說的首要功能就是要塑造人物。《誤入孤城》中,除了對魯迅、夏鼐、朱自清、許壽章等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提及外,陳河還塑造了以來自西北的“番邦”馬本德為代表的一系列虛構人物。
和擁有確切歷史原型的柳雨農、何百涵、潘綱宗不同,在查閱過溫州汽車運輸公司部分重要人物檔案的陳河眼中,主角馬本德的血氣來自“鐵箱”里眾多溫州公路運輸的前人先驅的魂靈。“我覺得這個家伙像孫悟空一樣還壓在石頭下,在檔案鐵箱里翻著跟斗,撞來撞去咚咚作響。”于是,陳河把開辟溫州公路運輸這件事,安排在了一個外來的異鄉人馬本德身上。
雖然書名中強調的是城,但背后其實還是具體的個人。主角馬本德是如何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又是如何逐漸認識這個地方,在這里建立起他的社會關系的?在這樣的敘述過程中,陳河逐漸向讀者勾勒出溫州這座城市的形象。
小說開篇,作為潘綱宗師長司機的馬本德,開著一輛奔馳車從云南一路向3000多公里外的溫州進發。自此,馬本德貫穿了《誤入孤城》的全部故事和全部敘事,成為書中陳河著墨最多的溫州工業化歷程的見證者、參與者。對于陳河心中擁有堂吉訶德氣質的馬本德,文藝報的副編審行超作出了“既有蠻荒的未開化的原始的力量感,又有神性和傳奇性”的評價。
“書中的汽車、公路、大橋、煉乳廠,包括現代醫院,它們關聯著溫州的近現代史,寫作時的處理難度是非常大的。”《光明日報》文萃版副主編饒翔如是說。于是,在寫到重要的歷史問題和現代性轉型的社會發展階段時,陳河選擇借助小說人物和文學性的表達傳遞出來。
隨著溫州的市場化、工業化、城市化,柳雨農、何百涵、顧修雙等當地名流,從士紳轉型為實業家。在日本人的挾持壓迫下,遲玉蓮自盡成仁,完成了民族意識的覺醒。軍情所迫之下,馬本德與設計師尚賴堂親手引爆了畢十年之功修建的梅岙大橋。在陳河親手打造的“孤城宇宙”中,宏大歷史潮流的涌動,具體而精微地影響著書中每個人物的行為、思想、語言和思維方式。
以現代性和國際性視野去書寫文明的激蕩
《沙撈越戰事》書寫了二戰時期曾加入英軍特種部隊的溫哥華華裔青年,被空投到沙撈越叢林和日本人作戰,《天空之鏡》則講述加拿大華人李到玻利維亞旅游并追尋格瓦拉游擊隊蹤跡的神奇之旅。陳河坦言:“是走萬里路的海外生活經驗,以及對文學強烈的好奇心,促使我源源不斷地創作出一部部題材不同、風格迥異的作品。”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家鄉的早期記憶是最重要的寫作資源之一。”但其實,《誤入孤城》并不是陳河第一部書寫家鄉的作品,在《夜巡》《涂鴉》《蜘蛛巢》等中短篇小說里,陳河都比較多地寫到了溫州。與以往作品不同的是,《誤入孤城》以更加現代性和國際性的視野,聚焦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自我掙扎與外部沖擊下,作為東南沿海一座代表性城市的溫州,一步一步從傳統農業文明轉變為現代工業文明的歷程。
《誤入孤城》中的現代性視野,主要體現在陳河對書中女性角色的刻畫上,她們紛紛脫離了傳統價值評判體系對女性的束縛。陳河以現代性的視野,給予了被時代一步一步推到歷史前臺的女性角色們充分的成長空間。潘青禾從慈善出發,接管孤兒院,籌資創辦醫院;從浙南深山走出來的繡女遲玉蓮,受英國王室邀請,轉身成為走向倫敦的民族傳統工藝傳承者。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講師樊迎春認為,這是很有新意的女性形象表達,給人一種混沌世界里玫瑰盛放的感覺。
而國際性視野,則在陳河娓娓道來多種文化交匯下的溫州的人和事中,呈現得淋漓盡致。正如同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楊慶祥所說:“被海洋文化所打造、所浸染的溫州,整個溫州代表的中國和中國人,一直在世界之中,從來沒有離開過世界。”
此外,主角馬本德來自祁連山這條文化線索,則帶來一種文明和歷史的碰撞和復雜性,這彰顯了溫州的近代化不僅受傳入的西方文明的影響,還存在著中國不同地理區域、文化空間的歷史聯系和文化交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曉琴則強調,不能把《誤入孤城》看作是一個地方性的書寫,或者是局限在地方本身,抑或誤入孤城本身。
“作為海外作家,身在國外我也會和國內作家一樣,繼續用心講好更多的中國故事。”陳河如是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則將他比作一名到處跑的“文學騎手”,不斷發現寫作的不同營地,努力開拓不同的題材。表面上看,《誤入孤城》寫的是溫州曾經的一段歷史;但更大程度上,陳河是想通過書寫溫州這樣一座城市的成長史,呈現出文明轉型時期的一個國度的具體東西,包括文化的交融、人在不同文明中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