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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23年第12期|朱山坡:日出日落(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3年第12期 | 朱山坡  2023年12月13日07:20

      朱山坡,男,1973年生,廣西北流人。小說家、詩人?,F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電影院》《薩赫勒荒原》,詩集《宇宙的另一邊》等,曾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首屆歐陽山文學獎、首屆石峁文學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多個獎項,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揚子江文學排行榜、收獲年度文學排行榜等。

      責編稿簽

      《日出日落》閃耀著朱山坡對個體人文關懷和自我探索的光芒。一個北大高考落榜生因為日復一日地觀看日出日落而成為石羊鎮的笑話,成了居民口中的“懶漢”,而高個子的他在鄰里瑣碎中依然葆有云卷云舒的狀態和勇氣,那些熱情又失落的平常日子,最終成就了他獨特的生活簡史和精神長相,也改變了舅媽和“我”的認知。對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來說,天無絕人之路,深陷泥潭還是詩意棲息仿佛是轉瞬而定。作者不動聲色地擊中了小鎮上個體的心靈困境和救贖路徑,也探尋出生命成長中與世界及他人之間的各種碰撞,并生發出意味深長的哲思韻味。

      —— 安 靜

      《日出日落》賞讀

      1

      外祖母帶著我沿著一條廢棄的舊鐵軌來到了石羊鎮。

      這里看上去很破敗,充滿沮喪和頹廢的氣息,從空氣就可以聞出來。一條烏黑的河穿過鎮區,兩岸有一些低矮而雜亂的房子,其中一些是被丟棄的舊廠房,屋頂千瘡百孔,墻面殘破,機械拆掉后留下的痕跡依稀可見。鎮上的人不是很多,反正,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寥寥可數。我的到來,首先引起了一個高個子的注意。

      我從鐵橋那頭走過來,在橋中央跟他相遇了。

      這座橋是連接兩岸的唯一通道。橋的護欄銹跡斑斑,橋面鋪的是水泥,有的地方破了洞,像是橋的眼睛。橋底下是湍急的河水,還有露出水面的泛白的亂石。河床兩邊,那些雜樹和草藤亂哄哄地蔓延開去,它們的葉子營養過剩,長得異常茂盛,散發著一股公牛發情般的氣味。

      高個子攔住了我的去路:“小陌生人,你從哪兒來?”

      我回頭看外祖母。一路上,她都是我的發言人。我可不敢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外祖母在我身后大約有三十米的距離。她步履蹣跚,走得很慢,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歇一陣,一副很不情愿回家的樣子。擔心她走著走著便睡著了,我得經常回頭喚她,盡管她未必能聽得到。

      外祖母沒有抬頭看我,因此我并沒有貿然回答高個子的問題。

      高個子說:“那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嗎?”

      我搖了搖頭。

      “我要去西山看日落?!备邆€子興致勃勃地說,仿佛是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而且要讓所有的人知道。

      我抬頭發現太陽不在頭頂上了。他指著前面遠處的山。那座山橫向著,跟河流的方向是并列的,綿延起伏,看上去不是很高,但很陡峭,而且草木叢生,看不到路,要爬上去應該不容易。太陽往山那邊移動,但速度比外祖母走路還慢,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高個子腰間掛著一只軍綠色水壺,手里抓著一根細長的竹竿。除了高而且瘦,頭顱偏小,嘴巴偏闊之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他說話的時候很和氣,也一本正經,并不把我當一個小孩子,而是像對待朋友一樣親近。我覺得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準備跟他別過。但他并不著急趕路,仿佛要將多余的時間在我的身上耗完。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日落?”他問我,“對我來說,兩個人看跟一個人看沒有什么區別。”

      我搖搖頭。

      “明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東山看日出?”他朝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原來東面也有一座差不多同樣高的山,跟西面的山遙遙相望,而且走向都一樣。

      我還是搖了搖頭。

      “看來你跟他們一樣,也沒有什么特別?!备邆€子說。

      他可能對我有些失望,嘆息一聲,離我而去,很快便跟外祖母碰面了。他沒有停下來跟她交談,只是擦肩而過,我甚至不能斷定他跟外祖母是否打了招呼或點頭示意過。

      外祖母的家在金沙巷的巷頭,靠近主街道,豆腐鋪的旁邊。周邊還有裁縫鋪、打鐵鋪、理發鋪和麻將館,但傍晚時節冷冷清清的。因為有舅舅和舅母在家,外祖母家的院子充滿了生活氣息。房子和圍墻明顯重新修繕過,看上去十分牢固。家里的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的。舅舅矮小、禿頂,因為缺了一顆門牙,說話漏風,讓人聽起來費勁。舅母偏胖,皮膚白凈,看上去比舅舅年輕很多。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鬈發,發黃,剛好及肩。

      小鎮并不小,在礦業興旺的那些年,這里曾經輝煌一時。外祖母說,那些年,四面八方的人擁進來,鎮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像大都市。舅母就是那時候嫁到了這里。而我母親也是那時候被一個從外省來的工程師拐走的。母親是石羊鎮最漂亮的“小綿羊”,離開的時候已經懷上了我。外祖母可能不放心自己的女兒,一直追隨著我的母親生活。半年前,父親去了非洲探礦,并傳來一些真假莫辨的緋聞,母親六神無主,幾天前也匆忙趕往非洲。外祖母把我從城里帶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果父母永遠不回來,我也將長久留在這里,成為石羊鎮的一名居民。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高個子家竟然就在外祖母家的對面,只隔著五六米寬的石板路。一座破敗不堪的院子。院門很窄,門板破損得像一塊木篩子,上面還長了幾朵瘦小的蘑菇。有三四間磚瓦房。屋頂的黑瓦幾乎沒有一片是完好的,上面還有一些長得老高的雜草。圍墻很矮,是石頭壘的,石頭墻上不僅長著毛茸茸的青苔,還爬滿了青瓜藤和牽牛花藤,如果再細看,還能看到碩大的福壽螺。院子里沒有鋪地板磚,只有幾塊形態不同的墊腳石形成了一條曲線,從院子外一直延伸到屋門前。一棵枇杷樹在院子的西北角全力以赴地舒張著油綠的葉子。樹上還有一個草帽大小的鳥窩,但又破又舊,估計是早被鳥遺棄了。

      高個子站在他的院子里朝我喊:“喂,你好!”

      我驚喜地朝他點了點頭。

      “我們不再是陌生人了。”他說。圍墻的高度才到他的膝蓋,他只需要抬腳便可跨出來跟我握手。兩個院子,彼此能一覽無余。

      我心里認同他的說法。

      “我已經看日出回來了?!彼d沖沖地說,似乎這一天有了一個良好的開始,一切都會得心應手。

      我終于開口回應了他:“好呀。”

      “你見過日出嗎?”他問。

      我不能肯定。

      “你見過日落嗎?”他又問。

      我也不能肯定。

      “那你每天都在干嗎呢?”他對我很好奇。

      我說,我還在上學,現在只是假期。

      他沉默了一會兒,沉吟道:“可惜了。你年紀小小的便已經錯過那么多美好的東西?!?/p>

      我不認可他的話,反問:“日出、日落有什么好看的?”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今天的太陽跟昨天的太陽肯定不一樣。甚至每天升起和落下的都不是同一個太陽。你明白嗎?”高個子說話的時候仿佛高高在上,我得仰視才能看見他的臉。

      我不明白。初來乍到,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對一切都很好奇。

      “就像什么呢……就像每天吃的豆腐一樣,都是新鮮的。”高個子說,“絕大多數的人一輩子只見過一個太陽,而我,見過無數的太陽……”

      我覺得哪里不對頭,但又說不出來,突然醒悟:可能是跟一個外人說的話太多了。于是我轉身要回屋子里去。

      “你得像我一樣,不要虛度光陰,每天都要干有意義的事情。”他很誠懇地對我說。

      我回過頭回答,好的。

      然后,他還急切地告訴我,今天不要吃豆腐,因為他聞出豆腐鋪的豆腐不夠新鮮。

      “做豆腐的老杜今天早起了十五分鐘,意味著今天的豆腐老了十五分鐘?!?/p>

      我回到屋子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外祖母。她卻劈頭蓋臉地對我說,不要聽對面的人胡說,他是一個懶漢,全鎮最懶的人,每天除了看日出、日落,什么正事都不干。

      外祖母的話也許是正確的。早上見過高個子后,這一天很長的時間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院子靜悄悄的,直到快傍晚,他才從屋里伸著懶腰走出來,推開院子的木門時,門上的蘑菇受到了驚嚇,掉了幾朵。我站在這邊的院子門檻上對著他笑。

      “今天早上跟你說了太多的話,下午我睡過頭了十五分鐘,快要耽誤我看日落了?!彼麑ξ艺f,“今天我不能怪你,但今后如果遇到類似的情況,你有義務叫醒我?!?/p>

      我只是笑。他急匆匆穿過巷子,往大街西頭跑。我想,他的影子也會跟著他跑,但跟不上,很快便跟丟了,他會不會發覺呢?

      天快黑了,我正在屋子里吃飯,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叫:“喂,小學生!”我聽出來,是高個子的聲音。我走出門。他在外祖母家的圍墻外,欣喜地對我說:“我剛才在西山撿到一只南瓜,是太陽在快落山的時候留給我的,它帶不走。”

      他朝我舉起一只熟透了的南瓜,跟他的頭差不多大。

      “歡迎你到我家喝南瓜粥。”他真誠地邀請我。

      我搖搖頭。我對南瓜粥沒有一點兒興趣,因為今天外祖母折騰的晚飯正是南瓜粥。

      高個子說:“不是每天都能幸運地撿到南瓜。當然,有時候看日出,也能撿到其他東西?!?/p>

      外祖母在屋里叫我的名字,是命令我回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天無絕人之路?!备邆€子提高了嗓門。這句話是朝著外祖母說的。

      2

      開始的時候,外祖母去哪里都帶著我。但很快她便發現我經常在她的身后無緣無故地消失,像走丟了的影子。她惶恐地大聲呼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全鎮的人都能聽到,很快我的名字家喻戶曉。她一呼喊,有時候,我從斜里的巷子或偏僻的角落跑出來;有時候,我重新出現在她的身后,拍打一下她的背;更多的時候,她呼喊大半天也得不到我的回應,因為我知道鎮上哪些地方更好玩,偷偷地逃離了外祖母。她不耐煩了,而且,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放任我自由。于是,我像一匹小馬駒似的在鎮上亂闖。常常,我會在街頭偶遇高個子。他的手里總抓著能吃的東西,比如青菜葉、蘿卜、扁豆……有一天傍晚,他提著一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風把空蕩蕩的袋子吹得噗噗響。我問他:“你提一個空袋子干嗎?”

      他晃了晃袋子,說:“里面明明有一塊肉,你沒看見嗎?”

      他讓我用手觸摸一下袋底。我捏了一把,果然是一塊軟乎乎的東西。

      “上我家吃肉去?!备邆€子又一次真誠地邀請我。

      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他。他很高興,讓我跟著他回家。我閃進高個子的家時,他用袋子遮擋著我,沒有讓對面院子里正在篩選黃豆的外祖母察覺。

      高個子屋里黑乎乎、亂糟糟的,散發著老鼠和蟑螂的尿味。這個院子只有他一個人生活,顯得過于寬大了,孤獨的氣息無處不在。一些房子是多余的,因為里面啥都沒有。他睡覺的房間明亮一些,門板上釘著一塊黑底白字的小木板,上面赫然寫著“北大落榜生”,字寫得倒是很端正,而且是用油漆寫的,擦不掉,即使在昏暗中也閃閃發亮。房間里除了一張被蚊帳完全遮掩的木床,還有一個簡易的書架,上面擺著馬燈、收音機、筆筒、鬧鐘和瓶瓶罐罐,都是舊的,幾本同樣破舊的書和雜志散落其間。我進門的時候剛被蛛絲拂面,才十幾秒鐘的時間,出來時蛛絲竟然又接上了,把我的臉重新拂了一次。

      廚房空間很小、很簡陋,幾乎看不到廚具,也沒有多余的鍋、碗、筷,好不容易才從一只塑料瓶里刮夠一小勺的鹽。肉有點兒餿了。他用清水浸泡了一會兒,然后扔進鍋里,煮了一會兒,撈出來,小心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小心地將肉和萵筍一起炒。剛炒了幾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喊了一聲“天啊”,扔下鏟子往外跑。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回來了,手里抓著一小把紫蘇和薄荷,放在水里用力搓了搓,然后扔到鍋里,重新開火。那香氣,頓時撐爆了廚房。

      只有一個碗和一雙筷子。碗口缺了一小塊,筷子從頭至尾都有霉黑。高個子把碗和筷子都給了我,他用手抓菜。肉把他燙得直叫。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肉,每次把肉扔進嘴里,我都像他那樣發出愜意的笑聲。

      吃完肉,我才問他肉從何而來。他說,是撿到的。在去看日出、日落的路上,什么都有可能撿到。我半信半疑。外面傳來外祖母的呼喊聲,仿佛她知道我躲在高個子屋里。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全鎮最懶的人?”高個子說。

      我覺得是的,因為我從沒見他干過正事,整天游手好閑,或睡懶覺。

      “好像石羊鎮的衰敗、沒落,他們的貧窮和愚昧全是因為我的懶惰造成的。其實我是全鎮最勤快的人。”高個子說,“我說的是最勤快,你到底明不明白?”

      “就因為你每天都去看日出、日落嗎?”我說。

      “是,也不全是。有時候我也干一些別的。”高個子很誠懇地說。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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