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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獅之舞
      來源:人民日報  | 李冰潔  2023年12月15日08:50

      跳躍的陽光下,天獅追著金光,在空中翻、轉(zhuǎn)、騰、旋、躍、顛、撲,變換舞姿,一會兒“一翻沖天”,一會兒“轉(zhuǎn)頭望月”,一會兒“空拋前滾翻”……直把陽光舞得酥酥的,令英姿颯爽的舞獅人也鑲上了金光。勁舞的天獅,喧天的鑼鼓,贏得四圍喝彩聲一浪蓋過一浪。舞者仿佛要喊醒大地,喊醒日月,宣泄一整年的喜樂;天獅仿佛沖破云霄,向云天之上傳遞有滋有味的人間煙火。

      這是湖南臨湘市白羊田鎮(zhèn)魯公坡人天獅慶喜的盛況。

      八十一歲的魯經(jīng)漢坐不住了,撐著拐杖慢慢起身,顫巍巍走向大操坪。他兩眼放光,布滿皺紋的臉上綻出燦爛的笑。作為魯公坡的第十七代天獅傳承人,魯經(jīng)漢臉上縱橫的溝壑中分明有時光流轉(zhuǎn)。天獅的來路,一樁樁往事,浸透在那時光之中。

      魯公坡屋場岑山簇擁。站在中心區(qū),現(xiàn)任魯公坡第十八代天獅傳承人魯明元伸長手臂,和我邊說邊畫著一個圓圈,直到食指定格正南方,一個圓珠般的山頭。我細細辨認,五座獅子模樣的山、一個圓珠山頭,好一個“五獅爭珠”。獅山、圓珠端坐在魯公坡,靜靜等待時間,等待一種機緣巧合,讓寓意化作實體,驚艷未來時光。

      時間看似無聲,實際是在尋覓,直到尋到了那個人。據(jù)載,這位在明朝做官的人名叫魯思俊,暮年回鄉(xiāng)祭祖。村口前,他遠遠看到村民耍著龍、舞著獅迎接自己,感動又開心。倏地,一絲靈光乍現(xiàn):既然有在地上舞的獅子,何不再扎出一種天上的獅子,舞起來新奇好看,還能健體強身。于是他親自設計,用木棍、竹篾、麻繩、黃紅紙,帶領鄉(xiāng)親們扎出了第一對用手舉著、能在空中翻騰舞動的雌雄天獅。雌雄顏色有別:黃色雄獅威嚴,是武獅;紅色雌獅艷麗,為文獅。

      魯思俊把武術拳法的基本動作、步法融進舞天獅的手法,令其內(nèi)涵更豐富。百余斤的天獅,非孔武有力或年富力強者難以舞動自如。魯思俊挑出一批能勝任者,親自教授武術。天獅與武術融為一體,是那樣的不謀而合,妥帖而莊重。

      好馬配好鞍,獨一無二的空中舞獅,必得有一套屬于自己的鑼鼓音樂。魯思俊和鄉(xiāng)親們精心研討,為舞天獅配了固定的獨門音樂曲牌。他領著魯公坡人為一種古老的雜耍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形成了一種融舞獅、舞蹈、音樂、武術、雜技于一體的獨特形式。

      一對雌雄天獅,相守相望;四個年富力強的男子,矯健勁舞。這是一種怎樣的畫面?有柔情,有陽剛,有家的幸福,有力量的凝聚。仿佛一首勃勃生機的贊歌:一縷春風,一粒種子萌芽,一派綠意。

      萌芽的種子在熱氣騰騰的魯公坡人的呵護下,生根散葉,向陽而參天。

      天獅在魯公坡扎根,比村里那棵三百年香樟樹的老樹根還要深,融入了代代人的生活。每一代后生耳畔都有叮囑聲縈繞:這是祖宗傳下來的,我們要一代一代傳下去。

      魯經(jīng)漢走過的路,也是所有傳承人都走過的路:先是七八歲就跟著隊伍,給天獅助威,后來舉起天獅尾的手柄,再到高舉天獅頭,再后來從眾多舞天獅的后生中脫穎而出擔當主力,直至師傅把天獅隊鄭重地交給他。他除了健壯的身體、不高不矮舞天獅正好的身高外,還有對天獅的熱愛和執(zhí)著,有人們的信任。

      1983年秋的天獅之舞,凝固在一張黑白照中:豐收氣息穿透畫面而來,威風的天獅,騰空的舞者,還有如在耳畔的鼓樂和歡愉笑聲。天獅慶喜,令辛勞的生活多一份輕松,令鄉(xiāng)親們對未來多一份盼頭。魯明元指著照片中一個小伙子,告訴我,那是他,正在敲鼓。魯經(jīng)漢鼓勵村里男孩有空就參加天獅活動,學一學打鑼鼓,試一試舞天獅。魯明元十來歲就開始碰鑼鼓,現(xiàn)在樣樣拿手。

      1986年參加臨湘文化藝術節(jié),是天獅第一次走出白羊田鎮(zhèn)。經(jīng)文化館導演的十天訓練后,村里選出的魯志兵等四人高擎天獅,走向了云霧升騰的舞臺。初次登上舞臺,給了他們空前的力量。新奇的天獅,獨特的樂鼓,忘我的勁舞,帶動了全場的氣氛——他們至今記得:“五分鐘的表演獲得了十多分鐘的熱烈掌聲!”

      得到政府有關部門的引領,魯公坡人的信心更足了。天獅雖已走出家門,還要走出湖南、走向全國乃至世界。傳承要發(fā)展,必須開拓、創(chuàng)新。

      天獅本就是魯公坡人力量的凝聚。人人參與,個個想招,再難的事都有曙光。有村民細細觀察大戶人家屋前的獅子后,提議獅子的耳朵、尾巴等處安裝還需靈活,頸部還可安鈴鐺,晃動木把,獅子搖頭擺尾,鈴鐺叮叮作響,天獅會更逼真,且天真乖巧。靈感一旦開始噴涌,就會源源不斷。魯公坡人從外形、數(shù)量、動作等多方面完善天獅:他們將天獅骨架的材料改為韌性強的楠竹,手柄選用輕便耐用、無結疤的杉樹或楠竹,用黃紅腈綸毛線做成美麗的流蘇狀獅毛;他們做出不同的天獅,母子、兄弟、姐妹,以大小顏色區(qū)分;他們把舞獅動作增加到二十多種……

      當年的魯明元雖為一介書生,但一回家,就到存放樂器的魯經(jīng)漢家去敲打鼓樂。三天不練手生,他得見縫插針用時間。因他肚里有墨水,見識寬,格局大,魯經(jīng)漢喜歡他的穩(wěn)重和聰明,常和他商討天獅的事,天獅的改良也得到了他很多有價值的建議。

      天道酬勤。天獅開始頻頻在國家、省、市的大型活動演出中亮相。最讓魯公坡人難忘且意氣風發(fā)的是,2010年天獅代表湖南參加上海世博會。

      歷經(jīng)一個月頭頂烈日、緊鑼密鼓的排練,一群被陽光染黑的壯漢終于踏上了奔往繁華、美麗的上海之途。接下來的日子,臨湘天獅參加了迎賓、巡游等多場文藝活動,有時一天要參加三場表演。

      天獅在上海世博會上的表演,雖只有短短數(shù)日,卻留下了深深的足跡——世界知道了:中國有天獅。

      飄忽在屋頂?shù)陌自疲S風消散。歲月荏苒,無形無痕。身為傳承人的魯明元,想用另一種方式留住歲月那道光。

      魯明元和鄉(xiāng)親們想盡辦法籌集資金,建成了古今結合的天獅文化活動中心。最頂層,飛檐青瓷,雕梁畫棟,兩側各一只懷抱圓珠的微型獅子。獅子身后一片空曠,那是天獅來路的久遠;前面空曠一片,那是屬于魯明元和魯公坡現(xiàn)在和未來的天地。

      失聰且身體欠佳的魯經(jīng)漢,現(xiàn)在不大說話。他像個小孩,每天拄著拐杖守在活動中心屋前,仿佛在守護自己的寶物。魯明元攙扶著師傅,在其他鄉(xiāng)親的圍繞下一步步走進活動中心,同時與我聊著。但很快,室內(nèi)的擺設打斷了我的思緒。

      四周的板凳以及紅紙黑字吸引了我的目光。中間“祖德流芳”,左右分別是“繼往開來”“恢先啟后”?;顒又行脑趺从羞@種布局?魯明元告訴我,因為天獅,一股強大的凝聚力把鄉(xiāng)親們緊緊團結在一起。如今,一樓相當于魯公坡宗祠,魯公坡人大小事都在這擺席。

      二樓說是陳列館也不為過。2016年,臨湘天獅被列入湖南省非遺名錄。之后,天獅所在地白羊田鎮(zhèn)獲評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xiāng)。廳內(nèi)墻面滿是有關天獅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文字和圖片。歷史與當下在這里交匯、訴說,令觀者肅穆又欣慰。三間內(nèi)房,數(shù)只天獅靜靜地站著,和我們用眼神交流,讓我們?nèi)滩蛔∽呓毤氂^瞻。天獅在魯公坡人守護下,走過數(shù)個世紀,依舊精神抖擻,隨時待發(fā)。

      說起天獅的明天,在魯明元眼中,傳承人的身份,更多的是一種必須扛下的擔當,是推脫不了的責任。

      2016年年初,魯明元回家,一進村口就被告知選上了天獅傳承人。全村人理由一致:魯明元在外工作,心系魯公坡,凡事都熱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幫我還原魯明元被推為傳承人的情景,魯明元只是笑笑。此時,師傅靠著椅子睡了,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魯明元扭過頭,眼里有些濕潤——往日一躍好高的人,而今只能依憑拐杖一腳一腳挪向前,就像蹣跚學步的孩童。師傅給天獅曾經(jīng)的繁華,會不會在自己的手上慢慢暗淡、寂寥?

      天獅的傳承,憑的是一群人因熱愛而凝聚起的力量。在過去,舞天獅一般不向慶賀對象收錢。耕耘土地的人有著樸素的價值觀,只要炮仗熱鬧,能帶給鄉(xiāng)親們一聲聲吉祥祝福,就已經(jīng)讓舞者滿足了。而如今的年輕人,向往著外界的豐富多彩。舞天獅,傳承天獅,需要年輕的壯漢,他們在哪兒?

      幸好,天獅被列為省級非遺項目,得到了政府部門的多方面支持,也調(diào)動了舞天獅者的積極性。天獅有一股春風滋潤,但終究還得靠魯公坡人內(nèi)心的深愛。

      “咚咚”“鏘鏘”,清新悅耳的鑼鼓鈸镲聲綿延傳來。我尋找鼓樂聲的源頭。

      “是魯金建的三個孫子在敲鑼鼓?!濒斆髟f。

      “我不會讓天獅在我手上暗淡。”魯明元道出心思。他用微信發(fā)來一個視頻。我打開,清脆的播音聲,是新聞主播正在報道國家關于非遺傳承發(fā)展的新精神、新政策。原來,魯明元胸中已經(jīng)有了丘壑。魯公坡的“五獅爭珠”,此刻在冬日暖暖的陽光下特別生動。那株三百年的老樟樹,仿佛已經(jīng)煥發(fā)無數(shù)鵝黃的嫩葉。

      魯明元起身走向樂器陳放處,隨手拿起一面镲,“鏘鏘鏘鏘”,一串激越的聲音響起。三位老人走過去拿起鑼鼓樂器,鼓點奏響。眼前儼然天獅在飛,飛向它想去和必定能去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