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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3年第6期|豐一畛:送信兒(節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豐一畛  2023年12月12日08:36

      屋山頭的空地上停著輛自行車。黑色的,沒橫梁,撐子是那種帶閘的單腳撐。可能是小姑來了,又不太像。小姑的自行車車把前面有個筐,后座上總是捆著個兒童座椅。我端詳了一陣,輕著手腳走進籬笆院子。西斜的陽光打在門檻和一部分門板上,我的影子接上了門檻的影子,在灌進屋的明晃晃的光里突兀地戳著。奶奶在說話,聲音從床那邊傳來。奶奶說了很多話,不像自言自語??蓻]人回應她。我沒顧上仔細聽話里的內容,想喊一聲,張張嘴,沒喊出來,好奇覆蓋了我,沒有回應的沉默覆蓋了我的好奇。我屏住呼吸,捩著頸子張望,院子里那棵杏樹的幾條枝影爬上了屋墻。我移移身,收回目光,看見自己的影子跟著動了動,也沒人發現我的影子。

      糖豆嗎,怎么不進來?是小姑,聲音啞啞的。我一下子躥過門檻,喊了聲奶奶,喊了聲小姑。她倆都靠床沿坐著。奶奶在縫補一件褂子;小姑將一摞衣服放在床邊,沖我笑了笑。我搬張小板凳坐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小姑了,有一些熟悉的感覺,還帶點生分。小姑問我在學校聽老師話沒,在家里聽爸爸媽媽話沒。我說聽了,都聽了。小姑的噓寒問暖不像以前那么熱絡,好像生分被拉長,也變陌生了。她起身拿了塊很可能是她帶來的點心,往我手上塞。當我嘴里嚼著口酥時,生分被拉長、變陌生的感覺倏忽消失了,好像從來也不曾有過。小姑還是那個小姑。她出嫁前,我更小的時候,是她把我帶大的。

      我問小姑什么時候來的,小姑說剛來不久。我正納悶,怎么下午才來,奶奶插話進來說,你小姑要去城里打工,來說一聲兒。我不是太懂這意味著什么,就哦了一下,看著奶奶繞著針纏了幾圈線,打完一個結,抻一抻,又把線咬斷。奶奶抬起頭接著說,孩子這么小就出去打工,你說說,怎么這么狠心?奶奶這話是沖著我說的,好像要讓我來評評理。我想到的是,出去打工的話,小姑是不是很久不能來看奶奶了?我問小姑,小姑說是的。我有些沮喪,我們之前有個約定,她不準備再履行她的承諾了。我看向小姑,她眉頭微皺,表情寡淡,似乎早忘了那個約定,又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個約定造成的疑難里。

      屋子里的陽光不知不覺間變了形狀,從一種不規則變成另一種更狹長一些的不規則。一把小杌子的兩條腿兒被圈進光亮里。我想起不久前奶奶曾提起的但已有些許模糊的話。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吧,面黃肌瘦,不長個子,小姑在雨天蘋果園的這兩間屋里將杌子、馬扎、椅子、桌子排列起來,拉著我在上面走來走去,鍛煉身體,磨礪意志。我再次看向小姑,小姑滑過我的目光,往光和影交匯的地方瞥了瞥,返回來,撞上了我眼神里的尋覓。她看了我好一會兒,都看空洞了。奶奶顯然不贊成小姑出門打工,又說實在不行,也該是小姑父出去才對。小姑瞇了瞇眼又瞪大一下說,行啦行啦,怎么糖豆來了,說過的話又說起來了。小姑抱起先前放下的那摞衣服,讓我拿上兩把小杌子,跟著她去井邊。

      塑料盆、臉盆、搓衣板、胰子都準備好了,小姑提了水幫奶奶洗衣服。我坐在杌子上陪著,間或舀舀水,倒倒水。水不能隨便倒,要倒進旁邊的菜園子,園子里種了茄子、豆角、黃瓜、絲瓜和辣椒。小姑搓一會兒衣服,停了下來,呆僵了一會兒,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今天星期幾?我說周五。她并沒繼續問,我卻有些心虛地解釋,老師平時住校,周五要回家,周五下午大掃除,不上課。小姑又開始搓衣服,我補了一句,每周都這樣。小姑沒說話,陽光把她整個人照成了紅銅色,我感覺她那綹從耳根跳脫的頭發晃蕩了許久,她才哦了一下。屋山頭空地上停著的自行車也成了紅銅色,從我的角度看,反射的光像斷了似的,黑一段,亮一段。我想問問自行車是不是重新刷了漆,筐和座椅去哪兒了,踟躕著沒問??瓷先バ」貌皇呛芟胝f話,我便低下頭,找了根樹枝,圍著右腳劃拉出一個鞋印。小姑突然說,聽見了嗎?井里有青蛙在叫。我說是嗎?手彎成弧兒狀搭在耳朵上。幾只?小姑問。好像只有一只。我說。井底之蛙的成語你們學過嗎?學過。井里的青蛙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比喻見識短淺的人。這次小姑很快嗯一聲,還自顧自笑起來。我接不住小姑的笑,不知該跟著笑還是說點什么。我走到井口,伸長脖子瞧了瞧,水面波光粼粼,四周有水滴滴落聲,我頭部的輪廓在漣漪中忽隱忽現。我一瞬間懷疑剛才是不是聽到了青蛙的叫聲。

      這時候奶奶過來了,呵斥我,讓我離井口遠一點,還數落了小姑幾句。小姑沒反駁,奶奶拍拍腦門說,你看我這忘性,過來干什么來著,糖豆調皮,把我腦子里的事兒都攪了。哦,想起來了,他小姑,你要打工去,家里喂的豬怎么辦?小姑說,已經賣了。奶奶說,那把玉米棒子轉賣給你哥家一些。用不著的話,賣給別人也是賣。小姑說,行。奶奶要走,小姑問了問大姑的情況。奶奶說,有日子沒來了。等奶奶走了,小姑又問我,大姑最近一次什么時候來的,一個人來的還是和大姑父一塊來的。我想了想,沒太大印象了,好像是大姑一個人來的。自從過年那次,大姑父和父親因為什么事爭吵了幾句,大姑父很少來蘋果園了,大姑來的次數也少了。小姑把擰干水的厚褲子丟到臉盆里,遠遠瞅著籬笆院子里拾掇柴火的奶奶的身影,愣了愣說,你奶奶老了。我說是的,那你還去打工嗎?小姑沒回答我,端著塑料盆站起來,讓我端著臉盆跟上。院子里沒專門晾衣服的架子,奶奶已經找了繩子,一頭拴在直欞窗上,一頭系在那棵老杏樹的枝干上。蘋果園沒有蘋果樹了,蘋果樹陸陸續續被刨掉,改種了莊稼,眼下地里的玉米苗已經兩拃高。這棵杏樹是爺爺奶奶決定搬到這里住的那年移栽的,那時候還沒起念把這里變成果園。蘋果樹多了少了又沒了,這棵杏樹一直在,蘋果園的名字也留下來,成了地名。

      奶奶喂的雞總會在杏樹上找到固定上宿的地方,晾衣服時,小姑問我還記得不,有一年的某天黃昏,雞要休息了,我還趴在枝杈上不下來,被憤怒的公雞飛起來連轟帶啄,摔了個狗啃泥。我不好意思,嘿嘿笑著說,門牙磕掉了一顆。小姑哈哈笑。我順勢說,那只公雞后來被奶奶殺掉,雞頭被我吃了。小姑說,我怎么聽你奶奶說,公雞被她帶到集市上賣了,買了只便宜的肉食雞回來煮給你吃的。我不知真假,想進屋找奶奶求證。小姑拉了我一把,說逗你玩的。

      我問小姑,今晚會住在蘋果園嗎?小姑說,看看再說。我不知道她要看看什么再說,她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一般,抬頭瞅了瞅西山梁上的太陽,我以為她的行為回應了我的疑問,但她卻沒頭沒腦地問,你一個人去過大姑家嗎?我說沒有。她說算了,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奶奶也問了小姑同樣的問題,約莫二十分鐘后問的,住一夜吧?小姑變了口風,說不住了。吃了飯再走?小姑說不吃了。

      在此之前,奶奶還說要去我家里看看,我爸我媽到鎮上的養殖場給人幫忙,家里養的豬還沒喂。小姑說,眼里只有你兒。她像在開玩笑,奶奶也是當玩笑聽的。也許前后的話有了什么聯結,小姑拒絕了奶奶吃晚飯以及留宿的邀請后,有些悲傷地問奶奶,這會兒就要去糖豆家嗎?奶奶說,不急。小姑喊了一聲媽,奶奶說咋啦?小姑不說話。奶奶說想去打工就去,你自己選的路想攔也攔不住。小姑還是不說話。不說話也像是醞釀出來的。

      三個人一塊出了蘋果園。奶奶右拐去了我家;小姑推著自行車,左拐走在田埂路上;我步履蹣跚地跟在后頭。事發突然,我還被某種錯愕挾持著,行動沒法完全代表我內心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小姑家。是小姑先說了道別的話,囑咐奶奶新買的降壓藥放進了盛藥的抽屜,吃法和以前一樣之后,她跟奶奶說要帶我走。正好明天周六,去和小姑住一天好不,上學之前再送你回來?小姑問我。你喜歡騎我那輛自行車,到時候隨便騎。小姑說。奶奶也問,想去嗎?這次輪到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了。奶奶說,想去就去吧,小時候都是你小姑在帶你。

      小暑已過,正是草木繁盛時節,田埂路中間的車轍也被青草覆蓋。我故意踩在草青草厚的地方,類似一個配合思考的下意識的動作。我想去小姑家,想和小姑一塊待著,應該是這樣的。小姑生了表弟,對表弟呵護備至,我是嫉妒的。那種嫉妒的感覺有時還很強烈。只是,小姑要食言了,還要拉上我一起食言。我拗不過這個道理。

      那段時間因為一個鄰居的離世讓我意識到人是會死的,每個人都會死,爸爸媽媽會死,奶奶也會死。關于死的任何想法都是重復的、點到為止的,但即使這樣,這些想法也都變成一記又一記悶棍,明明是主動的,又分明被打了一樣。想到死,就像自己打自己,自己沒辦法時時刻刻打自己,死便慢慢反照到其他事情上。爸爸媽媽會死,奶奶也會死,爸爸媽媽會晚死,奶奶會早死,但他們在我心中同等重要。等小姑來看望奶奶,我把糾結告訴了小姑,我不知該如何安排時間,我想把時間均分給爸爸媽媽和奶奶。小姑說,均分是不可能的,人的壽命很難預知,那就趁著奶奶還在世,多到蘋果園陪陪她。小姑還說,她也會多抽空到蘋果園來。我說,那我一星期在家睡三天,在蘋果園睡四天。小姑說,那我十多天來一次蘋果園。

      我沒能忍住,問小姑,你要外出打工了,咱們不更該留在蘋果園嗎?小姑說,是的,我本來想的。走出田埂小道,上了機耕路,小姑停下腳步,轉過頭說,對不起,糖豆你回去吧,剛剛就當送我好了。

      小姑的話封住了我。我站住,頭頂的高壓線咝咝響,橘黃的陽光突突跳,一只麻雀飛過去了。我沒再往前走,也沒掉頭回去。小姑騎上車走了,人越變越小。我還呆僵著,小姑又騎著車回來了,一只手扶著車子,另一只手環抱著我,手腿并用,半托半拽,把我固定在了自行車后座上。攬住我的腰。小姑說。我照做了。除了爸爸、媽媽和奶奶,難道不能勻一點時間給你小姑嗎?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自行車嘎吱一聲又嘎吱一聲,有一陣兒,我們都沒再說話。我把胳膊松回來,兩只手抓著前面后座露出來的一截鐵支架。不知道怎么了,我變得有些羞澀,別著臉,怕喘出的氣直接噴到小姑的后背上。我問小姑,要去哪里打工。她說,還不一定。我問什么時候去。她說就這兩三天,幾個人一起。我又問,為什么要去打工呢?小姑的回答也是個問句,不去打工日子還過得下去嗎?

      大肚子坑那里有個十字路口,去小姑家往西南拐,去大姑家直著往北走。小姑問我想不想去大姑家。我說你想我就想,你要去打工了,應該跟自己的姐姐告個別。小姑說,我沒安排好,出門的時候心里亂,光想著去蘋果園了。那我們去大姑家坐坐。

      天不早了,太陽絕大部分已隱沒在山里,霞光洶涌澎湃。去大姑家要路過一個叫柘溝的鎮子,小姑買了兩樣禮品,一串香蕉,一盒雞蛋。我們在鎮上喝了我愛喝的胡辣湯,吃了我愛吃的火燒。小姑說,空著肚子撲著飯點去走親戚會讓人瞧不起。等到了大姑家的巷子口,黃昏只剩了輪廓,天已蒙蒙黑,小姑又犯起疑來,甚至到了后悔的地步。她問我,這個時候這樣進去好不好?你大姑父不可能不在家吧?要不咱們回去吧?誰家院子里傳來狗叫。先是幾聲,后來汪汪不止,不過,并沒有別的狗附和。小姑更不淡定了,倒推著車子要走。我說來都來了,咱們又不是賊。我跳下自行車,倚靠在巷子口一根電線桿子上,等著小姑做一個決定。小姑也在等著自己做一個決定。那只狗還在叫,我們辛苦一趟,像專門來聽它叫的。也沒有別的事干,我們都沒辦法不認真聽。

      去敲門吧。小姑終于說。我打頭,小姑殿后,不用敲門,大姑家的一扇大門開著。我喊了聲大姑,喊了聲大姑父。大姑家也養了條狗,后腿臥著前腿撐起,狺狺兩聲,前腿也趴下了。大姑迎出來,哎喲喂,糖豆怎么來了,他小姑也來了。大姑父也迎出來,把小姑和我讓進屋里。落了座,大姑先問的是吃飯了嗎。小姑說吃了,在蘋果園吃了來的。大姑不放心,又問我,我說是的,包了水餃,肉餡的。大姑父給小姑和我沏茶,小姑客氣說別倒了,一點也不渴。大姑父沒管,沏好了,端一個杯子到小姑面前,說趁熱喝,又端一個到我面前,說別涼了。不等尷尬彌漫,我找了個不知是否恰當的說話間隙,給大姑大姑父匯報,給小姑打圓場說,小姑要去打工了,去蘋果園送信兒,順便把我馱出來,去她家玩上一兩天。我說我想大姑了,小姑說,那正好到大姑家坐坐,也告知一聲兒。我說完感覺卸了負擔,端起茶杯,吹吹茶梗,喝了一口茶。

      大姑家的堂屋由三間瓦房構成,其中一間用墻隔開,留了個門洞,沒安裝門,拉著個布簾。大姑父沒坐多久掀開簾子去了里屋,大姑一會兒也進去了,很快他們又出來。大姑父問我要不要出去逮知了龜,大姑家東邊有個水溝,水溝周圍都是樹。我識趣地說,要去。我倆一人拿著一個手電筒,出了大門。大姑父還拎著個塑料杯,杯子里盛了水,是用來裝知了龜的。我們沒去樹林里。大姑父先讓我陪著去了趟表妹的奶奶家,我沒進門,我以為大姑父是去接表妹的,但他進去又一個人出來了?;貋淼穆飞希麊栁倚」迷趺戳耍掖笾轮v了講下午發生的事。他沒再多問,我也就沒多說。

      大姑家附近的樹林里蛙聲一片。其實在大姑家里也聽到了,只不過沒這么真切。聽久了,此起彼伏的蛙鳴會恍然讓人忘記那是什么在叫,那是不是一種叫聲。我和大姑父一棵樹一棵樹地照過去,逮了十多只知了龜。也有別人在照。大姑父教了我一個逮知了龜的新方法。我關了手電,蹲下來,用耳朵細細分辨蛙聲以外枯枝敗葉里的細微響動。那些沙沙聲有時就是剛剛破土而出,但還沒來得及爬到樹上的知了龜移動時發出的。待確定了大致方位,再打開手電,尋找一番,說不定會有收獲。用這種方法只逮著一只,大姑父就催促我回家了。剛進了堂屋,小姑說,糖豆咱們走吧。大姑說,要不住一晚,天黑透了,走夜路不安全。大姑父跟著說,住一晚吧。小姑說,糖豆你說呢?小姑這次不自己做決定,讓我替她做了。走嗎?我也說了個反問句。小姑沒應聲。估計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走還是不想走。要不不走了吧,大姑父說今晚電視上會有好節目。我試探著說。大姑說,就這么定了,糖豆妹妹住她奶奶家了,咱倆睡外間,糖豆和你姐夫睡里間,不走了。

      電視機擱在里間的桌子上,屏幕斜朝外,把布簾掛到墻邊,透過門洞,正好能看到。我們先是這樣看了會兒,大姑小姑躺在外間的床上說話時,大姑父移動了電視屏幕的方向,我倆拉好布簾,上了里間的床。那一天是2001年的7月13日,大姑父所說的好節目是申奧直播。大阪、巴黎、多倫多、北京、伊斯坦布爾5個城市競爭2008年第29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主辦權。大姑父把音量調低,其實再低外面也是能聽到的,但做要這么做。沒想到,快夜里10點的時候,小姑站在了布簾外,說她也想看。大姑父拉起布簾,把電視機移回原位,調整好了屏幕。大姑也起來了。我們四個坐在外間屋見證了重要的一刻。那個叫薩馬蘭奇的外國白發老頭宣布北京贏了,我們開始并沒那么激動。隨著電視機里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春雷般的歡呼聲時,現實世界里,不知因為這個大事還是因為自家的小事,有人燃放起鞭炮,鞭炮聲也傳過來了,我們被感染了,莫名有些激動。小姑說,真好,國家變強大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都說是。

      事實上,共同見證重要的時刻并沒能讓我們產生默契。我第二天一早起來,發現大姑小姑不見了,大姑父告訴我,壓水井壓上來的水是苦水,她們到甜水井那里裝水去了。他交代我一個任務,說也是大姑的意思,讓我騎上小姑的自行車去小姑家給小姑父送個信兒,別的不用說,就說小姑在這里。我吃了一個饃饃、兩根油條,騎上小姑的自行車出了門。車子好像摔過,車把有些歪了,我停下來,雙腿夾住前輪,雙手反著抓住車把,調了調,跨上車,重新蹬起來。小姑的自行車沒橫梁,座位比大梁自行車要低一些。我能坐上去,不過屁股要扭來扭去,也可以不坐,這樣輕松。騎大梁自行車,屁股坐上座位,腳夠不著踏板,跨過大梁,屁股扭動的幅度大,最好把腿伸到三角形車架里,掏襠騎。頭要高起來再沉下去,周而復始。小姑的自行車也不完全適合我,然而對我這樣的身高而言,無疑方便太多。到了柘溝鎮,我才忽然想起來,雖然跟著大人走過一趟還是兩趟,但從大姑家去小姑家的路,我一點都不熟悉。我靠著記憶朝前走,憑著印象東轉西拐。我問一個路人,他說走對了。我再問一個路人,他說走錯了,指給我對的路。這個時候,太陽已經高了,土路被照得白茫茫一片。我又騎了一陣兒,環顧四周,沒了人影,路兩旁的莊稼是認識的,此刻卻并不能給人安全感,風一吹,微微蕩漾的樣子還會讓人覺得神秘。我有些發虛,有些發急,汗往外冒,意識到了口渴??诳试絹碓酱_鑿,過了一個臨界點,就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我反而清醒不少。書上說,遇到事要去了解它鉆研它,了解了,鉆研了,就不害怕了。我掉轉車頭,回了柘溝鎮,從柘溝鎮回自己家的路,走過很多遍,我熟悉。而從自己家去小姑家,路當然也是熟悉的,可能會有一些繞,但不失為一個解決困境的辦法。一旦打定了主意,眼前的路就變成自己的了,這種感覺讓人舒服。

      到了大肚子坑的十字路口,我想了想,決定先回自己家喝水。我沒去蘋果園,怕奶奶擔心。要是沒想那么多就好了,直接去蘋果園,再在那兒多磨蹭一會兒,說不定就能撞上大姑小姑,也就不用白跑一趟。當然這只能是事后的感慨。喝了水,在大肚子坑的十字路口往西南拐,我去了小姑家。一路上要過一處攔水壩,兩個村莊,四座橋。出現了一個意外,第二座橋邊,幾個孩子從一棵老桑葚樹上爬下來,圍住了我,說是要劫道。這種陣仗我在學校里也經歷過。他們盤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做什么。我一一回答。領頭的說要交一塊錢過路費,我把口袋掏給他們看,里面空空如也。領頭的說,不交錢會被教訓一頓,還要把自行車扣下。我說,一群人欺負一個,算什么英雄好漢。他說,那你選一個,跟你單挑。我說,今天有急事,不打架,改天咱們約群架。你叫上你的人,我叫上我的人。我報了我的姓名,讓他也報了他的名號。我說,現在咱倆認識了,想找就能找到,以后痛痛快快打。他說,有種,放行。

      路過的第三座橋架在干渠上。過了橋,順著干渠走,是下坡路,干渠越來越高,變成了由水泥柱子支撐的管道。過了第四座橋,是上坡路,管道越來越低,又變成了干渠。干渠往南拐,我也往南拐,干渠往西拐,我不拐了,鉆進一個胡同,小姑家到了。

      大門上了鎖。這是我事先沒想到的。我把自行車靠在墻邊,走過去推了推,不死心,拽了拽鎖把。是鎖上了。我要趕緊想想怎么辦,看著木門,一時被門上殘缺的對聯吸引。橫批被揭,門框上有一副對聯:春歸大地人間暖,福降神州喜臨門。門心上也有副對聯,五字,最后也是春和福兩個字。左聯第一個字和第四個字還辨得清,分別是和與家。右聯除了福只剩了一個秋字。我想猜猜這副對子究竟是什么,費了很大勁兒才遏制住這個念頭。小姑家的大門朝西,挨著大門的墻是西廂房的外墻。墻根里堆著兩截榆木,我撕塊樹皮,劃劃墻,扔了,又撿了根樹枝,踩踩小姑家大門前和西廂房外墻邊的土路,由北而南寫了六個字:小姑在大姑家。土路堅硬,痕跡模糊,耐心看才能看清。我扔了樹枝,正著瞅瞅,反著瞅瞅,還是覺得這只能是個下策,要是有人給捎個信兒就好了。小姑家對家的大門沒鎖,我坐在榆木疙瘩上,想著要不要推一推對面的那兩扇門。對付劫道孩子的勇氣這時候不知哪去了,我竟有些畏縮。走過去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越是這樣告誡自己越是邁不動腿。我把主動退讓成被動,做了個退而求其次類似聽天由命的決定。等一會兒,如果里面有人出來,我再請這人轉告也不遲。我越等越有些害怕,不斷地想,什么時候才能算是節點,沒人出來怎么辦,真有人出來又該怎么開口。我還在想著,門開了,一個比媽媽年老比奶奶年輕的女人想出門,看見我,停在了門口。我起身,閉閉嘴,張開,話還沒說出口,她又把門關上了。我有點泄氣,還沒坐回榆木疙瘩,門又開了,女人朝我走來,很快知道她是徑直朝榆木走去。她沒看我,也沒說話,我看著她撿走了榆木根部長出的所有木耳。我更加自責,她近在咫尺,我卻沒能說出一句話。

      時間已近正午,陽光從天而降,那種無可遁逃的感覺也垂直落下。看著對面兩扇仿佛施了魔法的門,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的困境我了解了,體味了,熟悉了,鉆研了,不害怕是不害怕了,可還是走不出也不愿走出來。我是被拽出來的,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以為是小姑父,不是,竟然是大姑父。

      大姑父說,糖豆,小姑家沒人是吧,別等了,咱們走吧。大姑父說,你大姑小姑讓我來接你,我們可能會錯了你小姑的意,擅自替她做了決定。幸好門是鎖著的。你大姑小姑一塊去了蘋果園,我送你回去吧。我感到欣喜,也感到委屈,委屈淹沒了欣喜,欣喜沖淡了委屈。我戀戀不舍地凝視著小姑家對家的大門。她家連春聯都沒貼,或者貼了,過完年撕了,被風刮掉了。臨行前,我請大姑父看了看小姑家門心的對子,問他能把缺的字補上嗎?他說,路上想想。

      其實大姑父不用送我的,我能一個人來就能一個人回去。他執意要送我。他騎了輛大梁自行車,兩個人兩輛車,沒辦法馱我。所謂送,也只能是,我騎在前面,他騎在后面。累了歇一歇時,說幾句話。路過那棵桑葚樹,那幾個孩子不在,樹上顯得空蕩蕩的。我不知道我和那個領頭的將來還會不會再見面,不知道見面了還能否記起彼此的約定。如果真能打一架然后成為敵人或者朋友,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到大肚子坑那里,大姑父說,我就不去蘋果園了。我忘了問他,那副對子,他對上來了嗎?

      屋山頭的空地上停著輛自行車。黑色的,有大梁,撐子是那種長長寬寬的雙腳撐。我把小姑的自行車也停在空地上。正值中午,我的影子小小一坨,尾巴似的跟著。走進籬笆院子,透過門板的光是個規則的長方形,奶奶、小姑和大姑依次坐在長方形外圍的陰影之中。看到她們,我又感覺到委屈了,嘴一癟,沒忍住,淚出了眼角。奶奶說,沒事,大姑小姑買了你愛吃的蜜三刀,在八仙桌上,快去嘗嘗。從小姑和大姑之間走過去,我果然就看見了那些點心,還有香蕉,還有一塊肉。先去洗洗手。大姑說。從奶奶和小姑之間走出來又走進去,一塊點心進了我的嘴,麥甜麥甜的。

      白天的時間似乎都用來吃了,沒在吃,就在準備吃的。我們決定包餃子,包餃子最浪費時間了,我們要的就是四個人一起在蘋果園里浪費時間。都說了很多話,奶奶、大姑、小姑,還有我。我問小姑,她家大門門心上的那副對子到底是什么,其實我應該見過,過年走親戚的時候,只不過當時沒注意。小姑竟然也不記得了。大姑說,小姑外出打工,她也可能隨后投奔而去。我問她們,要去北京嗎?小姑說,你是不是因為看了昨晚的電視才這么問的。我說,是。奶奶問,昨晚電視上演什么電影了?大姑說,不是電影。

      兩輛自行車被推到院子里的杏樹下。晚上,我們都睡在蘋果園。屋里只有一張床,我們在地上鋪了張高粱席,我想睡席子的,兩個姑姑不讓,我便和奶奶一起睡在了床上。小姑偷偷問我這周在蘋果園住了幾晚了,說她往后不可能十多天來一次,我也沒必要非得一周睡四晚了。她說,多寡雖重要,但心意更重要,就當這是我的辯解吧。我說,知道了。當我躺在床上,困意襲來,覺得這一天就要這么過去的時候,小姑在寂靜的夜里哭了。昨天在蘋果園,她就想哭的,沒哭出來。去大姑那里,她也想哭,可不好哭?,F在又來了蘋果園,現在周圍的人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親人了,她的媽媽、她的姐姐、她帶大的小侄子,黑夜里,她不再需要掩飾,自然地哭出來了。

      小姑家里出了些事,她是要去打工的。至于要不要和小姑父離婚,還沒有定下來;離婚的話,小孩跟誰,也還沒有定下來。奶奶說,多大點事兒,哭一哭就好了。大姑說,沒事的,哭一哭就好了。我沒說話,想起小姑家門心上的對子,左聯應該是,和睦一家春。

      現在是夏天,是夏天蘋果園里的夜。我等小姑不哭了,等沉寂覆蓋了大家的呼吸,就爬起來去撒尿。撒完尿我沒立馬進屋里,鬼使神差,我去了井邊。當親人遭受痛苦時,要給予安慰。小姑哭的時候,我沒有出來;憋不住尿,我出來了。出來了,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天上繁星閃爍,光輝斑斕,就像昨晚在大姑家的床上睡意昏沉時涌入耳簾的一片蛙聲。我豎起耳朵,井里是否有只青蛙?青蛙是否會叫?叫聲里是否會傳遞新的寓意?我蹲下來,聽到了聲音匯聚的大片寂靜。

      ……

      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6期

      【豐一畛,本名孔瑞,1987年生,法學博士,高校教師。在《花城》《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發表過小說作品。小說集《縉云山》曾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