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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鄒冬萍:花未開,花已落(2023年第43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3年12月08日00:06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鄒冬萍

      鄒冬萍,女,江西省樂平市人。偶用筆名紫蘇、一葉。2014年開始寫作,曾在網站連載長篇小說。2015年轉為純文學創作,2017年起至今簽約多家影視公司,201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有各類體裁作品見諸于全國各級紙媒、獲獎并入選多種文集及中考試卷。

      作品欣賞:

      花未開,花已落

      題記:有時,日子對我而言,仿若多米諾骨牌,輕輕抽出一張,所有的過往就會潰不成軍,變成秋后田壟上倒伏的稻谷;有時,又感覺每一個日子都是那么地相似,隨意抽出一張,也不會覺得生命的書頁因此而變得單薄。而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想將這一頁頁平凡而普通的冊頁,懸成記憶上的風鈴。當黃昏降臨大地,燕子低徊,狗尾巴草在風中吐露卑微的心事,炊煙繞過鍍滿夕光的屋脊,萬物的呢喃撥響記憶的風鈴,我將在沉睡中醒來,聆聽被風吹亂的流年。

      時針撥回到童年,花未開、花未落的往昔。一個以戲臺為中心,向四周抖開青石板鋪就的軸線的村莊,有個土得掉渣的名字:老大睦。這個“老”,自然有它積年煙火的味道。與之對應的,是從這個村子出去的子孫、家族,流著這個村子的血脈,延續一輩又一輩的姓氏——徐姓。

      在雙田鄉,大睦村其實也算一個大村坊了,這一點僅從它分為新舊兩個村莊就可以看出。可在本地而言,大睦村一向不算強盛。距此只有五華里的橫路村,雖然流傳著許多愚人的笑話,可事實上村民的強悍遠勝于這個以“睦”為名的村莊。每年端午賽龍舟、年節唱大戲,兩個挨得如此近的村坊免不了結些疙瘩。而若有爭執,總是橫路葉氏占了大便宜;大睦徐姓則一次次在心有不甘中敗下陣來。我總覺得,這與祖宗傳下來的宗族精神有關。徐姓信奉的是“和睦”之睦,到最后自然情愿以和為貴,以睦為榮。橫路葉氏,崇尚的是“橫行”之橫,故無所畏懼,以勝為傲。

      我的外婆,就是橫路村有名的大戶葉“百萬”的女兒。這里的百萬是不是虛詞,我這個隔代的旁支后裔無從知曉。但據村里的老人講,太外公家中的女眷無不穿金戴銀,男子更是過著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經過打土豪、分田地、三反五反、破四舊等一系列運動之后,盡管太外公家里被搜出的金戒指、銀大頭,都是以鄉人量米的升計算的,也還是沒能搗騰空他的家底。改革開放,外婆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天保舅公,重新變成了橫路村的第一富戶,承包了涌山的幾座小煤窯,還有村邊上的石灰窯。

      與富庶的天保舅公相比,外婆可謂貧困一生。從她降生的那一刻起,幸運就注定與她無緣。表面上是因為我親太外婆的早逝,而在我看來則是中國遺傳了幾千年、早已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思想。親太外婆尸骨未寒,太外公就忙碌著給自己續弦。后太外婆的情形我從未聽說過,不便多言。但在準備迎娶她的那一刻,只有七歲的外婆就被自己號稱“葉百萬”的父親當做一個華麗的包袱,甩給五華里外老大睦村一家以釀酒、賣豆腐為生的徐姓人家做童養媳。父母留給她的,唯有一個姓名“葉香蘭”。

      外婆從未對我提過她的身世。在我的記憶里她好像是一個無根的女人,仿佛是一片葉,被命運吹到這里,就落地生根。記憶中也從未聽她抱怨過任何事,仿佛與生俱來就學會了逆來順受。倒是母親,有事沒事總愛嘮叨幾句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外婆的點滴,皆是在母親茶余飯后,搖著蒲扇扇出來的清風往事。

      你媽咩(家鄉土語mamie,兩個都讀平聲。原意指奶奶,但我家兄弟姐妹從小跟著外婆長大,一直喊她奶奶而不是外婆)雖然沒坐過學堂,可她心算比誰都厲害。每次外公挑擔上街賣酒和豆腐,都是你媽咩算好了的,千叮萬囑交代給外公。外公不會算賬,只會喝酒。外婆在生姆媽之前,流過幾胎,經常挨打。還是姆媽出生之后,才漸漸當家。可這時家底已被外公敗得差不多了。

      母親嘆口氣,接連用手中的大蒲扇扇幾下,仿佛要扇去她心中的不平。有時會抓起桌邊一只印有“參軍光榮”的大把缸,咕嘟咕嘟灌一氣,灌完她總是忘了話說到哪里,要我提醒……嗯,你媽咩家里本來很有錢,可惜就她一個人什么也沒得到。兩個大姨婆都得到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嫁給了有錢人家。大舅公也分了一座窯,幾百畝田地單過。共娘各老子的天保舅公更是得了你太外公所有的財產。唯有你媽咩,什么也沒得到……

      母親的語氣里,屢屢帶上了怨天尤人的味道。不知她是為命運對外婆的不公而怨悵,還是為自己本該是一位千金小姐,卻成了一個冬天也只能穿條白洋布單褲、趕早要到村中巷陌去刮豬屎的村姑而憤慨。

      《尋夢環球記》里說:人的一生中要經歷三次死亡。第一次的死亡是心臟停止跳動之后,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死亡是舉行葬禮之后,身份上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記起時的真正的死亡。外婆故去多年,能被母親以和風細雨的方式念叨著,其實也是一種幸福,意味著她從未真正死亡,也從未離開過。

      記憶中的外婆,比母親講究許多。無論日子過得有多么艱難,她一頭為數不多的長發總是整整齊齊地綰在腦后,用根古樸的銀簪子別住。眉毛疏淡,丹鳳眼、高鼻梁,下巴尖尖。愛穿白洋布斜襟大褂和黑香云紗闊腳褲,愛穿母親親手做的繡花鞋。

      這是母親茶余飯后眉飛色舞的資本。因為繡花繡朵是她的強項。她細細地告訴我,若想花兒繡出層次感、鮮活感,一朵牡丹花需用十三種顏色。我問她為什么非要十三種而不是十一或者更多一些。母親翻著眼皮想了想,回答不出來,就武斷地揮揮手說,你小孩子家家的咋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呢?反正是南風姨娘教的。母親又說,村里大部分人繡花只有八九種顏色,看起來粗枝大葉,一點也不貴氣。村里唯有她與南風姨娘繡的是這十三色的花。這樣繡出來的花,就像是重重疊疊的浪,從波心處深深淺淺地蕩漾開來。

      這大概是只讀到高小畢業的母親今生打過的最有才華的比喻。我雖從未有幸穿過母親繡上十三色花朵的衣服鞋子,但還真的見識過她為外婆做的繡花鞋。小小的、可以放在掌心把玩的鞋。白得耀眼的千層底、已經洗得泛白的黑布鞋面上,繡著的花朵雖然有些殘舊,卻依然在歲月的塵煙中鮮活如昨。

      外婆一生節儉,唯有三寸金蓮上的那雙繡花鞋是她今生不肯忽略的細節,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奢侈。青石板,猶如老大睦村的一條生命線,從村中心的戲臺腳下縱橫鋪開。外婆的三寸金蓮,承托起她一生七十六載的風風雨雨,在一條條青石板鋪就的阡陌村巷中趔趄前行。

      我的父親是樂平城郊鄒家村人,鄒家是個大村坊,民風彪悍,據水而居,守著一條連接城鄉的浮橋。跨出村門,就到了縣城的南門街。解放前,因地理位置上的優勢,鄒家村成了本地人口中的“鄒徐余彭汪,打死人不著慌”的首姓。當時,這五大姓氏確實獨霸一方,可彼此之間也難免發生利益沖突,有時僅僅為兩村后生間發生的一句口角,就能興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械斗。死難者被奉為宗族里的英雄,血衣吊在祠堂里的梁上,每逢節日打開祠堂,可享受村人的頂禮。

      祖父是位肚子里有點墨水的教書先生。平時殺只雞也下不了手,要之乎者也一番,逼著我視力幾乎為零的祖母,嘴里押著韻,吐出一連串的七字真經,沖上前奪刀代勞。

      祖父死后,祖母徹底哭成了瞎子。為了謀生,虛歲九歲大的父親被祖母典給了她的親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婆家里放牛,換取一年兩擔谷的身價養家。小姨婆是我母親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可她待我父親比待一般的長工還要苛刻些。

      父親寄人籬下,自然受過不少的罪,也吃過許多的苦。可他天性彪悍,居然憑著一雙稚嫩的空拳,打遍老大睦村莊無敵手,確定了自己孩子王的地位。母親小時候就沒少受父親欺負,還經常被父親嘲笑作一只小鼻涕蟲兒。

      女大十八變,小鼻涕蟲兒居然長成十里八鄉最漂亮的女子。少年慕艾的父親開始守著母親各種獻媚。譬如一捧熟透了的泡子(山莓),一束山里少見的粉色杜鵑花,或是一大筐趕早刮好的豬糞。在這些甜的、香的、臭的山村禮物前,母親眼皮子也不肯耷拉一下。

      父親求而不得,只能迂回著繼續偉大的愛情事業。他總是趁夜到稻田里去摸鱔魚、黃鰍(家鄉泥鰍的別稱)、螺螄,或是上山打野雞野兔,賣一部分換成一壺老酒,再燒上幾道香噴噴的菜去賄請我嗜酒如命的外公。第三次酒沒喝完,外公就拍著胸脯把母親許配給了父親。

      外公走得突然,剛報名參軍去朝鮮前線的父親悄悄到鄉里請求取消自己的名字,他不放心將一個家丟給尚未成年的未婚妻及她三寸金蓮的母親。外婆聽說后,顛著一雙小腳追到鄉里,對父親說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前程要緊。

      沒有男勞力的家庭,在鄉村就等于倒了半邊灶。一家人吃喝用度,沒別的出息,全靠土里刨食。春季,人家田里秧苗都竄出了新綠,我家的水田還沒犁完。外婆一雙小腳,平時走路都搖搖晃晃,不舍得讓我母親下田干活,只要她在田壟邊背著我舅舅,摘野菜、遞東西。外婆自己脫下精致的繡花鞋,光著腳丫站在水田里扶犁,東倒西歪的樣子,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心懷不忍。可每當有人自告奮勇幫忙犁田時,外婆死倔著不肯放手。她對母親說,家里窮,受了別人的好處無以回報,欠下的人情會是筆沉重的債。

      犁完一天田下來,外婆的腳都被冰冷的水田漚爛了,滿身、滿頭是泥,走路愈發搖搖晃晃起來。可盡管這樣,外婆也必定要坐在水溝旁,把一雙畸形的小腳洗干凈,穿上她的繡花鞋才肯回家。

      外婆力氣活不行,可浸種、插秧卻是高手。母親在外婆的調教下,插秧也成了一把好手。母女二人,一對小腳加上一對大腳,活兒干得麻利。之后是除草、灌溉、施草木灰肥料、除害等一系列的忙碌。

      稻熟季節,外婆頭晚便就著夜色,霍霍地磨出兩把閃亮的鐮刀來。翌日,月亮還在中天,外婆就獨自起身,到灶下做出一鍋干飯來,煮上三個平時不舍得吃的咸鴨蛋,最后還從陶罐里夾出一塊頭年臘月備下的臘豬油,放到鍋里熬開炒菜。

      外婆做好飯,就喊母親和舅舅起來吃早飯。有油水的菜聞起來要比往日香許多,顏色也更水潤些。平時舅舅吃飯要外婆和母親輪流喂,可看見好吃的,就雙手捧起碗,一張小臉埋進碗里,乖乖地自己吃完一碗飯。

      外婆借著舅舅自己吃飯的空檔,把午餐和三個咸鴨蛋放進一只籃子里,還有一瓦罐的開水。這也是外婆比一般人講究的地方。在鄉村,大部分人渴了都是趴在稻田邊上,掬一捧田間水喝了事。在外婆,是決不允許自己的一雙子女趴在田邊喝生水的。她說田水里有螞蟥下的卵,喝進肚子里會生病的。

      開鐮的瞬間顯得很神圣:初升的朝陽,從山脊梁上探出紅彤彤的臉頰。大地寂靜,成片的金黃色稻谷在晨風中起起伏伏。頭戴破草帽的稻草人站在稻田邊,憨憨地橫舉著雙臂,手上掛著的茅草,在風里舞動。稻香四溢,空中散發出些許的甜。外婆雙手合十,面向陽光,表情肅穆端莊。

      一鐮刀割下去,金色的稻谷就倒在了腳后。穿開襠褲的舅舅像個小大人似的,安靜地坐在田壟邊釣青蛙。彎腰割稻谷的母親,腦后的兩根長辮子隨著身體的起伏而上下甩動,有時差點被鐮刀割斷。母親一生氣,站起身來,叼著鐮刀,空出手來將長辮子對嵌進另一只的發辮里。

      外婆的頭發,一如往常地綰在腦后。她幾乎不曾抬頭,只一味彎著腰埋頭割著稻谷。唯有汗水滑進眼睛糊住視線時,她才會略伸一伸腰,擦干汗水,眼睛迅速地掃一眼坐在水田邊釣青蛙的兒子。

      日頭升到腦門頂上時,兩畝多地已割了一半多了。母女倆撤到樹蔭下,顧不上吃飯,先各自灌上一氣涼水。水里,漂浮著幾片苦丁茶葉片,可以消暑。

      午飯后,舅舅被外婆畫地為牢,只允許他在規定的大樹下玩泥巴、尿沖螞蟻、手抓天牛。累了就乖乖地倒在草葉上睡一覺。母親與外婆,是沒時間午休的。家里兩畝四分地,必須得在天黑前割完。午后的陽光灼人肌膚。外婆和母親都戴上了草帽,帽檐都搭了條打濕了的毛巾。母親一次次地停下手里的鐮刀,拿下毛巾飛快地跑到溝里浸濕,又飛快地給外婆和自己圍上。

      傍晚時,母親的一個堂兄、我的黃皮表舅幫忙送了打谷桶來。夕陽西下,鳥兒的翅膀鍍上七彩的霞光。堂舅高大,孔武有力,幫著母親一起從田里摟成捆的稻谷在田邊打,沒割完的地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塊,外婆一個人堅持割完,也隨著加入到打谷勞動中。

      勞動是快樂的,母親喃喃地說。她的語氣里,有著塵埃落定之后的釋然。我只能在想象中勾勒完母親未曾描述完的勞動場面:皎潔的月色底下,三個大人站在田壟邊,此起彼伏地打著稻谷,揮汗如雨。穿開襠褲的小舅舅,像只忙碌的蝴蝶,在稻田里穿梭往來,幫著倒忙。螢火閃爍,小鳥歡歌。我的親人們,在熱火朝天的工作中蕩起甜蜜的笑容。

      父親從抗美援朝戰場回來,因作戰英勇,屢屢立功,被保送進了軍校。進軍校前,父親獲準回家舉行婚禮。自此,母親的未來有了依靠,全家人的生活似乎也有了盼頭。

      婚禮那天,父親舉杯向外婆敬酒,深謝外婆當初深明大義,給了他新生。外婆端著酒杯,抿著嘴笑。她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若只為眼前,女兒暫時可能少吃兩年苦,卻有可能要吃一輩子的苦。你看見過誰土里刨食刨出大出息來了嘛?外婆又笑瞇瞇地補充了一句。

      度完蜜月后,父親回了軍校學習。母親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從前,除了每月可接到父親寄來的一筆津貼外,農活、家務一件不少。變化就是,母親地位得到了提升,她取代外婆成了一家之主。當家后的母親,包攬了所有的力氣活,燒火做飯,或菜地里一些輕省的活留給了外婆。舅舅到了讀小學的年齡,母親就把他送入了學堂。

      大姐出生時,已是三年后。父親抱著自己頭生長女,怎么愛也愛不夠,恨不得把全世界給她。大姐的童年是幸福的,全家人都圍著她團團轉。就連還在讀小學的舅舅,都稀罕得不得了。放學回來就心甘情愿趴在地上,給外甥女當馬騎。要不就讓外甥女騎在他脖子上,帶著她林間地頭四處找野果子吃。

      1960年,大哥出生。關注大姐的目光大部分轉移到剛出生的大哥身上。父親常年在部隊,一年之中只有過年的時候回家休假。因此,對家里大事小情也幫不上什么忙。生大哥時恰逢自然災害時期,村里大食堂辦不下去了,家家戶戶口糧奇缺。父親每個月盡可能省下最多的錢和糧票寄回家來,仍然入不敷出。孕期的母親營養不良,大哥生下來就沒奶吃,餓得皮包骨,還經常生病。父親寄回來的那點錢,還不夠給他一個人看病。

      這時身為大隊婦女主任的母親才開始后悔,悄悄對外婆抱怨說,大躍進那年不該連外婆偷藏進灶灰里的一對金耳環、一枚金戒指、幾塊袁大頭都獻了忠心,不然現在拿出來或許能換點兒奶粉。

      1962年,50歲出頭的外婆曾經動過改嫁的念頭。那個差點成了我后外公的人,是一位走街串戶的貨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外婆愛過的男子,但他確是能令外婆唯一動過凡俗心的人,應該有其過人之處。因為,在我心里,外婆雖然沒讀過書,不識字,但她在大睦村有著極高的地位。這與外婆待人接物時表現出來的通達睿智有關。

      母親一發現端倪,立刻扮演了棒打鴛鴦的角色。不得不說,母親有當偵察兵的天賦。貨郎姓什么,母親不知道或者是不記得了,只知道大家都喊他錫伯。在樂平,錫伯這個名詞其實另有深意,往往背后隱去了癩痢二字,大抵專指因生過癩痢而滿頭生疤、再也長不出頭發來的人。

      果然,在母親的描述下,我看見一個個頭不高,身板敦實,頭上光光的貨郎,穿著身灰撲撲的衣裳,腰間還系著條帶兜的毛藍布圍裙,從煙熏火燎的歲月中走了出來。他一手拿著撥浪鼓,一手拿著頂草帽扇趕路趕出來的油汗。臉上的笑容也就浮著一層油汗,加上一顆光亮亮的頭,整個人也就顯得油汪汪、亮光光。

      母親回味起來至今有些惱羞成怒,又有些暗自得意。我明白母親的想法,在那個年代,改嫁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作為大隊的婦女隊長,又是軍屬,雖然日子窮得叮當響,可在她心里,精神上的優勢還是顯而易見的。她不想自己的母親晚節不保,跟著一個貨郎四海為家。再說母親剛生了二哥,與大哥只差一歲。兩個奶娃娃沒外婆幫著帶,簡直無法想象。

      母親平時遇事糊涂,耳朵又軟,屬于沒多少主見的人。大姐給母親的客觀評價是:繼承了外婆的美貌,也承襲了外公的糊涂平庸。但在外婆改嫁這件事情上,母親的手段可謂老辣,面面俱到。

      在母親看來,童養媳是沒有人生的春天的,更沒有少女時代。外婆生活過的年代離我太遙遠,我無從判斷母親的話是否正確。但在我看來,無論外婆的身份是什么,她的內心,都一定有過豐富多彩的世界。那世界里,住著她可能無法完整擁有的青春,住著她可能一生也無法擁有的真正的愛情。

      因此,我比母親更能理解,當五十出頭的外婆,遇見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春天時,內心的那份渴慕與向往。停留在眉目間的愛,何嘗不是內心情感的噴薄與洶涌?不然,緣何一向緘默自持的外婆居然能讓粗枝大葉的母親看出了端倪?

      母親忿忿,當即不動聲色地展開一場“母愛保衛戰”。母親借自己身為大隊婦女主任的便利,四處打聽錫伯的身世。原來錫伯是安徽六安人,祖上幾代曾是遠近聞名的大茶商。據說父親是開明紳士,抗日時捐過大量的物資,為了保家財平安也與附近的綠林有過來往。還有,錫伯光頭不是因為癩痢,而是家里落難后一路乞討、患傷寒留下的后遺癥。

      了解了錫伯底細的母親嚇了一大跳。她慶幸自己腦袋里繃緊了一根弦,否則全家都要被外婆的“黃昏戀”拖累了。

      錫伯以前約莫一個月來一次大睦村,臨近年節時也不過二十天左右一個輪回。現在的錫伯,是上中下旬的第一日必來。母親下定決心橫加干涉的那天,恰是六月上旬的第一個早晨。

      那一天,外婆起來的比往常早許多。起來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摸索著到灶間燒早飯,而是透過熹微的晨光對鏡梳妝。不算濃密卻仍然烏黑的長發,被外婆用桃木梳一遍遍地梳,再用篦子沾上一點水,再重新將頭發篦一遍,最后綰在腦后,束成一個小小的髻。

      頭發梳好了,接下來是整裝,將身上穿著睡覺的破衣裳換下,穿上一件七成新的蛋清色的斜襟大褂。對外婆來說,扣枚盤扣都是重要、不容忽略的細節。先從頸下扣起,鎖住生命留下的刻痕。然后沿著起伏的胸襟處,一路滑下,如淺瀑落入了深潭,有大山深處四季獨有的靜謐清幽。

      扣好了最后一枚盤扣,外婆就起身牽自己的衣角。左牽右牽、左旋右旋,對著當面的鏡子,腦后還舉著枚錫伯給的折疊式小鏡。直到鏡子里出現外婆一張不再年輕卻依然精致、好看的笑臉。

      溫潤的晨光里,一位典雅的老式女子,掀起歲月的簾幔,輕舒花未開、花已落的悲傷。用十三種花色挑繡的繡花鞋,在陳舊的床踏板上端端正正地擱著。每一種顏色都像是外婆青春重燃的張力,在幽暗與熹微中豎起生命的旗幟,盡情地招展。

      透過煙青色的蚊帳,母親看見梳妝熨帖的外婆拉開了房門,又悄悄折返,再次顧影自憐。曦光透過老屋的高窗,投入一條奔涌跳動的光柱。外婆的臉疊合在光柱間跳躍的顆粒之中,遠遠地望去,外婆的臉仿佛也在曦光中歡欣跳躍。

      更令母親驚奇的是,外婆拿起了五斗柜上一只裝金剛鉆油的紅金屬罐子。她并沒有打開蓋子,而是湊過去聞了聞香味,臉上現出陶醉的表情。接下來母親看見外婆用兩只手掌擦拭小小的金屬罐殼,特別是擰蓋處的縫隙。大概摸出點油花后,外婆就細細地往自己臉上抹去。抹完,外婆密切地關注自己臉蛋的變化。然后,又伸手到灌殼上摸一邊,周而復始地往臉上抹。最后,外婆長嘆一口氣,將鏡子放倒,一雙手互相抹了抹手背,最后抹在了頭上。

      燒火、做早飯是外婆的必修課。梳妝完畢的外婆終于走出了廂房。一直屏住呼吸假寐的母親終于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望著縫了幾處補丁的蚊帳頂發呆。晨起對鏡貼花黃的外婆,這不是她記憶中的母親,更不是她熟悉的母親,卻是令她心有所動的母親。在這剎那,母親打好的算盤有瞬間的松動。母親說,是二哥突發的哭聲堅定了她的決心。她不能沒有了母親,更不能讓孩子們失去了外婆的照料。

      母親假裝一無所知,抱起二哥把尿,喂他吃奶,把他重新哄睡下。然后喊大姐起床,麻利地給大姐穿好衣服,就讓大姐披散著頭發去找“媽咩”梳頭。最后母親拽起耍賴不肯起床的大哥,幫他穿好衣服,牽著手走出廂房。

      讀初中的舅舅已經坐在八仙桌旁,端著碗滾燙的稀粥轉著圈喝,喝地稀溜溜地響。外婆拉著大姐站在家門口的一塊大青石板上,細心地幫她扎辮子。石板下是一條嘩嘩流淌的村中下水道,梳掉了的斷發就被外婆隨手丟進水溝里,與落葉、泡沫一起,嘩啦啦地奔向未知的遠方。

      母親扶著走路還有些顫顫巍巍的大哥也站在了門口的青石板上,讓大哥扯開褲子,對著流水尿尿。外婆一邊給姐扎好的小辮上系蝴蝶結,一邊逗我大哥。毛寶,看見溝里那只青蛤蟆了嗎?快尿……

      吃完早飯,外婆照常收拾碗筷,在廚房里認真洗涮。母親抱著襁褓中的二哥坐在門檻上,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她的一雙兒女。挑擔的、推雞公車的、騎自行車的,或是扛著各種農具從她眼前走過的村民,一一和她打著招呼。

      母親心不在焉地和鄉親們打著招呼,心口卻一陣陣地發疼。母親說,她摟著二哥坐在門檻上等貨郎錫伯出現的那點時間,熱汗像螞蟻般在她額頭四處游走,再順著臉頰落進頸根,落進二哥張開的眼睛里。

      二哥張嘴哭起來的時候,帶安徽口音的叫賣聲,伴隨著進村的撥浪鼓發出的“出動、出動、出出動”的鼓聲一起傳了進來。母親立刻打起精神,將哭鬧著的二哥塞到聞聲趕來的外婆手里,假裝很隨意地說,姆媽你幫我抱著老三,我帶老大老二去買點東西。

      外婆接過三哥,欲言又止。母親就又問,姆媽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買?外婆趕緊搖頭,抱著二哥退到了堂屋深處。

      貨郎擔就停在我家斜對面的一塊空禾場上。錫伯則站在身后那堵墻的陰影里,拖腔拖調地念:貨郎擔兒強,貨郎擔兒好,貨郎擔兒樣樣齊。錫伯錫伯頭發少,貨郎擔里百貨全。紗巾圍脖發卡蝴蝶結、紐扣針線剪刀銅頂針。大人小孩快來瞧,過了這村可沒店,過了這村可沒店……接著,手里撥浪鼓一通猛搖,發出歡快的“嘿咕隆咚、嘿咕隆咚”的聲響。

      母親打開貨郎擔,東一下西一下地挑繡花線,片刻間手里捏了一把繽紛的色彩。錫伯笑著搭腔:妹子,這年頭已經很少有人會挑這么多的顏色了。母親接口說,誰說不是呢!可我家姆媽愛穿我繡的鞋,十三種顏色呢!錫伯望向母親的眼睛里,突然就多出幾顆細碎的星星。

      母親抬起頭,眼睛直視著錫伯開言:唉你說這都什么年代了,我姆媽還是梳著一絲不亂的頭發,裹著整整齊齊的小腳,穿鞋還非得穿我做的繡花鞋。這花色少一種顏色都不干。她這樣下去很危險的,不符合當前形勢。

      錫伯笑答,有什么危險的,政府也不可能不準穿繡花鞋吧?母親臉色一沉,說這你就不知道了。繡花鞋不是勞苦大眾該穿的。錫伯,你是哪里人啊?聽口音好像是安徽人吧?前幾天被舉報的一個安徽財主,據說還和土匪牽扯不清呢。

      母親一頭說,一頭密切關注錫伯的臉色。果然如母親所料,錫伯的臉色急轉直下。母親說完了該說的話,就把繡花線錢給付了。她轉身走開的時候,錫伯喊住了她,說自己明天可能要回老家了,能不能送對紅發卡給可愛的女娃娃?母親走回去,接過發卡,丟了五分錢到柜臺上。

      錫伯推辭著不肯收,母親冷冷地說,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一句話噎得錫伯無話可說。

      母親拖兒帶女地走回家去,背后傳來的是錫伯搖得震天撼地的鼓聲。在母親聽來,那分明是“心痛心痛,心好痛。”

      外婆突然就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去。母親又驚又怕,差不多一個禮拜沒合眼,百般照料,才把外婆從閻王爺手里奪了回來。只是,外婆一口雪白的牙齒因此落光,耳朵也聾了。

      除了外婆的后遺癥,這個家還多了副白皮棺材,吊在了老屋的梁上。母親說,這是農村慣用的沖喜方式。還挺靈驗,棺材打好了外婆的病就好了。

      我不知道外婆生病與錫伯的突然失蹤有沒有關聯,也不知道外婆沒死是否果真依仗那口白皮棺材的沖喜。反正我記事后看見的外婆,已是標準的農村老太太的形象:疏淡的眉毛、塌陷下去的眼眶、癟得吃肉都要靠吞的一張嘴。唯一不變的,是她腳上的繡花鞋。不過,已經很舊很舊了。母親到了部隊,要在父親的下屬農場軋面條,要做一家子的飯,洗一大家子的衣服,偶爾還要給孩子們做新衣、補舊衣,再也沒有多余的時間給外婆繡那費時費力的十三種顏色的繡花鞋了。

      時光老去,外婆也在老去。后園的老棗樹,在經歷了一年特大的風雪后,拒絕再開花結果。外婆牽著我的手,一下一下撫摸棗樹身。她沒有嘆氣,只是凹陷的眼睛里露出一點點光。

      外婆耳聾。因而練就了我的大嗓門。如果順風,輕輕地說一句什么她也能聽見。若不順風,趴在她耳邊說話她也是靠猜的,滿臉茫然。我說人家栽禾,她說什么殺鵝,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

      我調皮,任性,總愛搗蛋害人,打得和我同齡的毛崽妹叻哇哇地哭。人家告上門來,外婆舉著把雞毛撣子,而我撒腳就跑。青石板小路上,風一般掠過我小鹿般的蹄印,也印下外婆趔趄的腳印。若不是表舅黃皮舅舅屢屢出手攔截,外婆永遠抓不住我。不過,外婆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落到我屁股上的雞毛撣子,簡直是給我撓癢癢。可狡黠的我還是會放聲大哭,讓所有人知道我被外婆狠狠教訓了,引發圍觀的人一陣陣善意的大笑。

      這樣哭鬧的好處是,外婆總要從衣兜里捏出一枚亮晶晶的一分錢鎳幣來,當做我挨打之后的安撫。七十年代初,這一分錢可值錢了,可以買一竹筒的爆米花。一粒粒地鉗進嘴里,含上半天,充分享受大米的芳香,然后才用舌尖輕輕頂上上顎處,直待米花自行消融。這樣的吃法,一分錢的爆米花差不多能吃一后晌。一分錢拿到供銷社,還能買兩個花花綠綠的水果糖。那個甜啊,對小時候的我來說,是最美也是最奢侈的享受。

      僅僅為了這一分錢的享受,也令我從小對生活有了期待。恰如母親丟下離奶后的我,回部隊時騙我的理由,就是寶貝兒乖乖,姆媽上街去給你買油餅吃。

      油餅是誘人的,這樣的美好實在太值得期待了。雖然母親一去不復返,可我與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里,總是多了份非常強悍的期待,足令我驕傲地對同齡人說,我的姆媽去城里給我買油餅去了,你們懂不懂?懂的,是我的好朋友。不懂的,要被我這個小暴君打。打完之后人家告上門來,我和外婆又在滿村的青石板小路上,上演一出你追我逃的游戲。無論追不追得上,我都注定是游戲的贏家。

      一分錢,篤定地在青石板的盡頭處等著我,令我有足夠的期待。

      只是如今,在歲月的深處,無論我如何聲嘶力竭、千呼萬喚,始終是喚不回外婆的身影。她與我之間,隔著一條奈何橋。

      外婆走的那年,我已虛歲十八,恰是最美的年華。

      那年中秋,山村的月亮仿若笆斗一般大小,將整個村子當做鈐印,拓入了流年的冊頁。

      外婆走得干凈利落。不曾帶走一粒塵埃,只是眼睛不肯合攏。母親唱起了喪歌。我的姆媽娘耶,你老人家操勞一世,幫我帶大五個兒女,我的姆媽娘耶……母親倒抽一口氣,擦擦眼淚,繼續哭唱。女兒該如何報答你喲,姆媽!

      奇跡出現了。已經故去的外婆,眼皮突然闔上。眼角卻淌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梳著兩條黑油油的麻花長辨的大姐,整個少女時代都與外婆相依為命的大姐,放學回來就要掀起外婆的衣襟咂兩口奶的大姐,不喊外婆為“媽咩”而喊蘭姐的大姐,因身患蕁麻疹,沒能趕回來送一送外婆的姐,在千里之外,放聲痛哭。

      她的每一滴淚水里,都有外婆一個小小的影子:白洋布斜襟大褂、黑香云紗闊腳褲。為數不多的黑發,總是整齊地綰在腦后,用根古樸的銀簪子簪住。疏淡的眉毛,丹鳳眼,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

      第二年清明,姐從深圳而來,帶著滿懷的歉疚。我無聲地握住了姐的手,任車窗外的樹,成行地倒退。我知道人生沒有如果,只有遺憾。

      孤獨的遠山隱于一大片烏云的背后,起伏的線條,宛若一張宣紙上的素筆丹青,在薄薄的紙頁上濃淡兩相宜。

      熟悉的山路盡頭,是外婆的孤墳。遠遠望去,有新土蓋住了綠草。我和大姐跪在外婆墳前,點燃香燭紙馬。世俗的風,穿山而來。一低頭,看見外婆墳前的供碟上,擺放著一枚造型古樸的銀簪,在寂靜的空山,閃著遠離塵世的微光。

      姐擎起那枚銀簪,仔細察看。是他,真的是他嗎?姐握簪在手,一臉的惘然。

      清明時節的雨,破空而來。吹來了遍地的落紅,也吹來了大山的呢喃。外婆的墳前,花未開,花已落。“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返程,大雨如注。我和姐坐在吉普車的后座上,望向各自據守的一方。我看見的是雨,車窗上一滴滴拖著蝌蚪尾巴的雨,迅速消失在更為浩大的一片雨水里。姐看見的是車窗外,行走在雨中的人,一顆在塵世中閃著微光的頭顱。

      姐突然發出一聲長嘆。銀簪在光線昏暗的車廂內,閃耀著些許的光。外婆,就坐在這時光籠罩的亮光里,輕拈一片落花。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我在歲月的彼岸,聆聽到被風吹亂的流年。花未開,花已落。

      本期點評1:

      生活本身遠遠比文學創作更豐富。只是很多隱匿在生活褶皺中的人事物,尚未被文學發現。鄒冬萍的《花未開,花已落》或可視為一種關于散文文體的寫作探索,既有細膩的情感、詩性的語言,也有敘事的張力。在散文與非虛構這兩種表現形式之間不斷切換,兼有小說的筆法,作家的在場和強烈的問題意識躍然紙上,創造出一種更為切近“真實”“自我”與“時代”的寫作風格。

      “外婆從未對我提過她的身世。在我的記憶里她好像是一個無根的女人,仿佛是一片葉,被命運吹到這里,就落地生根。”“我”的外婆是從舊時社會走出來的小腳女人,她的根系長在過去的土地深處,枝脈葉片開散在新中國的陽光和雨露之下,傳統和現代在她的身上纏繞交錯。原本是雙田鄉老大睦村橫路葉氏“無所畏懼,以勝為傲”的富家千金,但天保舅公成為了承包煤窯和石灰窯的第一富戶,她卻在7歲的時候被賣給別家做童養媳。外婆畢生節儉,唯一的奢侈是那雙三寸金蓮上的繡花鞋。她前半生為夫家和子嗣勞頓,晚年與貨郎錫伯之間那場朦朧的愛戀,是她遲來的青春的燃燒和生命光彩的煥發。在晨光熹微中梳洗整飭,細細纏上裹腳布,穿上用十三種花色挑繡的繡花鞋,是外婆見心上人前最為隆重的儀式。

      遺憾的是,這段戀情尚未開始便被母親以“出身”和“階級”論扼殺在了搖籃中,從那以后,只五十多歲的外婆眼窩凹陷、耳朵聾了、牙齒掉光,再沒有了青春的幻夢。此后,她的精神寄托從同輩人轉移到了隔輩人身上,作品轉而開始寫“我”跟外婆之間那一分錢鎳幣的寵溺和默契,可是孩子終將長大,外婆終將老去。只有她去世后墳前那枚擦拭得锃亮的銀簪子,在沉默地講述著她沒有為自己活過的一生。這處細節不禁令人聯想起魯迅小說《藥》的結尾處“不恤用了曲筆”,在夏瑜墳前添上的那圈紅白相間的花。可以說,《花未開,花已落》中的外婆之死是一個纖毫畢現的標本,切中個人和時代的痛處,打開了灰暗世界的內里,在平實中蘊藏著沉痛。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

      老大睦村中心的戲臺上,沒有上演“奸賊害忠良,秀才愛姑娘”的咿呀戲文,卻在村莊的一隅,隱藏著一場悄無聲息的扼殺大戲。外婆隱秘的情愛之秧剛剛種下,時任大隊婦女主任的母親就將它連根拔起,使之變成一棵枯萎的衰草,但它并沒有在積年陳舊的煙火里燒毀殆盡,依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悲憫氣息。

      加繆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禮上的演講如此說到:“寫作之所以光榮,是因為它有所承擔。它承擔的不僅僅是寫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憑自己的力量、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擔我們共有的不幸和希望。”作者正是這樣做的,她將那些家族往事和外婆秘史寫成冊頁以饗讀者,與我們產生了心理共鳴。“當黃昏降臨大地,燕子低徊,狗尾巴草在風中吐露卑微的心事,炊煙繞過鍍滿夕光的屋脊,萬物的呢喃撥響記憶的風鈴。我將在沉睡中醒來,聆聽被風吹亂的流年。”

      有如夏瑜墳頭上的小白花,文末的細節描寫給人以掩卷沉思中的慰藉。外婆葬禮之后的第二年,“熟悉的山路盡頭,是外婆的孤墳。遠遠望去,有新土蓋住了綠草。我和大姐跪在外婆墳前,點燃香燭紙馬。世俗的風,穿山而來。一低頭,看見外婆墳前的供碟上,擺放著一枚造型古樸的銀簪,在寂靜的空山,閃著遠離塵世的微光。”那枚換來一點白面,救了大哥性命的銀簪失而復得,實耶?虛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車窗外行走在雨中的人,有一顆在塵世中閃著微光的頭顱。”車內,“一枚造型古樸的銀簪,在光線昏暗的車廂內,閃耀著些許的光。外婆,就坐在這時光籠罩的亮光里,輕拈一片落花。”

      中國人的俗世觀念里,家丑是不可外揚的,但某些時候,“家丑”卻是文學彌足珍貴的資料。荒唐的外公,春冰消融古井起波的外婆,都可能是家丑的談資,在鄒冬萍的筆下卻成為獨屬于自己的寫作素材。這篇散文文風氣質獨特,粗糲中不乏飽滿的細節描寫,修辭富饒,質感十足,沒有畫面的文字敘述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不管是對主要人物的外婆,還是次要人物的太外公、父親、母親、舅舅等人的描寫,都在諧謔中富含悲憫,在遺憾中深懷愛意。

      崢嶸歲月欺人事,浩蕩乾坤入客愁。外婆與貨郎錫伯無疾而終的愛情,是她生命夕陽下一抹暗淡的晚霞;是成年以后的“我”與姐姐相對無言、無語凝噎的永恒傷痛;更是一生懸垂在“我”記憶深處的一顆風鈴。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小說專業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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