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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謝宗玉:杜甫:賦到滄桑句便工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 | 謝宗玉  2023年12月12日08:53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杜甫的詩歌。應(yīng)該被誤讀了。現(xiàn)代不少學(xué)者將這詩當作杜甫棄儒入佛的證據(jù)及轉(zhuǎn)折點。說是仕途無望,命運多舛,飄零湖湘,杜甫便有了皈依佛門之念,要結(jié)廬麓山,伴居古寺,了此余生。為什么這么說?因為詩歌里面就有這樣的內(nèi)容啊。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爭盤紆。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地靈步步雪山草,僧寶人人滄海珠。塔劫宮墻壯麗敵,香廚松道清涼俱。蓮花交響共命鳥,金榜雙回三足烏。方丈涉海費時節(jié),懸圃尋河知有無。暮年且喜經(jīng)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飄然斑白身奚適,傍此煙霞茅可誅。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內(nèi)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跡,今幸樂國養(yǎng)微軀。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貴功名焉足圖。久為野客尋幽慣,細學(xué)何颙免興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

      這應(yīng)該是杜甫最長的佛詩。正面歌頌寺廟,直接而夸張,并且全方位不遺余力。把岳麓山比作仙境。把麓山道林二寺比作神仙居所。里面的和尚,有一個算一個,都被夸成了滄海明珠。

      并說,自己若能居于此地,功名富貴都不去追逐了。

      在歷代所有贊美麓山寺廟的詩歌中,杜甫這首當拔頭籌。看得出來,他不是在應(yīng)酬敷衍,而是發(fā)自肺腑。滿心的歡喜與滿腔的激情,時隔千余年,仍能從字里行間傳遞給讀者。

      但是,自此以往,杜甫真能割舍儒學(xué),心甘情愿成為釋家弟子嗎?這怎么可能?事實上無論杜甫的處境有多糟糕,只要他走出家門,觸景生情,隨口一吟,一腔儒門憂患,就會噴涌而出,這是一種已根植在他血脈里的情感呀。九十余首旅湘詩中,憂國憂民的句子仍比比皆是:

      “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道思捐軀”、“去年米貴缺軍食,今年米賤太傷農(nóng)”、“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戀闕勞肝肺,掄材愧杞柟”……

      儒家理念已深入腦髓,堯舜夢想從未動搖,這種人豈會輕易改弦易張?很多學(xué)者說,杜甫從小就有向佛之心,不少詩中都涉及佛語禪意。可這有什么奇怪的?杜甫的姑媽本就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杜甫從小伴她左右,對佛經(jīng)的理解,自然要比一般人深些。何況在唐代,佛學(xué)氛圍最為濃郁,文人墨客若不懂幾句偈語禪言,就顯得沒文化似的。

      最初我弄不明白,杜甫為什么會這么高興?里面竟雀躍著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欣悅。那歡快的氛圍像是要溢出來一般,感覺他撿了寶似的?難道兩寺和尚真允許他結(jié)廬麓山了?

      還有,既然是歌頌寺廟,杜甫為何又要涉及橘洲田地的肥沃,潭州民風的淳古?這不是把主題沖淡了,把結(jié)構(gòu)弄亂了嗎?此詩的思維邏輯,究竟是怎樣的呢?

      何況,細心的讀者應(yīng)該能發(fā)覺,“傍此煙霞茅可誅”與“依止老宿亦未晚”,兩句詩雖然是同一個意思,但兩句詩“結(jié)廬”的地方并不相同,一個在岳麓山,一個在長沙城。很顯然,他這么說,只為夸贊兩個地方很不錯罷了。就像客人參觀了主人的豪宅,會不由自主感嘆一句:“哎呀,我都不想回家了。”

      后來才知道,杜甫獻詩,意在采藥,根本沒有結(jié)廬麓山的想法。唐代佛教大興,寺院林立,整個岳麓山以及周邊田地,幾乎全是寺產(chǎn)。杜甫想采藥山中,還非得經(jīng)過麓山和尚允許不可。這才是這首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正背景啊。

      原來,從干謁長安開始,杜甫過的就是一種“賣藥都市,寄食友朋”的生活。而這項辨藥制藥技能,來自早年他與李白一起練丹時的經(jīng)驗積累,“未就丹砂愧葛洪”。加上杜甫年輕時走遍萬水千山,博聞強記,辨物識性,理論與實踐結(jié)合得相當好。

      后來到了四川,杜甫不但采賣藥材,還帶著一家老小親自栽培。“藥條藥甲潤青青,色過棕亭入草亭,苗滿空山漸取譽,根居隙地怯成形。”及至長沙,賣藥竟成了杜甫一家人最主要的生活來源。“茅齋定王城郭門,藥物楚老漁商市。”

      忐忑不安地詢問麓山和尚的意見。和尚上報給了主持。主持聽說想來山上采藥的,是一位落魄詩人,心中一軟,就答應(yīng)了下來。這下子一家人的生活有著落了!杜甫聽了,頓時歡呼雀躍,揮筆寫下這首長長的贊美詩。詩中歡快的因子,像陽光下的彩色泡泡,四處飄蕩。而采藥人的身份也在詩中時隱時現(xiàn)。

      “地靈步步雪山草,僧寶人人滄海珠。”“滄海珠”一般與“昆山玉”相配。杜甫不止一次如此搭配:“盈把那須滄海珠,入懷本倚昆山玉”。在這里,他卻用“雪山草”與之相配。雪山草生長在祁連山風蝕的巖石下,是一味珍貴藥材,與雪蓮、蠶綴合稱為祁連山“歲寒三友”,都是藥中精品。中年杜甫侍奉唐肅宗時,就在祁連山腳下,應(yīng)該是見過這種草藥。

      把一山草木比作“雪山草”,這是采藥人的職業(yè)心理。很顯然,采藥這項營生,對儒生來說,并不光彩,在杜甫的一千余首詩中,很少提及。但這種職業(yè)心理,無論杜甫怎么遮掩,潛意識總會流露出來。采藥人發(fā)現(xiàn)麓山植物種類繁多,花艷葉肥、枝壯根老,幾乎全部可以入藥,并且品質(zhì)極佳,現(xiàn)在又得了和尚的應(yīng)允,能不激動得忘乎所以?幾乎想都沒想,就把藥材當作了詩中意象。

      “暮年且喜經(jīng)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經(jīng)行”是一個佛學(xué)名詞,必須知道這個詞,才會明白這句詩的意思。修行者為提高對身體的明覺度和攝受力,鍛煉心念對身體的控制,旋回往返于一定之地,叫做“經(jīng)行”。比如近段時間,我每天走路上下班,也可以雅稱為“經(jīng)行”。

      一家老小的生活都還沒著落,杜甫會為了佛門修行,不停往返于岳麓山與長沙城嗎?當然不會。在這里杜甫巧妙化用此詞,既讓和尚看著舒服,又掩飾了自己的尷尬行為。迎著春日的暖陽,來回穿梭于湘江兩岸,不是為了提高自己的明覺度,而是去“佛家林園”采擷草藥呀。此詞的妙用,既表現(xiàn)了杜甫對佛經(jīng)的熟悉程度,又彰顯出了杜甫不錯的生活智慧。一個“喜”字,一個“近”字,把老詩人的心思寫活了:謀生之地如此之近,來來回回,好省腳力,老夫可歡喜啦。

      “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之前看著頗有疑問的詩句,現(xiàn)在也解釋得通了。桃源可借指湖南。意思是世易時移,湖湘百姓不可能永遠都像生活在桃花源里。可橘洲并不能借指三湘。橘洲太小,又沒有特別的典故,上句與下句對仗,實在有點虎頭蛇尾。

      現(xiàn)在明白了,采藥人無非是看中了橘洲肥沃的田地,想租賃幾畝地做藥圃罷了。前一句寫眾生,后一句寫自己。典型的老杜思維,一點違和感都沒有。這句詩可以這么理解:只要橘洲還有膏腴之地,不管世事如何變化,我都有信心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內(nèi)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跡,今幸樂國養(yǎng)微軀。”繼而我也就明白了,在一首佛詩中,老杜的思維為什么會來一個三級跳,要去奉承州官?他這是在為賣藥長沙做鋪墊呢。日后若遇上訛詐之徒,也可求助州官不是?提前寫幾句贊美詩,多少能在州官那里留個好印象。

      杜甫、李白、韓愈、白居易等唐代詩人,特別喜歡寫長詩,東拉西扯,雜亂得很。若解讀不了詩歌的背景,你根本無法明白詩人究竟要表達什么主旨,哪怕翻譯成現(xiàn)代文,一樣莫名其妙,就比如這首。只有知道這是采藥人的感謝之詞后,你才能跳出詩歌的明面意思,抵達詩人真實而曲折的內(nèi)心世界。

      什么“久為野客尋幽慣”啦,“一重一掩吾肺腑”啦,“山鳥山花吾友于”啦,“物色分留與老夫”啦,都是山中采藥時真情實感的流露。天天采藥山中,呼吸麓山的新鮮空氣,整個山林仿佛化作了杜甫的肺腑,所有的花草鳥蟲,杜甫都看得跟兄弟一樣親。時日一久,杜甫也就習(xí)慣了這種幽靜的林野生活。

      從這首詩的高興勁兒來看,杜甫似乎要放下身段、沉入底層、自力更生、自謀出路。這應(yīng)該是他晚年設(shè)計的重要人生規(guī)劃。可惜這份規(guī)劃到頭來,仍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大家都知道,杜甫是一個悲劇型人物。但中學(xué)教科書喜歡把他的悲劇歸咎于那個時代。其實他支離破碎的命運,更多是由他自己造成的。杜甫的世界觀過于龐大,價值觀過于剛烈,人生觀過于隨意,以致整個一生,全是下坡路,除了盛產(chǎn)詩歌,其他一事無成。

      現(xiàn)代中學(xué)生有句勵志格言:奮斗就是每天都很難,但一年比一年容易。不奮斗就是每天都輕松,但一年比一年難。怕吃苦的人吃一輩子苦,不怕吃苦的人,吃一陣子苦。

      杜甫是典型的反面例子。正面例子,當屬他的粉絲白居易。白居易十五歲“始知有進士”,從此進入漫長的升級打怪模式。整整14年,豪情不減。29歲赴長安,一舉將進士拿下。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好不意氣風發(fā)。可背后的艱辛,又有幾人知道?多年之后,白居易回憶少年時苦讀時的情形,讓人不得不服。“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shù),蓋以苦學(xué)力文之所致。”

      什么意思?白居易為了科舉,把年輕的身體都讀垮了。舌瘡手胝,膚枯齒搖,兩鬢蒼蒼,眼睛還患了飛蠅癥,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進士之后,白居易又主動參加兩次選拔考試,從此人生一帆風順,職級一路看漲,薪俸越拿越多。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江州司馬青衫濕”,不過是一種文學(xué)矯情罷了。如果要在大唐選一個先苦后甜的詩人典范,白居易絕對是不二人選。

      杜甫恰恰相反。論才華,杜甫應(yīng)該強過白居易。白居易15歲寫《賦得古原草送別》,其中“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兩句,高度概括了自然物候,又飽含人生哲理,與其說才華了得,不如說少年的豁達心性,讓人敬佩。此詩可看出白居易的視野、胸襟、格局和品性。

      杜甫的爆發(fā)期比白居易要早得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7歲時就詩情壯闊,一首《鳳凰》讓他聲名鵲起。可惜后世沒留下來,不然與駱賓王7歲時作的《詠鵝》,定有一拼。

      “甫昔少年時,早充觀國賓”。唐玄宗泰山封禪,臨行前在洛陽舉行盛大儀式,十一歲的杜甫,因天資聰穎,受邀參加。“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十四五歲杜甫就在各種詩會酒宴上斗詩爭名,被眾星捧月,稱為班固揚雄再世。這份光彩履歷,白居易遠遠不如。

      然而才華是一回事,心性又是另一回事。杜甫的才華或許要勝過白居易,可心性則遠不及白居易。白氏全神貫注、焚膏繼晷,吹響科考沖鋒號的時候,杜甫還像個小猴子,在上躥下跳呢。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天哪,太傳神了!略略幾筆,一個精力過剩的懵懂少年,便被勾勒得栩栩如生,讓人不由莞爾。

      杜甫或許并沒意識到,這詩完美概括了他年少時浮躁、疏放、浪蕩的性格特征。關(guān)鍵的是,這詩并沒有反思的意思,反倒有一種孤芳自賞的味道。“哎,那個年紀,我就是這樣一個天不收地不管的人。”

      這一性格的形成,估計跟杜甫的寄養(yǎng)生活不無關(guān)系。母親去世早,五六歲時,杜甫被送往洛陽姑媽家。洛陽是東都,繁華不亞于長安。杜甫從小混跡于豪門弟子之中,加上鳳凰之才,功課又比同齡人都好,集萬千贊美于一身,自然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若干年后,杜甫給姑媽寫了一篇墓志銘,里面有個細節(jié),值得深究。說是姑媽將他的安危,看得比自己兒子還重。一場大病,他活下來了,表弟卻死了,就因兩人病床安放位置的不同。那么姑媽對他有溺愛之嫌嗎?這就很難說了。杜甫說姑媽知書達禮,家教很嚴。但她也許只對自己孩子嚴,從“一日上樹能千回”來看,姑媽對杜甫估計是愛多嚴少。

      杜家以前也是門閥士族,曾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說,但早已走下坡路了,父親杜閑多年擔任縣尉縣令,最高任職不過是兗州司馬。其他叔伯也混得差強人意。爺爺杜審言去世后,朝堂已無擎天大柱,偌大的家族正分崩離析,淪為一個個散落各地、無法互助的小官宦人家。

      少年杜甫在洛陽如魚得水,與豪門闊少玩得不亦樂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圈子的人了,以后注定要走一條與闊少們不同的路。可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酒酣肝膽,睥睨八方,茫茫洛陽,無非俗物。十九歲的杜甫,瞧不上身邊的小伙伴了,他開始人生的第一次遠游。伴游者有士族弟子韋之晉。“凄愴郇瑕色,差池弱冠年。”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走出書齋,縱覽祖國大好山河,對杜甫世界觀的培養(yǎng),極有益裨。家國概念開始在他腦海真正扎根。胸懷天下、心系九州、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的理念,從此伴隨一生,從未放棄。可以說,憑藉此舉,杜甫已將自己與閉門苦讀的儒生們完全區(qū)分開來了。這本是好事。然而,如果眼界與能力不匹配的話,只會加劇命運的悲慘程度。

      渡黃河,入晉地,縱橫吳越,一游就是三四年。賞山樂水,撫古追今,滿腦英雄事,滿腔功名心。“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對建功立業(yè)躍躍欲試的杜甫,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可能荒廢了讀書的最佳年華。

      公元736年,二十四歲的杜甫赴長安參加春闈,名落孫山。這應(yīng)該是在杜甫的意料之中。他給自己的科考時間,實在是太不充分了。而唐代進士的錄取率一直很低,每年只二十名左右。他來長安不過試試水而已。洛陽玩伴,出身高貴,一般都走舉薦之路,杜甫覺得自己也可以那樣。

      于是又去遠游了。這回他奔向齊魯大地,在泰山留下膾炙人口的詩歌《望岳》,其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言,被千百年來的熱血少年瘋狂追捧。

      這一游,又是四五年。直到父親病重,杜甫才返回洛陽。遵父命,娶司農(nóng)少卿之女楊氏為妻。父逝,杜甫守孝三年。在此期間,姑媽和繼母相繼去世。大家庭有弟妹要照拂,小家庭有妻兒要撫養(yǎng)。可三十幾歲的杜甫完全沒這個概念。聽說被唐玄宗“贈金放還”的李白到了東都,他魂都沒了,那可是他的超級偶像呀。李白一聲召喚,他丟下家庭,急巴巴又去遠游了。

      之后兩年,他三次陪李白他們在梁宋齊魯間漫游。“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兩人好不親熱。杜甫自以為是李白的知己,但李白似乎不這么認為,晚年一首《草書歌行》,一篙子打翻一船人。杜甫讀后如夢初醒,李白欣賞的是“古來萬事貴天生”,并不贊同他“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藝術(shù)觀念。于是寫下《不見》,對這段發(fā)燒的友情進行冷靜祛魅。“世人皆欲殺,余意獨憐才”,你們都說李白這廝該殺,我也只是憐惜他的才華而已。

      可是,李白烙在他生命里的那些印痕,早已根深蒂固,無法抹除。他就算想后悔,也垂垂老矣。曾經(jīng),他很想效仿李白大笑出門,直入皇宮,可他成不了李白。李白出身商賈,從小走南闖北,本就是一個鬼話人話說得特別順溜的江湖老手。杜甫既不如李白風流,又不如李白市儈。李白成功的干謁之路,他是羨慕不來的。若不是性情狂野,自由散漫慣了,無法做到長期隱忍,以李白的聰明才智和江湖經(jīng)驗,在宮廷混個如魚得水,又算什么?畢竟連“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樣的媚詩,都寫得這么清新脫俗,還有什么能難倒他呢?

      公元747年,唐玄宗臨時組織了一次制科考試,下詔“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以便網(wǎng)羅更多英才。三十五歲的杜甫動心了,大概以為可以撿漏吧?若只考一藝,他未必不能考取。不幸的是,主考官李林甫為了拍玄宗馬屁,竟來了一個零錄取。說“野無遺賢”,天下英才已盡列朝堂。

      千余年后,這事成了杜甫粉絲的借口,硬說杜甫很會考試,只是被李林甫擋了道,才抱恨終身。這就怪了,唐代年年都有科考,韓愈考了七八次呢,杜甫的科考之心若是堅定,接著考便是。問題是,唐代科考初興,門閥士族弟子根本不屑于此道,認為下場科考很沒面子。就像身穿錦袍,卻跑到泥塘,跟平民百姓搶捉池魚。一是形象不佳,二是未必有獲。

      洛陽童年玩伴,大多數(shù)都沒參加科考,就一個個被舉薦出去做了官。杜甫非常渴望能像他們一樣。他不知道,這條路對門閥弟子不難,對他卻比科考更難。以他的才華,苦讀三五載,科考過關(guān)并不難。只可惜他沒有這種毅力和心性。

      杜甫最先干謁的,是門閥大佬。這些人甚至就是兒時玩伴的長輩。有同伴牽線搭橋,杜甫以為必成,可就是不行。自爺爺杜審言去世后,杜家在朝堂已沒有可以置換的人脈資源。何況唐玄宗對武周朝的權(quán)臣認可度極低,杜家已被徹底排除在士族圈外,人家憑什么將這種寶貴機會,讓給你杜甫,而不是留給自家后生?

      杜甫的“士族弟子夢”,終是醒了。原來別的洛陽弟子可以自由成長,小官僚出身的他卻不行。就像一個平民弟子讀了貴族學(xué)校,跟闊少們打成一片。憑借天資聰穎,成績一直霸榜,自以為前程遠大,結(jié)果一畢業(yè),身邊的“俗物”都有了去處,唯獨自己四顧茫然。悲哀啊。

      被門閥嫌棄后,杜甫便瞄準了朝堂新貴。風云際會,機緣巧合,權(quán)貴們迅速崛起,但根基尚淺,需要物色優(yōu)秀晚輩,來組建政治班底,形成自己的利益圈。這才是干謁的真實背景,也是干謁市場紅火最重要的原因。要不然人家憑什么?為國舉才嗎?當然也對。可為什么就要推舉你?!

      說到底,干謁最需要推銷的,是自己的忠誠度,也就是人品。然后是能力,最后才是才華。杜甫看不破真相,本未倒置,犯了無數(shù)忌諱,以致十幾年顆粒無收。

      杜甫所犯的最大忌諱,就是有棗沒棗打一竿,漫天撒網(wǎng)。這何以能表現(xiàn)自己的忠誠?你想投我門下,不是因為我德高望重、前程遠大、能力超強、知人善用嗎?我正猶豫要不要舉薦你時,你卻轉(zhuǎn)身投了別人。偏偏還是我的政敵,你的眼光呢?氣節(jié)呢?為了入仕,就可以如此不顧節(jié)操嗎?那種貨色,你都可以去跪舔。等著吧,就算他舉薦了你,我也要想辦法擼下你。

      《舊唐書》對杜甫的評價是“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狎蕩”、“傲誕”、“無拘檢”。《新唐書》對他的評價是“性褊躁傲誕”,“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兩書的意思差不多。撇開兩書作者對杜甫可能存在的偏見,杜甫的性情還是有些問題的。就比如說,他為了抬高自己,竟把兩位剛?cè)ナ啦痪玫年人薨崃顺鰜恚袄铉咔笞R面,王翰愿卜鄰”。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因為見性情、見才華、見脾氣、有風骨,有突破,敢創(chuàng)新。跟唐代以往中規(guī)中矩的干謁詩全然不同,被現(xiàn)代學(xué)人夸上天了。可沒有實效,頂個啥用?

      在這首詩里,杜甫反問左丞韋濟,既然你曾當眾夸我詩歌寫得好,為什么不給我施展抱負的舞臺呢?我能“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才華滿長安都兜不住了,“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如果再不用我,我就東去大海,西去秦川。

      沒有文章記錄韋濟當時的心情。讀罷此詩,恐怕他只能說:“古來才大難為用,你且去東海秦川吧!”杜甫就不明白,寫詩和做官完全不是一回事,兩者所需才華,就沒有重疊之處。如果詩才能包治百病,那這個世界就簡單多了。

      正邪之間,杜甫肯定是個好人。但杜甫的品性細節(jié),卻經(jīng)不起推敲。母親去世,父親再娶繼室,又生四兒一女,差不多把寄養(yǎng)洛陽的杜甫給忘了。而姑媽子女也多,沒有時間和精力,守在他成長的路上,細摳他禮儀、性格和能力上的諸多問題。對姑媽來說,一俊障目,不見百丑。這一俊,便是杜甫超凡的詩才。

      杜甫的性格,估計跟遺傳也有關(guān)系。他像極了祖父杜審言。《舊唐書》說杜審言“恃才謇傲,甚為時人所嫉”。杜審言給《中華詞典》曾貢獻過一個成語:衙官屈宋。他自我吹噓,說屈原宋玉見了他文章,也只能俯首稱臣做衙官,成語由此而來。

      杜審言病重,宋之問等朋友前來探視,他感嘆道:“我活著,一直壓著你們,我死了,你們就出頭了。現(xiàn)在你們高興,我也不必內(nèi)疚了。惟一的遺憾,是沒有人接我的班啊。”也不知當時探病者心里的陰影面積究竟有多大?從性格和才華來看,杜甫算得上是祖父的接班人了。

      杜甫心中一直有一個誤區(qū),以為“詩名在手,天下我有”。他錯得離譜。詩歌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他注定會一敗再敗。

      歲月蹉跎,長安夢涼。直到44歲,杜甫才得了一個負責看守兵甲器杖的低階官職,名為左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還是他投匭獻賦贏得的機會。

      投匭獻賦,是指臣民向皇帝上書。“匭”,相當于政府機關(guān)門口的公共信箱。重大節(jié)日時,皇帝會通過這個渠道,傾聽來自四海九州的頌詞,滿足一下虛榮心。對儒生們來說,則又多了一次“另類科考”的機會。

      這相當于單考詩文,杜甫自然不會錯過。天寶十年元月,唐玄宗要舉行祭祀太清宮、太廟和天地的三大盛典,杜甫早早預(yù)獻《三大禮賦》。唐玄宗讀后大悅,讓集賢院登名造冊,將他納入選官序列。天寶十四年,杜甫走馬上任兵曹參軍。說到底,杜甫的晉升,最后還是依靠了自己的才學(xué)。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有了養(yǎng)家糊口的職位,杜甫就想把一家老小接回長安。可那已是安史之亂的前夜,大地洪旱交替,社會矛盾紛繁,百姓饑寒交迫。杜甫名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便是這時寫的。

      詩的前面部分,這個儒生還在“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感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突然筆風一轉(zhuǎn):“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心憂黎元沒錯,哀號子夭也行,但可以不放在同一首詩嗎?放在一起,實在太讓人憋悶了!

      悲哀的是,哭完幼子,把眼淚擦干,還是在同一首詩中,杜詩人又開始操心起別人來了,他嘆道:“我有生員身份,既不要服兵役,又不交賦稅,連我家都餓死人了,普通老百姓哪還有活路呀?”

      小時候曾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窮人,老操心天下大事,有一回天降大雪,他出口就是一首打油詩:“大雪紛紛落,我睡柴禾垛,哀哉窮人怎么過?”我疑心故事的原型就是杜甫。他就不明白,普通人家的丈夫和父親,哪會像他一樣,經(jīng)年累月在外面瞎逛呢?

      然而,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杜甫前半生閑逛二十年,因為家事國事都沒參與,佳作非常有限。安史之亂后,帶著家人四處流浪,共赴時艱,反倒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不但詩歌數(shù)量陡增,名篇也一首接著一首奔涌而出,“三吏”“三別”,就是他輾轉(zhuǎn)于戰(zhàn)火之間,在流亡途中寫的。

      在四川奉節(jié)縣,為養(yǎng)活一家子,杜甫又是租公田,又是買果園,并擼起袖子,親自下地。隨后幾年,他一共寫了四百多首詩歌,占他現(xiàn)存詩歌的百分之三十。其中包括《春夜喜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蜀相》《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諸多耳熟能詳?shù)拿?/p>

      國運頹喪,民生凋弊,家事凄慘,痛徹肺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律詩受行格所限,不足以表達心中憂憤,杜甫自然而然,就將古樂府挪作今用,并且隨心而賦,憂國憂民,九曲回腸,感人至極。因而被后來者白居易推為新樂府的開山鼻祖。

      年輕時的豪放漫游,讓杜甫對祖國的萬里山河,有一種沉浸式眷戀,心身俱愛。晚年的顛沛流離,又讓杜甫對底層百姓的悲慘命運,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感同身受。可以說,杜甫是一個被生計改造得最為徹底的知識分子,也是封建時代少數(shù)幾個擁有現(xiàn)代家國概念的詩人,真正做到了與勞苦大眾同呼吸共命運。

      不管你如何“怒其不爭”,他都大愛無疆,萬家憂樂掛心頭。一張嘴,就能憂己窮以及人之窮,愁己困以及國之困,一點做作的痕跡都沒有。從“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直接過渡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從“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思緒直接跳到“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詩中既有與黎元沉浮與共的疼痛感,又有與家國休戚相關(guān)的責任感。這種胸襟和格局,直沖霄漢,甩出同時代、甚至整個封建時代文人幾條街遠。

      后人推他為“詩圣”,名副其實。立功、立言、立德,這是儒家核心價值,杜甫雖然夠不上,但他卻在詩歌中,樹立了一個身披萬重苦難、心中理念不滅的儒士形象。他“立心”了,不管命運多么殘酷,他始終沒有改變自己那顆愛國憂民的“儒心”。他當?shù)闷鹑鍖W(xué)概念中的“圣”字。

      杜甫其時已具有現(xiàn)代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情懷。詩中他處處稱君,但他的心中之國,不僅是君國,還是民國,老百姓的國家。他關(guān)心的民,不僅是漢人,還是整個中華民族,或者說,“斯世同懷”,他超越了種族。

      可惜唐代寫詩不能成為職業(yè)。四十歲前,如果還不能將詩才成功轉(zhuǎn)換為經(jīng)濟仕途,那詩才在別人眼中,就只剩酸腐了。杜甫嘲笑自己是“乾坤一腐儒”,并說“儒冠多誤身”,他其實是在抱怨才華的貶值。儒冠是封建時代的身份象征,是達官貴人的金裝,又怎么會誤身呢?不過是杜甫沒享受儒冠所帶來的紅利而已。

      年輕時,杜甫總以亂世英豪自比。蒸一條魚,都會想魚腹中是不是藏著劍?安史之亂,禍了國家,害了人們。但也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機會,舊的政治體系被摧毀,無數(shù)王孫,淪為乞兒;無數(shù)新貴,紛紛崛起。

      滄海橫流,方顯英難本色。杜甫若有本事,可趁機出頭。老天爺也的確給過他機會,讓他成功逃離長安,投奔肅宗,任職左拾遺。

      左拾遺品階不高,卻是天子近臣,唐代很多宰輔早年都任過此職。若把握得好,飛黃騰達,不在話下。然而事實證明,杜甫并沒有政治智慧和治世能力,很快就被貶出靈武臨時朝廷。

      自信心被摧毀,杜甫開始懷疑自己。做不成柱長天的大木,他只能去做一枝依傍別人的蘆葦。這種想法,跟他的干謁心思,同出一源。所以說,他的人生觀過于隨意。

      投奔成都嚴武,是杜式投靠的經(jīng)典例子。嚴杜兩家是世交,嚴武小杜甫14歲。杜甫在洛陽“翰墨場”大殺四方的時候,嚴武還是一旁看著滿眼冒星星的鼻涕小孩。

      一轉(zhuǎn)眼,嚴武已是四川的最高行政長官和軍事長官。高適打不贏的吐蕃兵,被嚴武殺掠無數(shù),收拾得服服帖帖。現(xiàn)在這家伙長得人高馬大,一臉兇相,驕橫跋扈,性情暴烈。

      但憑藉年少時的溫馨記憶,嚴武對杜甫極好。給他買地建房,安頓家小。杜甫的浣花溪草堂,就是他出資建造的。他還向朝廷舉薦杜甫做他的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官秩六品。這是杜甫任過的最大官職。后世所稱的“杜工部”,就是由此而來。

      可人家有年少的情誼,杜甫卻沒有做屬下的自覺。他恃寵而驕,經(jīng)常懟得嚴武下不了臺。有一回杜甫醉酒,竟躺在嚴武床上。嚴武命人將他挪開,他不依不饒地罵道:“嚴挺之怎么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嚴挺之是嚴武的父親,大杜甫四十歲,生前身居高位。兩家既是世交,杜甫怎么也該稱一聲嚴世伯,何至于直呼其名?

      杜甫的確醉了,但醉后吐真言。杜甫心里有一個結(jié)打不開,自己干謁了一輩子得不到舉薦,嚴武卻憑祖上蔭功,順風順水,一路青云直上。當年洛陽的小粉絲,現(xiàn)在天天在自己面前耍長官威風,真是郁悶呀。

      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當年的大哥,心理落差實在太大了,杜甫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呢。嚴武沒經(jīng)過科考,被直接舉薦為官,這一點沒錯。但他就不想想,嚴武入仕后,憑藉自己的能力,攢得赫赫戰(zhàn)功,年紀輕輕,就被封了尚書,又被加為國公。你還能當他是洛陽時候的“鼻涕蟲”嗎?自己既然依附于他,就得有個依附的樣子,長官屬下之間,起碼的禮儀得講吧?

      若是心里鄙夷,何不早早離去?可杜甫偏不,就要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嚴武忍無可忍,有一天,提著劍,發(fā)誓要殺掉這個年少時的偶像。嚴母阻攔不住,忙遣人報信,杜甫這才躲過一劫。

      與嚴武之間的尷尬,并不是孤例。年少風華,杜甫曾憑無雙才華折服了無數(shù)洛陽弟子,現(xiàn)在他們成了杜甫的投奔對象。可三十載光陰荏苒,紅塵沉浮,人物皆非,乍然相逢,短暫的熱情會如煙花般燦爛。但相處久了,就發(fā)現(xiàn)彼此再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了。杜甫在詩歌與茍且中積攢的那身“臭毛病”,沒幾個官僚受得了。少年時的偶像,就這樣轟然坍塌。更何況,杜甫還拖家?guī)Э冢幸欢讶艘B(yǎng),到哪都是一個老大難問題。

      更糟糕的是,杜甫好像命犯孤煞,靠山山倒,靠水水枯。奔高適,高適亡;投嚴武,嚴武歿;傍李之芳,李之芳死。

      就這樣,杜甫由成都,轉(zhuǎn)嘉州、渝州、忠州、夔州、江陵、岳州、潭州,走走停停,輾轉(zhuǎn)來到衡州。他要投靠衡州刺史韋之晉。年少時韋之晉曾與他結(jié)伴同游,情誼深厚。

      可進衡州一打聽,韋氏已改任潭州刺史,杜甫只好折返潭州,也就是長沙。可臨近長沙,噩耗傳來,韋氏竟已病亡。杜甫一家再也走不動了,便在湘江邊租住一幢吊腳樓,也就是杜甫后來詩中屢次提及的江閣。現(xiàn)在湘江邊上豪華氣派的杜甫江閣,便是以此為依據(jù)興建的。

      靠國家、君王、門閥,靠權(quán)貴、親友、粉絲,通通靠不住。要想在長沙扎根下來,只能靠自己了。這才是詩歌《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的創(chuàng)作背景,杜甫打算靠自己雙手,賣藥生存。

      但他的美好愿景很快就落空了,長沙也不是他夸贊的“樂國”,沒多久,湖南兵馬使藏玠謀反,攻城掠地,狼煙四起。杜甫倉皇出逃,又餓又病,最后死于湘江舟中,年僅59歲。

      如果有神仙對一個雄心壯志的二十歲青年說:此刻便是你人生的顛峰,以后你會直線下墜,先是自信心受打擊,自尊心受摧殘;接著看盡世間冷眼,聽厭朱門嘲諷;然后顛沛流離,窮困潦倒;最終四處乞憐,餓病而死。你愿意繼續(xù)活下去嗎?

      估計很多人會搖頭。但杜甫會不會?很難說。王夫之和毛潤之都說杜詩中每多哭聲,悲悲戚戚的,不甚喜歡。可縱觀杜甫一生,他其實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也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若把人生比十八層地獄,杜甫無論跌破哪層,他都沒有絕望過,也沒輕生過。

      老病窮愁之下,仍有諸多關(guān)心國計民生的詩篇出來,這便是杜甫理想不滅、信念頑強的明證。飄零湘江,只要生計稍安,杜甫也會賞山樂水,尋找生命的本趣:

      “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雪岸叢梅發(fā),春泥百草生”,“幸有舟楫遲,得盡所歷妙”,“宿鳥行猶去,叢花笑不來”,“江上人家桃花枝,影遭碧水潛勾引”……

      這些詩句的大量出現(xiàn),便是世界報他以痛、他報世界以歌的證據(jù)。

      假如沒有安史之亂,杜甫將家小接到長安,這輩子雖做不了大官,但也可以平安一生吧?若是四川不亂,杜甫安心做個果農(nóng),憑藉詩名,靠新舊朋友周濟一下,應(yīng)該也可以養(yǎng)家糊口,勉強度日吧?如果長沙不亂,杜甫結(jié)交麓山和尚,租佃橘洲膏田,賣藥城南魚市,踏實做個藥農(nóng),也不至于因餓生病,最后慘死湘江吧?

      儒家自設(shè)階層,儒門自造壁壘,儒庶不通往來,一旦不能入仕,儒生就被社會掛在了半空,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而即便入仕,因為對道德的培養(yǎng)遠勝于對能力的培養(yǎng),不了解社會運行奧妙的儒士,每多浮夸之徒,死國可以,治國則不行。幾千年的封建王朝,被儒生們弄得黯淡無光,一直陷在歷史的周期律中不停地重復(fù)著。

      杜甫的曲折經(jīng)歷,讓他不自覺就打破了階層壁壘,也懂得了底層黎元的愁苦和欲求,這時他若為官,定有獨到章法。可惜的是,他身上沾染的黔首習(xí)氣,已注定他會被排除在封建儒官之外。甚至等他想憑手藝掙口飯吃時,卻發(fā)現(xiàn)整個國家已無立身之地,連一塊可以培栽草藥的樂土都找不到了。橘洲成了另一個無法企及的桃源。

      杜甫死后40年,其孫杜嗣業(yè)以流浪乞討為業(yè),湊足盤纏,按照杜甫生前的愿望,將其墓棺移至洛陽偃師,跟爺爺杜審言一起,陪伴在首陽山遠祖杜預(yù)的墓側(cè)。

      杜預(yù)屬魏晉人物,學(xué)問大家。初仕曹魏,后事司馬,是滅吳將帥之一。官拜司隸校尉。死后被追賜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都是一品高位。屬杜家遙遠的榮光。

      杜甫要后輩將自己葬在祖父和遠祖的墓旁,魂返故鄉(xiāng)是一方面,另外也有追慕先祖之榮的意思。這一點,在他以前的詩中就有反映。他哪會料到,兩百余年后,他與李白的聲名會抬升到仙圣的高度。

      千年后,如果不是他,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杜預(yù)杜審言是誰了。即便知道,也只會說,那是杜甫的遠祖與祖父。而他的墓穴,全國竟有八處之多,并且每個地方都信誓旦旦地向外宣稱,自己家鄉(xiāng)才是杜甫真正的埋骨之所。

      這么說來,若是才華了得,寫文章還真是一條出路。披瀝社會疾苦,嘗盡人間悲愁,就為吟得一首好詩。用今生之痛,換萬世之名,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細想杜甫的性格,他不一定會完全拒絕吧?“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這是杜甫對陳子昂的褒揚。這類頌揚,在杜詩中比比皆是。他顯然很在乎生前身后之名。整個一生,他窮得就只剩詩歌了。盡管這樣,杜甫仍沒有視詩歌為敝屐,只要有一口氣在,詩歌永遠放第一位。《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是他臨終前最后一首詩。依然遣詞嚴謹,格調(diào)雅致,氣象萬千,詩中風雷激蕩,頗有不甘不平之氣。

      杜甫就像一個詩歌吟詠器,這廂無限江山、無窮苦難蕭蕭進去,那廂無盡悲歡、無邊愛恨滾滾出來。所以面對杜甫,我的心情既矛盾又糾結(jié)。搞不清是該憎恨世道和命運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還是該慶幸他所遭遇的所有苦難?

      謝宗玉,文創(chuàng)一級,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毛澤東文學(xué)院管理處主任,湖南影評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省“五個一批”人才。曾多次進入中國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入選中學(xué)語文課本。著有16部文學(xué)專著,獲過各類文學(xué)獎10余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