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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韓青辰:排爆(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 | 韓青辰  2023年12月14日08:27

      韓青辰,籍貫江蘇泰興,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現供職于江蘇省公安廳新聞宣傳中心,文學創作一級,為南京市作協副主席。出版有《中國少年》《因為爸爸》《小證人》等七十多部文學作品。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獎特別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蔣風兒童文學青年作家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等。作品入選 “桂冠童書”、中宣部“優秀兒童文學出版工程”、國家新聞出版總局“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百種優秀圖書”等。部分小說被改編成舞臺劇、音樂劇。有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美國、日本、突尼斯等國家。

      排爆(節選)

      ——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淮安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隊二大隊教導員鄧歡寫真

      韓青辰

      鄧歡高大利索,長期戶外行動和野外訓練,渾身曬得黝黑發亮,板寸短發一根一根沖天豎立,自帶剛硬與端正。額角動不動就汗津津亮閃閃,好像剛從球場打完比賽回來,周身熱騰騰,朝氣蓬勃。笑起來,線條柔和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酒窩和虎牙,淳樸中帶著斯文、敦厚。

      難以想象他是江蘇省淮安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隊的雷霆戰將和排爆專家。

      特警隊喊他歡哥。因為他人緣好,又是沖鋒隊的頭號大哥。

      一般人十指連心,排爆手十指連命。鄧歡那雙手日日夜夜經受熬煉,粗糙剛勁有如千斤頂。可是論及精、準、穩的細致功夫,他又堪比那頂級繡娘。

      二〇〇八年,鄧歡接手排爆。他從零學起,一本接一本啃專業書,滿腦子引信炸藥雷管、壓發拉發松發、詭計裝置、迫擊炮彈、高射炮、火箭炮、坦克炮、無后坐力炮,以及排爆機器人、檢測儀、排爆罐等。培訓班上向全國全省排爆專家討教,常常為弄懂一個概念,線上線下海量咨詢,寫下好幾萬字筆記。

      排爆手最大的難關是“手”藝。夜深人靜,鄧歡在燈下苦練手功:拆裝新型炸彈,制作炸彈模型,反復穿針引線,拿筷子夾五谷,不練到頭昏眼花腰椎酸痛決不歇手。

      這個靠“手”吃飯的人,下意識地愛跟手較勁。沒事就摳手上的老繭與傷疤,摳得齜牙咧嘴極其專注。這時候喊他,會有一種把他從沉思中驚醒的冒犯。

      表舅是外科大夫,醫院第一把刀,為了練手,常年用煮熟的嫩蔥葉研習縫合技術。鄧歡深受啟發,結合興趣愛好,學習微雕。

      起初手笨,雕刻刀不聽使喚,手指劃破鮮血直流。為了學本領,吃碗面都舍不得的鄧歡,不惜重金買下一柜子專業書。如今他拿起雕刻刀已成享受,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終于,這雙手在一次次排爆任務中化險為夷,十多年平安排爆,堪稱奇跡。

      新婚那會兒,小姐妹都羨慕磊磊。兵哥哥出身的特警鄧歡一米八三高大帥氣,老家在江西,一個人在淮安,婚就結在磊磊家。

      鄧歡哪哪都好,就是不懂浪漫。過生日要他送花,紅玫瑰買回來插進花瓶,再要他說句好聽的,他只肯憨笑著重復一句“好聽的”。他不喜歡過生日,不愛穿磊磊濃情蜜意為他買的高檔西服和昂貴皮鞋。他就愛那身警服,不然就是穿過多年的運動服運動鞋。他覺得這樣舒服。生活簡樸也算優點,磊磊能接受。

      特警常年出生入死,回家就是老天爺給的賞。鄧歡宅家愛下廚,鄧大廚做飯像做科研,食材缺一不可,差根蔥都要跑菜場。菜葉一根一根洗,土豆絲青椒絲必須粗細整齊,磊磊笑他完美強迫癥。不過鄧大廚菜做得確實好,啤酒鴨、宮保雞丁、麻辣龍蝦、東坡肉、沸騰魚,回回叫人胃口大開。

      磊磊順風順水一路讀到大學,走的都是直線。她難以相信同齡的鄧歡經歷如此曲折——十三歲念體校,五年皮劃艇運動生涯,獲得全國第八的名次,免試上天津體校。畢業回鄉任教,又南下廣州尋夢,超市當保安。兜兜轉轉報名參軍,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來到江蘇南通當消防兵,二〇〇三年六月被江蘇省公安廳選拔參加防恐突擊訓練,二〇〇六年考進淮安市公安局特警隊。

      防恐訓練那三年,鄧歡在南京伊村飯店的基地淬火成鋼。磊磊在山對面的林業大學輕舞飛揚。老天爺讓他們隔山隔水千里萬里走過之后才相遇。

      這個鋼鐵一樣的男人也很可愛。走路總叫人走里邊,好像隨時準備英雄救美。吃飯好吃的都讓給別人,好像他永遠是掌勺大師傅,別人吃得越歡他越高興。隨時隨地照顧別人、保護別人、成全別人,好像是他的基因、他的下意識習慣。

      磊磊業余想開店,老人不肯,鄧歡偷偷把存折給她,由她折騰。大兒子牛仔七歲那年,小寶來了。磊磊要辭職做全職媽媽。老人顧慮重重,鄧歡卻滿口支持。他給她的天地無限寬敞。慢慢地她知道,貌似不懂浪漫的鄧歡,其實給她的是整個世界。

      難忘做他的新娘,磊磊一身潔白婚紗,腳蹬細高跟紅皮鞋,出了新娘車,不等落地,就被他公主抱摟在懷里。

      伴郎伴娘攔住電梯,要鄧歡抱新娘上九樓。參加過特種兵訓練的鄧歡,是特警隊的全能冠軍,擒拿格斗、高空索降、游泳射擊、絕地求生、緊急救援樣樣拔尖,還怕這個?

      誰想到特警這么忙呢?加班出差,值班備勤。甭說甜甜蜜蜜過日子,就是全家踏踏實實吃頓團圓飯都稀罕。

      說起來心酸,牛仔出生兩個月,大過年的,家家團圓,鄧歡卻領命去援疆。

      南方長大的人日夜巡邏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北方雪國,那種徹骨的無處躲藏的嚴寒,真是終身難忘。驍勇慣了的他,豈會被嚴寒嚇倒,照樣一馬當先沖鋒在前。

      誰料腰給凍壞了,疼得翻不了身下不了床,醫院診斷為強直性脊柱炎。換別人就該打道回府了,鄧歡卻選擇堅守。輸了兩周液,稍能動彈就帶病上陣。

      戍邊最苦的是想家,漫漫長夜腰痛無眠,鄧歡輾轉反側看兒子照片,忍不住趴在枕頭上給襁褓中的寶貝寫信。那年月無網絡,邊疆電話好不容易才打通一回。

      初為人母的磊磊有多少歡喜和焦慮啊,常常老人孩子都睡下,她獨自望著窗外的星星和月亮,翻出鄧歡的信。讀著哭著,她把信一一收好,要給牛仔當十八歲成人禮。

      鄧歡援疆歸來,半歲的牛仔都會扶著椅子站立了。紅嘟嘟的小嘴巴“爸爸”“爸爸”地叫喚,可是望著爸爸陌生的臉,卻嚇得直哭,惹得久別的一家人眼淚汪汪。

      鄧歡來去無定東奔西走,多虧岳父岳母老當益壯,退休后在社區門口開煙酒店,里里外外幫著照應。

      最難的是小寶早產,生下來后三天兩頭跑醫院。牛仔剛入學,要接送要輔導。鄧歡學排爆忙得腳不沾地,家里家外全靠磊磊和岳父岳母。

      鄧歡忙,電話也不好打。難得打通,問他在哪兒,保密;問他忙什么,保密;問他哪天回家,保密——特警工作有保密原則。另外,排爆的事他不想告訴家人,能瞞多久是多久。于是,猜謎和思念成了磊磊的日常,孤單寂寞不說,關鍵日日夜夜牽腸掛肚懸著心哪。

      家長會總是她一個人去,回回她都強調,孩子爸爸上任務了,生怕引起誤會。

      公婆在江西養老,兩相牽掛常常通電話,磊磊報喜不報憂,時不時幫鄧歡圓謊,叫老人家放一百二十個心。

      吃苦磊磊不怕,就是怕生病。生病最怕輸液。別人家都有人跑前跑后,她只能單打獨斗,一手低一手高,跌跌撞撞地舉著鹽水瓶。

      警屬其實就是編外警察,這支無名的隊伍跟人民警察一樣,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吃苦。某種意義上,他們也具有“鐵一般的理想信念,鐵一般的責任擔當,鐵一般的過硬本領,鐵一般的紀律作風”。

      鄧家老小都懂,沒事不找鄧歡,有事更不能找他。警屬之難,難著難著就把自己煉成了鋼筋鐵骨,個個都能頂天立地、獨立擔當。

      高大健碩像匹黑駿馬的鄧歡,見到兒子“秒變”大兒童。他從磊磊身后捉住小寶,甩上肩膀,嘴里嚷嚷“將父做馬”,腳下快馬加鞭。小寶騎在爸爸脖子上笑啊叫啊。廣場處處是噴泉細密清涼的水分和月季濃郁醉人的香甜,夕陽在西天如詩如畫。

      這是一個多么平常的黃昏。可對于鄧歡一家來說,任何一次見面都歡天喜地好比過大年。

      特警二大隊是反恐突擊大隊,專管惡性暴力犯罪,包括反恐鎮暴案情處置。鄧歡是教導員,主排爆手,被媒體稱為“堅守在反恐排爆、維穩處突崗位上的‘鋼刀利刃’”。

      那雙老繭與傷痕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大手,兒子們看見都躲,說像鋸刀。不過這雙手真靈巧,不僅擅長烹飪,還會制作玩具、穿針引線、維修空調電視門鎖,絕活兒是微雕。

      拇指大的桃核被一寸一寸刻出人像和文字,惟妙惟肖精美絕倫。磊磊哪知道他是在為排爆磨煉指上功夫,老嗔怪他不給她刻串項鏈什么的。

      排爆頭十年,鄧歡嚴嚴實實瞞著家人。遇上采訪,他婉言謝絕,堅持不出鏡不露臉不具名。直到二〇一七年,他被公安部評為“全國優秀人民警察”,跟著獲評第五屆“江蘇最美警察”,事跡登上各大媒體。身為淮安文明城市形象大使,他全副武裝排爆的宣傳片在全市電子大屏滾動播放。

      “我的大排爆專家,請問你做這么危險的工作,為什么一直瞞著家里?”磊磊很不高興地瞪大雙眼。她的眼睛本來就大,瞪大了就像兩盞探照燈。

      鄧歡瞇起那雙細細長長的眼睛,滿臉賠笑,上來抓著磊磊的手,說:“對不起夫人,我這不是怕……怕你們擔心嗎?”

      鄧歡一笑,露出與年紀、履歷、身量不相稱的酒窩和虎牙,好像皮劃艇上的陽光少年又回來了。兩個寶貝兒子都遺傳了他的酒窩虎牙。

      磊磊心軟下來,大眼睛跟著濕潤了:“你瞞著,我們就不擔心?兩個孩子這么小,兩家老人一大把年紀……你這樣玩命……”

      “哎呀,磊磊,瞧你說的。你想啊,排爆這活兒能隨便分配嗎?那得要非常專業的知識和專項技能。我這不是運動員出身,當過兵,參加過防恐突擊訓練,排爆工作交給我,那是組織的信任!不瞞你說,排爆這行可難了,我們每天都在高強度訓練和學習,瞧瞧我這鐵胳膊練的!”

      “什么鐵胳膊能跟炸彈玩啊?”

      “磊磊你還別說,我們排爆裝備里真有專門‘玩’炸彈的鐵胳膊。你不知道,現在的排爆裝備可先進啦。哪天我帶你去參觀參觀,我們有排爆機器人、排爆機械手臂……你猜我那件排爆服多少錢?八十多萬呢……”

      鄧歡平常問一句是一句,談到工作三緘其口,動不動就保密。難得像今天打開話匣子,瞧瞧,他說起排爆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小酒窩小虎牙忽隱忽現,那可愛樣兒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戀愛的時候,磊磊聽著聽著,撲哧笑起來。

      “這回我先原諒你,等以后你退休了,我再慢慢跟你算賬!”

      “遵命,夫人!”

      這些年鄧歡跟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對不起”。磊磊能怎樣,頂多嚷嚷一句“這回我先原諒你”。

      鄧歡過了夫人這關,可是“排爆英雄”的新聞猶如一枚炸彈投進家庭微信群。兩邊父母都驚呆了,親朋好友紛紛來電來消息,道賀加提醒,要注意、小心、保重。

      老父親鄧必霞做了一輩子人民教師,到底覺悟高,他帶頭為兒子喝彩。父輩們給鄧歡獻上一首詩:“八尺擎天漢,一張藍海帆。丹魂鋼鐵鑄,銳氣拔峣巖。”老母親在視頻里給兒子比心點贊豎大拇指,可是笑著笑著,嘴角又顫抖,眼角又潮濕。

      真愛你的人,能說的都是祝福,他們會無限地給予理解、體諒、支持、信任,至于擔驚受怕、抱怨數落,統統欲說還休,包包扎扎,都留給自己忍著、扛著、熬著。

      排爆手鄧歡從此成了全家重點保護對象。丈人丈母娘再不許他回家就下廚,總催他補覺,或者去做微雕、讀書,帶孩子們踢球跑步,放松放松。

      丈母娘是居委會退休的老干事,她寵愛鄧歡勝似親兒子。但凡他回家,總要照顧他的江西口味,多炒幾個辣菜。私下里勸女兒:“鄧歡忙的是事關國家和老百姓安全的大事,那是我們全家的光榮。再苦再累也要支持,千萬不能拖他后腿。”

      特警隊有警出警,無警特訓。警鈴一響,全樓都是奔跑的腿。能戰方能止戰,室內訓練館墻上寫著紅色標語:“挑戰極限 超越自我”“平時多流汗 戰時少流血”。

      大院里設有一百一十米障礙場,低樁網、二點四米高板、空中軟網、高架速降、斜繩擺渡、愛爾蘭高板、高低欄、拱形肋木,好特警完成整套動作只需一分鐘。接著十八米避雷針攀登到達樓頂,做好索降準備后,利用繩索下降。在空中懸停記憶一組數據,索降到樓底,翻轉一百多公斤的輪胎八次,再對92式手槍進行分解結合操作,出槍、開保險、子彈上膛、瞄準射擊,一點五秒完成。最后將空中所記的數據寫出來。這套動作重復成千上萬次,形成肌肉記憶,熟能生巧。

      鄧歡上午帶隊員們訓練警情處置,下午訓練體能,野外登山或者長跑。除此之外,排爆手還得每周進行兩次排爆訓練,包括裝備組裝和儀器操作等。

      負重訓練從手部纖細運動開始,穿上八十多斤的排爆服,戴上二十多斤的頭盔,紅豆綠豆黑豆盛在大碗里,一粒一粒夾出來,分裝于不同小碗。豆子夾累了,就夾米粒、夾雞蛋,練習穿針引線。

      防爆服高度密封,冬天穿上都熱得不行,夏天不小心就會熱昏。萬分煎熬時,心理訓練這才開始。

      最難的是負重長跑,通常堅持十分鐘就不錯了。鄧歡每次能跑半小時以上。訓練結束,鞋子里灌滿汗水。

      徒弟累得直哭,鄧教便現身說法:這算什么,我在俄羅斯參加防恐訓練,直接從飛機上往下跳傘;越野訓練啃樹皮、吃野菜;練搏擊,被教練踢破眉骨打斷肋骨,傷愈接著打……就是這樣一次次心理與體能的磨礪與拓展,無數次摔倒無數次起立,千磨萬擊還堅勁,才能比鐵更硬比鋼更強。

      二〇一八年八月,酷暑難當。二大隊受命配合重案組進行抓捕行動。地點在市區某居民樓五樓出租屋,三名犯罪嫌疑人的罪證都在電腦上,手指一點就能銷毀。專案組要求抓捕行動前后不能超過三秒。

      鄧歡現場偵察,確定當晚高空索降。夜空索降難度大,方位感很難掌控,降索必須繞開晾衣繩、花盆等障礙物,不能弄出動靜打草驚蛇。

      為了保證行動萬無一失,鄧歡從物業要來房間結構圖,找到相似房型,冒著烈日帶隊員們演練,詳細分解行動步驟,固定動作細節,細致到幾秒落地、解繩、取槍。

      小寶發高燒住院了,午后磊磊來電話,鄧歡正在樓頂固定繩索。來電未接,磊磊沒再打,老規矩,她發來短信說,沒事你忙。

      吃晚飯的時候,老母親從老家江西聯圩來電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鄧歡沒細問,三言兩語打發了,心想等行動結束再說。

      晚上九點,夜色濃稠,鄧歡嗖地從十三層樓頂索降五樓,破窗而入,拔槍制服一名犯罪嫌疑人,策應人馬破門而入捆住另外兩名。三名犯罪嫌疑人束手就擒,人贓俱獲。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專案組非常滿意,鄧歡卻繞開喝彩和媒體采訪直奔醫院。途中給母親去電話,原來她又在電視上看到爆炸了。

      “放心吧,你聽聽你兒子的聲音多洪亮!”

      人至中年,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鄧歡越發體會到父母親的不易。

      鄧歡渾身汗濕往醫院沖,腦子里一邊想著母親,一邊后怕不已:剛剛萬一樓頂繩索固定不牢,萬一索降過程碰到意外,萬一窗戶是鋼化玻璃雙腳沒踹開……汗水洶涌,汗珠卻冰涼,黑暗中,不覺淚水糊了一臉。

      鄧歡跟父母通話,總要精挑細選時間,收拾好心情,他必須三言兩語“拆彈”——老人們心頭的擔心和焦慮是另一種不斷再生的情緒炸彈,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必須定期幫他們拆除。這是排爆手的家庭作業。

      鄧歡按時下班簡直少之又少。他抱著電話像說單口相聲一樣報了好長一串菜名,小寶都不樂意,非要出來吃烤肉。小家伙胃口好,一個人能吃幾碟肉。可惜牛仔打比賽去了。

      鄧歡剛想摸出手機給牛仔發個表情,不想手機振動了。徒弟小薛吞吞吐吐說:“師父,對不起……”鄧歡轉身朝安靜處走,劈頭蓋臉問:“什么情況?”

      母子倆笑容馬上僵住了。他們最怕鄧歡手機響。

      清江浦區淮鋼施工工地挖出一枚廢舊炮彈,被扔在了街心花園。小薛本不想驚動師父,可是排爆車被周末晚高峰堵在了半路上。

      “別急,我騎電動車先過去。”

      “師父,排爆服在車上,您到了等等我們!”

      鄧歡回頭看著發愣的妻兒,嚴峻的臉馬上松開,咧嘴一笑,抱歉似的搖搖頭。

      “又有任務?”磊磊的大眼睛火力十足。小寶的細眉心皺成肉疙瘩,唱個不停的小嘴現在高高噘起,黑眼睛錐子似的盯著爸爸。

      “小事兒,我去去就來!”

      “不行,爸爸答應帶小寶吃烤肉的!”小家伙說著,張開雙臂撲向爸爸,卻被媽媽拽住。

      “小寶乖,爸爸一會兒就回來!”

      “不要不要,我要跟爸爸一起。”

      “聽話,爸爸要去執行任務!”

      “執行任務”四個字,鄧歡說得粗短冷硬,磊磊和兒子們都懂其中不可違拗的嚴肅意味。

      母子倆眼巴巴望著鄧歡戴上頭盔,跳上電動車飛馳而去。小寶哭喊:“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這哭聲讓鄧歡想起牛仔小時候,那回去他幼兒園表演,鄧歡帶著新徒弟來了一番擒拿格斗,贏得滿堂彩,老師和小朋友們拼命鼓掌。獨獨牛仔嘟著嘴,垂著頭,小臉漲得通紅。

      “怎么了,爸爸表演得不好嗎?”

      牛仔搖搖頭,眼底噙著淚花。

      “爸爸做錯什么了嗎?”

      牛仔張大嘴巴嗚嗚哭出聲:“爸爸為什么演壞人?”

      鄧歡抱起兒子,親親他的小臉,說:“牛仔是心疼爸爸挨打嗎?”

      “嗯!”

      “乖兒子,那是表演,不是真打。”

      “嗚嗚,可是爸爸為什么不演好人?”

      “哦,想知道為什么,就先別哭!”

      牛仔撇著嘴巴點點頭。

      “因為啊,阿勇叔叔是新來的,他的拳頭很輕很輕,不能跟爸爸的老鐵拳相比。要是爸爸演好人,一拳下去他會吃不消。”

      牛仔淚汪汪的大眼睛劇烈地撲閃著,跟著鼻頭一紅,重新撲進爸爸懷里,小手把爸爸抱得緊緊的,問:“那爸爸被打疼了嗎?”

      “哈哈,牛仔不是說爸爸是鋼鐵俠嗎?鋼鐵俠哪會怕這點疼!再說阿勇叔叔的小拳頭,那等于給爸爸撓癢癢!”

      “真的?”

      “牛仔,要想不挨打,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天天堅持艱苦訓練,不斷增強本領。這就是為什么爸爸總加班的原因,你能理解嗎?”

      “嗯,爸爸打壞蛋,牛仔跟著媽媽和姥姥姥爺。”

      工地挖出的一枚炮彈讓街心花園充滿火藥味,警方緊急疏散群眾。十字路口川流不息,不遠處的高架橋車水馬龍。

      “炸彈啊?快拍照發抖音!”

      “散開,危險,別看熱鬧不要命!”

      夕陽放慢了腳步,好像一只驚恐的大眼睛,緊張地瞪大了。

      炮彈七八十斤重,滿身是泥。鄧歡輕手輕腳靠近,俯身臥倒,將右臉貼靠過去,像中醫把脈一樣望聞問切。

      夕陽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邊。頭盔玻璃擋板反光厲害,讓他的臉光芒四射。

      草地曬熟了,蒸發出熱騰騰的草酸氣味。一路急行,鄧歡臥倒時渾身冒汗。汗珠沿著眼角、鼻梁、唇邊,像百足蟲賽跑,奇癢無比。

      他靈活地眨眼睛、聳鼻子、挪嘴角,讓汗蟲繞過他的眼睛、鼻孔、嘴巴,悉數流入蒸鍋樣的草地。

      無異樣氣味。無液體泄漏。外殼完好無損。考慮到被工人拎出工地晾在這里多時仍太平無事,估計是枚啞彈。

      鄧歡雙手撫摸過草頭,指尖撐地,魚躍而起,遠遠地示意警方準備“開工”。

      “鄧教,不等等排爆車?”

      “不行,群眾越聚越多,緊挨路口高架,必須趕緊移除。”

      “可是排爆服沒到……”

      “放心,我有把握。你們抓緊疏散群眾,給我一個通道,炮彈轉移過程中隨時都有爆炸危險!”

      “聽到了嗎?退后!散開!別再拍照,退后退后,安全第一!”

      磊磊牽著小寶藏在人群中,一雙大眼睛猶如十個太陽。瞧鄧歡那火急火燎的樣子,她就害怕是排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都怪小寶哭個不停要爸爸。不過也不怪兒子,鄧歡一走她也沒了魂,就這么稀里糊涂被小寶拽過來了。

      心撲通撲通狂跳,腿腳要上前,可是必須服從命令后退。這是她第一次看他排爆,只覺得呼吸越發急促。

      “媽媽,我看見爸爸了!”

      “噓,別嚷嚷,不能影響爸爸工作!”

      “小寶知道,小寶保證不叫爸爸發現。”

      他們跟著人群呼啦啦退后,警戒帶內只剩下鄧歡,他旗桿樣杵在那里,神色淡然。花園邊上可是一只真炸彈,大得像小豬。天哪,磊磊簡直不敢往下想。

      鄧歡沒有助手,沒有排爆服,更沒有什么機器手臂。

      “危險危險,退后退后!”

      她的脖子像被卡住了,腦子里轟隆隆作響,沒用的淚水酸溜溜地刺激著鼻腔、喉嚨、眼眶,手腿哆哆嗦嗦。

      無數次想象他排爆,但沒有一次是這樣,她不知道自己看見炸彈會如此恐懼,她差點要喊出來了:“老公,你給我回來!”

      記得戀愛的時候,她就跟他約法三章,要他注意安全,得為她著想。成家后,一次次要他為孩子們著想,為老人們著想。總之這些年只要在一起,她就忍不住跟他念平安經。

      其實打一開始,磊磊就看出來了,特種兵鄧歡天不怕地不怕,為了正義,他就不怕死。排爆是他的事業,更是他引以為豪的英雄夢想。他癡迷于人民警察懲惡揚善的天職,愿意肝腦涂地,要他放棄,除非改寫他的基因。

      公婆沒少給她講鄧歡小時候,日夜想當解放軍,看見軍帽就往頭上戴,自制彈弓、飛鏢,房門被打爛了一個洞。壓歲錢都買了小人書,最愛讀《黃繼光》《董存瑞》《英雄兒女》。

      “他就是鄧歡,我在報上讀過他的故事,排爆英雄!”

      “拆彈專家,我在電視上也看過,沒想到今天見到真人!”

      小寶一雙眼睛像通了電,肉包子臉寫滿自豪。他奇怪媽媽為什么哭,而他太驕傲了,沒錯,他爸爸就是超人英雄。

      “爸爸注意安全啊!”小寶忽然變成高音小喇叭。

      “退后,兒子!”鄧歡的長胳膊朝他們揮舞了兩下,好像還咧開嘴笑了。

      磊磊的淚珠滾了一臉。

      過度緊張而失聲的她,多么感激兒子喊出了自己的心聲。

      可是下一秒她又擔心,她怕鄧歡受干擾,忍不住回頭望。

      她的鄧歡轉身面朝炸彈,大步流星走去,走得那么穩、那么帥。

      “嫂子、小寶,快撤退到馬路對面的廣場,快!”

      排爆車上跳下來一串熟悉的身影,他們搬出排爆服,其中一位手疾眼快,抱起小寶就跑。

      跑進安全區,她摟著兒子哇的一聲哭起來。

      “媽媽別哭,爸爸馬上就回來了。”

      鄧歡雙手緩緩地穿過炸彈,慢慢抱在懷里,跪著一點一點前移。他就這樣跪抱著炸彈,一寸一寸移出草坪、十字路口,移進徒弟們遞上來的沙箱。

      排爆警察是最危險的警種之一。在排爆現場,排爆手的每一次判斷,每一剪刀,每一下切割,每個細微的起承轉合,每分每秒都是生死賭局。

      軍用炮彈有規律可循,警方排爆難就難在各種罪惡的“私人制造”。無規律無章法,暗藏陷阱、殺機。對于鄧歡來說,排爆不僅僅是與犯罪與炸彈的生死博弈,更是挑戰身體疾患的殊死拉鋸。

      疼痛這個惡魔不定期地上門糾纏。從腰臀開始,沿著脊椎上下流竄,蠶食鯨吞。每一次發作,就像一場奪命龍卷風。強直性脊柱炎是不死的骨癌,那種椎心刺骨的折磨,非一般人能承受。與痛死磕,一次次煎熬內耗,力挽狂瀾。

      每天吃藥,每半個月打封閉針,以這病痛的脊梁,背負國家重任,十多年如一日排爆除惡,這本身就夠英雄主義。功夫在詩外,鄧歡為排爆,暗地里下足苦功夫。

      單說穿針引線,將三十多根小型縫衣針按照一定間隔分成三四排插在木板上,用鑷子夾住一根絲線,輕輕穿過一個針眼又一個針眼。穿完計時,反復提速,精益求精。

      長年累月,滴水穿石,鄧歡練就在現場好幾個小時緊盯炸彈不急不躁的心理抗壓能力,最終以過人的意志、膽識、智慧,一次次降服犯罪之惡魔、炸彈之瘋魔、疼痛之病魔。

      在現場,腰椎痛得蹲不住,鄧歡就俯臥,這等于放棄逃命的機會,拼到底了。多少次,鄧歡不知道他脆弱的腰椎與詭詐的炸彈哪一個先爆,總之他得各個擊破。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上七點半,淮安區鎮淮樓小區露天煤氣管道發現不明爆炸物。磚頭大小,纏裹紅綠連接電源線,上面亮著燈。綠色包裝紙上留下一行罪惡的字:“爆炸,高爆炸彈,選擇其中一根即爆炸。”

      盛夏高溫,鄧歡坐著不動都一身汗,穿上防爆服,像進了蒸鍋。他盡量保持深長呼吸,通過五官運動,嫻熟地驅逐游向眼耳口鼻的汗蟲。可是它們像長了尖牙,四處下口,使他渾身痛癢。

      搜爆儀緊急亮起紅燈,是炸彈確鑿無疑。鄧歡馬上高度警惕,這種自制炸彈很可能兩小時之內自爆,必須爭分奪秒。

      忘記熱毒,深長呼吸,先做移除試驗。用訓練有素的手綁好鉤子,精準鉤住炸彈外面纏裹的繩子。

      動作慢、緩、柔,絕不能引起哪怕最輕微的震動、搖晃,更不能發生多余動作引發碰撞。

      這個點,樓里的人差不多都回來了,盡管疏散不少,但真要發生意外,后果不堪設想。

      空氣好像凝固了。被命令退后的搜爆員阿勇,已經數次微調左右臉和前后腳。如果受傷,究竟該左臉還是右臉,左腿還是右腿?

      天可憐見,阿勇二十四歲,女朋友說他當特警超帥。每次她問他在特警隊做什么,他都說狙擊手、說越野訓練、說解救人質、說高空索降,就是沒提排爆。

      誰都是人,是人誰不怕爆炸?

      師父似乎不怕,排爆場上他堅如磐石,好像他是吃鎮靜劑長大的。每當他大步流星向炸藥靠近,阿勇都心跳加劇,真叫步步驚心。可是師父就像平常上演練課,他從里到外氣定神閑。

      二大隊都心服口服地喊鄧歡師父,就因為他在排爆場上雷霆萬鈞的氣場。師父穿上排爆服,就變成了定海神針和排爆神器。他高大的背影不緊不慢地散發出邪不壓正的太平氣息,這氣息漸漸彌漫、濃烈,一陣陣向外擴散。

      阿勇耳邊響起師父訓練時教的口號:

      “英雄就是對任何事都會全力以赴,自始至終心無旁騖。”

      “勇猛、大膽和堅定的決心抵得上武器的精良。”

      “你若失去了財產,你只失去了一點;你若失去了榮譽,你就會失掉許多;你若失掉了勇敢,你就會把一切失去。”

      “勇敢寓于靈魂之中,而不單憑一個強壯的身體。”

      “戰勝恐懼才能排除危險!”

      時間嘀嗒嘀嗒越來越響,磚頭炸彈被吊離管道,轉移一寸、兩寸……

      阿勇的心又一次提起來。

      謝天謝地,師父操作完美,沒有巨響,沒有煙霧,空氣中沒有一絲異味,十分鐘,二十分鐘……四周靜悄悄,師父變成一座平安塔。

      阿勇重新聽到風卷樹葉的沙沙聲,蚊蟲在嗡嗡鳴叫,塑料紙在角落里窸窣作響。炸彈穩妥地進入沙箱。

      沙箱利于減震、固定。完成這一步,等于排爆成功了大半。一切是如此順利。師父就是師父,危險只會證明他的大智大勇。

      戰斗繼續,磚頭炸彈上的字條是重要物證,必須搶在可能發生的爆炸之前截取。阿勇捂住臉,深吸一口氣蹲下去。

      字條粘得很緊,手撕危險。鄧歡決定用工具切割。當然,切割同樣危險,但是相對來說,安全系數全在手上,鄧歡對自己千錘百煉的“手”有信心。

      “后退,再后退,危險!”動手之前,鄧歡轉身示意。

      僅僅一個轉身,汗水立即萬馬奔騰,鄧歡像置身桑拿房,他必須以最大的意志在沸騰的汗水中搏擊。

      萬惡的病魔從不放棄趁虛而入的機會,它好像有執念,非要打倒這個鐵人不可。鄧歡能做的是忘掉它、鄙視它,當它不存在。

      切割絕對要萬般輕柔細致,像微雕,像穿針,像縫合蒸熟的嫩蔥葉,不能幅度大,不能用力猛,任何一絲疏忽都會加速爆炸。

      勇氣、耐心、毅力發起總攻。必須懸腕保持手部力度,注意輕重緩急,一切又變成老命題,回到午夜檸檬黃的燈下,微雕、夾豆子、穿針引線,千遍萬遍,精誠所至。

      調動極限意志力,超越背脊深處翻江倒海的疼痛和肌膚之上熱毒針扎般的肆虐,注意力凝聚手眼之間。深呼吸,手指穩定,心要靜,神要凝,力度適中,控制腕部。

      歌德說,勇敢里面有天才、力量和魔法。勇敢與深思和決斷為伍。英勇從來都是一種力量,但不是腿部和臂部的力量,而是心靈和靈魂的力量。在鄧歡身上,這種力量強烈起來,超越一切。

      無私無畏,無限忠誠,才能舍生取義。一個英雄并不比常人勇敢,但他可以多勇敢五分鐘。

      整整一個小時過去,為了減重和保存體力,鄧歡選擇臥倒。

      俯臥,鄧歡的臉離炸彈只有兩個拳頭的距離,萬一爆炸,可不只是保不住臉。

      這些都是別人在想,排爆的鄧歡,心里只有“排爆”兩個字。他把切割分解成無數的慢動作,保證動作精準輕柔,控制手腦,思維清晰,像一個高度精密的排爆機器在緊張、高效地完成作業。

      應急燈光從他頭頂照射下去,伴隨著大伙心急如焚的目光。

      一分鐘,又一分鐘……致命的兩個小時過去了,炸彈像磚頭一樣沉默著。

      對于排爆手來說,他的面前永遠是不可想象的野蠻破壞力在蓄勢待發,而他必須繞開唯有他能看見的那些彎道和險關。

      排爆手沒有第二次機會,阿勇在心里一分一秒地為師父祈禱、加油。

      時值安保緊要關頭,特警隊隊長和政委都來了,公安局唐局長也聞訊趕到。現場空氣都白熾化了,好像誰弄出一絲動靜,就是往里面扔一根火柴棍。

      字條截取成功,導線剪對,拆彈完成。炸彈被請進排爆罐,師父舉手OK,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戰友們呼啦啦上前,阿勇像紙風箏一樣飄起來。

      排爆服里溫度高達四十多度,連續高溫作業三小時,鄧歡像是被從河里撈上岸,脫下來的皮鞋灌滿汗水,簡直可以養魚。

      “趕緊抱住!”

      “快拿椅子!”

      唐局長大喊:“礦泉水,快快快!”

      礦泉水遞到嘴邊,幾瓶礦泉水一齊澆下去。

      鄧歡像從高壓艙里出來似的,慢慢地解除著力竭的疲憊,耳畔是戰友和群眾轉危為安的歡呼和掌聲。

      夏夜的風如此清涼而沁人心脾。鄧歡大口大口呼吸著,一絲眩暈襲來,他忍不住再次癱軟,死里逃生般依偎在戰友懷里。

      大爺大媽送來溫開水和綠豆湯。

      “快喝一口,鄧歡!”唐局長把碗端到他嘴邊。

      “不如先給我來根煙!”

      暈乎半天,鄧歡找到了不大利索的舌頭,一句輕松的玩笑,逗樂了緊張萬分的人群,隨即從這不尋常的戰場上,再次爆發出松快的憋了大半夜的歡聲笑語。

      掌聲噼噼啪啪像放鞭炮,樓上樓下每扇窗戶都打開了,人們趴在窗口高聲歡呼:

      “淮安特警好樣的!”

      “排爆英雄了不起!”

      ……

      鄧歡望著天邊的月亮和星星,不無寧靜與神圣。這是他又一次拿命換回來的世界,空氣里有晚茶花的清香,月亮漸漸變成兩個三個,月亮里跑出磊磊、牛仔和小寶,他的眼眸濕潤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