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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多彩螺洞
      來源:中國藝術報 | 紀紅建  2023年12月11日08:57

      到達螺洞,已是黃昏。

      尚未一睹山村的容顏,暮色已將它包圍得嚴嚴實實。但山村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著她的熱情,村民家搖曳的溫暖燈火,山澗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客棧一樓響起陣陣節奏明快的鑼鼓聲。初冬的風,簌簌吹來,清涼的氣息落滿心田,猶如撫摸一位嬌弱女子的秀發,感受她均勻的呼吸聲與淡淡清香……

      螺洞,粵東陸河縣的一個小山村。原本只是采風途經并夜宿此地,我臨時決定在此停留,并跟隨翌日清晨的步伐,去觀察、去感受、去聆聽、去品味。

      1

      喝過顏色青綠、味甘微苦的油茶,我便和螺洞村支部書記彭成參踏著晨光,沿著穿村而過的小溪溯源而上。

      小溪水流不息,清澈見底。它時而寬,時而窄,時而平緩,時而湍急。溪畔野草叢生,粉蝶飛舞。不同形狀、大小和顏色的石頭,靜靜地躺在水中,仿佛在訴說著昨天的故事。

      螺洞早已遠近聞名。這里種植青梅上萬畝,有“世外梅園”之美譽,并成為國家4 A級旅游景區。每當小寒至大寒前后,梅花爭妍斗艷,風動花落時如雪紛飛,甚為壯觀,仿佛置身冰雪世界中。梅園內的山、水、石、林等自然景觀獨特而豐富,區域內空氣質量常年保持在一級優。

      我對這里的景色發出由衷的贊嘆。彭成參卻停下腳步,指著歡快的小溪,表達著螺洞曾經的陣痛與蛻變。

      年屆天命的他身材瘦削,穿著一身淺色衣服,煥發出青春活力,哪像山里的百姓,儼然是前來休閑度假的游客。他是2014年回村擔任村干部的,回村前,一直在廣州從事裝修工作,發展得還不錯。

      我問他為何選擇回村。他嘆息一聲:“實在看不下去了。”螺洞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有不錯的自然生態稟賦。每當回家過春節,看著漫山遍野的梅花,總會忍不住拍照。只是一看到河道內雜草叢生、垃圾遍布,看不到水,見不到魚,更不能像小時一樣在里面游泳,他心里就不是滋味。于是,他跟老婆一商量,決定回村,并競選上了村委會主任。

      “工作如何開展?”我緊接著問道。

      他回憶當初不禁滿臉愁云:“我到任上第一項工作,就是清理河道。垃圾太多,拉了三百多車。村委會當時拿不出那么多錢,只好找到村里的外出鄉賢資助。村委會還買了幾十個垃圾桶和一臺三輪車,村道上隔一二百米放一個,并安排專人定時清運垃圾。可問題又來了,村民一時半會兒還不習慣,個別村民仍然將垃圾往河道里扔。”

      看著我擔憂的眼神,他臉上陰轉多云。他說,村干部和志愿者加強督促,讓村民養成習慣,同時科學擺放垃圾桶,規范垃圾的清運。漸漸地,村民不僅養成了往垃圾桶里扔垃圾的習慣,還自覺進行分類,甚至互相監督起來。于是,村里的河道干凈、清澈了,路邊再也聞不到臭味了,鄉賢回村一看,既高興又驚訝。

      跟著彭成參的步伐,我進入梅園。

      此刻,山坡和山谷的青梅樹并不打眼,身材也不高大,全身上下光禿禿的,顯得蕭條而寂寞。而山上其他樹木則郁郁蔥蔥,生機盎然。

      他把我拉到一棵青梅樹邊說:“千萬不要小看了它們,它們正在悄悄孕育花苞,樹枝上的那些小鼓包就是。大寒時節,上萬畝的梅花迎風怒放,我們這里就變成了花的海洋。”

      青梅樹只是巧妙而恰當地點綴在山野之中的一個樹種,不遠處還有大片茂密而翠綠的森林。

      “發展旅游與保護生態是否矛盾?”我隨口問道。

      “不,不,不!”他猛地停住,趕緊解釋說,“發展旅游與保護生態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只有保護好生態才能發展旅游。”

      我以為是自己的唐突,觸發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經,便在內心自責起來。隨后,他的講述打消了我的顧慮。

      2015年,他準備到縣林業局申請生態林保護,卻遭到不少村民的反對。他只得苦口婆心地講道理、算細賬。他對村民說,我們陸河縣是生態縣,有責任保護好森林。有村民站出來說,自己的林地憑什么不能砍樹,不砍樹靠什么生活?他無言以對,只得算起細賬來。他問村民,你們家有多少畝森林?村民說,有二十多畝。他問,一年賣木材能賣多少錢?村民說,最多也就兩千多塊錢。他問,是不是每年都有?村民說,不是。他問,多少年可以砍一次?十年可不可以?村民說,十年不行。他問,二十年?村民說,二十年勉強可以。他說,二十年就賣兩千塊錢,現在申請生態林保護,省林業廳一年一畝補助30塊錢,按20畝算,你家一年能補助600塊,二十年能補助12000塊。更重要的是,留下了樹木,保護了環境,子孫后代還會念著你的好。村民大會上,大家一致同意申請生態林保護。

      不知不覺,我們來到古樹森林。這里古木參天,茂密蔥蘢,有紅錐、馬尾松、木荷、珊瑚樹、烏欖等。這里鳥鳴不斷、蟲蝶飛舞……

      “這是螺洞的風水林。”他說。“風水林?”我不解地望著他。

      他變得嚴肅起來,說:“‘風水林’橫在風口上,每次一刮臺風,這里的樹木就會為螺洞擋住臺風保護家園。我們老祖宗留下祖訓,打死也不能砍這里的樹。”

      在一棵樹齡長達380年的紅錐前,我仰望著它粗壯的身軀和壯闊的樹冠,不由心生景仰與敬畏。

      2

      在五村一棟陳舊的二層樓房面前,我不由得駐足。

      五村是螺洞村下的一個自然村。房子是原螺洞小學校址,建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2017年撤并到了吉溪小學。更早的時候,這里叫啟智小學。雖然這里聽不到學生瑯瑯讀書聲了,但依然掛著“廣東省紅色革命遺址”“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的牌子。

      “能講講這里的故事嗎?”我向彭成參提出請求。

      果然,他嫻熟地向我介紹起來:“我們這里屬于海陸豐,90多年前,在彭湃等革命先輩的帶動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即使是螺洞這樣的山村,也成立了農會。1926年初園羅洞鄉農會成立,總會就設在啟智小學,下面還設了秘密分會。會長是彭旭宴,副會長是彭樹其,文書是廖定中,通訊員是彭世平,全鄉有60戶參加了農會。同時,農會還組織了農民自衛軍,有隊員20多名,開展減租抗息和鏟除地主的武裝斗爭。”

      隨后,他微微一笑說:“在1927年8月攻打河田崗子頭、黃塘、大竹園、河口劍門坑等反動據點時,光螺洞村就犧牲了11位隊員,這其中也包括我的曾祖父彭裕良。”

      他的微笑流露出自豪。

      正說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緩步走來。

      老人叫彭伙良,雖已92歲高齡,但依然耳目聰明,齒牙完堅。他當過兵,1955年入伍,1958年在部隊入黨,1959年退伍。退伍后,先在鐵路局工作,后來由于受傷回到村里,并干過多年的民兵營長。

      我贊嘆老人的福壽。老人卻有些不屑:“螺洞是長壽村,比我年紀大的還有好幾個呢。”

      聽到我們在說農會的故事,老人顯得異常興奮。

      “我父親叫彭裕歲,叔叔叫彭裕真,他們都是農會的隊員。”老人說,“我叔叔在1927年8月的那場戰斗中犧牲了,我父親也在后來的戰斗中犧牲了。”

      老人說,雖然他父親犧牲時,他還在娘肚子里,卻聽著農會的故事長大,這也是他成年后選擇當兵的主要原因。老人沒有向我講述他父親和叔叔的故事,卻講起了農會通訊員彭世平的故事。

      大革命失敗后,身處逆境的彭世平,并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堅定地堅持斗爭。他參加了海陸豐革命根據地楊琪珊、李石安等領導下的革命隊伍,是中羅至北溪等地的地下交通員。中羅的交通站聯絡點設在螺洞旱窩的炭窯里,他以煤炭謀生作掩護,負責從中羅至北溪、高潭一帶的交通通信工作,還負責地下黨員的家屬、子女等掩護轉移工作。

      不料此事最終被國民黨反動政府發覺,他們立即出布告懸大賞通緝。在白色恐怖下,彭世平暫匿他村,并頻繁轉移,繼續晝伏夜出、神出鬼沒地進行活動。國民黨反動政府更加氣急敗壞,幾次發兵追捕,都因農友鄉親的掩護,始終沒有得手。一次,他半夜回到螺洞的家中,從屋后窗戶叫妻子開門,被埋伏在附近的偽鄉長持槍射擊。他機智逃脫,未被擊中。

      1935年春,彭世平帶著妻兒偷偷回到螺洞,躲在叔叔家的柴棚里。一天夜里,偽民團派出一個連來到螺洞圍捕彭世平。聽到消息后,他利用自己所熟悉的地形,突圍出來,鉆入深山,并翻山越嶺向東轉移。偽民團緊追不舍,并開槍猛烈射擊,他最后中彈重傷。在靠近揭西縣境時,被地下黨員營救,并轉移到江西泰和。他本想追尋紅軍,但由于傷勢過重,得不到及時救治而犧牲。

      “唉!”老人嘆息一聲,繼續講述。

      偽民團因為沒抓到彭世平,就在螺洞搜尋彭世平的妻兒,最終在他叔叔家找到他們,并將他們連夜押至偽民團總部關押起來。彭世平叔叔以“窩共之罪”被捕入獄,并最終慘死獄中。彭世平妻兒被關押半年后,妻子被賣給人家當老婆,小兒子賣給一位中醫當養子。大兒子雖然沒有被賣,卻被逼流浪乞討,饑病交加,死在贛南的乞討途中……

      講著講著,老人沉默了,螺洞沉默了。

      原來,歷史深處的故事,一直縈繞在他們的心頭,從未中斷……

      3

      又一個夜幕降臨。

      客棧一樓,先是一陣明快的鑼鼓聲,爾后便傳來悠揚唱腔。

      我循聲而去。

      住宿的游客和村民,正坐在一樓大廳興致勃勃地觀看螺洞木偶劇團表演的《李冬娘》。這是一個取材于現實生活,弘揚孝道精神的劇目。表演更是精湛,一個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木偶們依次閃亮登場。演員用提線牽動木偶,而一個木偶有十來條線連接,多的有二三十條。雖然表演難度大,但演員淡定從容、表演細膩,從人物的臺步、舉止、神態、眼神到情緒反應、特技動作等都恰到好處。伴奏美妙,除了漢曲外,還吸收了民間小調、客家山歌等;唱腔淳樸,以客家山歌為主,念白全是客家話,內容通俗易懂。

      木偶表演的時間并不長,才半個多小時,但卻在我心中蕩起一片漣漪。

      我纏著螺洞木偶劇團團長、72歲的彭及演,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問他為何選擇木偶戲,還演了一輩子。

      “我沒得選擇,這是傳統也是傳承。”彭及演笑著說,“在我們這里,木偶戲叫‘柴頭嘎’,也叫‘柴頭鬼’,早在清朝乾隆年間就從福建上杭傳入,并祖祖輩輩傳了下來,已經在我們村傳了260多年。劇目的內容涉及傳播道德、篤睦敦和、頌揚正氣、鞭撻邪惡等方方面面,是我們農村生活的真實反映。老祖宗傳下來的絕活,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與價值,不可能說扔就扔了,必須一代接著一代傳承下來。”

      彭及演選擇木偶戲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出身于木偶世家。從小他就跟著祖父學習木偶制作與操作表演,全面系統、熟練掌握了木偶的制作流程以及提線操作、演唱的方式方法。1979年當兵退伍回鄉后,他毫不猶豫地來到螺洞木偶劇團工作,既當演員、導演,又做道具,一干就是40多年。

      “主要在村里演出嗎?”我問道。

      “我們不僅在村里演出,還到其他鄉鎮、縣城,甚至深圳、東莞、梅州、河源、惠州、湛江、揭陽等地演出,一年下來,要演上百場。劇團不僅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擴展項目名錄,還有一名省級非遺傳承人,兩名市級非遺傳承人。”他的回答瞬間讓我感到了自己的幼稚與無知。

      對于創作與隊伍,他既警醒又憂慮。

      他早就意識到,如果技術和內容陳舊,表演墨守成規,就會讓木偶戲走入絕境,在傳承中創新是唯一出路,所以他們一直緊跟時代步伐,在創作與技藝上不斷創新。最讓他擔憂的還是隊伍。目前劇團有13人,10個年紀大的,都是50歲以上,3個年輕的,有80后也有90后。但從事木偶制作和表演難以養家糊口,他們都在外面打工,只有逢年過節或者有重要演出時才會回到劇團。好在有政府的重視與扶持。

      “我大孫子今年10歲了,他喜歡木偶。看他喜歡,我給他做了一套小木偶,讓他練習。”說到這,燦爛的笑容在彭及演臉上蕩漾開來。

      我戀戀不舍地離開螺洞。

      我發現,螺洞多彩而立體,她的故事、燈火、流水聲、鑼鼓聲,一直跟隨小溪在奔跑,前往榕江,注入大海。也猶如一只飛舞的蝴蝶,扮演著使者的角色,傳遞著時代的氣息、色彩與聲音。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湖南省文聯主席團委員、長沙市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