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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詩意的高原上,系一條柔軟的經幡 ——評曹有云的詩歌創作
      來源:文藝報 | 張二棍  2023年12月07日11:50

      我去過青海,去過西寧,但沒有見過詩人曹有云。按理說已是近在咫尺時,一個詩人應該去遵照自己的嗅覺,去尋找另一個氣息相近的詩人。尋訪與拜會,歷來成就了古往今來的許多美談。當然,尋而不遇與海內存知己的惦念,也是美談之一種。所幸的是,時不時在網上看看他的新作,也算得上一次次謀面,甚至一次次久別重逢了。

      有云兄是“70后”,長我10歲。也許這十個春夏的距離,恰好能夠賜予我一個觀望和守候他的隱秘據點。我愿意以這樣一個滯后的觀望者身份,把這個年長于我的詩人,放置在與他年紀相仿的那一大批兄長般的詩人當中,去打量和思索那一個年代的他們。曹有云的寫作,恰如我們對他展開的打量和思索一般,時刻對自我進行反省與追問。在《光》中,他如是寫:“就這樣/我們一直/追尋陽光/凝望月光//甚至/遠處昏暗的燈光/雨夜里一點火柴頭微弱的/火光//我們內心古老的恐懼/我們生長在肉身里不可剔除的怯懦和軟弱/就這樣/我們一直渴望/找到光/擁抱光/成為光”。這首近乎生存自況的作品,向我們透露出一個詩人“追尋、凝望、渴望、擁抱、成為”的諸多情態,想來也恰好可以代言曹有云的寫作。另一首短詩《太陽或黃金光芒》,以緊鑼密鼓的斷句表達了同樣的態度:“在風雨如晦如磐的漫漫長夜/在萬人齊喑,鴉雀無聲的昏昏沉睡中/太陽一如勇毅無敵的巨人/在無際無涯,險象環生之茫茫天宇/一直在奔跑,一直在攀升/從不停息/從不嘆息/太陽煌煌如炬如燈/從不黑暗/從不下雪/一直在燃燒/一直在傾瀉無量的黃金光芒/化育天地萬物/普照蒼生和諸王/不惑,不憂,不懼/有類夫子心目中/那個大寫的完人”。我的理解是,無論是第一人稱,還是托物言志,他都以種種主動的自洽和自愈,來抵御和消滅“我們內心古老的恐懼/我們生長在肉身里不可剔除的怯懦和軟弱”。故而,曹有云很少有純粹美學或者修辭意義上的書房式、私密化表達,也極力拒絕著華而不實、事不關己的冷漠書寫。想來,曹有云追尋、凝望、渴望、擁抱著詩歌中的“光”,也正循著他的一行行文字,徐徐而來,并試圖饋贈于我們這些閱讀者“傾瀉無量的黃金光芒”。

      也許,他詩歌里無時無刻不在的“光”,與他的生身之地有關。有云兄生于青海,長于青海。在這樣一個天高地闊的地方,與人同在的是天地、山河、神靈、牛羊、酒一樣醉人的湖泊、和湖泊一樣亙古的酒……曹有云用自己的詩歌,擔當起這一切的召喚者和聚集者,更是萬物之間的密探和捎話人。置身空茫無聲的高原,讓人有源源不斷的溫良與敬意,萬物坦然而自足的存在,就是無窮的意義,足以給耐心細致的詩人提供源源不斷的書寫母題。

      其實,自然世界給予我們每個人的,都是對等和公正的。曹有云從我們熟知的常態中找到不同尋常,并將其打磨和兌現為自己的寫作密碼。短詩《篤行不已》中寫道:“秋日盛大/盤踞在枝頭的果實們/圓熟玲瓏/躊躇滿志/圣人說/五十而知天命/而你/怎么還是一只/天真無知的雪豹/向著高處,更高處/向著虛無縹緲的雪山,星辰/篤行不已”。在這首短詩里,我們就可以體味和感受到,一個成熟的思想者如何將單純的觀察蛻變為深刻的洞察,如何在陌生的似無關系的事物間,梳理出一條秘密相連的甬道。五十而知天命的“你”與天真無知的雪豹,成為一對本該遙遠卻在詩中彼此成全、相濡以沫的意象。置身高原,詩人把肉身放置在這神圣而瑰麗的泱泱萬物當中,不斷思索詩歌寫作之于自身境況乃至他者現實的用處。在《雪或者惑》中,他雖已人至中年,卻依然對可見和可知秉持著觀望、猶疑、體察的態度:“哦,這沒完沒了的雪/老子說:多則惑/我竟然惑于這單純的雪了/孔子說:知者不惑/我竟然惑于這無知的雪了/……/我竟然惑于這繁勞沉重的肉身皮囊了/其實,也是可悲可恥的”。單純又無知的雪,只顧沒完沒了下著,而曹有云的心頭,卻滋生出別樣滋味,仿佛形而下的雪,也隱隱落在了形而上的腦海中。這首詩用詞簡練卻用意深邃,正體現了詩人一貫的書寫風格。老子與孔子言猶在耳的教誨與無知單純的雪,共同對“我”的“肉身皮囊”完成了一次震懾人心的教誨。

      米沃什曾說過一句我深以為然的話,“詩人站在現實面前,這現實每日新鮮,奇跡般復雜,源源不斷,而他試圖用文字圍住它……”歲月對人的修改是揮之不去的,也是永無休止的。人在時間與現實之中的疑問,無法得取一個準確有效的答案。身為詩人,我們并非答疑解惑者,而應該成為一個善于叩問的惑者。當一個個“惑”或隱或現地出現在人到中年的詩歌中,不再是簡單的情緒堆積,不再有易于辨識的臉色和眉目。如其他同時代詩人一樣,無數肝腸和骨血交織在曹有云的作品中,但他又用自己詩行里鼓角爭鳴的激越、雷厲風行的果敢,與眾人區別開來。仿佛在曹有云這里,生命并不會走向萬籟俱寂、孤月獨照、寒影默然的圖景,也或者他恰恰洞悉生命終將會去往哪里,所以時而用“寫與不寫/濃烈的墨跡早已在心里/如狂風呼嘯”的猛士態度,抵御著一場場“時光之風/從不可知的遠方吹來”。

      江南溫暖的晚風,會讓一枝郁郁黃花掩面消逝;青藏高原的獵獵風雪,也曾催促著一匹紅鬃烈馬嘶鳴著奔向朝陽。在這樣一個信息迅捷、交通發達的時代,時空隔閡并不能過多阻礙一個人的生命經驗。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不再是單一的、靜態的、絕對的,大家都活在繁復和意義重重的現場?!哆b遠的冰川或者最后的晚餐》中“遙遠的冰川在加速消融/張三李四們為晚餐吃米飯還是面條大傷腦筋”,這樣的句子或可佐證,曹有云的寫作并非以矗立高原的姿態存在著,而恰恰相反,他毅然將自我歸屬到雞毛蒜皮的生活中,不時以柔軟無比的情態去書寫諸多看似堅硬的主題。不止于此,曹有云總是擅長在短短幾句之間,制造出大與小、悲與歡、善與惡等等“對照組”。比如“寫下神圣的喜劇/抗爭他悲劇的一生”“年過不惑/還在懷念黃金時代/那個元素一樣不朽的清晨”。曹有云既不過分傷懷,也不太過彷徨,而是懷著對無數生命的敬意。這些電光火石的句子,不免讓人思考他的力量究竟來自于高原的滋養,還是自我的砥礪。

      此刻,當我遠站在另一片喚作“黃土”的高原,遙遙觀望青藏高原那個獨一無二的“曹有云”以及那一首首詩歌之中的“曹有云們”,我終于明白,誰都不是一個人在孤零零地活著,我們活在我們當中,個人的喜悅和哀傷,都是人類乃至自然的喜悅和哀傷。曹有云的詩歌是某些失語者、啞默者的語言,更是雪山、星辰、馬群、草木的語言。一如他在《意義》中所言:“從鍋碗和瓢盆無休止的碰撞中/聆聽意義/從肉塊和面條翻來覆去的煎熬蒸煮中/淬煉意義/然后對準自身/從茫然無知的血肉之軀/挖掘意義……”曹有云寫作的意義,也許就是在一個繁復與歧義重重的魔幻現場,化玉帛為干戈,為自己嶙峋怪石般的生命,系一條柔軟的經幡。他讓一個個不可復制的念頭、一絲絲無法更改的情緒,幻化為言簡意賅的詩行,飄揚在那一片沉寂的高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