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嶺上那綿延的蒼翠
      來源:人民日報 | 陳啟文  2023年12月07日08:22

      三爪侖,一個奇特的地名,在江西省的靖安縣。爬上三爪侖的山巔一看,心胸豁然一下敞開。一眼望開去,那九嶺山的三條山脈,沿北潦河自西向東逶迤延伸,恰似在繚繞的云霧中張開的鷹爪。“河以逶蛇故能遠,山以陵遲故能高”,而極陡峭的山嶺謂之“侖”。一個古老的地名就這樣造就了,這是人間的命名,卻亦是大自然的造化。

      我就是沿著北潦河一路走過來的,當你與山脈、與水脈保持一致,在這天地間就不會迷失方向。這一條河流,滋養了一座青山,倒映的大樹撐開流淌的綠蔭,一河碧波在云里霧里悠遠地回蕩。但若要爬上山巔就太難了。面對這樣一座大山,千萬不要輕言攀登,你只能俯著身、弓著腰、踩著長滿苔蘚的巖石、抓緊從巖縫里長出來的藤蔓,一腳一蹬地往上爬。我心里十分清楚,一輩子也許就爬這一次三爪侖,而有的人一爬就是一輩子。朱赳夫一家四代在這山上已經爬了六十多年,父親爬過了,自己爬過了,還要一代一代接著往上爬。

      朱赳夫的父親朱楚喬,是三爪侖的第一批拓荒者,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代林業工人。那時候,新生的國家幾乎是在戰爭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一個國營林場應運而生。那一代林業工人以伐木為主業,從城鄉建設、修路架橋、鐵軌枕木到家里的一個碗柜、一個衣箱,都需要大量木材。朱楚喬初來乍到,三爪侖林場就接到了一個特殊使命:為建設人民大會堂提供優質木材。這個特殊使命,讓伐木工眼里都閃爍著特別激動、特別自豪的光芒。

      當時,這深山老林里生長著一棵棵大杉樹、大松樹,都是木質緊實而堅韌的大型喬木。他們挑選那些高大挺拔的、沒有窟窿眼和病蟲害的采伐。一棵大樹有二三十米高,三四條大漢手拉手才能圍成一圈。在那樣一個沒有任何機械設備施工的年代,只能靠人工拉鋸將一棵棵大樹放倒。這些伐木工一個個都是胳膊粗、力氣大的青壯年漢子,一把大鋸,兩條壯漢,才能抬起,才能拉動,俗稱“二人抬”。他們圍著一棵大樹的根部,你拉過來,我拉過去,鋸子拉得呼哧呼哧響,人也呼哧呼哧地喘氣。在拉鋸的震動和尖銳的噪聲中,一棵棵大樹在拼命呼喊,感覺一座大山都在搖晃。怕就怕突然墜落的樹枝,有時還會掉下一條蛇,甚至會跳下一只短尾巴獼猴,一躥就不見了蹤影。最危險的還是大樹倒下時,若躲閃不及或躲錯方向,一旦砸在人身上,那可不得了。

      一棵大樹放倒了,隨即就要削枝剁杈,截成一根根粗壯的圓木,全靠一副副肩膀扛到山下去。要扛起這樣一根大木頭,最少也得三條硬杠,兩人一杠,一左一右,還要三副鐵打的抓鉤,緊緊抓在木頭上,才能把一棵大圓木硬生生地抬起來。朱楚喬那時才三十多歲,力氣大,心眼實,既是“二人抬”的拉鋸手,也每次都搶頭扛硬杠。這肩膀上的壓力無論有多大,他都挺直腰桿和脊梁,還帶頭喊號子,“嗨嗬、嗨嗬、嗨嗬……”幾個人踩著號子的節奏,踩著崎嶇的山道,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這山腳下就是北潦河,一根根圓木抬到山下,編成木排,從北潦河運往幾十里外的萬家埠,在這里走水路可以運到通江達海的九江港,也可以轉運到南昌走鐵路,條條道路通北京。這是三爪侖林場在新中國建設史上最光榮的一段歷史,也是三爪侖人源源不絕的精神動力。

      朱楚喬扛了十幾年硬杠,在那險峻的山道上爬坡過坎,一直走得穩健而踏實,到了上世紀60年代,終究還是出了閃失。那天,他一聲“嗨嗬”把硬杠抬起來,誰知有個工友一腳蹬空,閃了一下。為了扛住傾斜的木頭,朱楚喬使勁一扭身體,只聽咔嚓一響,感覺骨頭扭斷了,但他依然沒有松手。大伙兒趕緊放下木頭,避免了一次更大的傷亡。但這樣一個閃失,已經讓朱楚喬傷得不輕,在放下木頭時他疼得趴在地上了。幾個工友揭開他背后的衣服一看,一節脊椎骨露出來了。大伙兒趕緊把他背下山,送往醫院。經檢查,朱楚喬的第八節脊椎骨斷裂。經過手術和康復治療,朱楚喬雖說沒有癱瘓,但也落下了終身殘疾。

      這樣一個總是搶前扛硬杠的漢子,再也扛不起一副硬杠了,但這硬杠還得有人扛,他又把兒子送上了山。

      朱赳夫清楚地記得,那是1965年夏天,他初中畢業就當上了一名林業工人。從父親的身上他早看到了,選擇山林,就是選擇了這世上既苦又累的一種活法。若沒有一雙粗壯厚實的大腳板,就走不了這山道;若沒有一根壓不彎的脊梁骨,就扛不起那硬杠。

      朱赳夫是三爪侖林場的第二代林業工人,到了這一代,那種“二人抬”的大鋸已換成單缸油鋸,又稱鏈鋸,這在當時是國內最先進的伐木工具。一個人,一把油鋸,頂得上以前十幾個人的工作量。油鋸轉速快,油煙大,飛濺的木屑、粉塵和煙霧一陣一陣撲來,嗆得伐木工不停地咳嗽。一天干下來,眼眶、鼻子和口腔里都是黑乎乎的。那時候,三爪侖林場每年都需要砍伐幾十萬立方米木材,若沒有這樣的效率,這任務就完成不了。但是,眼看著一棵棵大樹被放倒、一個個山頭被砍光,大伙兒也越來越揪心了。這每年幾十萬立方米木材該要砍掉多少樹啊?這片森林還能砍多久啊?這是三爪侖人下意識的追問,也是他們生態意識的最初覺醒。這最初的覺醒讓三爪侖人采取了基本的森林保護措施:砍樹絕對不能剃光頭,在砍伐后還要及時補栽,你今年把一棵樹砍掉了,來年開春就要栽上一棵樹,一棵也不能少,決不能把這林子越砍越小。這可能也是那個時代最好的生態保護方式。

      從那時開始,三爪侖林場出現了兩種反差鮮明的場景:朱赳夫和年輕力壯的伐木工在努力伐樹,一個身上有傷的人則帶著人在一點一點修復。這是三爪侖林場的兩個歷史側面,朱楚喬的一生也可以分成兩半,上半輩子砍樹,下半輩子栽樹。

      一棵樹苗一個坑,每個人一天要挖上百個坑。一雙手,一把鐵鍬,一天挖下來,那手心里打滿了血泡,卻沒有一個人喊疼。一個月下來,那血泡又變成了老繭,一層覆蓋著一層,連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開春后,他們就要把一捆捆樹苗扛上山,這不是扛硬杠,這肩膀上扛著未來的一片森林。一棵棵樹苗就在血泡和老繭間栽上了,接下來還要澆水、護苗、殺蟲……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人道是“十年樹木,聚木成林”,又豈止十年,三爪侖這漫山遍野的人工林,是幾代人以最原始的方式栽培出來的。

      朱楚喬退休后也閑不住,一天到晚在山上轉悠,只要看見哪里有一小塊空地,就會栽上一棵樹,像是栽上癮了。他說,自己砍了那么多樹,這是他欠大山的債。

      眼看著這些小樹苗一棵一棵長大了,朱楚喬的年歲也越來越大了。他再也爬不了山,栽不了樹,心里卻還一直惦記著他最后栽下的那茬小樹苗。朱赳夫每次下山回家,老爺子都要問他,那些樹苗長多高了?彌留之際,朱楚喬的嘴巴一張一翕,朱赳夫一看就知道,父親還在惦念那些小樹,他用手比劃了一下,那些樹長得比他一人搭一手還高了。朱楚喬看看他,嘴里又喃喃說著什么。朱赳夫俯下身,把耳朵湊近父親的嘴邊,只聽父親用微弱的聲音叮囑他:“看好山林啊……可不能把林子守小了……”

      那是1988年,一個身上有傷的老人,帶著折磨了他大半生的傷痛走了。而父親臨終的叮囑,又何嘗不是生命的囑托?只有經歷過,才懂得一棵樹的意義,這每一棵樹都是三爪侖人的命根子。

      朱赳夫和父親一樣,砍了半輩子樹,也栽了半輩子樹。到上世紀90年代,他已邁進天命之年。當時,三爪侖林場所在的靖安縣,在全省率先提出生態立縣、率先禁伐天然闊葉林,而那些曾經無可替代的木材也逐漸被鋼筋、鋁合金等工業材料替代,人們對木材的需求量越來越小。這是時代的進步,對保護森林資源也是一個利好的消息。然而,隨著各地國營林場紛紛改制轉型,一直靠山吃山的林業工人怎么生活?這是一個逼著三爪侖人思考的問題,幾十年來,他們還很少思考過這個問題。三爪侖林場是江西省十大國營林場之一,幾十年來,林業工人們只需按計劃完成采伐任務就行。而一夜之間,這一切突然都變了,大伙兒心里沒有了著落,除了砍樹和栽樹,他們還能干什么呢?

      那是一段煎熬的日子,工人們一天到晚盯著大山出神。這樣久久望著,還真來了靈感。這地方抬頭見山,低頭見水,山是好山,水是好水,這里的水像空氣一樣透明,這里的空氣像水一樣清亮。這就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啊,這不就是一條生路、一條活路?

      很多事情,只要換一種眼光去看,情況就變了。那密林深處的駱家坪、飛流直下的虎嘯峽、怪石嶙峋的觀音巖、凌空屹立的白崖山、深邃莫測的白水洞,還有獅子口、天崖山,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懸崖絕壁,原本就是天地間絕美的風景。于是,當年那些運輸木材的木排或竹排,開始載著游客穿行于林海深處、碧浪之間。

      一個昔日的國營林場經歷幾十年變遷,如今是真正變了。這是煎熬后的蛻變,是一次新生。

      三爪侖人從前是靠山吃山,現在也是靠山吃山,但吃法不一樣了。近年來,三爪侖生態旅游一直在升溫,年均接待游客達一百萬人次,旅游年均收入超過兩億元。這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每一棵樹都是最形象的詮釋、每一滴水都是最生動的注解。

      朱赳夫一直沒有忘記父親的囑托,不能把這片森林守小了。他一直守護著山清水秀的三爪侖。退休之后,這守護的接力棒又被女兒朱非可接上了。

      朱非可是七〇后,在三爪侖林場出生,從小就跟著爺爺、父親上山栽樹、澆水,是和山上的小樹苗一起長大的。1996年夏天,朱非可從江西第一林業學校畢業后便投身林業工作。對于她,不是別無選擇,而是自然選擇。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她從小就覺得,山就是家,家就是山,三爪侖的每一棵樹都像自己的家里人。

      到了朱非可這一代,已是新中國的第三代林業人。三爪侖人早已放下了鋸子和抓鉤,從砍樹伐木變成了營林護林,那一茬一茬栽下的小樹苗也越長越大了。我見到朱非可時,她已投身林業工作二十五載,這森林的女兒也已人到中年了,但看上去還是那樣年輕,一身綠色的工裝,一股天生地長的自然氣息……

      朱非可的女兒都大學畢業了,成為第四代林業人。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是在綠蔭下長大的一代人。三爪侖的森林覆蓋率已經高達百分之九十六左右,在這山上想要找一塊栽樹的空地都難了。這一代人的使命,就是守護好祖祖輩輩栽下的這片森林,這也是小姑娘最大的心愿。

      到了拄杖之年的朱赳夫,時常帶著女兒和外孫女到他砍過樹、栽過樹的森林里轉轉。他當年栽下的樹苗,都長成一棵棵大樹了,有的伸開兩只手臂都不能合抱,但他還是要使勁地摟一摟、抱一抱。看上去,他的身子骨還挺硬朗,但我感覺他有些喘息,一問,才知道,他雖沒像父親那樣受過明傷,卻也留下了終身的疾患,油鋸的油煙和飛濺的木屑、粉塵讓他染上了塵肺病。好在,他守護著這片森林,這片森林也養著他,他的病情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加重,還越來越輕了。

      這就是大自然的回報啊,只要你善待它,大自然一定是有回報的。

      每次看著這片森林,朱赳夫覺得這一輩子的奮斗都值了。他用粗糙的雙手摩挲著一棵大樹,對女兒和外孫女說:“這是我五十多年前栽的樹,剛種下去時只有膝蓋這么高,看看,現在都長到二十幾米高了,長得多壯實啊!”

      看著這祖孫三代,我又想到了第一代林業工人朱楚喬。其實,三爪侖還有很多這樣的家庭,都在一代一代栽培和守護著這連綿不絕的大森林。這森林的底下,其實還有一座森林,那是隱秘而龐大的根系,將一切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林子里還有無數活躍的生靈,那些失蹤多年的云豹、金錢豹、大靈貓、小靈貓、獼猴、穿山甲、娃娃魚們又紛紛回來了、安家了。這才是一座森林該有的樣子,每一個生命都在傾情釋放斑斕的色彩和蓬勃的生機。

      若把眼光放開,在這秋日高照、層林盡染的季節,隨著目光向三條逶迤起伏的山脈延伸,那綠色的海洋如同渲染一般,染綠了靖安的山山水水。我在這山水之間聆聽,一陣一陣的濤聲像是從林海中傳來,又像是從河流中傳來。當青山綠水連為一體,當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時,那種浩大是難以分辨的,一切仿佛都已經沒有了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