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6期|歐陽國:之子于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歐陽國  2023年12月07日08:38

      接親的隊伍還沒有出現,敲鑼打鼓的聲音就隱約從遠方傳來,悠揚的嗩吶聲縈繞在空曠的山野,由遠及近,由微弱逐漸響亮,由柔和變得粗獷。正在忙碌的父老鄉親停下手中的活,豎起耳朵聆聽,猶如一股春風在耳畔吹拂,成群結隊的隊伍好像在耳朵邊行走,響聲越來越大,腳步越來越近……

      我們站在山坡上翹首以盼,等了許久,終于看到一對紅燈籠出現了,它們在明媚的陽光間搖曳,仿若紅彤彤的火焰在寒冬中燃燒。接親的隊伍從遠處慢慢而來,他們行走在蜿蜒的鄉間小道,肩上的扁擔就像跳舞似的,有節奏地上下晃動著。

      “頭擔”的男子挑著扁擔,扁擔兩側是裝得滿滿的籮筐,里面擺放著染紅的豬頭、熟雞,紅蠟燭和鞭炮等,紅色連成一串,匯聚成了一條流淌的河流,正緩慢朝我們涌來。聽到聲音的父老鄉親從自家房屋走出,站在屋檐下,像首長檢閱隊伍一般,觀摩著隊伍從家門口緩慢經過。隊伍中的主事先生、伴娘、小郎、媒婆、吹倌個個歡聲笑語,喜笑顏開。他們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齊鳴,寂靜的村莊變得熱鬧非凡。

      新娘是我的堂姐。正在閨房的姐姐、伯母,還有同族的女性聽到接親隊伍敲鑼打鼓的聲音,她們便緊緊地相擁在一起,越哭越厲害,淚水猶如雨滴一樣灑在地上,哭聲和嗩吶聲相互交織,如波濤一般沖刷著土屋。

      接親的隊伍越臨近我們家,吹倌就變得更加賣力了,他們使出渾身的力氣對準嗩吶,兩腮鼓起,臉蛋圓得就像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一群孩子簇擁而上,搬來長條形的凳子將我們家門口攔住,“頭擔”的男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紅包分發給大家,孩子們便乖乖地將凳子挪開?!邦^擔”男子左肩挑擔,左腳跨進門檻,隊伍魚貫而入,大紅的顏色將祠堂照耀得格外明亮,喧囂的嗩吶聲就像潮水一般淹沒村莊,淹沒古老的土屋,淹沒密密麻麻的人群,淹沒哭聲陣陣的閨房……

      嫁女,在我們當地稱之為“于歸”。嫁女需兩天,邀請親戚朋友吃一頓正餐,一般是新娘出嫁當天的早餐。

      通紅的太陽從山頭升起,父老鄉親從四面八方趕來,一張張八仙桌擺滿祠堂、院子,一直延伸到門前的田野。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趕集一樣朝我們家涌來,一派萬人空巷的景象,他們紛紛找位置坐下,宴席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開始。托盤在宴席間游走,將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肴送到了餐桌,很快八仙桌就擺滿了。吃酒席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親朋也有好友,一雙雙筷子伸向餐桌,大家吃得熱火朝天。廚倌師傅從廚房走向宴席,為每一桌增添香噴噴的紅燒肉,通紅的肉塊溢出瓷碗。幾個添飯的女人在宴席中不停地走動,她們胸前抱著一盤米飯,見誰碗里的米飯吃得差不多了,就趕快上前添,吃酒席的人見狀連忙站起來,一邊遞上飯碗,一邊客氣地說道:“多了,多了。”

      宴席結束,吉時已到,鳴炮和奏樂聲響起。姐姐和伯母開始號啕大哭,她們抱在一起,像兩條咆哮的河流正在激烈碰撞。姐姐的嗓子早已沙啞,聲調凄婉,她一邊哭泣,一邊唱著興國山歌《哭嫁歌》:

      十月懷胎娘落(咯)肉,眨眼女大就十六。嫁到婆家當媳婦,親親(咯)娘——為何不把女兒留?

      正月里來北風(咯)寒,爹著單衣女著棉。娘吃淡來女吃咸,親親(咯)娘——家再窮來女也不嫌。

      八月十五月光(咯)亮,親娘幫妹來梳妝。半間草屋是閨廂,親親(咯)娘——聽娘唱歌進夢。

      年年月月天天想,爹娘恩情比水長。婆家固有千般樣,親親(咯)娘——再好也想回閨房。

      冬日暖陽灑落在沸沸揚揚的土屋上,姐姐鳳冠霞帔,遍身通紅,在眾人的簇擁下,她從閨房款款走出,走向莊嚴的祠堂。一對火紅的蠟燭在神臺燃燒,火焰在不停地跳躍。陽光從祠堂的天井照進來,落在正在祭拜祖先的姐姐身上,她站立起來,紅色的繡鞋踩在地上的鵝卵石上。姐姐走出祠堂,踏過高高的門檻,那一刻,姐姐從娘家走向了婆家。祠堂的門口貼著燙紅的對聯,橫批為“之子于歸”。

      姐姐仿如一朵絢麗的花兒在土屋移動,她從祠堂走出,小心翼翼走向紅彤彤的花轎。伯母趴在地上,眾人見狀連忙將她攙扶起來,她望著接親的隊伍開始起轎,便又拉高了哭泣的聲調。

      紅色的隊伍行走在鄉間小道,就像一條游龍緩慢地往前走。一路鑼鼓喧天,嗩吶陣陣,鞭炮齊鳴,接親的隊伍在氤氳著一片煙霧的山間漸漸消失了……

      村莊由喧囂跌入寧靜,嗩吶的聲音愈來愈遙遠,宛如裊裊炊煙一樣漸漸消失在村莊的天空。似乎有一陣陣低吟在耳畔回蕩,像花開的聲音一般,無比溫柔: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明媚的陽光穿過窗戶照進村小的教室,在一片光影之中可以看見成千上萬?;覊m在游走,一點一滴的時光在塵埃中慢慢消逝。這些遠去的光芒,悄無聲息地照射在我的夢境。

      語文老師是一位民辦教師,他身穿藍黑色的中山裝,胸前的口袋永遠掛著一支鋼筆。課堂上,說著一口客家方言的老師正在朗誦課本,他讀得口沫四濺,神采飛揚。我還沒有到上學的年齡,就每天跟著姐姐去村小上課,就像她的一條尾巴似的,每天和她形影不離。我坐在姐姐旁邊,老師為此常常批評姐姐。

      課本上的小男孩叫小明,小女孩叫小華。姐姐的名字也叫小華。老師提問時總是順口說:“小華,你來回答。”姐姐從座位上站起來,滿臉通紅,全身顫抖,雙手拉扯著衣服,半天回答不出來。我望著緊張的姐姐,自己也嚇得快要尿褲子了。中午,姐姐打開從家里帶來的飯盒,她叫我先吃,我把飯菜吃得差不多了才給姐姐。我問她:“姐姐,你不餓嗎?”她說:“姐姐不餓,弟弟你吃?!?/p>

      放學途中,我跌跌撞撞走在泥濘的田埂上,金黃的油菜花淹沒了我的頭頂。我走著走著,就坐在油菜花地里撒嬌,鬧著要姐姐背自己回家。姐姐蹲下,我跳到她背上,雙手摟住姐姐的脖子。暮色的村莊因金燦燦的油菜花顯得無比明亮,它們就像一塊塊地毯似的鋪展在層層疊疊的梯田上。我隨手采摘一朵油菜花插在姐姐頭上,姐姐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新娘。我望著金燦燦的油菜花,它們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知不覺我就在姐姐背上睡著了。等我醒來,天色已晚,我們已經到家了。

      沒過幾年,姐姐就輟學了。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她跟著外出務工的隊伍去了浙江省義烏市的一個拉鏈廠。姐姐個子矮小,她背著一個偌大的行李離開了村莊。行李將姐姐的身體淹沒,我望著漸漸遠去的行李,它消失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之中。

      再過幾年,說媒的人來了,她空手而來,臨走時卻懷揣著一張紅色的庚帖,上面寫著姐姐的生辰八字。男方是我姑父妹妹的大兒子,算是親上加親??墒悄蟹郊姨h了,要從我們村莊翻過一座高高的山,才能到達他家。

      一大早,我們從村莊出發前往男方家。我們從山底一步步往上爬,村莊的房屋變小了,河流變瘦了,連綿起伏的山變得遙遠。我們爬坡,過橫排,下坡,再爬坡,終于抵達高山之巔。我們站在高高的山頂——這是三縣交界處,一腳踏出可以踩在兩市三縣的土地上。我們從山頂俯視半山腰,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屋宇房舍,一條條炊煙從房屋升起,由細到粗,由濃到淡,最后消失在空中。這個掛在半山腰的村莊叫長寨村,這是姐姐要嫁去的地方。之后每年正月,我們都要去看望姐姐,這對于年幼的我而言是一段多么漫長的道路。實際上,現在修通公路僅有十公里,開車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抵達。

      這是我們一大家子第一次集體出門遠行,當走進長寨村時,大家對眼前陌生的世界都充滿好奇。走在前頭的伯父有意放緩腳步,他東張西望,仔細打量著村莊的一切。田間的灰鵝停止了覓食,它們伸長脖子朝我們叫,像一葉輕舟似的在水面飛來飛去。田埂上的黃牛也停止了食草,它們不停地甩打尾巴,蚊蟲在它的周圍縈繞。看到我們這群外來的陌生人,它們似乎比我們還要興奮。每家每戶的狗都在朝我們汪汪叫,聽到響聲的主人從房屋出來,他們站在屋檐下伸長脖子盯著我們,像看到一群外星人似的。

      我們還沒到男方家里,迎接我們的隊伍就從不遠處走來,他們點燃手中的鞭炮,一邊提著爆竹一邊走路,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村莊變得熱鬧非凡。我們在一片煙霧中走進院子,走向人頭攢動的祠堂,只見滿廳的八仙桌擺滿熱騰騰的菜肴。我們酒足飯飽后,每人領到一個大紅包歡天喜地地回家了。

      這種走訪男方家庭的習俗在我們當地稱為“察家”,顧名思義就是女方察看男方家庭情況、親戚鄰里和當地習俗等,協商聘金彩禮,定下婚約。也就是在察家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姐夫,他個子高大,和姐姐站在一起,高過了她一個頭。姐夫長得眉清目秀,看著挺舒服。姐姐看上了姐夫,她寧愿嫁到山旮旯里。沒過幾年,姐夫在鄉鎮買了一塊地,建起了一棟小洋樓。

      姐姐家搬到鎮上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長寨村。每一條走過的路總會在我們腦海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它們會在往后的日子不經意間得以復活,那些我們途經的土地,和我們的一生將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從長寨村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一個老人,他告訴我,他的兒子車禍去世了,因為賠償問題一直躺在殯儀館。當時,我還是一名電視臺記者,老人拜托我找縣里的交警。那一刻,長寨村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那里的山山水水、屋宇房舍,還有站在屋檐下的人一一重現……一段久違的回憶宛如號角一般響徹耳畔。

      多少年過去了,我和姐姐已經人到中年,通往姐姐家的道路修通了,可是它變得越來越漫長,越來越遙不可及。我和姐姐多年才見一次面。有一年春節,我們行走在鄉間小道上,姐姐胖得就像一個水桶,她的背影在我前面不停地晃動。我情不自禁從姐姐身后摟住她的脖子,趴在她背上。

      太陽掠過高高的山頂,落到姐姐家的長寨村,天空一片通紅。我經常一個人望著太陽緩緩從西邊落山,便會想到嫁到山背后的姐姐。她會不會每天也仰望著太陽,想到娘家的我們呢?

      竹管洞是社坪、石印、河溪三個村莊組成的一條峽谷長廊,因形狀如同一條悠長的竹管而得名。據族譜記載:南宋寶慶年間,廬陵歐陽修后裔歐陽謂遷徙至竹管洞的山陽磜,開基創業。這是一個古老而閉塞的贛南客家山村,一條湍急的河流從村莊中間穿流而過,水似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河流兩岸阡陌交錯,近處綠樹村邊合,屋宇房舍星星點點,遠處梯田層層疊疊,群山連綿起伏,客家兒女在這片肥沃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勞耕作,瓜瓞綿綿,繁衍生息。一代代客家先祖遷徙至竹管洞,形成了以歐陽姓氏居多,兼容蘭、胡、李、張、曾、黃、劉、王等姓氏的一個一個自然村落。

      暮色降臨,孩子們依然奔跑在田野,嬉笑和打鬧的聲音飄蕩在夜色之中,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暗黃的白熾燈點亮漆黑的土屋,村莊星星點點,我們一家圍坐在八仙桌上吃晚飯,年幼的堂妹剛學會使用筷子,她緊緊握住筷子的上端,伯母馬上糾正她,將她的小手放在筷子底端。伯母對妹妹說道:“筷子拿得遠,嫁給外地漢?!辈秆a充道:“你不要像你姐姐一樣,長大嫁到長寨村那么遠。”妹妹是一名棄嬰,是伯母從鎮衛生院抱回來的。伯母對妹妹視如己出,對她的疼愛甚至超過了姐姐,她怎么會同意妹妹嫁到遠方去呢!我在一旁嘲笑妹妹,伯母也囑咐我,把手往筷子底端移動。妹妹長大后,果然就嫁到了我們隔壁的自然村。每天只要妹妹家炊煙升起,我們家就能看得見。

      小時候,我經常聽到大人說,娶妻嫁女不要離開竹管洞。在竹管洞人眼里,姐姐和她婆婆是我們村莊嫁得最遠的女人。姐姐的婆婆是不是在長寨村太孤單了,才從老家的村莊物色媳婦呢?

      我的母親是我們桐家洲自然村對面蘭屋的姑娘。十八歲那年,她從河岸的東邊嫁到了西邊,從娘家到婆家直線距離不足千米,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鐘。母親嫁過來時,我的祖母已經去世了。為了給祖母治病,祖父一家變得一貧如洗。我們當地有句俗語:“只要郎子出得眾,唔怕杉皮蓋屋棟?!币驗槭墙?,外祖父對父親知根知底,即便是身無長物,他也放心將女兒的一生托付給父親。外祖父心里還有自己的小算盤,女婿就在家門口,農忙時節可以隨叫隨到,家里不就多了一個免費的勞動力?當年,外公沒有要父親多少彩禮,還隨了母親縫紉機、自行車和電視機三大件嫁妝。后來,因為弟弟出生,這些嫁妝被一群陌生人強行搬走。

      母親穿過門前的河流,就走到了娘家。她站在家門口看到對面娘家院子的門開著,心想有人在家。于是,她提著一個竹籃子,走出了家門。年輕的母親走過門前的田埂,再下一小段坡,就到了過河的地方。河上沒有橋,僅依靠一塊塊大石頭墊在淺水間。陽光照射在流水上,金色的河流泛起一片光芒。母親輕快地踩在石頭上,河里的魚蝦正在自由地游弋。她輕輕地將竹籃浸在水里清洗,有時還會撈到幾只蝦米,它們在籃子里活蹦亂跳。這時候,外公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他手持煙斗,一直盯著母親朝他們家走來。只是過河的那一會兒,母親消失在外公視野中,但很快她又出現了。外公看著母親的頭慢慢從河岸升起,她慢悠悠地行走在河岸的蘆葦蕩,越來越近,不一會兒就到了外公家門口。母親推開外婆菜園的籬笆,滿園碧綠,她開始彎腰摘菜,菜籃子很快就裝滿了。母親提著一籃子蔬菜,跳躍著過河,滿載而歸的她一臉歡喜。

      嫁得近在咫尺,母親抬頭就看到了娘家,走幾步就到了娘家,她天天回娘家,可是她似乎又沒有娘家。父母的婚姻就像門前的河流一般平淡無奇,卻又是永恒不變的。隔岸的一舉一動都在彼此掌握之中,母親拉大嗓子罵父親幾句,聲音就會傳到外公外婆的耳朵里,何況是丟鍋碗瓢盆的響聲。近距離的婚姻,夫妻之間,婆家和娘家之間,似乎沒有任何秘密,這種婚姻也因此變得日益牢固。

      逢年過節,對岸外公外婆一聲吆喝,我們就知道飯熟了。我和弟弟就仿若箭一樣飛奔到對岸。外公的吆喝聲還在山野回蕩,我們就出現在了他家門口。

      除了母親,我的嬸嬸也來自河岸的蘭屋。嬸嬸是母親親妹妹,我從小習慣叫她姨,從來沒叫過嬸嬸。我的伯母也是蘭屋的姑娘,只不過是蘭氏的另外一個家族。左鄰右舍的媳婦,娘家無一例外都是五公里之內的竹管洞。嫁得近的接親“頭擔”到家了,后頭的隊伍還在娘家沒有動身。

      竹管洞的女孩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她們出生在這里,嫁在這里,在這里生兒育女,又在這里慢慢老去。

      時代就像滾滾洪流沖刷著山中的竹管洞,它被打開一道閘門,村莊的一切被無情地淹沒,也無形之中開辟了竹管洞人通往外界的路。不知不覺中,竹管洞的河流被時代強行改道,變成了另外一條河流。這里的女孩跟著河流嫁到了遠方,她們很少回來,還有的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20世紀末,竹管洞花季一般的女孩似乎是一夜之間離開了村莊,她們嬌小的身體背負著沉重而未知的命運,在親人的目送和陣陣爆竹聲中消失在鄉間小道。她們大多數人去了廣東、浙江、福建、山西,還有的去了北京、上海等地,成為工廠車間里一名“打工妹”。每天坐在流水線上的她們,如同她們手上的原材料,被現實這臺鋒利的機器吞噬、碾壓、撕碎,進行重組、塑造、修飾,最后包裝成了一件件靚麗的商品。她們的命運在時代的流水線上加速流轉,途經沿岸各式各樣的風景,一路前行,而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將要去何方。

      她們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異鄉的城市生活:喜歡打扮,學會化妝,習慣穿牛仔褲,每天說普通話……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她們由陌生變得熟悉,就像一滴水一般,很快融入城市這片汪洋大海。一場場戀愛在工廠中應運而生,這些自由戀愛,讓百般無聊的流水線生活變得充滿期待,豐富多彩。她們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兒,面對心愛的人臉紅耳熱,怦然心動,向陽怒放。

      戀愛無疑是一道光,照亮情竇初開的女孩,月光落在異鄉,心有所屬的她們全身上下變得無比透明。她們在朦朧的月色之中散步、牽手、擁抱、親吻,那一刻她們忘記了竹管洞,忘記了父母,忘記了故鄉的一切……

      她們將自己,還有自己的身體心甘情愿交給了竹管洞以外的男人。沒過多久,她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肚子一天天隆起。一切早已生米煮成熟飯,她們挺著大肚子,跟著男人回到他的家鄉。她們沒有經過相親、察家、做親家座、扎庚、過禮、送節、送年、掃灶、探三朝、探月這些煩瑣的程序,甚至簡單得連迎娶和拜堂儀式都沒有舉辦,就變成了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兒媳、孩子的母親。她們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時習俗,離開了生養她們的父母和土地,去了千里之外的異鄉。

      我的一個表姐秋蓮,在一個天蒙蒙亮的清晨,跟著外出務工的隊伍去了廣東省東莞市的一家鞋廠。和所有竹管洞的女孩一樣,她渴望離開這個巴掌大的村莊,向往過上大城市的生活。

      婚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給人再一次投胎的機會。表姐秋蓮做夢都想離開竹管洞,她也確實離開了,不過她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貴州六盤水,一個比竹管洞還要偏僻的小村莊。

      綠皮火車將表姐帶到遙遠的西南高原山地,窗外是重巒疊嶂,山高谷深。表姐望著移動的山,她心想,世界上怎么還有比竹管洞山還多的地方。她一心想逃離大山,沒想到自己又回到了大山。

      和表姐一起到貴州大山的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因為這個孩子讓她沒有回頭路。她望著旁邊的男人,皮膚黝黑,胡子拉碴,看上去無比陌生。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個陌生的男人,表姐心里沒有一點底??墒牵恳粭l路都是自己選擇的,硬著頭皮也要走下去。

      到了貴州六盤水以后,表姐開始水土不服,她上吐下瀉,肚子里的孩子差點流產了。她聽不懂當地的方言,吃不慣當地的飲食,不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表姐就像變成了一個盲人,深陷一個黑暗而陌生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

      表姐后悔莫及,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流淚。她想到了生她養她的竹管洞,那里親切的山和水,那里熟悉的人和事,那里熟悉而親切的一切。竹管洞成了表姐日思夜想的娘家,一個跨越千山萬水才能回去的地方。

      而在遙遠的竹管洞,姑母每當說起表姐就咬牙切齒。表姐私自遠嫁他鄉給姑媽心里埋下了難解的心頭之恨,她總是用最狠的話數落表姐。在姑母看來,表姐是她心頭的痛和恨,像是她心間的一把鹽,煎熬她的一生。老實沉默的姑父當然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女兒,他從來沒有見過女兒的男人,怎么也不放心將她托付給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男人?!熬彤斘覜]有她這個女兒。”這是姑父的口頭禪。

      事實也是如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遠嫁貴州六盤水的表姐,她徹底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她再也沒有回來過竹管洞?,F實,讓娘家成為表姐無法抵達的地方。

      仿若流水帶走落葉,一片又一片,越來越多的女孩在時代的大浪潮中離開了小小的竹管洞,她們紛紛嫁到了遙遠的地方。有的嫁到了繁華的大都市,有的嫁到了安逸的小縣城,還有的嫁到了和竹管洞一樣偏僻的小村莊。她們沒有穿通紅的嫁衣,沒有坐絢麗的花轎,也沒有敲鑼打鼓的送親隊伍伴隨,而是一人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一輛班車、一趟火車、一架飛機,獨自前行。她們猶如一棵棵移植的樹木,從熟悉的故鄉,被連根拔起搬運到了他鄉,在疼痛中漸漸地融入陌生的土壤。

      對于女人而言,從古至今,回娘家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对娊洝分械摹秶L·周南·葛覃》寫道: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即便是交通發達的今天,遠嫁他鄉的女子,回娘家的路,依然是她們世界里最遙遠的路。

      越來越多的女孩離開了竹管洞,也有外地的女孩嫁到竹管洞。娶妻嫁女不要離開竹管洞,已經成為歷史。

      班車在黃昏開進村莊,一路塵土飛揚,它不停地鳴笛,似乎在宣告夜色降臨。班車抵達終點,它停靠在村莊小賣部旁。表哥牽著一個女孩從班車上下來,女孩的到來頓時在村莊引起一片躁動,父老鄉親們紛紛站在屋檐下看著他們。身穿紅色衣服的女孩,將暮色的村莊照得無比明亮。

      表哥和女孩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女孩腳上紅色的高跟鞋在地上磕磕碰碰,表哥攙扶著曼妙高挑的她緩慢前行。最后,表哥干脆彎腰蹲下,背起女孩在村莊行走。表哥背著女孩途經鵝卵石鋪就的鄉間小道,踩在細小瘦長的田埂上,穿過晚風吹拂蘆葦搖曳的河岸……

      他們要經過一條河流,兩條筆直的杉木架起了一座橋。不深不淺的河水在嘩啦啦流淌,流過河床一塊塊褐色的石頭。表哥雙腳踩在杉木上,橋面微微顫抖,背上的女孩嚇得大聲尖叫。她閉上眼睛,緊緊地趴在表哥背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這是第一個嫁到竹管洞的外省女孩,她來自一千五百多公里外的天府之國——四川。女孩皮膚潔白,白嫩的臉蛋像是可以擠出水來。她長著一張修長的臉,一雙迷人的大眼睛,一副小巧玲瓏的鼻梁,一張櫻桃般性感的小嘴……說到女孩的美麗,不管是村莊的男人還是女人,都驚訝得下巴差不多都要掉落了。竹管洞的人只是在電視里或畫報中才見過如此美若天仙的女人?,F在,她來到了竹管洞,成為這里的媳婦,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仙女下凡。

      這是表哥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他每天牽著女孩在村莊來來回回,明顯是在炫耀。很快,女孩懷孕的消息在竹管洞傳開,她應該是有了表哥的孩子,才千里迢迢跟他來到村莊。這對于表哥而言,無疑是雙喜臨門。很快,他們就順理成章舉辦了結婚酒席。半年之后,表嫂生下一個女兒。

      為了生計,表哥不得不外出務工,他將表嫂和剛剛出生的孩子留在了竹管洞。沒有表哥在身邊,表嫂根本無法適應窮鄉僻壤的生活,她感覺竹管洞簡直就是一個牢籠,自己就像一只被禁錮的小鳥,抬頭仰望,只能看到一片狹窄的天空。每天,表嫂以淚洗面,她后悔自己怎么嫁到這樣一個鬼地方。加上剛出生的孩子整天哭鬧,表嫂更加心煩意亂,她變得有些抑郁,并且越來越嚴重。她在竹管洞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終于在一個清晨踏上班車離開了村莊。她望著四野茫茫的群山,心里應該沒有絲毫留戀,要不然她怎么會舍得未滿周歲的孩子呢?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

      十多年過去了,表哥的孩子在村小讀五年級了。她長得和她母親一樣,是一個美人坯子,皮膚潔白,五官完美。她不知道自己母親是誰,去了哪里。其實,和她一樣,村莊的人都不知道。每年春節表哥回到村莊,左鄰右舍就問:“你那漂亮的四川老婆呢?”表哥被問得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在哪里。后來,表哥春節也很少回村莊了。那個美麗的四川女人,應該早就成了別人的女人,而表哥卻一直單身。

      越來越多的外來媳婦離開了竹管洞,她們就像搭錯了車的乘客一樣,等反應過來,就毅然決然選擇了離開,成為竹管洞匆匆的過客。竹管洞里和表哥一樣,媳婦跑了的單身漢比比皆是,年輕的他們又是爹又是娘,開始了自己孤寂而漫長的余生。再婚,對他們而言,比登天還難。除了媳婦跑了的單身男人,竹管洞更多的是未婚的超齡男子。

      竹管洞的女孩紛紛嫁到了遠方,而外地的女孩卻不愿意嫁來竹管洞?;橐龃笫?,成為竹管洞人最頭痛的事,不僅讓到了結婚年齡的男子傷透了腦筋,還讓一家人也跟著整天發愁。

      現在,農村婚姻嫁娶程序變得簡單。一般不會有察家、做親家座、扎庚、送節等復雜的程序,大多數簡化為只剩“過禮”這個關鍵的環節。如今的高價彩禮,就像一座大山壓在竹管洞人的身上。不知不覺中,竹管洞娶一個媳婦聘金和彩禮少則十幾二十萬元,多則五六十萬元,平均也要二十萬元。除了彩禮,男方還需要花幾十萬元蓋一座漂亮的大房子。

      這就是兩座大山了。

      一個炎熱的夏天,天空藍得就像一片海洋,白色的太陽照射在綠油油的田野上。我站在竹管洞隔壁鄉鎮一個陌生的村莊上,河岸知了的噪聲將這里攪動得無法安寧。一場商議聘金的拉鋸戰從上午一直持續到了傍晚,我看著艷陽高照,變成夕陽西下。

      這是我堂弟娶媳婦“過禮”的日子,女方提出的高價彩禮,是一個農村家庭難以承受的。屋內偶爾發出爭論的聲音,更多的時候是沉默。二叔從屋內走出,蹲在屋檐下,沉默不語。我看著蒼老的二叔,他的背影就像河對岸突兀的山,顯得無比沉重。

      幾個月之后,在一個明媚的冬天,一串名牌轎車魚貫而入開進竹管洞,每一輛車都一塵不染,嶄新得閃閃發亮,就像是剛剛從4S店開出來的。前頭的婚車放置了一簇巨大的鮮花,車隊每輛車都貼著通紅的“囍”字,兩旁系著喜慶的氣球。一名攝像師從轎車的天窗鉆出來,舉著攝像機記錄著這一幸福的時刻。

      在陣陣鞭炮聲中,堂弟牽著新娘的手從轎車款款走下,他們緩慢走在紅色地毯上,走向古樸而神圣的祠堂。神臺兩側貼著燙紅的對聯,橫批為“宜室宜家”,一對紅色的蠟燭正在神臺中央燃燒,活躍的火苗不停地往上躥動。在人頭攢動的祠堂,主婚長者高舉一只雄雞喊道:“日吉時良,天地開張,娶親歸堂,歸得早,正當好;歸得遲,正當時……如有兇神并惡煞,自有雄雞來抵擋。金刀落地,夫妻齊眉;金雞在手,天長地久?!遍L者將雄雞脖子割出血,拎著滴血的公雞繞著新人連轉三圈。

      鳴炮奏樂的聲音猶如子彈一般穿越祠堂,主婚長者拉大嗓子吶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作者簡介:歐陽國,1987年生,江西興國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青年文學》《天涯》《散文》等刊。已出版散文集《身體里的石頭》。獲豐子愷散文獎?,F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