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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巖》2023年第2期|吳洋忠:我做了一個決定(節選)
      來源:《紅巖》2023年第2期 | 吳洋忠  2023年12月04日12:17

      隔著玻璃我看著她,她坐在椅子上,腦袋側耷在左肩頭上不動。她面朝著我的方向,她沒有注意到我,她正在生氣。

      其他老人在場地中間胡亂走動,對面墻壁是一整面玻璃鏡面,像培訓學校的舞蹈室。對著玻璃,你可以看到自己所有行為的細節,那面鏡子,是為了讓老人們欣賞自己或者糾正自己。

      她背朝著鏡子,頭耷在肩膀上,喪著臉。她的眼神明顯不愉快。工作人員走過去喊她,她沒有理睬。也許,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在喊她。其他老人在里邊胡亂走動,有幾個靠近玻璃墻對照著看自己,糾正姿態和步伐,帶著自我欣賞做好了跳舞的準備。

      工作人員開始組織他們跳舞。

      老人們開始向著工作人員聚集,場景與體育課上體育老師組織同學們跳操時整理隊列相同,他們朝著那位深綠色婦女聚攏,她其實也很老了,至少有六十幾歲的樣子。

      她與寄養老人們的差別是:她的精神面貌,行動干練,說話利落。她大聲向老人們打招呼。老人們不斷向她聚攏,她站在玻璃墻前面中間點上,老人們聚攏了圍成一團,沒有清晰的橫縱排列,隨意散亂站著。

      她說,安靜!

      教室里頓時寂靜下來,可見,平時訓練有素。老人們的臉上掛著笑意,眼神中充滿期待,他們等待著她發出下一步指令。

      我媽坐在舞蹈室中央,頭一直朝左肩耷拉著。

      她沒意識到身邊正在發生什么事,更不會站起來走進人群,她正在生氣。其實,她完全不需要坐著,除卻頭腦中空白完全喪失了記憶之外,她的身體狀況還算良好,走路穩健、步伐緩慢,帶著老人行動時獨有的謹慎。

      她忘掉了絕大多數東西,包括她自己的名字。

      看到鏡中的自己,她目不轉睛盯著,似乎在思考,在回憶。最終,都以表情茫然躲開鏡中人結束。

      專職護工站在我右邊,假意專注看著我媽媽,實際在偷偷觀察我。

      她有禁不住的說話欲,好幾次想張嘴說話,見我望著玻璃房里邊的我的母親,她又閉上了嘴。每次到來,她都充滿熱情,渴望得到肯定和贊揚。按計劃我一個月前來探望一次,實際情況,有時候一個月,有時候兩個月。七月以后,出行突然困難重重,所以,這次我間隔了三個月才趕來。

      我知道她內心的期待,我應該盡快遞給她一個裝著兩百元現金的紅包,這是我每次前來探望母親為她準備的必不可少的禮物。當然,我也會為我媽買上一些東西,比如一件牛奶、一袋水果。至于換季衣服,妻子和我妹妹會準時寄,這像是分工,更是我懶于關心具體生活細節的寫照。

      “你先站會兒,她不看見我,她不會站起來。”護工說完,她跑進舞蹈室兩手箍著她一只胳膊把她扶起來,推進人群中間。

      護工配合綠衣女人,把老人們逐個分散開,有的牽著手,有的捏著胳膊,有的只需要扯一扯衣角便能明白。兩兩之間分散開一些距離,能打直手臂。這有利于她們跳舞。老人們歪歪扭扭站好了。

      綠衣服女人打開掛在胸口上的小音箱。

      我不知道是什么歌曲,曲調陳舊,但是可以斷定不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歌曲,也不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那個年代的歌曲我非常熟悉,一度,我曾是狂熱的流行音樂迷。也許近二十年,我有二十年沒有聽過音樂了,曼森高潮過后,我歇了勁兒。這么多年,我也不看電視,看過幾部電影只是為了陪孩子,否則,我怎么會想起電影院?

      他們開始跳舞。

      老人們臉上大多顯出愉快的表情。我媽繃緊的臉也放松下來。那個護工緊挨著她,跟隨綠衣女人的動作活動著手腳。她不住地回頭看我,看我一次她就招呼我媽一次,輕輕拍打拍打她臨近的手臂或者手背,提醒她跟著跳。

      我媽媽站在那里,腦袋木偶人一般機械且緩慢地轉動,她在觀察,她看到所有人都在跳舞,她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站著不動。她的表情在持續放松,她似乎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么了。所有人都在跳舞。她跟著動起手腳,看著別人的動作行動,她有些遲疑,她總是慢半拍。這讓她慌亂,她索性停下來,雙手垂在兩側,繼續木在那里。

      她穿著藍黑色羽絨服,衣服幾乎是新的,很干凈,很整潔。我很滿意。

      護工注意到她靜止在那里,趕緊回頭看我,見我正在向里邊望,她轉身雙手拉著母親的雙手推動起來。她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帶動她運動。這是一種經驗,也是一種臨場反應的智慧。

      在她的帶動下,我媽終于從停滯中緩過神來。她松開手,由著我媽自己在那里交替推動著雙手,不知這會不會引發她對某項農活的回憶。她繼續重復、機械地推動著雙手。久了,她發現其他人面向著玻璃,她左轉繼續重復剛才的動作,不管其他人如何更換。她發現自己在鏡子里,向右邊偏頭避開前邊兩個人的遮擋看自己。

      明顯護工對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滿意,從人堆中間退出來轉身向室外走,她走上來站在我右側。

      “她總是慢人家半拍。”她說。

      “挺好的。謝謝你。”我說。

      “能運動起來就好了,”我說,“至于跳不跳舞是其次。”

      護工很開心,夸獎我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會體諒人。我也不容易,每天晚上她要起夜兩三次。”

      我向她微笑,以示感謝。她最大的抱怨,或者她最熱衷于反復講述的便是這一點。她的夜晚總被我母親分成兩段、三段,甚至更多段,她連夢也做不到一個完整的。她非常羨慕我們年輕人,倒頭睡到大天明,她可不行了,自從到這所養老院工作后,她沒有睡過一晚上好覺。她說話好聽,既能表達出她迫切想說出的意思,又不會讓你感到尷尬。

      “不過她很安靜,她總是悄悄起床,找不到開關,她就站在床前摳著手指發呆。”她說。“好像在等我去救她。”她趕緊補充說。

      “啥子情況我沒有見過?爬起來蹲在床上拉屎的都有。”她繼續說,表情情不自禁從疲倦轉為喜悅,“一起待久了,她只要一起床我就能感覺到。我只好起床給她開燈。她人愛好,每次拉過屎都反復擦屁股,不過經常擦在手上,我只好給她洗,擠幾滴洗手液。”

      我想她會繼續說下去,除非我現在掏出紅包。

      不過,我來之前忘記準備了。我可以發微信紅包給她,別看她六十幾歲,語音、打字、發視頻,樣樣挺溜。

      “有時給她發信息,她秒回。”有一次我妹妹說。

      她保持著每隔幾天拍一小段關于我媽媽的視頻發給我妹妹的習慣,走路的、臨睡前的、吃飯的。她會立即轉發給我。有時候七八天,有時候半個月發一回,時間從幾秒到幾十秒不等。我仔細對比過,沒有超過二十秒的,一個也沒有。視頻快結尾時,她總會及時插上一句話,她喜歡喊著我媽的名字開頭,以叫(教)她做什么結束。比如:

      “李子群,你睡正,聽到沒?”

      又或者喊道:

      “李子群,你蓋好,把被子扯一哈!”

      我問可否帶媽媽出去走走,陪她吃個午飯,四點之前送她回來。我也惦記著找個小賣部買個紅包。我不想加她的微信,我擔心她隔三岔五發來幾條信息。她沒有回答,她很難為情。

      “哎呀,”她喊了一聲,往玻璃屋里邊跑去。我媽正舉著手追打人。老人們已經跳完舞,分散開在里邊胡亂走動。幾個護工站在人群中間,招呼各自照看的老人。那位護工推開擋著她路的人,快速向我媽走去。

      她站在混亂的人群中間像在尋找。一個人從她面前走過,她開心地拍手打在他肩頭上,那個人趕緊躲開了,又一個從她面前走過,她舉手去打,手剛打下去突然停在空中,那個人似乎不是她要拍打的對象,她就那么舉著手,站在人群中間迷茫地轉動。

      護工走到她背后,拽住她衣角,將她往人群外邊牽。老人們陸陸續續被護工牽著、叫著、推著走出舞蹈室,左轉或者右轉各自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護工右手托著她右胳膊肘走出舞蹈室。

      我抬手放到她左邊肩膀上說,“媽媽,你跳得好嘛!”

      “你才好喲,”她說,“好啥子!”

      我知道她在尋找什么。她沒聽懂我在說什么。護工在邊上說,看吧,她剛才又在找。我知道她想說的內容,我早已經知道,母親在尋找什么。

      我扶著她的肩膀,護工跟在后邊,回到她們的房間。兩張木質單人床,我媽睡靠窗戶那張,護工睡靠廁所和門的這張,床尾對面貼墻立著一張電視桌,上邊放著牛奶、橘子和蘋果。她們共同的食物。我扶她坐下。她伸左手扶著床沿,坐到枕頭上。

      “她喜歡坐在枕頭上。”護工說。

      “她也喜歡弄枕頭耍。”護工又說,“坐在上邊,抱在懷里,抱著睡覺。”

      她似乎特別關注我媽睡覺前的狀態。前段時間,我妹發來一段視頻推動我做出了以下決定——

      母親滿頭白發,她左手摸著床沿坐上去,右手伸向枕頭。她側身坐著,左手托著枕頭右手按在上邊。我以為她要把枕頭抱在懷里睡下去。她沒有。她放下枕頭,靠著床頭板放下。我心里很欣慰,精神頭好著呢,多么愛好的老太太,把床鋪收拾整齊才睡。母親單手抹平枕頭,側身緩慢壓上去,左手撐住左臉準備睡覺。似乎沒有睡好,她微微抬頭,挪動一下手肘,臉重新壓到手心上。視頻結尾,護工刻意大聲喊道,“李子群,你睡周正!”

      我再次表達了想帶媽媽出去走一走的愿望。護工很為難。她說,小伙子,你要理解我,我只是一個護工。那我去跟辦公室說說?我說。你要說我堅決沒有同意。我說好。結果辦公室也不同意。我說是我媽媽呢,作為她的兒子,不能帶她出去吃個午飯?我開了一個小時高速趕來。

      最近情況特殊,中年婦女盯著電腦屏幕說,望你理解,這也是為老人好。

      我只得放棄。我本想帶她回一趟鄉下,一起在老屋邊前走走,那座房子已賣予他人,走在那堆廢墟前不知能否勾起她關于過去的一些記憶。二十年前,我將它賣了,為了湊夠一學期的學費。

      午飯鈴聲響起,護工推著母親往食堂里走。老人們四個人坐一張方桌,一人坐一個邊,齊刷刷頭望向餐臺,只有我媽低著頭顯得格格不入,她在玩衣襟。工作人員端著餐盤將飯菜分發到每個老人面前,每人米飯一碗,肉菜一碗,第二輪送來冒著熱氣的排骨蘿卜湯,看上去衛生又好吃。老人們開心吃飯,胃口看上去像年輕人,食堂里彌漫著歡樂的氣氛。

      只有我媽媽愣在那里。

      護工說她最近不怎么吃飯,以前是搶著吃,現在比較厭食。護工把筷子放到她手里,她抬手把飯碗推翻在桌子上,還好米飯沒有滾落出來。護工把飯碗給她扶正,換一只小勺子放進她手里。她抬頭望了望護工,勉強舀了一勺米飯喂進嘴里。

      我看到護工在斜眼偷看我。

      其實她大可不必,就我母親目前的狀況,她能這般細心照料,我心里已經非常感激。我離開養老院,開車到一兩里地外的商業街買了一個紅包裝上悄悄塞進她手里。

      吃過午飯,母親睡了,側身歪著壓在枕頭上。護工向我擺手,提醒我小聲點。我向她說感謝。

      “既然不能接出去,她也睡了,我就打算往回趕了。”我說。

      “你放心,小伙子,我喜歡著她呢!” 護工說。

      下樓走出養老院,回想母親現在的狀態我控制不住內心的復雜心情,那種害怕又有所渴望的罪孽。一旦情緒激動,容易影響文字的穩定和冷靜,我親愛的讀者,請容許我切換成第三人稱的口吻,以便把后邊發生的事情向你講述——

      他終于下定了這個決定。

      下樓走出養老院,坐進車里,還沒來得及系上安全帶,他撥通了妹妹的電話。

      “跟你商量個事。”他說。

      妹妹問什么事。

      “該把媽媽的墳修了。”他說,“遲早要修,不管她活到一百還是八十,最近狀況越來越糟,修墳也當給她沖個喜。”

      她說可以。

      他心中早已經想好過一塊地,但是那塊地前邊有一個巨大的土坑,這么多年下來,它沒有被自然填滿。當然,相比最初的深度,土坑有一半已經被沙土和枯枝掩埋。或許有必要將它填平?

      “你問問四叔。”他說。

      “不知道允許修不。”他又說。

      “害怕不行了。”妹妹說。

      “我不認為,”他說,“不要先自己猜測,實際問了才知道。”

      “你也問問。”妹妹說 ,“我也問一下。”

      “你問。兩個人問容易亂。我開車,不想打電話。”他說。

      不知什么時候,他厭倦了打電話,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厭倦,甚至喪失了說話的欲望,能不說話堅決不說一句。

      他琢磨著那塊地。不知道會不會遭遇阻撓或者禁止。春節上墳,是否考慮將那個土坑填平?用鋤頭鏟,估計兩個人一整天完不成。二叔和四叔一定會幫忙的,他可以找二叔提供鋤頭和箢箕。不過,天然地貌,是否真有必要填平?他不敢確定。

      土坑邊上那一叢毛竹林,這么多年,不見茂盛,也不見衰敗。

      剛駛過收費站,尚在輔道上,妹妹打來電話說她跟四叔說了,四叔說他考慮一下,看怎么具體問。

      他說好,他在開車。

      寒流突然來襲,成都平原籠罩在陰霾下,昨天還晴空無云,今天醒來冷雨淅淅瀝瀝飄著,已經九點多。四叔發過微信,他沒有點開,他打算先洗漱完畢再查看。不想,剛翻身下床,四叔打來了電話,他趕忙鉆回被窩捂緊被子接聽。

      “你確定給你媽修墳了?”四叔問。

      “是,遲早要修,最近她狀態越來越差。”他說。

      “如果你確定要修,”四叔說,“待會我去找李先生看地,正好這兩天他在。”

      他說好。

      “你把你的生辰八字發我,看地用。”不一會兒,四叔又發來微信。“你想修在你老漢墳旁,還是重新看地?”

      “能修在他墳旁最好,遲早他們需要團聚。或者盡量就近?”他說。

      “如果可以,讓他們挨在一起當然好。” 他又說。

      “那好,李先生看過再說,首選挨到,再選就近。”四叔說。

      這幾年他偶爾會想到修墳的事,可是母親身體硬朗,才六十幾歲,所以他一直不太急。春節上墳,在二叔家吃飯,他委婉提到,二叔說是該考慮了,要不選個日子,一起修吧,你們在外不方便,到時候一起看管了。修墳的決定沒有電話他,也沒有跟他相約,他是否會生氣。四叔人年輕,退伍軍人身體勁朗,拜托他操辦這事說得過去。別想那么多,春節回家上墳,解釋好即可。二叔、四叔都不是愛計較的人。何況四叔沒有任何酬勞,完全義務幫忙。占他老人家的便宜,無論如何都說得過去。

      ……

      (節選自《紅巖》2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