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我的光亮” ——龐余亮印象
和龐余亮初次見面的時間地點,在記憶中好像已經無覓。印象深刻的,是超過20年前的2002年初夏,胡弦、余亮和我一起參加了詩刊社的第十八屆青春詩會。那次詩會的舉辦地在安徽黃山,同期參加者還有杜涯、魯西西、哨兵、劉春、江非、張巖松等人,我們的朋友大衛彼時正在詩刊社做編輯。詩會結束返程,余亮和我同行,我們冒著雨,在翠綠的皖南的崇山峻嶺間,換乘一輛又一輛空空蕩蕩的鄉鎮中巴車,于天黑之前才停歇下來,住進了宣城敬亭山下的一家旅館,然后吃晚飯。在李白登臨過的謝朓樓下的街頭閑逛。交談,或者沉默的我們,像極了兩個江湖上身懷秘密的盲流。
后來到過余亮的家鄉古城興化。好像也是沾染雨意的夜晚,由余亮帶領,走在石板鋪地的狹窄街道內,從四面八方彌漫而來的夜色里,我清晰感受到這座古城吐露的獨特氣息。潮濕的黑暗中,我似乎嗅到了施耐庵的氣息、劉熙載的氣息、畢飛宇的氣息。在興化,我和余亮的好友金倜兄一見如故。
我還到過興化的沙溝,及其沙溝學校,這是龐余亮文學世界的源頭和上游。寂靜的鄉村學校,校外的河流和碼頭,哺育了他的文學。我一直記得學校旁邊的那個水碼頭,余亮對它也是深懷感情,他說,那時的他常常和鎮上郵電所的工作人員一起,站在碼頭,等待從縣城隨船而來的郵包。“遇到大霧天氣,郵船會來得很晚。但和郵遞員一起拆郵包上的錫封是很快樂的,就像今天的孩子拆盲盒一樣——說不定新來的《詩歌報》《童話報》上有我的作品,說不定有新的用稿通知。當然,也有退稿的沮喪。”
我和余亮具有共同的鄉村成長背景,對于艱辛復雜的中國鄉村底層生活,各自均有著深入骨髓的感受。這種生活和感受,就我們而言,既是烙痛內心的血塊,更是強力的、他人所無的滋養。緣于此種共同背景,我們彼此間的理解與呼應,似乎并不特別需要借助言語,而更接近于一種血液般的天然相識。
可以說,我見證了龐余亮整個的文學創作歷程。余亮有著極其豐沛強勁的創造力量,我們的相識緣于詩歌,但我親眼目睹他激流般旺盛的創作力,溢出詩歌之河,洶涌漫流至文學其他領域的圖景。除了他熱愛的詩歌,余亮還涉足——不,不是涉足,而是以其真誠樸野的蠻力,侵略進兒童文學、長篇小說、散文的園地,閃展騰挪,攻城略地。
詩歌是為他最早贏得名聲的文體。獲得過在民間有著廣泛影響的柔剛詩歌獎的余亮,寫詩很早。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在全國各大詩刊上就經常可見龐余亮的身影。早期“遭遇”余亮詩歌印象最深的一個鏡頭,那是大學畢業前夕的1990年,我和另外兩個同學逃課從蘇州去河南看黃河。路經徐州時,在街頭的一個小郵局內,我買了一本當期的《星星》詩刊,上面就讀到了一大組我早已知道名字的“龐余亮”所寫的有關玉米的詩歌。
似乎是從鄉村出發的寫作者的一個通例——余亮的早期詩歌題材以鄉村為主,在那些沾帶露水和麥穗穎芒的詩句背后,余亮表達著純樸的“愛”的主題:愛親人,愛土地,愛土地上健康生長的動物植物,愛像河流一樣發藍的天空。然而這終究只是一個階段,隨后,他的詩歌寫作發生了令我吃驚的變化,寬廣、駁雜、深痛,無論是題材的拓展,還是他所探觸到的人性深度,都令我吃驚——黎明田埂上行走并且歌唱的單純少年隱退了,較之早期透明的鄉村之愛,他的詩歌已經完成質變,它復雜,沉重,多汁,無限近于生活本質的真實和滋味。眾聲喧嘩的詩壇詩網之外,我見證過一位詩人的默默強大。
也許是因為有當過多年鄉村教師的經歷,余亮同時傾心于兒童文學創作,成績斐然。他早期的童話作品《銀鐲子的秘密》,曾折全國童話金翅獎之桂;他的《小不點的大象課》,獲首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除此,像《頑童馴師記》《我們都愛丁大圣》《躲過九十九次暗殺的螞蟻小朵》等等,都收獲了無數小讀者的喜愛。
最近一個時期,余亮在他的兒童文學作品中,首創了一個“左右左”形象,他的“神童左右左”系列,已經接連推出《無敵三劍客》《冷老師駕到》《“愚蠢”的史蒂夫》《跟著神童左右左寫日記》等數部。我知道他沒有說出的野心,他的“左右左”,要和鄭淵潔的“皮皮魯”一較高下。余亮非常勤奮,在一次一同前往西安的夜間綠皮火車上,他說今天在車上還要寫一節“左右左”,這是他每天給自己定的任務。
到目前為止,龐余亮已經出版過三部長篇小說,分別是《薄荷》《丑孩》《有的人》。
作為“十月長篇小說創作叢書”推出的《薄荷》,是詩人龐余亮的第一部長篇。《薄荷》營造的藝術空間叫“三汊港鎮”,那是一個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人群雜居的水鄉古鎮,時間跨度從上世紀80年代至新世紀開始,主要人物有三個,即王麗萍、林翠香、劉琴,小說的敘事過程,也即她們從女孩到女人的過程。三位主人公從一出生就面臨著命運帶給她們的挑戰:農村戶口、女性。她們初中沒有畢業,就都陷入了命定的掙扎——其實,和她們一樣不甘和奮斗的,還有三汊港鎮上其他形形色色的女人,她們忍受著屈辱,用女人自己的武器去抗爭,但她們一個接一個地失敗了。王麗萍是小說的一個中心人物,她在經歷了一系列生活給她的騙局之后,不再躲避,開始理解和面對殘酷而真實的生活——泥沼般的生活中,劉琴和林翠香們先后沉淪,只有像王麗萍式的堅韌者,還在頑強并且奮力地躍出身子,仰面呼吸。長篇小說《薄荷》的誕生,標志著先前以詩聞名于文壇的龐余亮,在他自我的文學攀登過程中,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度。
《丑孩》有半自傳色彩。丑孩三歪子,自己也承認長得丑,只能和小黑狗、丑板凳共用名字。他一直都想證明自己是最有價值的人,于是一次次用“怪招”來證明自己,但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結果尷尬四起、洋相百出,令人捧腹大笑又眼含淚水。在尋找美和愛的路上,丑孩漸漸長大了,驀然回首,每一個充滿泥腥氣的詼諧故事,都是一次有意義的蛻變。有評論稱,《丑孩》是中國農村版《淘氣包日記》,中國式的《童年》,是一部獻給大人也獻給孩子的苦難小說。
對于長篇小說《有的人》,龐余亮自述,他寫這部小說的初衷,就是講述“男人的成長”,中國人每個兒子成長最殘酷的代價就是父親之死,無論是怎么樣的死,父親一死男人絕對成熟。朱自清的《背影》讓我們總是看到父親的背影,但是我們沒有把父親爬過站臺的那個胖胖的身子扳過來、直面他,跟他對視,看看父親的眼里有什么。如果只看到父親的背影,男人永遠也長不大,所以《有的人》就是一部“直面父親”的小說。在這個小說文本中,余亮還讓胡弦和我客串了一把,這是他對友情的一種特別表達。
由著名出版人、作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品牌創始人張杰策劃出版的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是龐余亮散文代表作之一。在這篇被用作書名的散文中,余亮為中國當代文學貢獻了一位特殊的“父親”形象——我們可以這樣說:朱自清筆下的“父親”是傳統的、帶有某種公共情感的;而余亮筆下的“父親”,則是復雜的、多義的、不堪的,是充滿著淚和愛的。
為龐余亮贏得魯迅文學獎的是散文集《小先生》。從18歲到33歲,“小先生”龐余亮寶貴的人生時光,全是在簡陋的鄉村學校度過。余亮覺得,這是命定,也值得感激,因為那15年鄉村校園的空曠和寂靜,至今還在喂養著越來越喜歡回憶的他。散文集《小先生》的內容,就誕生自這段歲月。書中,帶著詩意的動人細節比比皆是:“夜訪回來,草上已經有露水了,月光下我謝絕我學生的送行,懷著一顆喜悅的心在田埂上走著,身邊有蛙鳴,有油蛉子的叫,有逛來逛去的螢火蟲,月華如水,我不時仰頭看月,月亮素面朝向人間,這是一位未語先笑的佳人啊!”
在那年應約而寫的一個年度個人閱讀書單上,我是這樣推薦《小先生》的:“《小先生》,一滴漆黑晶瑩的中國鄉野朝露。其中,有景物之美、人性之美、當下近乎遺失的純樸的教育之美。在塵世中前行,我知道,《小先生》中所寫,正是他內心秘藏的溫暖與動力。他的寫作,仍如當年在煤油燈下刻蠟紙一般珍貴,他以筆為犁:‘我覺得生命中有一種東西正在被我犁開。’”
緊接著《小先生》款款飛來的是《小蟲子》。《小蟲子》表面是寫蟲子,其實質,仍是在寫人間的酸甜苦辣。螢火蟲是余亮一再寫到的鄉村物象,在《小蟲子》中,這可愛的蟲子和母親的銀簪子竟然發生了聯系:
過了一會,螢火蟲落到母親的頭上了!
天啦,實在太神奇了。
這只螢火蟲像是母親頭上的“銀簪子”。
這是只有詩人,才會有的想象力。
除了親睹余亮的文學創作歷程,我還是他日常生活的見證者。
由于余亮自身的寫作實力,也由于好心人無私的幫助和提攜,2000年,龐余亮從老家偏僻的鄉村學校,遷居至長江邊的靖江縣城,在這個縣級市的電視臺工作。當年,我到過他和妻子、女兒一家三口在靖江的租屋。他寫作的電腦旁堆滿了雜亂的書籍報刊紙張,女兒龐羽寫家庭作業的桌子與他的電腦比鄰而居。許紅玉——他的妻子和老鄉,總使得這個在異鄉的擁擠屋子里充滿了親情。
當年的小女孩、現在的90后優秀小說家龐羽,曾給我女兒曹悅童畫過一幅可愛的卡通人物畫,上面用稚嫩卻工整的字寫道:送給妹妹。
靖江以長江般的胸懷擁抱余亮,靖江是余亮的福地。他的《薄荷》《丑孩》《有的人》《半個父親在疼》,包括《小先生》《小蟲子》等幾乎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在靖江寫出。
在靖江,我們還參加了龐羽的婚禮,還有幸結識了余亮的忘年交、令人尊敬的前輩作家潘浩泉先生。
現在的龐余亮,已經完全從青澀的鄉村教師脫胎而出,成長為一位成熟自信、練達人情的作家和地方文學文藝工作的組織者。
《想象中國的方法》,這是余亮喜愛的美籍文學批評家王德威的一本中國小說評論集。他特別認同書名對于中國小說的這種闡釋方式。實際上,余亮所有的創作,也正是他想象他的世界的一種方法,他像驕傲的君王,給世界以形象和命名,最終的結果,是他正在獲得一方屬于他個人的文學王國。
布羅茨基在討論奧登的《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時說,任何一件藝術品,“均可理解為作者為自己繪制的肖像”。龐余亮正在用他源源不斷的作品,繪制著個人的肖像。
我曾經這樣解讀過他的名字:龐余亮——“龐大的我的光亮”。余亮現在所做的,正是以其強勁的生命能量,在吸引、聚攏所有他曾經歷過的光亮:螢火蟲的光,煤油燈的光,河流的光,星光,月光,漢字的光,以此,形成他自己的龐大光亮。這種由創造生成的獨特光亮,我相信,是無法被遮蔽的。
我還記得多年以前,在湘江邊,余亮對我訴說過的他內心的秘密文學理想。在這篇印象記的結尾,我要真誠祝愿:余亮,去實現你的偉大理想。
【作者簡介:黑陶,詩人、散文作家。出生于中國南方陶都——江蘇省宜興市丁蜀鎮。出版作品主要有“江南三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以及散文集《百千萬億冊書》《夜晚灼燙》《中國冊頁》《燒制漢語》、詩集《在閣樓獨聽萬物密語》《寂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