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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龍八窟
      來源:光明日報 | 徐劍  2023年12月05日08:50

      天藍(lán)得像上了青花釉,放眼看過去,一朵云彩也沒有。他一腳跨下旅游大巴,茫然四顧,好大一片藍(lán),仿佛只有天龍山的勝景,才配得上如此純粹的顏色。

      剛剛,車盤桓于天龍山旅游公路上,峰回路轉(zhuǎn),盤了九十九道彎,又有高架橋如彩練當(dāng)空,一道繞一道,煞是驚險,讓本不險峻的太原西嶺,陡添了幾分古晉陽之雄姿。他感嘆之余,身邊的同伴說,這條路修好不久,便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

      修這條路,花了一大筆錢吧?他問。

      當(dāng)然!同伴說,歷史上這是條燒香道,后來成了防火帶,現(xiàn)在市里為了天龍山景區(qū),才修出了一條天路。

      天龍山并不出名,為何在此大興土木?

      佛首從東瀛歸來,世人才發(fā)現(xiàn),天龍山藏著如此精美的石窟。

      今天赴天龍山,他就沖著石窟造像之美而來。

      談笑間,他已經(jīng)站在天龍山頂?shù)囊蛔ピ呵埃狈剿暮显海t墻灰瓦,卻有廟堂氣派,雕梁畫棟,鑲了木雕鳳鳥和神獸圖案,匾額上書“煙霞天成”。走進(jìn)去,庭院深深,一進(jìn)接一進(jìn),正屋、廳堂、廂房、天井,古樸中透著雄睨之姿,廟耶,殿耶,堂耶?說不清楚,反正不是世家老屋。

      穿過山門,一條花崗巖道路逶迤于前,如白龍蜿蜒,他咚咚地踏“龍鱗”而下,踢踏的腳步聲,從山谷里傳過來,仿佛應(yīng)和著百年前毛驢上山的蹄聲。

      那蹄印,留痕于天龍山斜徑上。瑞典藝術(shù)家奧斯伍爾德·喜龍仁不是第一個來這里的外國人,當(dāng)然也不是最后一個。日本的常盤大定可能是第一個上天龍山的外國人,后來,他與關(guān)野貞合著《支那佛教史跡》,將天龍山石窟收入其中。他走后第二年,瑞典人奧斯伍爾德·喜龍仁騎著毛驢上山了。

      不過,第一個將天龍山佛教石雕介紹給世界的,卻是喜龍仁。20世紀(jì)初,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xué)美術(shù)系教授奧斯伍爾德·喜龍仁去了美國,徜徉于波士頓美術(shù)館,站在中國南宋時期的《五百羅漢圖》前,他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一道靈光浮現(xiàn),他驚呼:東方,China,佛國凈土,超凡脫俗啊!剎那間,喜龍仁仿佛找到了精神的歸宿。從此,他將目光投向了這個東方的古老國度。

      奧斯伍爾德·喜龍仁的中國佛教藝術(shù)之旅,是從紫禁城開始的。1922年夏,喜龍仁的身影出現(xiàn)在午門前的御道上。他扶了扶無框眼鏡,手持一臺相機(jī),朝著紅墻黃瓦的宮殿一陣狂拍。過重重殿宇,在西六宮甬道上騎自行車的溥儀,突然一個急剎車,出現(xiàn)在喜龍仁面前,用英語向他問好。溥儀盯著他手中的相機(jī),問這問那。喜龍仁將相機(jī)拆給溥儀瞧,溥儀眼界大開,遂成為喜龍仁在紫禁城拍攝的向?qū)АE牧艘粋€夏天了,喜龍仁突然向溥儀提起想看佛教造像的事,坐在溥儀一側(cè)的莊士敦插話道,去山西太原吧,那里是中國佛教藝術(shù)的博物館。天龍山石窟與蒙山大佛會讓你看個夠。于是,喜龍仁坐馬車、騎毛驢,來到山西太原的天龍山。他將自己的中國佛教藝術(shù)之旅,留在了天龍山的石板路上。

      太美啦,簡直就是東方藝術(shù)之都,他一邊拍天龍山石窟的主佛坐像,一邊喃喃自語。佛陀、菩薩、護(hù)法金剛,造型各異,帶著微笑。他拍了一幅又一幅照片,被佛像的迷人微笑傾倒了,驚呼:這才是真正的東方文藝復(fù)興,比西方早了千年啊。一名天龍寺的僧人說了一句,最好的石刻造像,都在高歡的夏宮附近。

      高歡是誰?彼時喜龍仁在古老的東方文明前尚若稚子,弄不清三家分晉的歷史,更不知曉北魏的權(quán)臣高歡,如何從一個小人物,在背叛、權(quán)謀、宮斗、殺戮中,滅掉爾朱氏,成為大丞相、渤海王,權(quán)傾一朝,最終逼走孝武帝,另立弱主,從洛陽遷都鄴城,遂為東魏。高歡在晉陽城遙控東魏政權(quán)長達(dá)十六載,并一次次發(fā)動征討西魏的戰(zhàn)爭。后其子高洋建立北齊政權(quán),追尊高歡為獻(xiàn)武帝,后高歡被改尊為神武帝。僧人告訴他,高歡父子殺戮太重,生靈涂炭,讓晉陽城遭受一場場兵燹之災(zāi),故開鑿天龍山石窟來洗卻罪孽,尋求精神的寧靜。

      天龍山開鑿之石窟造像,始終帶著一種迷人的微笑,不見了敦煌莫高窟和大同云岡石窟的早期造像的莊嚴(yán)與冷靜。許多工匠按自己的理解雕鑿出救苦救難的佛像、菩薩像,其美遠(yuǎn)勝于此前古印度風(fēng)格的造像。犍陀羅造像漸次變?yōu)楸饼R和隋唐風(fēng)造像,溫潤如東風(fēng)掠過山野,慈祥之目像月牙兒,嚴(yán)肅的哲思和刻板的表情,被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微笑所取代。

      太美啦,簡直是東方美神,他仿佛聽到了喜龍仁按下快門時的感嘆。

      是山西太原城的陣陣秋風(fēng)掠過山野,還是天龍寺前窯頭村的毛驢在叫,天曉得。

      那天上午,他沿天梯下行,步履匆匆,峰回路轉(zhuǎn),從林間望過去,正南的山猶如一扇屏風(fēng),山水風(fēng)光讓朝山者頓生膜拜之感。

      太陽真好,他疾步向下,冥冥之中,仿佛有只白鹿在前方引路,獸蹄踢踏之聲在石板路上回響;抑或是穿越林間的白鷴,拍打著雙翼,翩然飛過。

      仰首望天,太陽光照在林間,恍惚中,是佛陀頭頂上的妙音鳥吧,飄逸之姿在陽光下投射出影子,引領(lǐng)著他一步步走向佛國勝景。一座殿堂橫亙道上,扶欄下立有一塊石碑,上書“北齊神武皇帝高歡避暑宮遺址”,他憑欄遠(yuǎn)眺,天龍寺面對南山,猶如一頭寶象馳過山野。

      而山之北,則虎踞龍盤,腳下一溪,奔流入晉陽城,北齊皇帝于此建夏宮,是挾天地靈氣與山水格局于一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天龍山北崖的佛教造像,佛陀在蓮花座上俯瞰眾生,菩薩的纖纖玉手輕拈一枝蓮,想必是觀音、文殊或腳踏蓮花,或騎坐寶象而來吧。

      離開高歡的避暑夏宮,左拐,他拾級而上,緩緩走上百米,去天龍山最大的石窟,第九窟。彼時,日晷晷針已至午時,天空像大海一樣,映著天空下的一群人。他向第九窟走近,佇立在佛龕門前,仰首而望。

      第九窟的立式觀音,矗立在正中央。造像高約五米,重約數(shù)十噸,令覬覦之人顯得自不量力,不敢動斧動鑿,故得以免遭日本大盜之毒手。

      擠近扶欄,仰望觀音菩薩造像,堪稱天工巨匠的絕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朵蓮花,花瓣圓潤,好似蓓蕾豐盈時,精雕細(xì)琢,勝似碧海巨流涌,八瓣向心,圓舟踏浪行,從南海劃來。蓮花之上,一雙天足赤腳,足趾如玉,即使今日用數(shù)控機(jī)床加工,也不過如此。血管、皮膚、皺褶,恰似山河凸現(xiàn),滄浪之水流過。往上,小腿粗細(xì)均勻,毫毛清晰可見。長裙輕紗一角隱現(xiàn),下擺如波浪一般,又如八縷輕煙垂落。再往上,又有羅紗裹身,左右層疊,薄羽輕垂,遮住雙腿,左腿略前,右腿稍后,令身姿穩(wěn)而不移。一條飄帶自左肩垂下,淺淺搭于右肩一角。是什么樣的繡娘玉手,什么樣的神匠天工,才雕刻出如此精美的佛教造像?造像流暢而不失簡潔,可謂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

      印度風(fēng)格的佛像多有肌肉,匠心難現(xiàn)。中國隋唐時期的觀音像,男體女態(tài),身敷羅紗,臂戴寶釧,四條飄帶從左肩斜橫飾于胸前,半掩半露,與頸上的瓔珞相得益彰。兩朵祥云狀的領(lǐng)帶,中間一盤花扣,左右各綴兩個金鈴,令人覺得這身輕紗穿在觀音菩薩的身上,簡直完美無缺。

      他的目光定格到佛首。那一刻,他終于明白,天龍山的佛首為何吸引日本的文物大盜紛至沓來,二百四十余尊佛首為何從此流落世界各地。

      天龍山佛首之美,讓攝影家、雕塑家、文學(xué)家們紛紛駐足。美美與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不能巧取豪奪。

      石佛如美的化身,唯天工可造,造得完美無缺。瞧,那佛首是地道的大唐風(fēng),一張國字臉,還是雙下巴。頸上兩條項圈,將下頜與佛耳連成一體,缺憾反變成美。佛像的莊嚴(yán)一覽無余,獨具匠心。最中國風(fēng)的還是那張北方人的臉,兩頰對稱,豐腴卻不失精致,中間一張櫻桃小口,便讓一張威嚴(yán)、英武之臉,有了幾分似水柔情。秀唇、短人中,神斧利刃所削的高鼻梁與眼眶、眉宇連成一體,就像兩葉翠綠的春茶。佛眼半睜,似笑非笑,似閉非閉,似思非思,半迷離,半肅靜,半禪思。讓所有與佛像對視之人,都心如止水。

      觀音頭冠發(fā)髻之上,又有十面觀音,東西南北中,各有兩面,就像十面白白的、黃黃的月亮,照耀四方。東方美神大愛慈航,仿佛在俯瞰寰宇。那一刻,他對造像遽然產(chǎn)生膜拜之情。再將目光往主佛雕像兩邊掃描,左邊獅子上坐著文殊菩薩,手指輕彈,天下巨獸皆俯首稱臣。右側(cè)為一頭石象,上面坐著普賢菩薩,手持如意,無論風(fēng)雪雨晴,將一輪佛光迸射。彼時,正午的陽光照在菩薩像上方的佛陀頭上。可惜的是,釋迦牟尼佛像眉宇之間的寶石被盜走了,留下空空圓月,但他還是被天龍山佛教石窟的絕美藝術(shù)深深震撼。

      他興致勃勃,追著太陽,往天龍八窟走去。他聽到天龍山傳來鑿空之聲,鐵錘石鑿下去,佛眼在流血,天空一片玄黃。

      文物大盜山中定次郎覬覦天龍山佛首久矣。他看了喜龍仁發(fā)表的天龍山照片,遂決定往山西太原走一趟。此前幾年,日本東京大學(xué)教授關(guān)野貞來中國華北考察,入太原時,發(fā)現(xiàn)了天龍山石窟,被它的雕塑藝術(shù)之美驚呆了,拍了很多照片,輯為《天龍山考察》,發(fā)表在日本東京的《國華》雜志上。天龍山的照片輾轉(zhuǎn)傳至蟄伏中國多年的文物販子山中定次郎手中,他后來在《天龍山石佛集》中寫道:“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天龍山的照片,就被那里的石窟和造像深深地吸引住了……這里珍藏了北齊到隋唐時期,中國佛教藝術(shù)最鼎盛時期的輝煌,它們給予我的驚訝和喜悅,無法用言語表達(dá)。”

      山中定次郎不滿足于一飽眼福了,在天龍山第九窟躑躅良久,他深知此窟為天龍山絕品,可是體量太大,一尊佛像重達(dá)數(shù)噸,他是搬不走的。退而求其次吧,將掠擄之目由東向西,投向與第九窟基本在一條等高線上的第一至第八窟。那些日子,他騎著小毛驢,身后跟著雇來的幾個石匠,扛著木梯,背著麻繩,沿著高歡當(dāng)年修的石梯上山。

      千年之后,高歡的夏宮成了斷壁殘垣,野蒿長得半人高,掩蓋了荒徑。山中定次郎喚農(nóng)人搭好扶梯,他背著相機(jī)爬進(jìn)了第八窟,下午的陽光正好,落在佛龕上,他被佛首的絕世之美震驚了。那微笑,從容淡定,佛眼半睜,對闖入的東瀛惡徒,仍是一副佛撫八方的微笑,甚至佛龕上的飛天亦衣袂飄飄,對扶桑島國的文物販子,露出歡顏悅色,仿佛在說:放下斧鑿吧,回頭是岸。

      不!這些精美的佛首應(yīng)該屬于我,山中定次郎喃喃自語。一念善滅,一念惡生。面對拈花微笑的佛像,他沒有絲毫敬畏,只有將美打碎的邪惡。那天下午,他從第八窟、第七窟,一直流連至第一窟,沿著歷史的時序走來,北魏、東魏、北齊、隋、唐,太棒了,精美絕倫。山中定次郞的“第一桶金”,是花三十多萬大洋自小恭親王溥偉手中買走恭王府除書畫以外的青銅器、陶瓷器、玉器、座鐘等全部藏品兩千余件,賺了個盆滿缽滿。這一回,他欲以最小代價,擄盡天龍山石窟可能帶走的佛造像。

      那天傍晚,山中定次郎從最后一窟走出來時,只見天龍山佛山如海,殘陽滴血。依舊騎驢走下天龍山,山中定次郞望了望天空的落日,他深信在20世紀(jì)20年代的中國,銀子可以搞定一切,何況他帶來的是金條。

      天龍山石窟的晚霞,被死亡的黑暗抹去了。山中定次郎踏著暮靄,走進(jìn)天龍山圣壽寺住持凈亮的禪房。昏黃的油燈光暈,將兩張扭曲的臉,映在墻壁上。山中定次郎將十一根金條,從包中拿出來,擺在凈亮的炕桌上。

      阿彌陀佛。凈亮雙手合十說,出家人不貪財,四大皆空。

      小黃魚兒。山中定次郎在華多年,說得一口流利漢語,甚至帶著京片子的兒話音。老和尚,到了嘴邊的魚兒,豈能放過?

      凈亮佯裝視而不見,施主有話,不妨直說。

      那好!山中定次郎假意要將炕桌上的金條取回,裝入包中。

      先生且慢。凈亮瞬間變臉,看著桌上金條,垂涎欲滴。如今軍閥混戰(zhàn),百姓涂炭,連齋都化不到啦。

      聊補(bǔ)無米之炊吧。山中定次郎將十一根金條往凈亮那邊一推。

      阿彌陀佛,先生要貧僧做什么?

      打坐,什么也不做。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這營生就這么簡單?

      我只買兩個字:閉關(guān)。就這么簡單。

      十一根金條可是一筆大買賣啊。還需要貧僧做什么?

      買下天龍山石窟所有能帶走的佛首。山中定次郎露出貪婪之色。

      阿彌陀佛。先生要割佛首,佛會心疼的。

      佛心是用山石雕鑿的,不會疼,山中定次郎說,我這是帶回日本的博物館,為貴寺保管,以存萬古。

      凈亮不再矜持。佛佑眾生,不擇貴賤,不分海內(nèi)海外。先生請便吧!不要一次性洗劫,一部分一部分帶走吧。

      心照不宣,一樁骯臟的交易完成了。天龍山石窟由此遭遇浩劫。

      第二天,山中定次郎帶著幾名石匠上山了,從第八窟至第一窟,他都派一至兩名石匠,要他們完好無損地切下每一個佛首。敲敲打打,叮叮當(dāng)當(dāng),鐵鑿子在天龍山的八個石窟敲打了月余。

      不聞梵唄四起,唯有哀音喪曲彌漫于山林。天龍山石窟能搬動的佛首,洞內(nèi)正北佛龕和兩邊弟子,東西兩座菩薩,一一被石鑿子切下來了,站在佛堂門前的兩尊金剛像,亦被整體切走。

      天劫落定之時,天地玄黃。山中定次郎大搖大擺地喚人將佛首、菩薩和金剛造像搬運下山,裝入馬車,然后與凈亮和石匠們拍了一張合影,留下歷史罪證,揚長而去。

      時光仿佛凝固了,天似滄海,仍無云翳。他的心卻好像被抹布抹過,悲愴、窩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的天龍山下的鄉(xiāng)親們喲。百年過矣,他仍然覺得千年佛首猶在,氣場強(qiáng)大無比。

      走至天龍第八窟前,石窟已衰敗零落為危窟,人行道被擋了起來,禁止游人參觀。可是在他心中,石窟依然熠熠生輝。此乃北齊至隋代佛龕,佛和菩薩、弟子面相圓潤豐腴,從容淡定,肌體豐滿。北壁的佛首流落海外百載,偶然在東京露面,眼含微笑,祥和慈悲,將百年之劫付之流云,而龕外的菩薩婀娜多姿,窟外兩側(cè)的金剛,鎧甲博帶,怒目而視,威風(fēng)凜凜。此時他唯有駐足眺望,想象那一千多年前的勝景。北面的主佛的佛首已經(jīng)被割去,佛龕外菩薩和弟子之身,僅剩頸部之下,身軀皆為紅布所掩。石窟外的怒目金剛,被整體切走,兩具殘骸依稀留影。只有穹頂上的兩尊菩薩的造像衣袂飄飄,不想再留人間。

      卻步第八窟,他逆行向東,走向第七窟、第六窟、第五窟、第四窟、第三窟……立于門前,徘徊,踱步,在木門前,把欄桿拍遍,將江山看盡。

      他伸頭進(jìn)去,只見一片衰敗零落,北向而坐的主佛佛首被割,左右弟子僅剩半身,兩側(cè)的菩薩也只遺留下半身,皆由一塊塊紅布遮身。仰首間,只見穹頂之上的飛天,手捧蓮花,博帶衣袂,寬袖長袍,飄浮于頂間。

      第五窟顯然面積要寬大些,可是當(dāng)他走進(jìn)時,卻有陰風(fēng)四起之感。徹骨的冷,頭頂?shù)暮L(fēng)從八面襲來,悵然四顧,簡直就是一場佛國天闕的血劫,金剛仿佛在吼叫,菩薩被鑿得身子痙攣,佛陀呢,會錐心的痛嗎?他不敢再問,卻步,后退,逃之夭夭。

      跑到陽光下,他才長舒一口氣,抬頭望望天,低頭打量一下大地,感覺剛才的剎那,他已經(jīng)淪于地獄。

      第四窟、第三窟、第二窟,還有最東邊的第一窟,除了唐代的佛龕外,所有的佛首,菩薩之首,金剛之首,都被割去。

      悵然,飲憾,淚奔,空嗟嘆,他踽踽獨行,下山。

      快一點鐘了,他有些饑腸轆轆。午餐在天龍寺吃素齋。夏日陽光正烈,烘干了天龍八窟郁積的陰風(fēng),喟嘆、惘然隨罡風(fēng)而去。天龍山石窟被盜的二百四十余尊佛首,皆藏于世界各地。佛首從太原被盜運回北京后,很快被販賣,收藏天龍寺佛首一度成了日本藏家的榮耀。日本一家拍賣行,甚至將四十多個佛首,都贈送給了外國使節(jié)。

      佛首去華夏,浪跡海外。整整八年后,天龍山石窟的大規(guī)模被盜才引起民國政府的警覺,可是保護(hù)卻姍姍來遲。1931年,行政院訓(xùn)令教育部,保護(hù)好天龍山石窟,但為時已晚。1933年,學(xué)者王作賓來天龍山考察,他遺憾地表示,天龍山石窟造像,除最大坐佛像僅遭矐目,未損余身,余者已皆被毀壞。當(dāng)時警方僅收押了偷運佛首的販子,但山中定次郎及凈亮卻逍遙法外。

      痛心疾首,未得片刻之安。縱使吃素齋,也難心靜。2008年9月,美國佳士得秋季拍賣會上,流落海外的天龍山北齊第十號窟西壁主尊佛首,被山西企業(yè)家回購。2020年9月,日本一家拍賣行欲拍賣第八窟北壁主尊佛首時,國家文物局啟動追索機(jī)制,制止了買賣,后被一位旅日華裔收藏家買回。2021年除夕夜,在央視春晚的國寶回家特別節(jié)目中,全國人民共同見證了天龍山石窟第八窟北壁主尊佛首的回歸。

      百年幸得佛首歸來。那天中午,吃過素齋,沐手,他從天龍寺走出,走在正午烈日下的甬道上,孤松山野,苔蘚已老,獨行于幽徑,天地間沒有一絲風(fēng)。

      直抵博物館,他在玻璃罩中看見回歸的佛首,瞇著眼睛,笑迎眾生,那迷人的微笑,橫貫千年,魅力四射,一下?lián)舸┝怂那楦兄āK幌胍徊讲娇拷M管造像軀首分離百載,沒有了佛軀、佛足、佛手,那笑容仍像藍(lán)天一樣純凈,那一刻,他愴然淚崩,如弦,如雨……

      (作者:徐劍,系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