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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3年第11期|安寧:夜色遼闊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11期 | 安 寧  2023年12月01日08:45

      在偌大的杭州城,我總是迷失方向。朋友便說,閉上眼,盡管跟我走。

      于是半小時后,我便坐在靠窗的位置,從二十層高樓上,俯瞰著大半個杭州城。我不清楚這是哪個區域。作為路盲癥和臉盲癥患者,我總是將路過的城市和擦肩而過的人很快忘記,仿佛自己在這個城市的一角,看到的霓虹閃爍、商販叫賣,只是夢境一場。而那些曾經坐在一起,打過招呼,碰過酒杯的人,也如一滴水融入汪洋,瞬間消失不見。我也從未關心過這些逝去的點滴。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只有那些與靈魂息息相關的事物,才會融入血肉,成為生命的一個部分。它們閃閃發光,宛如夜晚的星辰,我無須將它們刻意地記下,我只要抬頭,仰望蒼穹,它們就無處不在。

      正如此刻,朋友將一瓶冰鎮的德國清啤,緩緩倒入我的杯中。窗外,初夏傍晚的余暉,正穿過對面巨大的玻璃幕墻,投射到我的酒杯上。菜還沒有來,但誘人的香味早已彌漫了整個飯館。人們說說笑笑,年輕的服務生高舉著餐盤,歡快地穿梭來往,收銀員熟練地為顧客結賬。這熟悉的日常,卻因與朋友千里迢迢的一場相聚,讓我動容。仿佛在此之前,我們吃過的千百次飯,不過是為了完成此刻的重逢。

      這是花費二十分鐘,便可從一個城市抵達另外一個城市的高鐵時代。但人與人的相見,并不比《詩經》時代更為頻繁。兩顆心之間的距離,也并未因為一秒抵達的網絡而縮短絲毫。我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漂浮在蒼茫的大海上,孤獨找尋著與自己靈魂相通的那個人,對方無須你說什么,彼此對視一眼,便能瞬間抵達。

      作為一個熱愛美食的享樂主義者,朋友熟悉這座城市的酒肆茶樓,就像熟悉自己的腸胃喜好,總能在曲折的街巷和林立的高樓中,找到一個愉悅的角落,將所有人生的負累統統拋掉,只讓誘人的美酒飯菜穿腸而過,撫慰疲憊的身體。此刻,年輕的服務生正端著一大份火焰冰蝦,微笑著朝我們走來。透明的玻璃器皿中,冰塊高高聳立,猶如北極圣潔的冰山,閃爍著耀眼的藍。蝦肉那鮮嫩的肉質、濃郁的香氣,讓人覺得仿佛整個神秘的北極,都橫亙在面前。

      先吃一只蝦,再呷口清啤試試。朋友將剝好的蝦遞過來,柔聲說道。我將蝦放入口中細細嚼著,北極深海的氣息,立刻彌漫至舌間一萬個味蕾。隨即,香醇的清啤匯入其中,清甜緊密的蝦肉,仿佛被清新的海風沐浴,重現生命的自由。夕陽正用盡最后的力氣,將一抹熱烈的光,灑在對面的高樓上。就在明與暗交匯的地方,一只飛蟲穿過神秘的陰影,奔赴燃燒的天堂之光。

      人們把酒言歡,酣暢淋漓。暮氣四浮,喧嘩漸漸退去,若有若無的音樂,正穿過城市的上空隱約傳來。這即將抵達的寂靜,讓人心變得柔軟,仿佛我們活著的所有意義,都是為了這一粥一飯。

      我與朋友彼此傾訴著漫長時光里,各自的人生經歷。有時,我們什么也不說,任由美好的沉默,在身邊繚繞。生存的艱辛,命運的跌宕,都已成為過去,此刻,我們只需一瓶沁人的清啤,一桌鮮美的魚蝦。這些慰藉腸胃的美食,豐盈了我們的肉身,并將這個美妙的黃昏,化為生命中的永恒。

      窗外,夜色完全籠罩了大地,仿佛杭州西湖、靈隱寺、雷峰塔、錢塘江、西溪濕地,都不復存在,天地成為混沌的一團,閃爍著幽暗的光。酒足飯飽的人們,邁著微醺的步子,慢慢踱出餐館,互道一聲晚安,而后消失在無邊的夜幕之中。

      街燈在馬路上灑下細碎的光影,風吹動道路兩旁的香樟樹葉,發出靜謐的聲響。打車去附近的酒吧,那里,一場讓人迷醉的爵士樂正在上演。車窗外霓虹閃爍,猶如夢中蒙眬的睡眼。幾顆星星在遙遠的天邊注視著人間。晚風多情,掀動路邊女孩的裙角,撩撥著一顆夜色中飄來蕩去的心。

      與朋友各自要了一杯紅酒,慵懶地坐在酒吧一角的沙發上。臺上年輕的女歌手,正在薩克斯輕柔的演奏聲中,微閉起雙眼,性感地晃動著身體。當她打開歌喉,時而輕盈奔放、時而沙啞咆哮的聲音,立刻將我俘獲。似乎整個夜晚的杭州城,都淪陷在這讓人神魂顛倒的歌聲中。不過飲下小半杯紅酒,靈魂便迫不及待地沖破肉體的束縛,跟隨醉人的音符,和熱情的歌聲,在遼闊的大地上自由地飛翔。

      此時,仿佛連身邊的朋友也不重要。夜晚的風聲停止,星辰全部退去,喧嘩消逝,人群忽然隱匿不見,世界陷入靜止。

      我為什么抵達這座城市?與朋友此后一別,是否還能相見?縮在童年陰暗的殼里,一直不想長大的自己,會以怎樣的結局,終結起伏的一生?所有留在過去的傷痕,脫落后是否依然會留下尷尬的印記?這所有曾經占據過我的生命的負累,一杯紅酒之后,全部消融在孤傲的樂曲中。

      我沉溺其中,一曲終了,還想繼續。

      仿佛這一晚沒有止境,是人間永不會散去的宴席。

      飯菜擺滿餐桌的時候,我和禪舉杯,忽然想起,這一天是母親節。但我們都不在母親的身邊。禪的母親早已化作縹緲的塵埃,而我的母親,則在千里之外的故鄉,許久都未曾聯系。我們舉杯,為做母親的自己慶祝節日快樂,也為曾經折磨了我們的母親,那在塵世的和已經離去的、一生都沒有快樂過的母親。

      音樂安靜地飄來蕩去,昏黃的燈光落在禪皺紋橫生的額頭上,將所有流過那里的歲月,一一照亮。菜有些涼了,我們卻吃得很少。女服務生像一只蝴蝶,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幫我們續一杯茶水,又悄無聲息地消失。更多的人慵懶地倚在沙發里,像一只貓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黑暗伸出無數只手,撫慰著奔波勞碌的人們。

      我和禪對今晚吃些什么,似乎都沒有興趣。那在天上和人間的母親,此刻仿佛坐在我們身邊,傾聽我和禪對她們的控訴。是的,控訴。做母親的有沒有想過,她們留給女兒心里的傷痕,是永遠祛除不掉的呢?在天上的已經聽不見了,在人間的三年未曾聯系,卻從未想過打一次電話,問一句女兒是否還好。

      當你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你的靈魂是不是獲得了解脫。

      我平靜地問出這個問題,既想知道禪內心的怨恨,是否隨著母親的離去徹底放下,也想預知某一天,當我面臨同樣的問題,內心是否依然心如止水。

      我沒有想到,禪聽到這個問題,竟然失聲痛哭。我什么也沒有說,只遞給禪一張紙巾,默默等待風暴過去。

      我與禪有著同樣的母親。她因性格好強,和總是不如意的困頓生活,變得暴躁乖戾,試圖控制身邊每一個人,尤其自己的女兒,借此將所有對于殘酷命運的憎惡,都粗暴地施與我。她也曾是一個眼神清澈、笑容羞澀的少女,可是生活卻將她變成粗糲的農婦,并在日復一日艱辛的勞作中,內心失衡,開始用惡毒的言語咒罵與自己有著一樣容顏的女兒。她看到這個孩子在身邊晃來晃去,眼看著她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無法控制,她因此生出憤怒,仿佛被命運再一次無情地扼住了喉嚨。她要掙脫,而唯一的方式,就是去折磨已經跟自己的命運完全迥異的女兒。

      我理解母親給禪帶來的長達一生的痛苦,卻不知道這痛苦如此猛烈地擊中了她,仿佛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她所有人前的偽裝,所有此刻的歡樂,都被瞬間擊破。她低垂著頭,將手摁在胸口,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虛弱地說出一句話:你不知道,永遠不會解脫……你不知道,我的心多么痛,真的痛死了啊!

      比我年長十幾歲的禪,對母親百依百順,從未想過像我一樣對抗。作為家中長女,她成了母親的出氣筒,所有來自生活的苦難、羞辱、卑賤,都被母親加倍地發泄在禪的身上。禪默默忍受著一切,找不到逃脫的出路。她也從未想過逃脫,那意味著親人眼中的背叛和不孝。她想盡辦法,用討好母親的方式,換得她對自己的愛。可是,母親對禪似乎只有永無休止的恨,這恨如此之深,仿佛尚未降臨塵世,就已根植在母親的生命中。

      “我為此看了許多心理學方面的書籍,試圖去追溯母親漫長的一生,發現她所有對我的恨,或許源自苦難深重的童年。外公參加過戰爭,但早早去世,孤兒寡母為了有口飯吃,茍活在世,受盡欺辱。我的父親娶了她,卻不能滿足她對物質熱烈的需求。她年輕時非常愛美,喜歡漂亮的裙子,但凡新來的樣式,一定要去買一件來。我記得童年時,放學后,總看她鎖上房門,在房間里對著鏡子試穿衣服,左顧右盼。我因此小心翼翼,不敢推門打擾,怕她飛起一腳,將我踹倒在地。因為經濟總是捉襟見肘,父母便常常吵架。她吵完架就大哭一場,一天不吃不喝,也不給家人做飯。待她吃飽了飯,有了力氣,又拿著藤條滿院子追著罵我。母親生我的時候,大出血,差點要了性命,或許因此,她覺得我一輩子欠她,拿命來也還不清那種。她常常詛咒我死,甚至兒子在我腹中八個月的時候,她還罵我,并鎖上房門,不讓我吃飯,我內心抑郁,導致兒子早產。唯一值得寬慰的是,她對外孫特別寵愛,上天似乎將所有她應該給予我的愛,全部拿去,給了我的兒子。如果我現在還有一些愛的能力,大約全部來自父親,可惜,他也被母親無休無止地折磨,五十歲就去世了,我們兄妹一直覺得,父親是被母親活活氣死的……”

      我聽著禪悲憤地控訴,知道她對母親愛恨交加。她是一個愛母親勝過愛自己的女人,她對母親所有的討好,都出自本心,仿佛一個卑微的孩子,討好著命運,希望會有一絲光,忽然降臨自己的人生。她為此努力了五十年,可是,那個折磨她的母親去世了,她依然沒有得到命運恩賜的一粒糖果的甜。

      你跟母親失聯的這三年,內心沒有過愧疚嗎?禪困惑地問我。

      “沒有,因為我徹底放下了,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對這種關系的修復于事無補。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代人,對生命有著完全迥異的認知。母親認為她生了我,我就要一切聽命于她,稍有違逆,她就罵我是畜生,豬狗不如。我是唯一一個走出小城的孩子,姐姐弟弟留在故鄉,卻因經濟條件有限,沒有能力關照父母。我一個人給父母養老,沒有怨言,卻無法忍受母親對我人生的控制。我嫁到千里之外的塞外,或許是命運冥冥中在幫我逃離。我也曾像你一樣事事聽命,想要掙脫,卻內心恐懼。終于有一天,我跟母親大吵一架,再也沒有回頭。我短信告知姐姐弟弟,此后我的人生,不再需要父母管控,我們各自負責各自的人生。父母和子女雖有血緣,終會如蒲公英一樣,散至天涯海角。我的生命來自母親,卻只屬于我自己。我接納所有過去母親給予我的傷害和辱罵,因為那是我的命運,我也接納而今決絕離去的自己。我知道有一天,母親會離開這個人世,那是她受苦的一生得以解脫的日子。她所有對人生的不滿,不應給予自己的女兒,她不懂得這個道理,我也無法幫她走出,這人生的痛苦,她想不明白,就只能一個人承受。我從未因此有過愧疚,我只有精神的自由,真的,自由的感覺真好。”

      仿佛這是人生中第一次,將我與母親的愛與恨,傾訴給一個人聽。我知道禪會懂得,我也知道禪做不到我這樣的“無情”,她也沒有機會這樣做了。

      她真狠心啊,去世兩年了,一個夢都沒有托給我,她死了也不肯愛我……禪這樣說著,眼淚又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桌上的飯,全都涼了,我和禪誰也沒有去吃。似乎這些飯擺在面前,只是為了聽我們哀傷的傾訴。

      現在,故事已經講完,飯菜也全部打包。禪拭去眼淚,我也撫平內心的皺褶。推門出去,見夜空中幾顆寥落的星星,正散發出冷寂的光,仿佛命運注視著我們,在愛的道路上,繼續孤獨地追尋。

      飯后,我們在慕先生的客廳里一邊喝茶,一邊談一些江湖上的事。

      暮色四合,落地窗外的小花園里,只剩下氤氳的光影。幾只貓列隊走過墻頭,跳到旁邊的大槐樹上。晚風吹來,樹葉嘩啦作響。鄰家的狗被聲響驚動,一陣疾風驟雨似的狂吠,隨即又陷入長久的沉默。遠遠的地平線上,雷聲正轟隆轟隆地趕來,像一列漫長的火車,從地心深處開往寂靜的人間。

      看看天色,慕太太起身,去廚房端來幾盤南方寄來的精巧點心。她還細心地補了妝,披了一襲月牙白的罩衫,又將口紅涂得明亮了一些。我送來的一大束花,慕太太修剪后,拆分開,放入兩個漂亮的花瓶。一束是熱烈的紅玫瑰,擺在我們面前的圓桌上,一束是淡雅的康乃馨,隱在沙發一側的角落里,默默吐露芬芳。

      黑暗中,風化作冰冷的游蛇,穿過紗門潛入客廳,貼著人們腳踝處的肌膚彎來繞去。橘色的吊燈在隱隱的雷聲中不安地晃動,天鵝絨般的玫瑰花瓣輕微地戰栗著。一場即將抵達的大雨,讓世間萬物陷入無處躲避的惶恐。

      忽然一聲驚雷,在花園的石灰矮墻上炸響。人們紛紛停下言談,扭頭看向窗外。見高大的白楊,正在風暴中發出雄獅般的怒吼。烏云滾滾而來,頃刻間籠罩了整個大地。客廳的燈努力地亮了一些,仿佛知曉此刻的人們,需要更多溫暖的光。一只孤傲的白貓驚恐地跳下槐樹,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大風卷起枯枝敗葉,在夜空中游蕩,又重重地將它們摔下。整個城市的車輛都受到驚嚇,沿街發出一連串的尖叫。雷電和風暴以狂飆突進之勢,裹挾著大雨奔涌而來,夜空瞬間撕裂,暴雨如注,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混沌。

      我走至窗前,去看花園里飄搖不定的花草。黑暗中,聽見一根粗壯的樹枝,重重地墜落在水泥地上。所有的飛鳥蟲豸都消失不見,連同它們建在半空或地下的巢穴,也在暴風雨中隱匿。我忘了片刻前朋友們熱烈談及的江湖掌故,雨夜中正忍受無情摧殘的花草,讓我心痛。只有矮胖的詩人吃飽喝足,在這無處可去的夜晚生出困意,將人間的煩惱統統拋棄,臥倒在沙發上,不過片刻,便發出幸福的鼾聲。飽受失眠之苦的朋友,看著四仰八叉酣睡的詩人,生出微微的嫉妒,知道乾坤顛倒也喚他不醒,便指著他燈下露出的肥胖肚皮取笑一陣,繼續將視線投向窗外無休無止的雨夜。

      慕先生提及花園里的幾株沙果樹,每年秋天,果實都會落滿了庭院,因為工作忙碌,來不及撿拾,只能任由它們腐爛,再經幾場雨雪,便化為淤泥,仿佛它們從未在枝頭有過耀眼的四季。有時,他站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看到被鳥兒啄食得千瘡百孔的果實,會一陣心疼,轉身取一個袋子,將色澤紅潤的完好沙果一一撿起,送給門口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幾只野貓蹲在墻頭,很少睬他,只瞇眼享受著秋日的陽光。流浪至此的白貓性情冷傲,一只眼睛是深邃的藍,另外一只則是璀璨的金,于是當它站在墻頭,仰望蒼穹,人們便覺得它的身體里,有一望無際的大海,也有光芒萬丈的太陽。慕太太因此更喜歡它,盡管它每天蹭吃蹭喝,從未對她的喂食表達過感激。倒是白貓生下的四只小貓,顏色灰黑相間,在院子里每日追逐,撒嬌賣萌,惹人喜愛。黑貓并非貓仔的父親,卻每日與白貓形影不離,仿佛神仙眷侶。

      此刻,風雨猛烈撞擊著紗門,慕太太有些不安,幾次起身走到門口,探頭去看昏暗的庭院。那里除了遍地的枯枝敗葉,什么也沒有。黃昏時還在庭院里散步的貓咪,這回蹤跡全無。只有無盡的雨夜,籠罩著蒼茫的大地。

      慕先生也扭頭去看窗外綿延不絕的夜雨。不知什么東西忽然從半空墜落,我猜測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搖搖欲墜地懸在半空,曾與貓咪一起,在小小的庭院里沐浴著陽光,但最終沒有敵過這場殘酷的風雨。也或許,那是一枚酸甜的沙果,剛剛泛起羞澀的紅,尚未等到秋天,向主人奉獻所有的甜。這些不過是風雨之夜最樸素的場景,沒有人會為這樣的瞬間停留,只有偶然行經此處的慕先生,會因這與生命相連的細微的聲響,生出無限的愁思,仿佛它們是他漫長人生中,汁液飽滿的部分。

      雨下了不知多久,終于慢慢停下。推開紗門,見夜空中一彎被雨水清洗過的月亮,閃爍著清澈的光。三五顆星星眨動著眼睛,好奇地注視著人間。一只飛鳥抖落羽翼上的積水,消失在夜色中。庭院里落滿了枝葉,一根粗壯的槐樹枝干橫亙在甬道上,斷裂處泛著銀白的光。沿墻的沙果樹下,滿是青澀的果實,一顆一顆,濕漉漉的,帶著讓人憐惜的傷。一只小貓從廂房中探出頭來,驚異地看著滿地的積水。

      這雨后無處不在的衰敗與新生,讓人內心涌動著哀愁。夢中被叫醒的胖子,揉著惺忪的睡眼出門,一低頭看到腳下滿地的沙果,呆愣了片刻,而后彎腰撿起幾顆,揣入口袋。

      我們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回頭,還看見慕先生和慕太太,并肩站在門口的丁香樹下,注視著我們。一陣風吹過,兩邊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枝葉間的雨水隨風飄落,有沁人的涼,倏然在脖頸處消失。此外,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只有遙遠的星辰,閃爍著寂靜的光,無聲地注視著人間的這一場別離。

      疼痛洶涌澎湃地向我襲來,瞬間將我淹沒。我的手指在醫院冰冷的白色墻壁上,劃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印痕。隨即,這緊抓墻壁的力氣也完全喪失,我的意識慢慢模糊,身體化作一片飄零的樹葉。我無力地順著墻壁滑落,跪倒在婦科大夫的面前,發出最后的呼救:大夫,求求你,給我剖了吧。

      窗外,整個大地陷入漆黑,但這并不能阻止正在發生的一切。一個剛剛降臨塵世的嬰兒,正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放聲大哭。一群護士推著急需搶救的病人,風一樣經過門口昏昏欲睡的陪床家屬。重癥監護室里,醫生們平靜地撤下呼吸機,宣告一個老人生命的終結。一個抑郁癥患者,正大睜著眼睛,將視線刺向窗外永無休止的深夜。一個女人在鄰床嬰兒的啼哭聲中,等待手術取出已死腹中的胎兒。寒風席卷了整個城市,卻不能阻擋人們奔赴醫院的腳步,仿佛這里,是人間生死必經的通道。

      病房里剛剛出生的嬰兒,閉眼吃了一會母乳,便在刺眼的白熾燈下,重新陷入深沉的睡眠。順產的年輕母親,疲憊地躺在窄小的床上。初為人父的男人,縮在床角,一臉茫然地看著給孩子換尿不濕的老人,一時間不能接受這突然而至的混亂。老人悄無聲息地收拾著雜亂的衣物,但她的種種努力,最后都歸于失敗。垃圾筐里嬰兒的屎尿氣味,女人身體里散發的乳香,吊瓶里藥水冷靜的滴答聲響,走廊里雜沓的腳步聲,嬰兒劃破寂靜的哭聲,讓擁擠的病房,時不時便被裹挾進一場新的混亂。

      而我毫無羞恥地絕望喊叫,更像一聲聲驚雷,劃破亂哄哄的房間。我已慘叫了七個小時,我確信再這樣下去,我將會耗盡全身的力氣,也用光子宮里的羊水,那是腹中胎兒的生命之水。或許此刻,這個小小的嬰兒,正和我一起,歷經與母腹分離的痛苦。我尚不知他(她)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也不關心這些。疼痛讓我只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所有對偉大母愛的頌揚,統統被我拋棄。疼痛把每一秒無限地抻長,而我,只想以剖腹的方式,讓這無休無止的折磨,瞬間停止。

      值班大夫見多了待產孕婦,并不覺得我的下跪多么驚人。她的聲音在深夜里聽上去慵懶疲憊:先做一次陰檢,看看開了幾指再說吧。

      我扶著墻壁,一步一步艱難地挪進空空蕩蕩的檢查室。

      自己鋪上一次性墊紙,脫掉鞋子、褲子,上床躺下。女大夫一邊準備,一邊發出例行公事般平靜的指令。

      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牲畜一樣被人擺布。我不知道大夫使用了什么工具,我也不想知道,似乎看不到那些尖銳的器具,我的身體就會完好無損。這承載了靈魂的肉體,它是私密的、美好的、潔凈的,獨屬于我自己,且有生命的尊嚴,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觸碰。

      一根類似筷子的細長器械,無情地插入我的陰道又拔出,而后,我聽到大夫說:才開了一指,還早著呢,等著吧。

      可我不想再等了。我要立刻剖腹解決掉這劇烈的疼痛,它讓我的身體不停地流血,它將我的私處赤裸裸展示給毫不相干的人。此刻,腹中的嬰兒還未與我相見,我無法想象出他(她)的樣子,我只愛我自己,我不想繼續忍受這將無限升級的劇痛,我愿意用一條長長的疤痕,交換魔鬼對我的每一塊骨頭,一刀一刀冷酷地切割。

      人們總是贊美那些順產的女人,她們對于疼痛的隱忍如何的偉大,仿佛只有經歷產道的擠壓,生命才會被賦予閃亮的光芒。而如我這樣還沒有抵達撕心裂肺的戰場,就潰敗求饒的逃兵,或許,連腹中的嬰兒都對我不齒。當他(她)正努力地從我的子宮壁上脫落,試圖經過十厘米的生命通道時,我卻毫不知恥地跪下,哭求大夫直接剖腹,將他(她)一把拽出,這樣直截了當采摘果實的方式,似乎有辱母親這一光榮的稱號。

      但我不關心這些。我只知道,當我躺在手術室里,聽著男麻醉師和女大夫們,在凌晨五點柔和的光線中,輕聲地說笑,歷經一宿折磨的身體,仿佛漂浮在幸福的天堂。一切疼痛都因麻醉不復存在,世界陷入永恒般的寂靜。白熾燈的光線在醫生的絮語中,水波一樣輕柔地晃動,猶如此刻我的子宮里,依然滋養著嬰兒的羊水。我赤裸的身體,在即將抵達整個大地的黎明中,重獲生命的尊嚴。

      羊水太少了,幸虧選擇了剖腹,否則孩子會缺氧窒息。

      出血量不多,很好。

      嬰兒出來了,準備縫合傷口。

      是個女孩,體重六斤。

      我安靜地聽著醫生的對話。這樸素日常的一幕,讓我動容。我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的偉大。我的小小的女兒,她只響亮地發出一聲啼哭,便重新沉入香甜的睡夢之中。她和我一樣,未曾歷經艱難的跋涉,就抵達這個世界。而我,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

      讓我吻吻她。我對抱著女兒的護士溫柔地說。

      她真好看。護士情不自禁地發出贊美。

      因為長得像我。我驕傲地說。

      醫生們全都笑起來。這笑聲溢出緊閉的門窗,瞬間包裹了遼闊的大地。

      【安寧,生于20世紀80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已出版作品二十六部,代表作有《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多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