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戈壁灘上的“希望”
      來源:天山時報 | 簡默  2023年11月28日09:12

      簡默,本名王忠,文學創作一級。現為山東省棗莊市文聯專業作家,棗莊市作家協會主席,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時間在表盤之外》《身上有銹》《瑪尼堆上》《活在塵世中》《指尖花田》《薄如大地》,長篇小說《太陽開門》等10余部。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石峁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等獎項。

      九月遠行到新疆,我參加了山東援兵團干部管理組組織的“齊魯文化兵團行”活動,追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源頭,重溫兵團精神。我們到團場、下連隊、進社區、入學校、訪園區,了解山東援兵團成果。期間,我邂逅一位哈薩克族刺繡非遺傳承人,由她和她父親兩代人的人生足跡一角,揭示兵團基層70年的發展,以及普通兵團人的生活面貌和精神追求……

      當年在黔南山區荔波縣城的時候,我還是一個懵懂小孩兒。在我的周圍,我的小姨和她的同伴們,正沉迷于刺繡。她們兩個一對,三五一群,面對面地坐在榕樹下,或坐在葡萄架下。借著白亮的天光,她們一只手抓著上面繃緊著一塊白色的確良布的繃子,另一只手持著銀白的繡花針,神情專注地在布上一針一針繡著。

      竹子制的圓形繃子束縛住了的確良布的手腳,讓它動彈不得。若干年后,成年的我才恍然意識到,被繃子束縛的布恰是一座圓形花園,是小姨她們讓里面綠葉蔥蘢、鳥語花香。她們都是辛勤的園丁。

      她們還持鉤針扯著各種色彩的線,鉤出一件件作品。這些作品大小各異,圖案繁多,有的花紋鏤空,一針一線無不出自她們的巧手。那些日子,它們像長了翅膀,飛到幾百里以外的沙包堡鎮,落在我家的枕頭間和茶盤上,讓我家的煙火生活一剎那變得活色生香,生機勃勃。

      在我的記憶里,她們都是左手抓繃子,右手持繡花針。唯獨鄭阿姨和她們不一樣,她是我們俗稱的“左撇子”,用左手刺繡,右手抓繃子。這也讓她的思維和行為看上去與眾不同。她正繡著一只鴛鴦,我的三舅恰好從她們身邊急匆匆地走過,那樣子像是要赴一個重要之約。她瞧見了,停下手中的針,癡癡地盯著三舅的背影出神。有人輕輕地推了她一把,笑嘻嘻地說:“別看了,早不見了。咦,去哪兒了?”頓了頓,探出手指點了點繡了一半的鴛鴦,恍然大悟似的說:“原來飛到了這兒了。”她被人一眼洞穿了心事,一下子羞得滿面通紅,仿佛兜頭蓋了一條紅彤彤的紗巾,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跳起來作勢要去扯那人的嘴巴。那人敏捷地躲開了,還不忘邊扮著鬼臉邊打趣著她,逗得大家一陣哄笑。空氣中盛開著芬芳而放肆的快樂。

      盡管包括我小姨在內的好心人都努力撮合鄭阿姨和我三舅成就良緣,但他倆終究有緣無分,就像鄭阿姨針線下那幅繡了一半的《鴛鴦戲水圖》。她也是一只凄苦的鴛鴦,形單影只,一直未嫁,我胡亂猜測著也許與她的這段感情經歷有關。

      不知為什么,一說到刺繡,我眼前首先浮現出胖乎乎、笑瞇瞇的鄭阿姨,她和我的小姨在榕樹下促膝刺繡,是我有關刺繡記憶的源頭。

      這兒是“天鵝之鄉”,也是哈薩克民俗風情園。天鵝本是哈薩克族民俗風情中最有活力、最具動感的意象之一。性喜游牧的哈薩克族牧民在野外遇見天鵝,喜歡上了純潔、溫馴和忠誠的它,將它引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并模仿它創造了白天鵝舞。舞蹈中的他們手臂自由舒展,動作熱烈奔放,仿佛是天鵝在拍擊雙翅,在湛藍如天空的湖水上蕩開一圈一圈漣漪,而這些美妙的旋律都被灌為一張一張唱片……

      這里的刺繡工廠建在戈壁灘上,出門眼前仍是戈壁灘的本來樣子。車間內是清一色的女工,我們一群男人的加入讓車間一瞬間陰陽平衡了。一件件成品或半成品圖案鋪在縫紉機下,工廠采取訂單模式,先接訂單,后組織生產。年輕的導游自然而然地說到了一個人,她叫她毛線阿姨,她說車間生產的很多哈薩克族風格的圖案都是毛線阿姨設計的,又說她常年自制羊毛鞋墊送給武警戰士,戰士們都親熱地喚她毛媽媽。名字藏匿著一個人的人生密碼。我首先好奇的是這個名字,什么樣的人才會叫毛線?作為名字的毛線,聽上去有點兒滑稽可笑,它的主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當中又有哪些鮮為人知的的故事呢?

      我提出要采訪毛線,有人告訴我,她去烏魯木齊市某醫院照顧住院的母親了。

      兩天后,通過接待我們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二師文體廣旅局的同志,我終于聯系上了毛線本人。

      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話,提醒著我毛線的哈薩克族身份。六旬毛線讀小學時接受的是哈薩克語教育,一句普通話都不懂,她記得當時牧場的漢族領導轉場后住在她家,他們之間說普通話,她一臉茫然,光有聽的份兒。直至她離開牧場來到烏魯木齊附近開飯館,語言成為她與客人交流的最大障礙,飯館也因此起步艱難,她開始學說普通話,伴隨著自己普通話表達水平的提高,飯館生意也越來越興隆。

      此刻,毛線在烏魯木齊的妹妹家,與妹妹一起照顧剛出院的母親。雨下緊了,嘩啦嘩啦的,我去她妹妹住的小區接她回“天鵝之鄉”,打算在她家中采訪她。上車后我問起她的名字,原來她不是“毛線”,而是“毛仙”。說著,她掏出身份證遞給我,上面是她的哈薩克族名字:烏水吐汗·克爾曼,她說:“這是我的名字,不太好記,你就叫我‘毛仙’吧。”“毛仙”是她的乳名,離開牧場后接觸的人多了起來,她總愛用“毛仙”介紹自己。我好奇地問她“烏水吐汗”是什么意思?她答是“希望”。

      烏水吐汗·克爾曼說起“天鵝之鄉”的前世今生,這兒最初是一片荒涼的戈壁灘,過去兵團第十二師一○四團八連屯墾于此,后來成立一○四團畜牧連,開發建設了哈薩克民俗風情園,對外又叫“天鵝之鄉”。

      走進烏水吐汗·克爾曼家的院子,迎面是碩大的白色圓頂哈薩克族牧民氈房,氈房內鋪著和掛著各種刺繡裝飾品,它們精美雍容的圖案,連環對稱的紋飾,絢爛富麗的色彩,美好深遠的寓意,洋溢著獨特的民族風格和濃郁的生活氣息。而這一切無不出自烏水吐汗·克爾曼的巧手。走進這座氈房,就像走進了一座刺繡展覽館,舉目四望,都是琳瑯滿目的刺繡作品。當一個哈薩克族嬰兒一呱呱落地在氈房內,就被環繞呵護在四面如鮮花般盛開的刺繡花園中,這也是他睜開眼睛看見的全部世界。烏水吐汗·克爾曼卻不無惋惜地說:“現在的氈房都是用鐵管焊的架子,過去是木頭搭的架子,還是過去的好呀。”她怕我不明白,將我帶到馕坑邊,指給我看三捆至今色彩尚鮮艷的木棒親密依偎,被豎立在那兒,它們一端彎曲,另一端有點兒尖,說實話,我想象不出它們怎么用。

      烏水吐汗·克爾曼告訴我們,他們通過轉場來感知四季變化。當時其父親在兵團一○四團牧二場黑家溝牧場放牧。父親手把手教會她干活兒,她從10歲開始看冬窩子草場,20歲招工進黑家溝牧場放牧,50歲成為一○四團的退休牧工。

      游牧是哈薩克族牧民世代沿襲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技能。在烏水吐汗·克爾曼幼小的記憶中,他們一年四季要經歷4次轉場。最驚心動魄的是冬季轉場,遇到暴風雪是家常便飯,動不動大雪就封了山,凜冽的北風裹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老鷹兇狠地撲啄著他們僅露出的兩只眼睛,他們的身上,又冷又疼,他們壓抑不住想哭的沖動。轉場途中,由于辨不清方向,有牧民掉隊了,也有牲畜跌落山崖,甚至有人丟了性命。烏水吐汗·克爾曼說:“這種生活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看不到希望,從你出生那天,一直到你離開人世,每一天都一模一樣。”這一刻,我竟然覺得她是生活中的哲學家。

      烏水吐汗·克爾曼和牧場許多孩子一樣,小學沒畢業就輟學放牧。學校在牧二場場部,距離她家60多公里。開始她在學校當老師的親戚家借宿了一年。讀到二年級,有一天,父親騎馬來到學校接她,說:“你跟我回家吧?家里那么多的活兒,我一個人顧不過來。”她乖乖地跟著父親回了家。15天后她干完活兒,對父親說:“我要去上學。”父親騎上馬將她送回學校,20天后又將她接了回來……這樣反反復復,她斷斷續續勉強讀完了三年級,徹底回家放牧了。至此,她命運的走向就像眼前追隨著季節青了黃黃了青的草一樣,似乎顯而易見。但她偏偏有一顆倔強而不服輸的心,她要沖破世代不變的生活,到外面看一看世界的精彩。

      20世紀90年代初,她離開牧場,隨丈夫在烏魯木齊郊區開飯館。2008年,一○四團實施牧民定居工程,成立畜牧連,修建牧民定居房,引導牧民告別游牧生活,從山區牧場來此定居,養殖奶牛、開辦“牧家樂”、發展設施農業。2011年,烏水吐汗·克爾曼一家搬到畜牧連定居,創辦了自己的“牧家樂”,生意紅紅火火。

      “羊的身上有12種骨頭,每種骨頭的意義都不同。”這是烏水吐汗·克爾曼熟悉的一句哈薩克族諺語。此時,生活穩定、收入豐厚的她重拾對刺繡的熱愛,她要用心擦亮這種“骨頭”在生活中的意義。

      “駿馬和歌是哈薩克人的翅膀,刺繡是哈薩克人心中放飛的理想。”這句哈薩克族諺語道出了刺繡關乎心靈,是匠心和巧手開出的花朵,與哈薩克族同胞的生活習性密不可分。

      烏水吐汗·克爾曼至今清楚地記得自己幼時干過的一件糗事。那時她哥哥有一件滌卡布外套,平時舍不得穿,僅在上學時才穿。夏日的草原上怒放著羊角花,她很想畫一朵,但沒有布,就將這件外套找出來,剪下后背上的布,偷偷地藏在了羊圈里。沒有筆,她就從篝火中撿了根柴火當筆,在布上認真地畫了幾個角,最后連成一朵羊角花。看著這朵稚拙的花,她激動異常,迫切想將它繡到布上,可她沒有線,也沒有繃子和鉤針。于是,她從母親的頭巾上抽了幾根線,又瞄上了姐姐的鉤針,那是一柄用湯匙打制的鉤針,還有姐姐的正方形繃子,平素姐姐將它們看得很金貴,悄悄地藏了起來,不讓她摸一下,甚至看都不讓她看。她按捺住撲撲狂跳的心,趁姐姐上山放羊之機,迫不及待地翻出來姐姐的鉤針和繃子,將自己畫的布繃在了繃子上,穿針引線,躲到羊圈里,胡亂戳了幾針,從未接觸過的鉤針像是故意欺生,淘氣地凈往她手指上扎,她的手指被扎破了,沁出了血。她一遍一遍地繡了拆,拆了繡,繡了再拆,手指也一次一次地被扎中,流了血,幾根手指頭上針眼密密麻麻,血肉模糊。終于,她能夠嫻熟地在那塊布上繡出了一朵羊角花的輪廓,這是她繡的第一個圖案,線用盡了,鉤針也拔不下來了,但她興奮得像被點著的炮仗,在羊圈里舉著繃子又蹦又跳。偌大的羊圈空空蕩蕩,就她一個人,更大的天空看見了她的快樂,一朵雪一樣白的云變幻成羊角花的形狀,恰好停在了她頭頂……她藏好繃子,像小鹿一樣跑回了家。

      父親偶然在羊圈里發現了她藏的繃子,真相大白在陽光下。這下像捅了馬蜂窩,哥哥看著自己被繡上羊角花輪廓的“后背”,當即抹著眼淚哭喊著讓她賠。姐姐憤怒地“聲討”著她,一把將繃子搶在手中,緊緊地抱在懷里。她既害怕又委屈,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父親制止住他們,說:“你們誰都不要指責她,她要想學什么她一定能學會,她有希望!”她想到父親給她起的名字,他將幾個孩子中的“希望”留給了她,她立即止住了哭聲。

      她問父親:“我沒上完學,也沒什么技術,以后可怎么辦?”

      父親笑了,反問她:“你還知道以后的事情?”

      她鼓足勇氣,說:“我想學刺繡。”

      父親盯著她,充滿愛憐地說:“我一直將你當個男孩子一樣看待,你怎么也像她們一樣喜歡學刺繡?”

      說歸說,父親見她是真的喜歡,騎馬帶她到商店買了一米紅色平布和一些棉線,又到鐵匠鋪找鐵匠打了一柄鉤針。當時,她高興得幾乎要飛起來了,給父親保養馬,為全家人做飯,什么活兒都搶著干。

      說著她起身拿出一小包珍藏的工具,它們中有普通的縫被子針(也當繡花針用),最多的是各種各樣的鉤針,買的僅有一柄,剩下的都是自己打制的。她解釋道:“買的不如自己打的好用。”其中最短的一柄,手持處看上去烏黑,積累著歲月和汗水的包漿,就是40多年前父親找鐵匠為她打的那一柄,漸漸地越用越短,卻越用越得心應手。還有兩柄是一把鑷子一分為二打成的。她拿過那枚縫被子針,穿上草綠色的細毛線,在那幅繡好的地毯上面隨手繡了一片葉子,她說這叫壓線繡。隨后,她又讓與我同去的子怡雙手繃緊茶幾布的一角,她一只手在布下過線,另一只手持鉤針在上面縱橫鉤織。她的動作飛快,散發著美感,鉤針像個精靈閃轉騰挪,一針一線,一挑一抹,一扯一拉,整套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只見地板上的毛線團迅速地經過她的手,布上的手仿佛雞啄米似的鉤著織著。我眼花繚亂,神思恍惚起來。

      客廳內寂靜如石,僅聽得見她鉤織扯出的嗤啦嗤啦聲,聽上去響亮如雷,我猛地覺得此刻的時光與我兒時的某段時光貼面重合到了一起,仿佛在我面前坐著刺繡的是鄭阿姨和我的小姨她們。

      她停下針,一個像糖葫蘆一樣的圖案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眼前,她說這是鉤針繡。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問她能拆掉嗎?她微微一笑,也不說話,輕輕一扯,那兩三顆“糖葫蘆”一眨眼又還原成了她手中的一段毛線,我又恍惚了,想起了兒時的“翻花繩”游戲。

      我知道,雖然眼前的情景仿佛從未發生過,但它的的確確地在我眼皮底下發生了,包括布上那些很快愈合看不出痕跡的針眼。

      父親在烏水吐汗·克爾曼學刺繡上給予她鼎力支持。可以說,如果沒有她父親的理解和支持,她肯定不會將刺繡當作自己一生的精神追求。

      身為哈薩克族牧民的女兒,曾經朝夕相處的草原給予了烏水吐汗·克爾曼的刺繡創作以無盡的靈感源泉和想象空間。她熟練掌握的刺繡技藝除了已經向我展示的壓線繡和鉤針繡手法外,還有毛線繡、勾邊繡、合縫繡、拉線繡、多針繡、十字繡、單繡、雙繡、捻繡等手法,憑借著哈薩克族傳統手工刺繡的精湛技藝,她成為兵團哈薩克族刺繡非遺傳承人。

      自打烏水吐汗·克爾曼在氈房中出生,睜開亮晶晶的小眼睛,看見的是四壁和床上精致逼真的刺繡裝飾品。它們有的出自她的奶奶和姥姥之手,有的是其他哈薩克族婦女的巧手繡的。哈薩克族同胞沿襲的風俗是結婚時要提前準備式樣和圖案都豐富多彩的手工刺繡裝飾品,否則便會讓人覺得不重視。這些刺繡裝飾品從氈房過渡到平房和樓房,見證了哈薩克族同胞的歷史沿革和生活變遷,是一個哈薩克族同胞最初的審美教育和情感寄托。

      烏水吐汗·克爾曼說,過去哈薩克族同胞生于草原,長于草原,一年四季都在與牛、羊、馬和駱駝等牲畜打交道,它們都是他們的親密伙伴和衣食來源。為適應逐水草游牧遷徙的生產生活方式和山區草原潮濕寒冷的自然環境,哈薩克族同胞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結實耐用、防潮御寒的毛氈制品,這給了哈薩克族女性發現美和表現美的空間與情懷。

      她們自幼通過家傳和口傳心授的方式學習刺繡技藝,及至成人,她們的技藝日臻成熟。傳統的哈薩克族手工刺繡是用鹽和奶混合調汁,在黑、紅、紫三種顏色的絨布或白色棉布襯底上,勾勒出草木花卉、飛禽走獸、抽象紋飾和刺繡者本人的獨特想象,然后用自己剪羊毛捻線和染色加工的五彩毛線,沿草圖或鉤或挑或刺或縫繡制而成。這些刺繡裝飾品是真正的藝術品,涵蓋了哈薩克族同胞的衣食住行,有服裝、鞋靴、掛毯、手巾、箱套、帷帳、窗簾、門簾、被面、被罩、枕套、帽子,甚至搭在馬背上的裝飾掛件等等,每一樣都少不了刺繡。而在哈薩克族刺繡中,花氈最有代表性,也應用最廣泛,素有“千針萬線繡花氈”的說法。這樣說是因為花氈繡制工藝復雜,圖案繁復,耗時長,勞動量大。在烏水吐汗·克爾曼家,我欣賞了一幅她繡制的掛毯,它大約有兩平方米左右,構思精巧,色彩艷麗,穿插以各種傳統圖案,瞧上去高雅大氣、美不勝收,僅此掛毯她一個人繡制了一年才完成。

      在烏水吐汗·克爾曼的手中,什么都可以畫,也什么都可以繡。她最喜歡繡羊角花,這種花有著羊角一樣彎曲對稱的弧線美,在哈薩克族歷史悠久的阿肯阿依特斯中,就經常邊彈冬不拉邊即興以羊角花起興吟唱,深情的彈唱絆住了流浪者的腳步。她以前只繡羊角花,現在會繡的花卉多達50余種。它們都自由爛漫地搖曳在茫茫草原上。她喜歡又深又亮的色彩搭配,在她的刺繡作品中,藍天、綠樹、草原、河流、鮮花、羊群與氈房共生共存,生機盎然,構成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綠色畫卷。

      來到畜牧連定居和創辦“牧家樂”的烏水吐汗·克爾曼,在畜牧連的支持下,設立了刺繡基地。她是刺繡基地的負責人,年輕人親熱地叫她毛仙阿姨,與她年齡相近的則叫她毛仙大姐。她代表一○四團畜牧連遠赴上海,接收了一家企業捐贈的20余臺縫紉機,在基地一樓進行培訓和加工,二樓進行展示和銷售。她的本意是吸引定居點的各族婦女來此學習刺繡技藝,讓她們在家門口就能增加收入,從而將哈薩克族傳統刺繡技藝傳承下去,做有溫度的刺繡。

      畜牧連內有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維吾爾族、回族、漢族五個民族,其中百分之八十五的居民是哈薩克族。烏水吐汗·克爾曼帶了60名徒弟,這當中漢族、維吾爾族和回族徒弟占了23名,其余都是哈薩克族徒弟。徒弟們近的就在畜牧連內,遠的來自石河子、阿勒泰、昌吉等地,都是慕名而來。他們中年齡小者二三十歲,大者四五十歲。她一律無償傾囊相授。那些遠道而來的學習者在她家里免費吃住,最短一兩天,最長一周時間。有人建議她對徒弟們適當收點錢,她卻說:“我沒這個習慣,她們來學習就行了,我喜歡她們學習刺繡文化。”她們繡制的產品銷售到全國各地,在傳承哈薩克族傳統刺繡文化的同時,也實現了居家靈活就業。

      烏水吐汗·克爾曼一直有著深深的軍人情結。她出生于軍人家庭,其父親是新疆首批參軍的少數民族軍人。幼時父親給她講自己當兵時生活很艱苦,吃不飽是常事,住的是地窩子,喝的是澇壩水,穿的是草鞋,一到冬天雙腳便被凍腫、潰爛,甚至失去知覺。哈薩克族有手工縫制羊毛鞋墊的傳統,作為牧民,父親對羊毛和羊毛氈有著特殊感情,他渴望有一雙屬于自己的羊毛鞋墊,天天墊在腳板下,但他直到復員也沒墊上羊毛鞋墊。父親的心愿,烏木提汗·克爾曼一直記在心里,可是,當時條件不允許,她也只好暫時放棄。等到自己家的經濟狀況漸漸地好轉后,她萌生了為武警戰士送羊毛鞋墊的念頭,此時距她父親去世已經17年。她說:“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戰士們大都從內地入伍,不太適應,而執勤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沒有保暖的鞋墊怎么行?我要給他們做最好的羊毛鞋墊,保護好他們的雙腳。”

      烏水吐汗·克爾曼想到便做。一年之中,6月和9月是羊毛最好的時候,她自己家不養羊了,她就到別的牧民家買羊毛。她自己動手剪下最好的羊毛,拿回家后先洗干凈,再經過拍、拉、灑、曬、卷、滾、搟、繡等11道工序,直至松散的羊毛凝聚成了氈子。此時,她在氈子上撒上花椒粉,這樣可以防腳汗和腳臭。最后,幾個人同時各自用胳膊肘搟氈子,幾個小時后,一大張結實柔軟的氈子便加工好了。她將徒弟們叫到一起,大家一齊動手,不停地畫碼樣,手持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鞋墊。鋪展的四五張氈子在一張一張地減少,身邊的鞋墊在一雙一雙地增加。一天下來,大家持剪刀的手虎口疼痛,有的人的手甚至被磨出了血泡……

      她和大家第一次做了260雙羊毛鞋墊,在元旦那天送到了武警兵團總隊某部營區。自此,她的羊毛鞋墊一送就是12年。有時,她會選擇在元旦,有時在春節期間。據不完全統計,她累計為戰士們送羊毛鞋墊超過3000雙,價值兩萬余元。當然,一道道工序,一針一線刺繡和縫制,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這一行動體現了烏水吐汗·克爾曼對父親的懷念和對戰士們樸素深厚的感情。她也想通過送鞋墊,讓戰士們了解哈薩克族文化,與他們一起分享自己生活越變越好的幸福和喜悅。每一次她和大家到營區送鞋墊,都帶著自己炸的包爾薩克等食品和糖果。她與年輕戰士逐個擁抱,像母親一樣噓寒問暖,眼睛情不自禁地潮濕了。戰士也像在遙遠的異鄉遇見母親一樣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戰士們為大家準備了節目,最后總是以大家一起跳起哈薩克族白天鵝舞,戀戀不舍地告別而收尾。

      部隊每一年都有老兵復員和新兵入伍,烏水吐汗·克爾曼走進營區都會迎面遇到許多新面孔。戰士們永遠不變的是發自內心地叫一聲“毛媽媽”,無論走到哪兒,他們都忘不了自己的“毛媽媽”,并且一直與她保持著密切聯系。為此,烏水吐汗·克爾曼受到了感染,說:“我這一輩子活到多少歲,就要送鞋墊送到多少歲。”這像是承諾,又不僅僅是承諾……

      我離開烏水吐汗·克爾曼家6天后,她那一直纏綿于病榻的母親去世了。我打電話向她致哀,勸她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她聲音低沉地說:“我沒事兒,只要手中的針線飛舞起來,我就能從悲傷中走出來,內心也變得平靜了,希望永遠在前方等我!”

      從父親一句“她有希望”,到她說“希望永遠在前方等我”,“希望”一路陪伴著她,鼓舞著她,支持著她,她就像戈壁灘上的一株紅柳,隨風播撒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