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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走進彝鄉
      來源:北京日報 | 劉揚  2023年11月24日08:33

      動車在崇山峻嶺中疾馳,穿過一個又一個長長的隧道,隧道與隧道之間的間隙很短,窗外的美景一閃而過,有群峰嵯峨,有高山流水,有五彩梯田,就是這樣驚鴻一瞥,已不禁讓人產生無盡遐思。此行的目的地,是大涼山深處的彝鄉越西。

      深山稻田美如畫

      彭伙土司移居普雄有20代了,按每代25年計算,普雄種植水稻已有500多年。

      越西古稱越嶲、嶲州,因越過嶲水設郡縣而得名。從“嶲”的字形可以看出,這里山凹凹處有人家。新中國成立后,因“嶲”字過于古奧,改越嶲為越西。

      越西縣,隸屬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涼山彝族自治州北部,總面積2257.61平方公里,縣內有彝、漢、藏、回等十多個民族,其中彝族人口比例最高。

      在越西,春可賞花,夏可納涼,秋可品果,冬可玩雪。春天,漫山遍野的索瑪花、連天成片的油菜花,恍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夏天,在越西的街道上會見到這樣的廣告語——20℃盡享夏天,好一個清涼的避暑勝地;秋天,著名的越西蘋果就上市了;冬天,鏵頭尖山白雪覆頂,原始森林層巒疊嶂,宛若仙境。

      不過,越西還有一道獨特的風景。

      越西縣普雄鎮的且拖村,是高山水稻的種植地,種植的是楚粳28號,這個品種抗稻瘟病性強,可以減少農藥的使用,既降低了種植成本,同時食品安全也可以得到保障,每畝產量達900斤到1000斤。楚粳28號除了谷種價格便宜外,對農民栽培技術沒有更高的要求,一般栽培也能獲得高產,所以很受歡迎。每年稻谷開始成熟的季節,這里都會吸引很多攝影愛好者前來打卡。花20元坐上一輛大鼻子中巴,就可以從越西縣城直接到“且拖村招呼站”。

      這個時候,彝族會舉辦“嘗新節”,也稱“吃新節”,彝語為“車史則”,是傳統民俗節慶。婦女們穿戴一新來到田間,歌舞祈福,采摘新谷,舂出香噴噴的新米。各家各戶蒸好新米飯、煮好肉,祭祀祖先,然后全家聚餐,享用辛勤耕作換來的勞動果實。我們抵達越西的時候,正逢嘗新節舉辦之時。彝族嘗新節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俗類,已被列入第六批四川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越西縣普雄鎮的且拖村,是嘗新節文化活動的代表區域,被確定為四川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彝族嘗新節體驗基地,是越西縣農+文+旅的重點項目。

      越西彝族嘗新節源遠流長,從開始種植水稻起就有了。傳說越西普雄地區原來無人居住,居住在云南的彭伙土司在普雄地區打獵時無意中漏下谷粒在沼澤地中,來年這些谷粒長成水稻,而且長勢良好,彭伙土司于是決定率眾移居到越西普雄。彭伙土司移居普雄有20代了,按每代25年計算,普雄種植水稻已有500多年。

      在越西,凡平壩河谷出產水稻的地方,都要過嘗新節,全縣9個片區30多個鄉鎮都過嘗新節,特別是普雄地區的嘗新節歷史悠久,流行范圍廣,影響大。

      當稻谷開始成熟的時候,寨子里的人們就開始集體討論嘗新節的安排了。嘗新節到來時,村寨里的舂米聲猶如一曲曲田園樂章。

      汽車在山路間盤旋而上,越西海拔在一千多米到四千多米之間,因此那些在北京看來遠在天邊、高在山巔的云彩,到了越西再看,竟然就隨意地在山腰飄動。那些建在淺山的農居,黛瓦粉墻,仿佛一幅“白云生處有人家”的水墨畫。

      海拔兩千米了,輕盈的云朵此刻已圍繞在身邊。又轉了幾道彎,眼前豁然開朗,好大一片稻田!青色的秸稈修長筆直,金色的稻穗飽滿低垂,每一枝都精致得恰到好處。山風吹過,稻浪翻滾,襯著大山青綠的底色,美不勝收。甚至比起梵高筆下的《豐收》,色彩更加豐富,畫面更加絢麗。這就是大自然和人類共同創作的藝術品啊!

      阡陌縱橫間,一隊彝族女子從遠處走來,每人都是盛裝在身,手中打著黃色的小傘,腳下不疾不徐。

      嘗新節就要開始啦!

      音樂響起來,是從未聽過的彝族歌曲,仿佛來自遠古的天籟之音,旋律婉轉悠長,音色質樸空靈,飄蕩在稻田上空,神秘而動聽。

      盛裝的隊伍集中在稻田中央的木亭中,旋轉成里外四層,這時音樂歡快起來,大家手拉手,一起邊唱邊跳,感謝上天眷顧,風調雨順,能有好收成。

      接下來是采摘稻穗比賽。報名的婦女下到稻田中。“預備,開始!”一聲令下,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幾輪下來,歡聲笑語中,名次塵埃落定。采摘下來的稻穗,被圍觀的“吃瓜群眾”紛紛別在衣襟上,成了這一刻最別致的胸針。

      “蘋果教授”的執著

      謝教授關切地問他今年銷量如何,果農湊過頭來,一臉喜色悄悄地說:“今年已經賣了35萬元了!”

      兩年前電視劇《山海情》火遍大江南北,其中一段劇情既趣味橫生又溫暖感人,就是凌一農教授帶領鄉親們種蘑菇、賣蘑菇。黃覺飾演的這位“蘑菇教授”深受觀眾喜愛。此番隨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赴越西采風,就遇到一位和“蘑菇教授”一樣執著的“蘋果教授”。

      金秋到越西,一定不會錯過蘋果,說不定還會遇上蘋果節。巧了,此行正趕上“越西農民豐收節——暨2023年四川花卉(果類)生態旅游越西蘋果節”,重頭戲是評選蘋果王。

      或紅撲撲,或黃燦燦,或綠瑩瑩,越西出產的各個品種的蘋果都趕來參加評選會。或許是表現出了一枚吃貨的特質,筆者有幸被推薦為評委,給蘋果打分。

      大小整齊度、果形、顏色、口感……看著評分表上的評選標準,再看看一字排開的40多個果攤,一時有點兒懵。這些參賽蘋果都是果農們一個個精心挑選的,每一個都光鮮漂亮,吃起來都是又甜又脆,這可咋評啊?面露難色之際,一位果農放下手里的水果刀,指著前面一人說:“那位是(四川)省農科院的謝教授,帶著我們種蘋果的,我們都認識,你要是不懂可以去問問他。”

      此言有理,趕忙上前請教,于是得以結識這位“蘋果教授”謝紅江。

      國家科技特派團四川越西團、鹽源團團長,科技下鄉萬里行水果產業技術服務團首席專家,四川省農業科學院園藝研究所所長……謝紅江有不少頭銜,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蘋果教授”這個昵稱。

      越西有5個地理標志產品,分別是涼山清甜香烤煙、越西貢椒、越西蘋果、涼山馬鈴薯、越西甜櫻桃。1976年8月,越西“紅蘋”第一次銷往香港,每噸售價706美元,超過了當時美國“蛇果”的售價;同月,全國蘋果鑒評會在越西召開,越西蘋果從此聲名鵲起。20世紀80年代,越西蘋果暢銷全國各地,成為越西縣的知名品牌。1999年,越西蘋果被評為四川省名優果。2002年,越西蘋果獲得四川、中國西部博覽會優質農產品獎。2004年,越西蘋果取得農業部頒發的綠色食品認證證書。2010年12月,農業部批準對“越西蘋果”實施農產品地理標志登記保護。

      “維納斯黃金”香甜可口,“秦脆”脆爽多汁,“福布拉斯”甜中帶酸,“水蜜桃”真的有桃子的味道……越西的蘋果為什么品質這么好呢?適于蘋果經濟栽培的溫度,是在年平均8℃-14℃的范圍內;對年降水量的要求,約在450毫米-1000毫米之間;年日照時數,一般要多于1500小時。越西縣氣溫年較差小、日較差大,立體氣候特征明顯,年平均氣溫為11.3℃-13.3℃,年平均降水量1017毫米-1113毫米,年日照時數在1612.9小時-1860小時,無霜期多達225天-248天,春季氣溫回升快,花期和幼果期基本沒有霜凍,很適合蘋果生長。

      越西蘋果種植主要分布在海拔1600米-2100米的高原,這里森林覆蓋率高,空氣清新,無工業污染,農業用藥量少。同時,光照充足,年平均氣溫日較差在12℃-15℃左右,白天氣溫高,有利光合產物的積累,夜間溫度低,消耗少,因此形成了越西蘋果香甜帶點微酸的獨特風味,被稱為“好果出深山,香甜帶點酸”。

      聽了謝教授的介紹,再回到果王評選現場,細品一圈,似乎也體會出了越西蘋果不同品種風味的不同,雖然都很可口,卻也各有千秋。

      正在給蘋果打分的時候,一位果農過來和謝紅江打招呼,謝教授關切地問他今年銷量如何,果農湊過頭來,一臉喜色悄悄地說:“今年已經賣了35萬元了!”聽說蘋果豐收,謝紅江也十分高興,連聲說:“好好好!”

      從2007年開始,謝紅江就開始了高原蘋果栽培研究,四川、云南、西藏,都有謝紅江的聯系點,每個月謝紅江都要在各個聯系點跑上一圈。“講給百姓聽,做給百姓看,帶領百姓干。”謝紅江說,十幾年前剛來的時候,越西蘋果只有1.3萬畝,現在已經有近10萬畝了,蘋果正在成為果農們的致富果、開心果。

      2022年,一位果農想把果園賣給謝紅江。一問原因,原來是種了七八年的高原蘋果,但產量一直不高,于是沒了信心,加上急需用錢,便想把果園賣了。謝紅江來果園看了之后安慰果農說:“別著急,今年產量一定會翻番。”接下來的時間,蘋果開花、坐果、膨大、著色等每一個關鍵時期,謝紅江都親自指導,有時候是實地教學,有時候是線上指導。為了幫助果農樹立信心,謝紅江一年專程去了7次,電話、微信交流就更多了。到了收獲的季節,這位果農的蘋果畝產量由上一年的3000斤增長到7000斤,收入從上一年的7萬元增長到24萬元。

      現在謝紅江儼然成了高原蘋果的代言人,有果農專門錄制了手機鈴聲——“本基地是省農科院謝紅江教授指定蘋果種植技術培訓點,歡迎加盟合作,攜手共贏”。

      “我出生在四川省的一個邊遠小鄉村,對農業、農村、農民有著天然的情懷和厚重的情感,深知缺技術、缺門路、缺產業是限制農民增收致富的關鍵因素。”謝紅江團隊平均每年有150天以上奔走在高原地區產業一線,“把技術、科技帶回農村,讓農民腰包鼓起來,是我想做、應該做的事。”

      生機勃勃的“活化石”

      “爾比爾吉”是人們處理問題的依據、教育人的警句,被彝族人民稱為“語言中的鹽巴,民間文學中的花朵”。

      來到越西的第三天,熱情的主人安排了一場彝族傳統演出——克智大賽。

      “克智”彝語意為“言語比賽”,是彝族民間膾炙人口、廣為傳誦的一種詩體口傳文學,是彝族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形成的文化積淀,具有十分悠久的歷史。它敘述內容包羅萬象,彝族社會在婚喪嫁娶、逢節聚會之際,主客雙方在一起經常進行這項文化比賽。詩體語言通俗易懂,藝術性強,誦之朗朗上口,易于銘記。2008年,彝族克智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此番舉行克智大賽的地點是越西縣普雄鎮火把廣場的非遺展廳。非遺中有不少表演類的項目,因此這里有一個不小的舞臺,可以容納近百觀眾。身著彝族傳統服飾的表演者輪番登場,個個從容自如,有的邊誦邊走,有的配合肢體語言,大段臺詞一氣呵成,舞臺下時而哄堂大笑,時而掌聲雷動。雖然聽不懂彝語表達的內容,但完全可以感覺到現場熱烈的氣氛。

      越西縣總人口38.6萬人,其中彝族人口占到81.1%。同行的工作人員中,彝族占到半數以上,幾天下來我們也學會了幾句彝語,隨時可以聽到有人在說“卡沙沙(謝謝)”。在越西的大街小巷,經常可以看到漢字和彝族文字共同書寫的牌匾。彝文和甲骨文頗有幾分相似,古樸而神秘。

      彝文又稱“爨文”“韙書”,和漢字一樣,是活著的古老文字,是世界范圍內僅有的幾種自源文字之一,而且有數量不少的彝文書籍存世。經國務院批準的《彝文規范方案》,確定常用的彝族文字為819個,加上表示次高調音節的文字,常用的彝文字共有1165個,都是彝文工作者從近萬個古老彝文字中總結規范出來的,而沒有收入《彝文規范方案》的古老彝文字現在還大量留存于“畢摩(彝族祭師)”典籍里。

      在越西普雄體驗過嘗新節后,采風組一行來到普雄鎮呷古村用餐。呷古村是一個美麗的彝苑村莊,干凈整潔,村舍的粉墻上有一些用彝漢雙語寫就的彝族諺語,稱為“爾比爾吉”。“爾比爾吉”是彝族人民非常喜愛的一種口頭文學,詞句精煉,想象豐富,比如“失掉錢財難過一時,失掉祖國痛苦一生”“一人引來火種,溫暖眾人心胸”“窮者吃彩禮,彩禮不解窮”“養女為姻緣,養女非為錢”“首次獵物分不均,二次打獵無人跟”“屋后有杉林,牛羊來相聚;屋前有溪水,魚兒來相聚”……

      “爾比爾吉”被形容為“彝族的教科書”,不僅易于上口,便于誦記,而且極富哲理,有著普遍而深厚的群眾基礎,是人們處理問題的依據、教育人的警句,起著道德規范的作用,指導著人們的言行,被彝族人民稱為“語言中的鹽巴,民間文學中的花朵”。

      彝文字歷史悠久,彝文書法已被列入第七批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活化石”究竟起源于何時,眾說紛紜,有學者認為彝文字歷史在九千年上下,主要依據是湖南澧縣彭頭山、河南舞陽賈湖等地出土的一批刻劃符號也可以用古彝文釋讀;也有學者認為最興盛的時期是從明代以后才開始。無論彝文字起源于何時,這種神秘的古老文字為世人所知,和中國地質事業奠基人丁文江先生密不可分。

      丁文江(1887年—1936年),地質學家,中國地質事業奠基人,曾任中國地質調查所所長、北京大學地質學教授,為中國地質學會創立會員、中國地質學會第二屆會長。除地質學以外,丁文江在地理學、人種學、優生學、歷史學、考古學、少數民族語言學等領域也有獨特貢獻。

      20世紀初,丁文江多次到西南地區進行地質調查,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注意到了神秘的彝族文字。關于研究彝族文獻的緣起,丁文江在《爨文叢刻》自序中說:“我第一次看見倮倮文(彝文)是在民國三年。那時我從云南到四川,經過武定縣的環州。李士舍的夫人送了我一本《占吉兇書》。書是先用朱墨寫在草紙上的,以后朱字上又蓋了一層黑墨,我屢次請教倮倮(彝族)的‘師傅’,他們都說是占吉兇用的,但是他們只會讀,不會講。”

      收集、整理、翻譯這部彝文經典的經過,丁文江在自序中說得很詳細:“民國十九年冬天,我從四川到了貴州的大定,因為得到了趙亞曾先生在云南被害的消息,沒有心緒再做地質的工作,同時又因為約好了黃汲清先生在大定會齊,不能不在那里等他……于是我再著手研究倮倮。一面測量他們的體格,一面搜集他們的書籍。第一部搜集到的是《玄通大書》,是內地會教士斯密特小姐替我用八元錢買來的……后有人介紹一位羅文筆先生,他已經七十歲,少年時曾經應過縣考……他帶了一本《帝王世紀》來給我看,我請他逐字講解,才知道大部分是水西安家的歷史。大定原是水西土司的地方——所謂水西是指烏江之西,是明朝最有權力的土司,最后為吳三桂所滅。書從宇宙開辟講起,到吳三桂攻滅水西為止。”

      丁文江和羅文筆約定,采用注音字母譯音、漢文直譯、漢文意譯的方式對彝文古籍進行翻譯。1936年,凝聚多方心血的《爨文叢刻》出版,這是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國人唯一正式公開出版的一部彝文典籍,開辟了國人研究彝文的先河。遺憾的是,1936年1月丁文江先生英年早逝,沒有能夠親眼見到《爨文叢刻》出版。幸運的是,這部珍貴的彝文典籍幾經磨難得以流傳,我們至今可以看到。

      讓世界看見彝鄉,讓彝鄉更加美好,在各方力量中,就有像丁文江、謝紅江這樣一大批知識分子,一代代接力,櫛風沐雨,砥礪前行,擔負起那個時代所賦予的文化傳承之責任與使命。

      華夏民族非一族所成,每一個民族都有她獨特的文化,閃耀著特有的光芒,彼此觀照,交相輝映,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共同組成群星璀璨的華夏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