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作家訪談 | 孫甘露:沒有讀者,寫作只完成了一半
編者:作為中國最重要的文學獎項之一,茅盾文學獎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根據(jù)茅盾先生遺愿設(shè)立,旨在鼓勵優(yōu)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推動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繁榮發(fā)展。四十余年來,茅盾文學獎高揚社會主義文藝思想,引領(lǐng)時代風氣之先,持續(xù)獎掖中國當代文學杰出作家作品,見證了中國當代文學恢弘的發(fā)展歷程。2023年8月11日,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揭曉。楊志軍《雪山大地》、喬葉《寶水》、劉亮程《本巴》、孫甘露《千里江山圖》、東西《回響》5部長篇小說獲獎。我們將陸續(xù)推出五位獲獎作家的訪談,敬請關(guān)注。
《千里江山圖》,孫甘露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
《千里江山圖》的故事發(fā)生在1933年的上海,那一年茅盾在上海出版了他的長篇小說《子夜》;90年后,《千里江山圖》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某種意義上,正如本屆茅獎另一部獲獎作品的名字所示,文字穿越時間,以上海這座城市空間為基點,交織形成一種“回響”。
1930年代的上海波譎云詭,當時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定都瑞金,然而黨中央?yún)s仍設(shè)在大城市上海,與江西、福建等地的農(nóng)村根據(jù)地相距遙遠。應運而生的中央紅色交通線,把上海與瑞金聯(lián)系起來?,F(xiàn)在,上海到瑞金,直達動車只需11個小時,但在當時,卻必須繞道香港,經(jīng)廣東汕頭、大埔,閩西永定、上杭、長汀,抵達目的地江西瑞金,水陸并用,輾轉(zhuǎn)約3000公里,這條中央紅色交通線在1930年代,連接起黨中央和蘇區(qū),成為重要的紅色命脈。孫甘露正是在前幾年偶然得知了當時發(fā)生在這條紅色交通線上的一個重要的秘密轉(zhuǎn)移行動。
這段歷史觸動了孫甘露,他正是以這段歷史為背景,建構(gòu)了《千里江山圖》的故事。評論家何言宏認為《千里江山圖》是孫甘露從早期先鋒小說的激進實驗十分自覺地向傳統(tǒng)寫實逐步“妥協(xié)”和“返回”的結(jié)果,他已經(jīng)在實際上“破壞”或瓦解了讀者心目中和既往的文學史敘述中其先鋒形象的“穩(wěn)定架構(gòu)”。
《千里江山圖》甫一出世就引發(fā)了眾多熱議,并打上了許多標簽,諸如“先鋒作家”的轉(zhuǎn)身一類,不過關(guān)于自己被冠以“先鋒作家”這一稱呼,孫甘露曾有過有趣的回應:“其實先鋒派這些帽子都是別人給戴的,然后時間長了,人家老是這樣說,一開始反正也無所謂,但時間長了以后,人家說你不接話,好像也不大禮貌。”也許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孫甘露的某種開放性:不給自己既定的定義,也就不會拘泥于既定的范式。
無論是對待具體作品的寫作還是一般意義上的寫作,孫甘露總是懷抱有一種初學者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促使他不斷地去嘗試和探索。他并不想局限在形式的內(nèi)部(其實從這點也許我們還能窺見他的所謂“先鋒”內(nèi)核),這段歷史本身就是如此緊張、精彩,充滿張力,孫甘露希望能為他的故事尋到一個最合適的承載,于是就有了“間諜小說”的殼。
孫甘露用他“最精粹的書面語”建構(gòu)了一個精彩絕倫的“諜戰(zhàn)故事”,不過,仍有學者認為《千里江山圖》表面上是在講一個諜戰(zhàn)故事,作者的用意卻在于聚焦20世紀30年代上海,以懷舊抒情的方式,延續(xù)先鋒小說語言實驗的傳統(tǒng),借助敘事圈套的小說技法打造小說迷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許孫甘露從未“轉(zhuǎn)身”,他一直在走著一條不變的道路,無論他的身份是郵遞員、先鋒作家還是文學活動家,他順應時代披上不同的世俗“身份”,但內(nèi)里始終堅守著某些超越世俗定義的理想。
孫甘露曾說,他將人生看作一次長假,根本不想建功立業(yè),寫作上也是這樣,寫作應該在盡量松弛的狀態(tài)下進行,如果寫作成了一種世俗衡量的功業(yè),那么放棄它也決不可惜。距離上一次孫甘露的長篇小說《呼吸》出版,已經(jīng)過去20多年了,也有人曾問過孫甘露是否為此感到不安,孫甘露是不介意外在目光的,因為他的寫作不為“外物”,他說自己能坦然接受長期的寫作空白期大概就表明了這樣的態(tài)度。
在極少寫作的時期,他忙碌于組織各類文學活動、處理作協(xié)的事務、擔任文學雜志的社長。在各類事務類工作中,我們?nèi)阅芸吹綄O甘露寫作中開放與探索的理念再次顯現(xiàn)。他組織策劃的思南讀書會,可以說成為了文學活動的標桿;由他主編的上海作協(xié)第一本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也打破了許多定式,無論在設(shè)計、欄目還是選稿方面都體現(xiàn)了開放性?!白吭蕉鴥?yōu)美的當代漢語”,是《思南文學選刊》的一句宣傳語,大約也是孫甘露的心聲與追尋,正因如此才有了王朔的評價“他的書面語最精粹”。不僅僅是漢語,對于作協(xié)的事務性工作,他也追求最原初最精粹的意義。在他看來,作家默默地寫作而沒有讀者的話,寫作只完成了一半,在文學與出版式微的一段時間,他參與到作協(xié)的組織工作中,與大家共同努力,讓文學與閱讀再次成為大眾心中一個有意義的重要事件。
也許這是孫甘露再次出發(fā)的原因,寫作的另一半已經(jīng)鋪就,他再次來到花園里那條小徑分岔的路口,走入文字的幽徑。
孫甘露采訪整理:
Q1.《千里江山圖》這部作品的寫作經(jīng)過?
孫甘露:想以《千里江山圖》這個題目來寫一部小說,大概有近20年。當時和幾個杰出的畫家、藝術(shù)家朋友——南京的畫家徐累和還有上海的孫良——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說起繪畫史的掌故。有歷史上的、傳說的,也有關(guān)于上海的,里面有些內(nèi)容后來被寫到了《千里江山圖》里。那是很多年以前,我的心中有了“千里江山圖”這個題目,但是具體要寫什么,我是不知道的。直到一年多以前出現(xiàn)了一個契機,我了解到關(guān)于上世紀30年代初一次轉(zhuǎn)移行動——黨中央從上海轉(zhuǎn)移到瑞金。這是歷史上非常隱秘但又非常重要的一個行動,從上海到瑞金的直線距離,大概就1000多公里,但在當時它必須繞道香港,從上海、廣東汕頭再回來,這樣走的話就是3000多公里。我覺得這個“千里江山圖”的書名正好能夠跟這段歷史契合,《千里江山圖》的故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展開的。
Q2.《千里江山圖》的寫作在材料方面做了哪些準備?
孫甘露:我覺得有三個方面。第一個就是故事的主要空間——上海這個城市的信息與資料。我出生在上海,一直就在這里生活,沒有長時間地離開過。因此我對上海有一個非常感性的、直觀的了解和認識。書中的很多地點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實際上就來自我讀書的路線。四年時間里,我從澄衷中學也即我的母校開始,沿著現(xiàn)在的唐山路,經(jīng)過公平路/唐山路路口,一直到下海廟,然后一路沿著提籃橋監(jiān)獄的圍墻,后經(jīng)過書中描寫的陳千元租住的地方,穿過霍山公園,一直到臨潼路、再到榆林路,這就是我上學回家的路線。
第二個就是檔案資料,前期準備的時候,上海文藝出版社為我安排了去龍華采訪,龍華紀念館也給我提供了大量的資料。
第三個方面是對相關(guān)歷史專家的采訪。這個故事最初是聽上海黨史辦原主任徐建剛先生說的,他對這段歷史非常熟悉,曾經(jīng)做過一個講座,專門講這段歷史,這段歷史本身非常精彩,想都想不出來,編也編不出來,小說寫出來我覺得難以道其萬一。
《千里江山圖》寫出來以后我也請了很多專家來看。關(guān)于上海的歷史請教了小白,他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的檔案情況是非常了解的,大家開玩笑講他是上海的勒卡雷。再比如書中寫到陶小姐離開龍華,出牢房門的時候說了一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是反復請教了陳子善老師才確定的,也就是徐枕亞。陳子善老師說1931年是徐枕亞最紅的時候,到了1933年已經(jīng)有一點落下來了,這樣他的名字運用在小說里面效果就剛剛好。
但是比起收集更多的材料,更大問題是怎樣把你的經(jīng)驗和可能有的材料聚攏起來,使它變成小說的一個部分。寫歷史小說,有時候材料太多,你就被淹沒掉了。我覺得寫作中關(guān)于歷史的想象和歷史材料的運用,它不是一個越來越多的過程,而是一個減法——怎么樣越來越少。
Q3. 在小說中,情報人員在上海這座巨大的城市之中奔跑,給出了一個既熟悉又跟摩登上海有區(qū)別的上海。你是如何營造小說中上海這個空間的?
孫甘露:摩登上海我沒見過,我也想象不出來。那時候上海的日常生活是什么?人們怎么說話?你看歷史照片或影像,很多人在街上走路,有穿短打的工人、穿長衫的人,但是很多穿短打的人走路也背著手,步態(tài)好像比現(xiàn)在的人要慢一點,當然可能也有當時攝影機拍攝以后速度變化的問題,營造“另一種現(xiàn)實”的細節(jié)你要從所有這些材料中去捕捉。
我把《千里江山圖》一個多月的故事時間按時間表全部都排了出來,陰歷的、陽歷的,以及在這前一兩年上海是不是發(fā)過大水,包括當時的報紙廣告。陳千里到上海,船在吳淞口停著,相關(guān)的水文資料我都查過。比如有個細節(jié)是易君年跟陳千里接頭的時候,是在卡爾登戲院門口,當時國際飯店還沒造完,還有腳手架,這些也都是查過的,雖然小說的重點不在這里,但是作者要了解、掌握這些情況。不過關(guān)于這些歷史材料的運用,你也不能完全照實寫。比如當時卡爾登戲院正在上映什么電影,我也查過《申報》的廣告,說是意大利的一個歌劇團在這里上演歌劇,但是劇目被我換掉了,換成了《圖蘭朵》?!秷D蘭朵》開場時,合唱隊唱道:在圖蘭朵的故鄉(xiāng),劊子手永遠忙碌。
Q4. 《千里江山圖》在形式和結(jié)構(gòu)層面上的考慮與設(shè)計?
孫甘露:這個題材的寫作有很多成功的例子,比如我們知道的《紅巖》是一個示范性的作品?!肚Ю锝綀D》里面的人物最后大部分犧牲在龍華,如果這個故事還是都寫在龍華里面的話,就很容易變成《紅巖》的仿作,所以一定要避免這個情況。也有不少作品雖然主題突出,但從閱讀的角度來看可能有些吃力。要寫我黨中央特科和國民黨黨務調(diào)查科這么驚心動魄的地下斗爭故事,我覺得要突破一種比較概念化的寫作,在形式上找到一種比較特殊的、跟這個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比較吻合的方式,而以我們通俗講的“諜戰(zhàn)”這樣一種類型小說的方式來寫作,應該是非常契合的。
當然,回到根本上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個大時代,涌現(xiàn)了多少人物、思潮。有的作品可能是通過家庭、愛情和一些人生的變化來書寫時代,但我覺得這樣一個大時代進入到寫作——當然也因為它壓縮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實際上是一個社會生活的切面:人物的個人遭遇、經(jīng)歷成長以及感情,所有這些人物仿佛都在公共生活里面,但它同時又是一個秘密的生活,這非常刺激人的想象?!肚Ю锝綀D》最核心的講述就是關(guān)于信仰、理想的選擇:在那個動蕩的時代,人們到底是怎樣看待、選擇自己的信念與道路的。我覺得這才是最嚴峻的人性考驗,與諜戰(zhàn)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
Q5.怎么看待諜戰(zhàn)小說這樣一個類型?
孫甘露:所有的文學潮流,或者說寫作上的傾向都跟時代背景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勢比人強,看似是個人的選擇,實際上是時代在推動你,就像這個小說中的人物,有的人是敏感的,他順勢而為,有的人是糊里糊涂地被卷入,有的人可能是逆向而行的,這就造成了一種沖突。
至于類型小說,我認為作品的好壞不能以類型去作區(qū)分,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寫類型小說的有非常了不起的作家,比如勒卡雷、格雷厄姆·格林,包括很多讀者喜歡的阿加莎·克里斯蒂,都是偵探小說或者間諜小說的典范性作家。這些作品有廣大的讀者面,是一個非常好的載體。
Q6.小說附錄有一封沒有署名的信,到底是誰寫的這封信?
孫甘露:讀者最先看到的,可能是一封寫給愛人的信,可以把它當作書里的某個人對某個人寫的,就是書的一部分;也可以把這封信看成是關(guān)于這個作品的一封信,從外部來理解它。它看起來好像是秘密,但這又是一封公開的密信,這些公開講的話,你不能光看字面的意思,要結(jié)合整本書來看它背后隱含的意思,其實這個文本之下還有一個潛文本,就像間諜故事,他出了這個門、進了那個門,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訪談整理自B站“黃平老師”專欄視頻《歷史本身比小說精彩:著名作家孫甘露展示“千里江山圖” 》)
孫甘露,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文聯(lián)副主席、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院長,上海國際文學周、思南讀書會總策劃。著有《信使之函》《訪問夢境》《呼吸》等,《千里江山圖》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