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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霧水鎮的“微塵眾” ——讀李晁《霧中河》
      來源:文學報 | 鐘倩  2023年11月12日09:01

      每位作家大都肩負兩種使命:創造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在紙上重建精神原鄉。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就是生動再現。新銳小說家李晁的短篇小說集《霧中河》,是他從青春書寫到現實關照的一次超越,以“失鄉人”的自我定位觀照“微塵眾”的生存樣態,通過文學創作建造缺位的“故鄉”,勾勒出一幅幅攝人心魄的地方異域風情長卷。

      開篇小說《霧中河》入選2022年收獲文學榜短篇小說榜,也意味著李晁以“霧水”小鎮坐實新的文學方位。書中收錄12篇小說,都與霧水有關,讀來讓人感到字里行間水汽淋漓,精神漫漶,人物離開霧水或重返霧水,在這輾轉往返之間,記憶也跟著如游魚般洄游,激蕩出命運的斑駁漣漪。誠然,對文學地理的命名是件危險的事,李晁的命名則是一種水到渠成,“霧”本身就是詩眼,暗喻著朦朧的美學和疏離的關系,作者只不過是把它放大了,以霧水小鎮為舞臺幕布,請小人物悉數登場,孤獨的守船匠、不起眼的花匠、開澡堂的老四、裁縫店的女人以及留守三線單位的邊緣女性,他們的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對應著人的遷移與固守、喧嘩與孤獨、得意與失意,從而營造出一種唯美而陌生的精神場域:霧聚霧散,水漲水落,指向混沌未完成的人世間。因此,與其說霧水是虛構出來的家園,毋寧視作“失而復得”的故鄉。用英國文學家約翰·伯格的話說,“風景是棲居者的生活環境,有時似乎更接近于一幅幕布,人們的掙扎痛苦、成就輝煌、意外事件在幕前一一上演……風景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對于那些居于巨幕背后的人們來說,它同時有著傳記性質和個人色彩。”可見,霧水,即人的道路、命運和自傳。

      有水的地方的從來不缺少故事。李晁擅長講故事,語言克制、干凈、有分寸,表達隱忍、節制、善留白,這是他的制勝一招。以《霧中河》為例,開頭寫道,“哭喊聲穿透霧氣,往拱橋下游移動,抵達河水轉彎的鐵路橋時,變成了哀號。”陳老四兒子的失蹤,奠定小說的敘事基調。死亡與霧水河居民朝夕相處,20年前老五的兒子被水吞噬,遭遇與男孩相同的命運,他靠守船為生,卻攔不住為了欲望而來的人。戚邦德帶著三個潛水員深入大壩基坑,冒著生命危險捕魚賺錢,潛水員黃小恩不幸喪命。這時候,潛水隊的馬老板選擇退出,戚邦德接過生意,同時占有了他的女人。當真相浮出水面,戚邦德難逃噩運,被一桿標槍刺中眼睛而亡。霧水河,一頭連著煙火漫卷的生活,一頭連著生死未卜的命運。

      作為“小而美”的藝術型制,短篇小說最考驗作者的地方莫過于在有限的容量里俯瞰廣闊空間。李晁的“獨門秘籍”在于“以一勝多”,于文本世界里設置N個“氣孔”,由此構建成疏密有度的精神空間。他自稱,“寫作短篇小說會帶來一種坍塌感,是瞬間的過程——我喜歡這種瞬間的坍塌感,也享受每一個作品帶來的獨立性。這獨立性若與其他篇章發生關聯,就有了微觀的‘整體’感,這是目前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方式了。”在我看來,這正是他的小說觀——坍塌即破碎,破碎才能重構,由此產生審美的張力,加固文學的堤岸。《集美飯店》里,離婚女子可可重回霧水鎮,將昔日父親開的飯店一手打造成民宿,牽出追債上門、父親入獄、姑姑逃離等家務瑣事。故事的坍塌點是姑姑的攤牌:父親坐牢是她去告的,“不是我狠心,是你爸做在前頭,飯店不應該毀在他手里,要毀也應該是我——”沒有哭泣,沒有叫嚷,可可“不聲不響”,這就是李晁,而結尾處放了個“響雷”,做夢夢見父親把飯店交給她,“她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我才不要”,很好地起到點題作用。

      無獨有偶,《小賣部之光》《裁縫店的女人》《花匠》《澡堂男人》也都擁有相似的內在設置。作者對小人物的刻畫極其用心,看似不著痕跡,實際上留有余味,引人咂摸。《裁縫店的女人》圍繞一個情人夢碎的始末展開,美周和丈夫饒維國常年兩地分隔,她開了家裁縫店打發日子,直到兒子小瞬的美術老師薛崇藝的出現,填補了她的情感空白。沿著量衣服、做衣服、送衣服、鉸衣服的主線,美周的愛情伴隨著薛老師的消失而撲滅,反而是除夕之夜丈夫的驅車返鄉,令她重新找回內心的平衡。“美周難過,一雙手在暖和的屋里抖動起來,里面的男人倒沒在意,很快縮著肩搓著手上了桌,仍是一張笑臉。”兩雙手的迥異表情,流轉出愛的艱難。《澡堂男人》同樣是飽嘗愛而不得的痛苦,極為諷刺的是,他還被掏空了家底。當年在電廠做機修工兩根手指致殘的老四,繼承父業開澡堂謀生,萱萱美發屋的湖南女子唐舒姝謊稱母親胃癌,騙走了他的五萬塊錢。女子走后老四才知道,她騙的不只是自己一人。老四是失敗的,娶媳婦的錢全部打了水漂,他失去了對愛情的信心,但他也是滿足的,想起女人離開時的表情,他心里得到安慰。

      《霧中河》以重構霧水鎮觀照“微塵眾”,逼仄的生存困境與真實的內心世界互為鑒照,李晁以“坍塌感”或冷峻“一瞥”呈現人性景深,為短篇小說提供一種全新的表達和敘事的策略。當然,他又不同于王占黑《空響炮》、張怡微《四合如意》、楊知寒《一團堅冰》,他的小說敘事蘊藉著新南方文學的特質,具有某種精神的“冒犯”或跨界,自帶濕潤而茂長的潛質。正如作家葛亮說過的一段話:不妨做一個比喻,如果由我來界定的話,大概會覺得北方是一種土的文化,而南方是一種水的文化,嶺南因為受到海洋性文化取向的影響,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更為包容和多元的結構性方式。也因為地理上可能來說是相對偏遠的,它也會游離儒家文化的統攝,表現出來一種所謂的非主流和非規范性的文化內涵。李晁和他的霧水鎮做了一次成功探索,向著更加自由和開闊的方向進擊,他還有更遠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