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11期|王蕓:禮物(節(jié)選)
王蕓,女,1972年生,一級作家。生于湖北,現(xiàn)居南昌。出版長篇小說《對花》《江風烈》,小說集《薇薇安曾來過》《與孔雀說話》《羽毛》,散文集《紙上萬物浮現(xiàn)如初》《此生》《穿越歷史的楚風》《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等雜志,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選載。
責編稿簽
《禮物》的主人公是大學里的一個知識分子,童年因失去親人孤獨地在孤兒院長大。兒時曾用愛與善良溫暖過她的“恩人”的突然失蹤,在她的成長中留下了不解之謎。多年后,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資助人因多年前援藏遭遇意外,留下了不可逆且難以恢復的病癥,在養(yǎng)老院里過著無感于外界的生活。她懷著感恩的心情留在了老人身邊照料,卻被誤以為另有所圖,寒心而去。小說結尾處,老人的女兒寄來的那封感謝信,是一份溫情的禮物,它來自生活的饋贈,也再次用愛與真誠溫暖了心靈。王蕓對生活抱有信心和暖意,以細膩的文字表達呵護了人心之純善。
—— 文蘇皖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1
目光越過一叢叢花發(fā),她看見了坐在朝南頂頭窗邊的他。
他似乎在看窗外的花園。乍暖還寒,綠意擴張著領地,花開得不多。她穿過院子時瞧見一株高大的玉蘭樹,舉滿了紫白的花苞。不知道從他那個角度能否看到。
他端凝不動,鬢發(fā)皆白,肩部以上沐浴在從窗外漫進的陽光里,不知是否陽光的緣故,他看起來比視頻上更顯蒼老。那天鏡頭一晃而過,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腦子里一片空白,待回過神來,在網(wǎng)上搜索視頻,兩秒鐘的鏡頭看了幾十遍,確認無疑。三天后,她打114詢問……站在離他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望著他的背影,她又一次感覺呼吸停滯了,一股氣流像團得緊實的拳頭,抵在喉舌間。華姐未發(fā)覺她的異樣,說個不停,她的目光黏附在那幀背影上,嘴里虛虛地應著。沉浸在引導熱情中的華姐攀住她的胳臂,將她引出了活動室。
院長辦公室在三樓走廊的最東頭。這是一家開辦近十年的民營養(yǎng)老院,在N城小有名氣,據(jù)說托護費不斷水漲船高,還是巴巴地有人想住進來,等候排隊的人快到三位數(shù),什么時候能夠住進來無法預期,床位皆滿,空出一個才能新入一個。她自然是住不進來的,不過院長答應為她撰寫論文提供方便,她可以在養(yǎng)老院自由出入,找人采訪,只要那人愿意,每月象征性繳納三百元伙食費就行……事情順利得出乎她的意料,準備好的大段說辭沒有鋪展的機會。華姐的聰明在于,在弄明白她的來意后,果斷地模糊其意,言里言外讓院長誤以為她是來調(diào)查老年化社會養(yǎng)老現(xiàn)狀的,會將這家養(yǎng)老院作為典范,在文章里大力推崇其運行模式。初中畢業(yè)開始打工,吃夠苦頭后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院長對文化人不無敬意,一口答應,只是要求成文后一定先交她拜讀。
那個只有兩秒鐘的鏡頭,徹底顛覆了她的博士論文方向。這是她恍恍惚惚、深夜難寐有所思的結果。時隔十八,不,二十年后,他重新出現(xiàn),在她即將結束校園生活,不得不踏入社會的時候。大半年時間,她陷入莫名的焦慮。他的出現(xiàn),像半空中伸過來的一只安撫的手。她忽然不可遏止地想見見他,求證那個存在心里多年之謎。其實她對他的了解,并不比一個旅途中偶遇交談一番的人多。暗夜里,她反復提醒自己,也許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時光虛布的假象,可她最終決定奔赴,就好像不走這一遭,余生再無意義。突然間充斥她身心的飛蛾撲火般的毅然決然,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詫。幸運的是,導師居然同意了她的改弦易轍,還說老齡化是中國未來面臨的重大社會問題,而在素來講究含蓄表達、觀念保守的中國,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確實是值得深究的課題。
在那個新聞報道中,華姐占據(jù)的畫面比他多得多,甚至比院長都多。華姐在養(yǎng)老院創(chuàng)辦之初就來了,最初的“三棵青松”,如今只剩她,已晉升為院辦公室主任,可還參與日常護理排班。乍見之下,她就了解華姐對這份工作是真的熱愛,千差萬別的人群中就有這樣天生具有“圣母”情結的人,在她小的時候,曾遇到過一位,她喚作“孫姨”。那時,孫姨是濃黑暗夜里的一道微光。
從樓上下來,趕上手指操時間。她謝絕了華姐帶她再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的提議,讓華姐去忙,而她,在活動室角落的座椅上坐下來。原本散坐在活動室四處的老人們,現(xiàn)在呈半圓形圍坐在一位穿白色大褂的護理員身邊,跟隨她搓手、拍手、舞動。
大多數(shù)老人已經(jīng)做得熟練,一位滿頭銀發(fā)的阿姨手指像翩飛的鳥翅,姿態(tài)醒目得很。也有始終慢半拍的老人,其中三四位動作僵硬、遲緩,仿佛運轉(zhuǎn)失靈的機械手。離她最近的那位,坐在輪椅上,她只看得見他斜吊上去的一側(cè)嘴角,盡管只是微小的局部,卻讓人感覺到面容被風暴席卷過。老人的左手安靜地耷拉在腿上,另一只手在半空中虛虛地顫動,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動靜不大,卻讓她生出兵荒馬亂之感。她好奇地看了一刻,目光轉(zhuǎn)向他,她這才注意到他坐的也是輪椅。此時他面朝著護理員,但一動不動。整個畫面中,只有他是靜止的。
目光一寸一寸,緩慢地移動,和兵荒馬亂的老人不同,他的面容像平靜的湖面,不,無風的沙漠,這沙漠讓她感受到熱力,仿佛驕陽在頭頂蒸烤,熱無可逃逸地集聚。她在心里嘆息,他依然儒雅,風度翩翩,一如當年。
手指操結束,她就匆匆離開了,沒有在養(yǎng)老院四處轉(zhuǎn)悠,熟悉環(huán)境。她需要獨自消化,平復。這一晚她睡得異常安穩(wěn),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坐輪椅,他為什么不做手指操,他為什么不和別人一起打牌,看電視,看報紙,聊天,他安靜得讓她既滿足又惆悵,她還清晰記得他當初的樣子,可是多日來躁動的潮汐忽然間平緩了,她有如釋重負之感,也異常疲累。她對自己說,至少他真實可感,坐在輪椅中安靜若無物的他,不會再從眼前消失了吧……
2
她帶了一束郁金香,紫色、黃色、白色,每一朵都像一顆高貴的心。
華姐驚嘆,將花束插在活動室的花瓶里,頓時提亮了室內(nèi)的色溫。她和花,引來老人們的圍觀。有的歪著頭細細打量花苞,有的湊近去聞花香,有的拍著她的手對她說“謝謝”,有的想說什么終是沒說……唯有他,端坐在向南的第一個窗戶前,一動不動。
她已經(jīng)確認過,從這個窗口望不見那棵玉蘭樹。她克制了走過去的沖動,先和華姐去見院里的護理員。教手指操的女孩在配藥,華姐叫女孩小雨,剛從護校畢業(yè),進院才一個月。
她驚訝,正規(guī)護校的學生也愿意來這里?
華姐搖搖頭,小雨來陪她奶奶的,也不知能待多久。
陪奶奶?她不解。華姐指著合影上一位穿旗袍的老人。她湊近去看,原來是那天做手指操,手指翻飛似蝴蝶的老人。她看見了他,坐在前排最右邊的椅子上,淡金色的陽光灑了滿臉。
小雨奶奶原來在紗廠工作,熱鬧慣了,前年老伴走了,她不愿意麻煩孩子,就來了養(yǎng)老院。小雨是奶奶一手帶大的,來這里工作,主要想陪陪老人,年前體檢時老人查出了淋巴癌。
她愣住了,扭頭看華姐,華姐表情平靜得讓她驚詫。
小雨想送奶奶最后一程。不過,老人家并不知道這事兒,小雨每天哄她吃藥,說是補充維生素,這事只有我、院長、小雨知道,你可千萬別說漏嘴……
她、她沒感覺?
怎么會沒有?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了……我有時候覺得,其實她也在瞞我們,哄我們,整天笑呵呵的,不想小雨傷心罷了……華姐表情黯淡下來,人啊,生而有情,多堅強、多冷漠的人,也過不去感情這一關的。唉,世事卻不由人愿……
她心里掠過一抹凄涼,不由想到了他。他沒有什么病痛吧?
小雨來得及時。院里一直想多招一些專業(yè)護理員,難啊,四十個老人,十個護理員輪班,不少僅僅在醫(yī)院做過護工,年齡普遍偏大。院里有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輕忽不得,有的護理員一個人搬不動,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那些身體尚可、行動自如的老人也會搭把手。進了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她在本子上記下這些,論文不是幌子,真的會寫。考博前,她業(yè)余做過幾年心理咨詢師,倒也積攢了一些實戰(zhàn)經(jīng)驗。學心理咨詢的初衷,是救人自救,可做了幾年,倒也救了幾人,卻談不上自救,心里淤積的暗影仿佛越來越重。尤其是近半年,睡眠變得越來越艱難,留校幾無可能,她內(nèi)心一片泥濘,不知該何去何從。步入社會那道坎,在她看來仿佛一處懸崖,臨淵的戰(zhàn)栗早早就攫住了她。她振作一下,繼續(xù)發(fā)問。
院里有沒有老人情緒低落、抑郁、抵觸來這里的情況?
有有有。上次有個老人偷偷積攢安眠藥,差一點鬧出大事,幸虧同屋的及時發(fā)現(xiàn)了。也有老人被家人“騙”來的,家人一走,就天天哭,吵著要回家。
院里有心理醫(yī)生嗎?
華姐嘆口氣,有是有的,不過是外聘的,不瞞你說,相當于聾子的耳朵——擺設。
她想說自己做過心理咨詢,可話到嘴邊,含住了。
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多嗎?
七八位吧。
話題自然而然引向了他。
那個總是坐在窗前的,是老年癡呆……
她咬緊嘴唇。阿爾茨海默病?
聽他家人說是腦部損傷引起的,援藏時一次意外受傷……
有什么突然松開了。長時間繃緊的那一股力。仿佛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突然癱坐下來,疲乏與松弛交混而至。那些匯款,一筆一筆,在每學期開學前寄來,沒有具名,來自本市。那是從天而降的禮物。直到她讀高二那年,突然中斷。她情緒低落了一陣,不為突然失去的捐助,她一直覺得是他,固執(zhí)地認為是他,她也想到過孫姨,但孫姨沒有這樣的經(jīng)濟能力。
他受傷有多久了?
這個……不清楚。
難道,真的只是她的幻覺?鈴聲響起,吃飯的時間到了。
她終于坐在了他的近前,觸手可及的地方。寬寬的布條從兩邊圍護過來,在他的胸前粘貼在一起。他的雙臂是自由的,卻沒有生氣地搭在輪椅扶手上。她看著小雨喂他吃飯,半流質(zhì)的,一勺飯送到他嘴邊,等上一刻,嘴唇微微開啟,喉頭上下滾動。時間慢得失了真。
華姐說他散失記憶的過程是漸進式的,剛進來時他還能認出自己的兒子、女兒和孫子,還會吐字不清、語意含糊地說點什么,后來只認得女兒、孫子,再后來只認得孫子。現(xiàn)在的他,記憶力恐怕不如一條魚……
除了鬢發(fā)斑白,額頭多了隱約的紋路,眼睛微瞇時,眼角散射而出的細紋,她覺得他沒怎么變。她還記得他的聲音,他笑的樣子。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觀察他,她沒有了羞怯。她不知道這一刻該感到慶幸還是失落。就好像一個做了多年的夢,終于成了現(xiàn)實,卻與夢,大相徑庭了。
她查找了很多資料,外傷引起的老年癡呆,不同于普通的阿爾茨海默病,可以通過治療手段緩解。她向院長提出,她可以試試。院長有片刻遲疑,看看華姐,華姐的眼神是認可的,但不能打消院長的猶疑。她不得不說出自己做過心理咨詢師的經(jīng)歷,從手機中翻出幾份證明資料。
如果你能說服他的家屬,我們……畢竟,人不能隨便作為實驗對象……院長字斟句酌,吐出一句。
我明白。她簡短地說,短促而有力。她本想解釋的,可有些事沒法解釋清楚。
走出養(yǎng)老院時,她手里緊緊握著一張紙條,上面有兩個電話號碼,分別屬于他的兒子和女兒。
門衛(wèi)室里探出一個腦袋,大鄧沖著她大聲嚷嚷,蘇教授,就走啦。明天來嗎?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