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畔的非遺傳承人
滄州,是最能展現河北省大運河特點和精華的城市。如果沒有此次的滄州之行,對于我來說,這個地名恐怕就是地圖上普通的方塊字,一晃而過了。
大運河滄州段屬于南運河,是河北省大運河文化遺產最為集中的河段。在位于滄州園博園的中國大運河非物質文化遺產展示館,一座巨大的大運河浮雕氣勢恢宏,詳細展示了運河沿線城市的航運風貌、代表性建筑景觀和非遺項目。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運河畔的滄州人吃苦耐勞,誠實淳樸,對文化遺產的傳承也各具特色。我接觸的幾位非遺傳承人,包括“80后”雜技演員李亮、新鳳霞的關門弟子咸紅杰、年逾古稀的武術名家郭貴增等。他們身上有個共同點,就是對所從事的事業抱有堅定的信念,把非遺文化視作生命一樣愛護,并為其傳承發展傾盡全力,令非遺文化在他們的傳承中煥發出新的光彩。
一
李亮瘦高,憨厚,甚至有些靦腆。這個生于1985年的青年,從5歲開始就跟著父親練雜技,現在是吳橋雜技大世界的演員。
在吳橋雜技大世界,有八位身懷絕技的藝人被稱為“江湖八怪”,李亮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絕技是“刀山爬到云霄外”。刀山總高18米,每次演出,李亮都要將17把刀像梯子一樣疊加上去,然后雙腳踏在刀刃上一級級爬上去,中途會有表演:單腳獨立在刀刃上……這些表演又驚又險,常常讓觀眾捏著把汗。最后有驚無險,全場掌聲雷動。
“八怪”的節目,是吳橋雜技大世界的保留節目。但凡來的觀眾,沒有不想一睹“江湖八怪”風采的。李亮的父親李印懷也是“八怪”之一,其絕技是“眼里扎出骨針來”。
雜技講究驚、險、奇、絕、美。絕技背后,往往隱藏著無數辛勞和汗水。
在李亮看來,雜技就是能為常人所不能為。每天凌晨五六時,李亮就起床練功:氣運丹田、鋼筋鎖喉、氣斷鋼絲、單掌開磚、推小車、拿大頂……
別的小孩子假期可以睡懶覺、到處玩,他的“游樂場”只有自家的院子。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跑步、壓腿、踢腿、下叉、下腰,從來沒叫過苦、喊過累。
和李亮同齡的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經商。李亮卻沒有動搖,他牢記著父親的一句話:祖傳的雜技,不能在你這一代失傳。
父子二人練功過程中受傷的情況不在少數。那時李亮年齡還小,氣力不足,鐵板拍在肋骨上,沒有把鐵板打彎,肋骨倒疼了好多天。還有一次在臺上表演上刀山,由于注意力不集中,腳底一滑,被刀刃劃了個大口子,瞬間血流了下來。演出沒有中斷,旁邊的父親看到后,更加用力地敲鑼鼓勁,因為他知道,干這一行受傷免不了,李印懷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從13歲開始,每年學校一放寒假,李亮就跟著父親到各地演出。看到父親的表演贏得觀眾的歡呼和掌聲,他暗下決心要成為父親那樣的雜技演員。
二十多年過去,李亮長成了自己希望的樣子。此時,父親已年逾七旬,仍堅持上臺表演。當臺下觀眾響起掌聲的時候,李亮心里不再是小時候的羨慕,他想,只有更好地傳承雜技,父親才可以安度晚年。
祖傳的雜技表演在今天不斷創新,煥發出新的光彩。作為地域文化的一種獨特表演形式,上刀山節目歷經百余年的傳承流變,由以前的傳統動作轉化為今天的豐富內容和高難動作,展現出頑強而蓬勃的生命力。
舊時演出雜技,不光要會表演,還要“賣口”。“賣口”或可理解為熱場,先敲鑼打鼓吆喝行人,通過表演魔術等留住觀眾。比如,扣一個鋼球在碗里,告訴大家鋼球會變成雞蛋,但是要等一會兒。這么一來,觀眾就好奇地停下腳步,在等的過程中觀賞雜技。
當年的“賣口”行話,李亮雖已背得滾瓜爛熟,如今卻用不上了。相比于以前打把式賣藝的江湖藝人,如今雜技演員的社會地位已經顯著提高。二十年前,李亮就被譽為“怪腿李”。后來,他還成為吳橋雜技“江湖八怪”之第七怪,并獲得“滄州能人”稱號,成為吳橋雜技省級非遺傳承人。在這期間,他也練就了父親李印懷的絕活。
見到李亮的時候正是夏天。我常常想,這樣的熱天,哪怕只有一名游客,李亮也會毫不猶豫地踩著刀刃登上18米的高臺去表演。熾熱的陽光下,刀刃會被曬到多少度?李亮若登上去表演,會不會被燙傷?又想,或許這些對李亮來說都是小事,他心里惦記的大事,是雜技的傳承。
為了弘揚雜技文化,近年來,吳橋縣全力實施“雜技興縣”戰略,重視雜技發展和傳承,打造雜技人才教育培訓基地、雜技藝術創新研發基地、雜技文化交流基地、雜技魔術道具研發制造基地等,提高了雜技人的文化素質,提升了雜技文化的內涵,擦亮了“中國雜技之鄉”的金字招牌。此外,高難度的雜技傳承仍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畢竟練雜技太辛苦了。每一代非遺傳承人都會遇到新的現實問題,這些問題如何解決,也是當下雜技發展應該關注和深入思考的。
二
我問滄州的朋友,當地誰唱得最好?他們異口同聲:“小鳳霞”啊,新鳳霞的關門弟子咸紅杰!
見面就約在次日晚間,咸紅杰剛從鄉下演出回來。她比新聞照片里更和善,眉間眼角透著笑,下頜有顆痣,平添了些嫵媚。民間傳言“說的不如唱的好”,可是,我既愛聽咸紅杰的評劇,更愛聽她講的故事,那一幕幕成長的畫面,全在她生動的講述里復活了。
咸紅杰說到她小時候跑到操場戲臺前看戲,我腦子里閃現的是小時候擠在人群里看晉劇的情景。多么相似啊,河北泊頭的咸紅杰和山西霍州的我,不同的地區,癡迷戲曲的兩個姑娘,被水袖的舞動和唱腔的優美打動著。
20世紀70年代的童年生活,鄉村的戲曲里包含了多少歡樂和夢想啊!不同的是,咸紅杰的故事有些傳奇。看完戲回到家,她就找來兩條毛巾綁在手上當水袖舞,反復跟著收音機里的評劇唱。
才11歲,她看見學校門口貼著泊頭市文化館招收藝術人才的簡章,徑直就去報名。招生處的老師見她又瘦又小,勸道:太小了,我們不是幼兒園。咸紅杰屬牛,天生一股子倔勁兒,幾次三番去文化館,希望老師給她一次機會。老師們被打動了,試著讓她唱了幾句,立即被征服了。咸紅杰進入了夢寐以求的評劇團,第一次靠自己的執著改變了命運。
第二次命運的轉折,是她聽了新鳳霞的評劇后寄出的一封信。
16歲的咸紅杰聽遍了當時的評劇唱腔,覺得新鳳霞的最入心。她萌生了想要拜新鳳霞為師的念頭,這個念頭自滋生的那一刻起,就像旱地的小苗遇見春雨,不可遏制地生長。她終于忍不住寫了一封信,只憑著印象中新鳳霞在“中國評劇院”,就在信封上寫下新鳳霞的名字寄了出去。同時投寄的,是少女的憧憬和希望。那一刻,我想到契訶夫筆下凡卡寫給爺爺的信件:鄉下爺爺收。
咸紅杰可比凡卡幸運得多。信寄出后,她天天盼夜夜盼,每天都追著村里的郵遞員問:“有我的信嗎?”郵遞員都有些同情這個苦苦盼信的姑娘了,勸她說,有信一定第一時間送上門。
盼了一個多月,信還沒盼來。咸紅杰開始琢磨,是不是信在郵電局耽擱了?她又跑到縣郵電局詢問有沒有自己的信。第一天回復說沒有,第二天,她又跑上門。三天兩頭地詢問,縣郵電局的工作人員熟悉了這個鍥而不舍的姑娘,竟和咸紅杰成了朋友。
然而,信件還是沒盼來,咸紅杰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夏天很快來了,因為劇團成員大多來自農村,這時候往往放假讓演員們回家收麥。驕陽懸在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在麥田里收割的咸紅杰衣服透濕,腰疼得已經麻木,對前途的迷茫甚至一絲絕望感籠罩著她,似乎只有拼命干活才能放下那份執念。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郵遞員的大喊:“咸紅杰,你的信!北京來的信!”她扔下鐮刀,飛快地穿過金黃的麥地奔向郵遞員,打開一看,果然是新鳳霞的回信。原來,因為地址不詳,新鳳霞事情又多,這封信被耽擱了很久。信里說,歡迎咸紅杰到北京來。
咸紅杰喜極而泣,她終于夢想成真!
按信里的指點,咸紅杰奔赴北京,敲開了新鳳霞的家門。這位全國聞名的藝術家和藹可親,幾句話就消除了咸紅杰的拘謹。聽了咸紅杰的唱段,新鳳霞覺得這丫頭唱得好,聲音像自己,很有“新派”的韻味,遂有意收她為徒。
1992年6月,在吳祖光的主持下,咸紅杰正式拜師。新鳳霞為咸紅杰立下兩條規矩:精心學藝技要深,誠實做人德要馨。
這是咸紅杰命運的第三次轉折。
每年演出淡季,咸紅杰都會到老師家里住上三四個月。評劇好聽,學習卻枯燥單調。很多時候,新鳳霞抓給她一把豆子,一段唱腔反復唱,每唱完一遍丟一粒豆,手里的豆子全丟完才行。有時候唱膩了,咸紅杰就悄悄多扔幾粒,卻總被新鳳霞發現。從此,她再也不敢偷懶了。
六年的言傳身教,咸紅杰從新鳳霞那里學成了《乾坤帶》《劉巧兒》《花為媒》等十多出大戲,不僅藝術造詣得到提升,新鳳霞“戲大大如天,戲高高如天,戲貴貴于金,戲重重于身”的戲德也融入了她的生命。在眾多徒弟中,新鳳霞唯獨給咸紅杰起了“小鳳霞”的藝名,希望她能“咸出于新新于新,紅出于鳳紅于鳳,杰出于霞杰于霞”。
三十年過去了,現在的咸紅杰不僅是評劇的非遺傳承人,同時擔任滄州小鳳霞評劇團團長。雖然是自負盈虧的民間評劇團,這個團卻異常活躍,曾創下一個村50多個劇目連演25天的奇跡,被戲迷們親切地稱為“莊戶劇團”。
咸紅杰知道,重視傳承絕不是墨守成規。在保持評劇藝術特色的同時,她更看重藝術的創新。只有在傳承經典的基礎上不斷創新發展,評劇才能煥發出新的活力。
雖然有經濟壓力,咸紅杰仍然帶領一干人創作出了新編大戲《紫花丁》。素材來源于青縣康復敬老院院長周汝珍的真實故事,這位老人們離不開的“大孝閨女”,曾入選“中國好人榜”。咸紅杰被她的故事感動,拿定主意把“好人”形象搬上舞臺。
戲癡勁兒一上來,身兼數職的咸紅杰忙著籌措資金、修訂劇本、聘請導演、邀請作曲、調配演員、確定場地……她的背包里常年裝著熟雞蛋、餅干和礦泉水,以備不時之需,困了就在車上小憩片刻。
歷經一年的創作修改,《紫花丁》于2015年10月在滄州荀慧生大劇院公演,又從青縣開始在滄州全市巡演,并到各鄉鎮免費演出。整個巡演長達6個月,行程上萬公里,演出300余場,觀眾達四五十萬人次。
面前的咸紅杰,言語間流淌著自信的魅力。她說:“我們小院團在人民群眾中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經歷了一些風風雨雨,但從來沒有動搖過。只有不斷創排,小鳳霞評劇團才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此后,咸紅杰帶著劇團又連續創排了現代評劇《清水洼的魚》等。
當下,有些觀眾不愿意走進劇場,劇團人員流動大,戲曲人才流失嚴重。新媒體的沖擊下,培養戲曲的新生代迫在眉睫。
“要把戲曲搞好,就得從多方面著手。戲曲既要進社區到百姓中間去,還要到校園里進行傳幫帶。戲曲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市場還有很多發展的空間,包括網絡直播等。”咸紅杰說,能夠得到觀眾的認可和喜歡,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她始終記得老師的叮囑:“小鳳霞”這個藝名對你來說不是光環,而是責任。責任意味著承擔,也意味著傳承。
三
武術講究精氣神,武術名家郭貴增往那里一坐,腰背挺拔,目光炯炯。絳紅色上衣,黑褲子,雖年逾古稀,仍精神矍鑠。
滄州是俠客武師的云集之地,一代代留下了尚武之風,被稱為“武術之鄉”。
郭貴增就出生于武術世家,10歲就隨祖父郭長生習練通臂拳、劈掛拳,后從父郭瑞林習通臂二十四式及武術散手。
在郭貴增的印象中,祖父每天天不亮就去運河邊挑水,把家里兩口大缸挑滿再去練功。民國初年,保定組建武術營,18歲的郭長生入營后,學得合一通臂拳法與苗刀絕技,后被聘為武術教官。1928年,他參加全國武術擂臺賽并獲“優勝者”稱號,通臂拳名聲大振,郭長生也被稱為“郭燕子”。
郭長生不僅武藝高超,最令人敬重的是他剛正不阿的民族氣節。抗戰期間,他堅決不為日偽做事,回鄉務農。駐滄州日軍多次派人重金聘請他教授苗刀,他借口照顧母親,堅辭不受。
郭貴增回憶,祖父郭長生帶著父親郭瑞林、叔父郭瑞祥,每天早晨四時起床,即使冬日雪天,也會在操場上掃出一塊空地,進行練習。一個月下來,新鞋的底子就磨破了。
滄州通臂拳,源于天津獨流鎮的合一通臂拳,也稱通臂二十四式。實際上,其招式不止二十四個,演練起來也沒有固定的表演套路,而是招招實用、急速多變,有“千趟架子萬趟步,通臂出來一勢打不完”的說法。花幾年時間下功夫苦練,很多人都可以練到“出不見手,兩腳生風”。郭長生一次與人交手時,對方離自己兩丈開外,他不跳不躍,仿佛腳下生風,嗖嗖地,攻到對方身前將他擊倒,“郭燕子”名不虛傳。
郭貴增說,祖父習武講究道法自然,有三不練:吃飽不練,餓了不練,心情不好不練。習武首先要學會用氣,氣就是呼吸,要形神兼備,層次清楚,布局合理,功法引人入勝,動作舒展大方。
郭貴增一家為滄州武術的發揚光大作出了很大貢獻。祖父郭長生和父親郭瑞林培養出的學生,在全國武術比賽上獲得不少獎項。叔父郭瑞祥也精通劈掛拳、通臂拳和苗刀,還被評為中國武術最高段九段。
作為滄州市武術名家、滄州武術(劈掛拳)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郭貴增也將自己的全部心血投入武術的傳承發展。他多次參加河北省及滄州市組織的傳統武術比賽、武術散手表演賽,并入選國家隊參加第二屆世界傳統武術節,獲得劈掛拳、瘋魔棍兩項金牌。他還編寫出版了《原步通臂拳二十四式》一書,為滄州傳統武術的推廣、武術散手比賽規則的制訂及試行做了大量工作。
“傳統武術是中華瑰寶,一旦失傳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將它傳承下去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看到現在好多學生都戴著眼鏡,郭貴增嘴上不說,心里卻有點著急,他希望孩子們從武術鍛煉中受益。
除了平時在滄州師范學院武術學院擔任客座教授外,郭貴增的大量業余時間都用于義務教學。為了讓同道和孩子們更好地習練武藝,他自掏腰包購置了器械和毯子等。郭貴增說,自己沒什么私心,只要大家想學,他就一直教下去。
二十多年來,郭貴增義務教授學員數百名,不少學員在各項比賽中取得優異成績,有的因為武術特長被全國重點大學錄取。他的孫子、孫女也是從小習武,孫子郭厚澤曾獲得武術大賽少年組武術全能冠軍,孫女郭蕙澤也被選進滄州體校武術女隊深造。
采訪中,郭貴增幾次提起人品。過去拳房有紀律,講究仁、義、禮、智、信,尊師重德,崇俠尚義,非德不收,非德不授。郭貴增說,人品是第一位的,技術精湛是次要的。習武首先要人品正,才能立得住,中國武術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才能永久地傳承下去。
古往今來,深沉多情的大運河不知孕育了多少文化名人和堪稱傳奇的文化遺產。這傳奇猶如一面古老的鏡子,折射著運河的兩岸風光,也折射著運河兒女的勤勞善良。這生命的長河,只有注入人民的智慧,才更富有靈魂和生機,才能更加浩浩蕩蕩地流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