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谷”崛起錄
文化就是生產力,品牌就是競爭力。
今年我省國家級中小企業特色產業集群總數增至11個,與江蘇、山東、安徽并列全國第一。這些“國字號”產業集群以“特”制勝,依托資源稟賦、積淀深厚的縣域特色,從“一鄉一品”“一縣一業”發展到中小企業聚集,形成特色產業集群,成為縣域經濟的重要支撐。
為探尋河北省縣域特色產業集群背后的企業精神與文化密碼,河北日報即日起在《文化周刊》“太行風”專欄開設“河北縣域特色產業集群背后的文化故事”子欄目,將陸續推出系列短篇報告文學作品,講述河北縣域特色產業好故事,傳承地域文化精神基因,更好地為建設經濟強省、美麗河北作出文化貢獻。
清河,古稱青陽,意即春天。
冀之東南,魯之西北,清河地處冀魯交界。弓定天下、武松打虎的熱血故事,詮釋著清河的淳厚民風和剛烈俠義的人文精神。漕運文明的世代洇染,又為清河兒女注入走南闖北的商業基因,清河,因此成為商貿集散的一方沃土。
——題記
初冬時節,天高地闊。
漫步在清河油坊碼頭,一條大河,浩蕩北流。順河眺望,冀南平原宛若鑲了一條光閃閃的銀帶子,這就是中國大運河。
因為這條運河,歷史上,清河郡曾號稱“天下北庫”,一度是中國北方最大的物資集散地,“城池高闊,地方繁榮”,輝煌達600年之久。
大運河給清河人“運”來了文明之波,更“運”來搏擊市場、弄潮商海的膽識。可以說,大運河是清河人的精神之鑰。
“世界羊絨看中國,中國羊絨看清河。千年運河古郡,時尚羊絨之都,清河歡迎您!”駕車剛剛駛入清河縣界,我的手機上便收到這樣一條短信。
數據顯示,清河的羊絨產量占世界的百分之四十、中國的百分之六十。2022年,清河羊絨產業集群實現營業收入364.2億元。
如今的清河,把羊絨產業做到了全國首屈一指的規模,成為全國最大的羊絨原料集散地和重要的羊絨制品生產加工基地,贏得了羊絨之都、世界“絨谷”的美譽。
一聲春雷
“軟黃金”的掘金者
蒼茫的幽谷草原,寒冷的雪山之巔,賦予羊絨暖如春意、柔似肌膚的特質。
與生俱來的傳奇,遺世獨立的珍稀,難以企及的華貴,使羊絨有了“軟黃金”的稱號。
有人也許會問:清河不靠山,沒有草原牧場,也沒有規模化養羊的傳統,不是天生的生產基地和貿易中心,它如何與羊絨結緣呢?
對老一輩的清河人而言,羊絨是難以忘卻的光榮,也是難以忘卻的追問。
2023年11月6日,中國羊絨博物館。
在講解員講述的故事里,戴子祿的名字被一次又一次地提及。
1978年初春,東方的曙色,已經給早起的趕路人透出了一些光亮。
彼時,清河縣各個公社相繼成立“工業辦公室”,各基層大隊紛紛建起工副業攤點。楊二莊公社毛紡廠業務員戴子祿,來到內蒙古東勝羊絨廠跑業務。在院子里,他看到三大垛從開毛機中落下的下腳料。由于沒啥用處,廠里通常會以幾分錢一斤的價格,把這些下腳料賣給農民做肥料。戴子祿隨手抓起一把,一撕,發現里面還有一些短絨。
“這樣隨意處理掉太可惜了,如果把里面的短絨梳出來,肯定能賣不少錢。”戴子祿急忙轉身,走進該廠的梳絨車間,把梳絨機看了個仔細。他發現梳絨機的結構和家鄉的梳棉機大體相仿,頓時產生了一個想法:能不能用梳棉機把下腳料中的短絨梳出來?
戴子祿的想法得到了東勝羊絨廠的支持,雙方最后商定:東勝羊絨廠以低廉的價格,運送4噸這樣的下腳料到清河縣,讓戴子祿用梳棉機加工“無毛絨”。如果成功即付全部貨款,如果失敗就將剩余的下腳料送回,運輸費用由戴子祿承擔。
用梳棉機梳出羊絨,在當時可是絕無僅有的事。
回到清河后,戴子祿帶著幾個熟悉梳棉機的人一同對現有設備進行改造,反復嘗試,終于從下腳料中分梳出無毛絨。
盡管如此,由于沒有銷路,分梳部分下腳料后,戴子祿廠里的機器仍然只得停工待銷。
幾經周折,戴子祿最后與北京市清河絨毯廠簽訂了6萬元的供貨合同。河北省的清河縣,北京市的清河絨毯廠,兩個“清河”的聯姻,孕育了清河羊絨產業的“第一桶金”。
1978年10月30日,北京市清河絨毯廠匯來6萬元,這是清河羊絨史上第一筆銷售收入。
這6萬元對于今天的農村家庭來說,也不算是一筆小錢,更不要說在那個收入普遍較低的年代。此后,戴子祿的街坊鄰居陸續變身羊絨分梳戶,很多人完成了最初的資金積累。
星星之火,遍燃清河。王呂坡、彭雙廟、尹豆塢、王化莊等地紛紛開始分梳下腳料。
這也是中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涌現的時代樣本之一。
雖然是“土專家”改造的設備,但羊絨分梳效果絲毫不差——清河的羊絨產業靠著一臺臺自制的梳絨機拉開了帷幕。一個業務員出于天生經商頭腦的敏銳直覺,意外開啟了清河一項新產業的進程。
春天的故事剛剛開始。事實上,清河一些人心里頭還有些顧慮。
1984年,新一屆清河縣委、縣政府大膽決策,制定出臺《放寬經濟政策的24條》,公開支持大家放開手腳搞家庭工業,給予羊絨產業發展合適的“土壤”和“水分”,個體加工戶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改革開放的一聲春雷,清河縣第一代羊絨人沖在了最前線。他們不懼苦累,頂風雪、冒酷暑,深入牧區采購羊絨原料,運回清河加工,再銷往全國各地。
這顆“飄來的種子”,就這樣在那個“春天”里開始發芽、生長、壯大。
在中國羊絨博物館對面的街頭游園里,綠樹花草間,矗立著一尊戴子祿的塑像。一位老人領著年幼的孩子在這里游玩,我指著塑像問幼童:“小朋友,你知道他是誰嗎?”“知道知道,他是戴子祿爺爺……”孩子認真地回答。
戴子祿這個名字,永遠留在了清河大地上。
一飛沖天
清河羊絨聞名天下
一條大船剛剛駛離,一批船舶又陸續靠岸……
身背肩扛的疾步,渾濁嘶啞的呼喊,昂揚長嘯的騾馬,滾滾飛轉的車輪,淚眼彷徨的送別,白發蒼蒼的祈望。
大運河,見證了滄海桑田,又承載了多少開拓者的夢想。
大運河不跌宕、不兇猛,如母親般大氣、沉靜,就這么一直向前流。清河之地,不亦如此么。開放、包容、敢為天下先、愛拼才會贏……這是刻在清河人骨子里的氣度。
如果說戴子祿“千里走單騎”,為“絨谷”崛起捧回了原種,那么,莊榮昌就是將清河羊絨推向國際市場的第一人。
1980年,莊榮昌成立清河第一個分梳羊絨的私營企業,創建清河第一個自主品牌。
他十幾歲就開始學做買賣,在外闖蕩多年。企業開辦伊始,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可沒有原料。正當他一籌莫展時,內蒙古有個推銷山羊毛的客戶來了。
“就是冬天宰的那個山羊,把毛剪下來,剩下的毛絨還有短絨,這種羊毛在國營大廠是沒人加工的,當成垃圾處理掉。我發現這個東西行,心想‘試試吧’,長毛梳理下來的毛渣正好用來做原料……”
“廢物也能淘出金”,這是莊榮昌的經商智慧。在與工人們一起日夜奮戰后,奇跡出現了:每斤山羊毛,竟能提取一兩多羊絨!如此,他的羊絨廠建廠第二年,就實現產值50萬元、利稅20萬元!
后來,莊榮昌常感嘆:“這是我的獨創!”
憑著這個“獨創”,莊榮昌成為當地民營經濟和羊絨產業的帶頭人,被稱為“羊絨大王”。
1983年,53歲的段連莊出任清河縣委書記,把工作重心放在發展經濟上。次年春,縣委領導請莊榮昌在全縣三級干部大會上發言,介紹創業經驗。但莊榮昌心有疑慮,婉拒了邀請。
誰知第二天上午,縣里三位領導前來看望莊榮昌。此時的莊榮昌感動在心,還有什么理由可推托呢?后來,在大會上,他著重介紹了自己的創業經歷,同時也對當時企業發展面臨的一些問題坦誠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他的發言切中時弊,博得全場熱烈的掌聲。
大會結束后,縣委書記、縣長三次前往莊榮昌的住處,與他探討清河發展之路。這段故事,后來在清河廣為流傳,被稱為“段連莊三請能人莊榮昌出山”。
1985年,多家中國企業去日本、英國、意大利等國推銷羊絨,其中便有清河產的“精梳山羊絨”,此行吸引大量訂單向清河涌來,這也是清河羊絨走向國際市場的開端。
工與藝,相融相生;舊與新,相輔相成。
走出國門的清河人,開始以世界的眼光重新審視傳統的羊絨產業,嘗試打開從羊絨原料初加工到深加工的另一個維度的發展空間。
這一次,宋永恒和他的東高集團走在了前頭——這家企業織出了清河第一件羊絨衫,結束了清河羊絨行業“只生產無毛絨”的歷史。
中國羊絨博物館里收藏了幾件東高集團當年出產的羊絨衫:設計簡約,款式大方,以今天的眼光看,也頗為時尚。
但是,由于管理粗放、盲目擴張等原因,東高集團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盡管如此,一位羊絨企業負責人坦率地說,如今清河數得上名號的羊絨制品企業的創辦者,許多都曾是東高集團的員工、供貨商或加工戶。
“東高”的沒落,讓清河人明白:面對市場經濟,只有膽識和勇氣遠遠不夠。
“我們的一件羊絨衫,賣500元左右;但到了國外,掛上人家的牌子,能賣幾百美元。同樣的商品,價格卻相差好幾倍,差在哪里?”一次企業家座談會上,新一代羊絨制品企業家訴說著品牌缺失的無奈。
深圳朗圖設計公司的負責人在參觀清河羊絨產業后,說過這樣一段話:“清河人干著羊絨制品生產線上百分之九十的活兒,卻只拿著百分之十的報酬,‘軟黃金’賣出了‘白菜價’。”
紅太集團,是一家集山羊養殖、羊絨采集、分梳、染色、紡紗、針織制衣于一體的集團式全產業鏈企業。
一件羊絨衫的制作,就是一件藝術品的誕生,過程漫長而精細。難能可貴的是,紅太集團的羊絨衫所用羊絨,全為自己生產。
“質量是品牌的根本。想要把控質量,必須在全產業鏈上下功夫。”紅太集團董事長崔應國說。
2017年12月7日,北京西單商場“紅太”羊絨服飾生活館開業,20天的營業額超過160萬元,占據北京西單商場羊絨品牌銷售領先地位。
一時間,國內多家高端時尚賣場掀起了“紅太”旋風。
為了保證商品款式引領時尚,紅太集團與一家國際知名的意大利服裝設計公司建立了合作關系,并聘請國內頂尖羊絨服飾設計師,組建羊絨制品設計研發團隊,每年推出上百個新款……“紅太”,成長為一個充滿活力的時尚品牌。
從保暖功能向時尚功能演變,從低附加值向高附加值邁進,把品牌發展成為知名品牌……“宏業”“衣尚”“宇騰”等中國馳名商標陸續涌現,“紅太”“美麗魅力”等本地知名品牌的影響力逐漸放大,“雪昆奴”“尚奴嬌”“鄂古龍”等品牌榮獲“中國服裝成長型品牌”……
瞄準羊絨服裝產業的制高點,清河羊絨在一路創新中“一飛沖天”,不斷制造新的驚喜!
一路突圍
網絡催動產業裂變
清河縣城東北角,坐落著一座羊絨小鎮。
小鎮中心位置有一棟高層建筑,“羊絨大廈”四個圓潤豐腴的隸書體大字,很符合羊絨綿軟的質感。這座建筑呈現的深駝色,則像極了市面上普遍售賣的羊絨大衣的色調。
走在小鎮里,人流、車流往來不息。街道兩邊,密密匝匝的店鋪有著相似的面孔——“直播電商供貨”“有圖供貨”“抖音電商直播基地”等展示業務的字眼,已經攻占了店鋪外墻、門頭兒、玻璃門等一切醒目位置。
“我身上這件羊絨衫秒殺時間只有10分鐘,喜歡的小姐姐趕緊下單!”
“我給小仙女們實際看一下,這件雙面呢大衣是羊絨款,超柔軟舒適,140斤以內的姐姐都可以穿!”
…………
11月7日晨7時許,羊絨小鎮的電商直播已經拉開帷幕,樓道里,一臺臺電腦傳出的“嘀嘀嘀”購物系統提示音此起彼伏。
每年“雙11”前后,是清河羊絨電商戶一年里最忙的時候。
東高集團所在的東高村,是清河羊絨電商的發端之地。
2007年,東高村的劉玉國借來一臺數碼相機,將自己生產的羊絨衫拍成照片傳到淘寶網上,當天就賣出了5件。這大大激發了他做網絡銷售的激情。不久,整個東高村掀起了“網上賣羊絨紗線”的熱潮。
有關財富的故事,總是傳播得很快。2014年,東高村被評為全國首批“淘寶村”。
由淘寶網店到天貓旗艦店,再到如今火爆的視頻直播,年輕一代的清河人一路突圍,把清河羊絨制品從“一季賣”帶到了“四季火”。
清河羊絨制品市場管委會的一名業務人員評價說:直播電商比貨架電商的門檻要低一些,所以清河東部的很多寶媽,都是一邊在家帶孩子,一邊支個手機做直播,羊絨市場周邊小區更是成了“直播小區”——因為離市場近、拿貨方便,這一帶幾乎“家家戶戶搞直播”。
2008年9月,清河縣羊絨制品市場建成投用。為對外推介產業和產品、提升市場人氣,清河縣相關部門跟周邊旅行社合作,組織“清河工業購物游”項目,每年吸引周邊地市20多萬人前來旅游購物。
現在則不必那么費力——一臺手機,羊絨商家可以把貨賣給全國的消費者;一個直播間,可能吸引幾千人同時在線。有數據顯示,2022年,電商對清河羊絨產業的營收總貢獻超過130億元。
清河,已經將電商產業視為重點培育的“第五大產業”,要政策給政策、要支持給支持,一如當年“飄來的種子”剛落地時的情景。
苑大猛,清河羊絨行業第一批電商戶中的一員。經過10多年奔跑,他依然覺得不能停下腳步,“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研究貨——具體來說就是打版,看怎么把質量和款式結合得更好,怎樣才能做出爆款。”
“電商拯救了羊絨市場,也拯救了清河羊絨。”苑大猛說,2008年受到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清河羊絨出口貿易受到沖擊,國內市場份額也在下跌。這個時候,電商的第一波勢頭起來了,代工廠、批發商紛紛開起網店,做貨架電商。目前,當地羊絨制成品產值占整個產業比重已增至65%。
作為先行者,苑大猛吃到了第一波渠道變革的紅利,他認為,直播電商正給清河羊絨帶來第二個春天。這段時間,他設在羊絨小鎮的“尚奴嬌”中轉點,每天出貨兩千多件,“我有自己的羊絨加工廠,除了供應自己的直播平臺,也為其他主播供貨。”
擁有自有品牌,仍是清河羊絨電商戶最為看重的核心競爭力。
苑大猛說,品牌是自帶流量和溢價的,沒有品牌就相當于沒有根,即便今天很風光,下個月可能就黃了。只有做成品牌,才能走得更遠。
在一些文化學者看來,清河與羊絨結緣,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但追溯歷史的話,其實清河郡曾是北方著名的絲紡織中心之一。
著名文學家左思在《魏都賦》中盛贊:“錦繡襄邑,羅綺朝歌。綿纊房子,縑裛清河(縑為質地細薄之絲紡織品)。”可見,當時清河縣在北方的絲織品生產中占有重要地位。《隋經圖》記載“清河絹天下第一”。《新唐書·顏真卿傳》記載,唐代貝州(清河)號稱“天下北庫”,生產上等絲綢。明嘉靖二十九年《清河縣志·物產》雜貨類中也有關于多種織物的記載……
“嗨喲嗬,嗨喲!”大運河畔,一聲聲纖號在歷史中遠去,纖夫們腳踏實地的聲音,如出征的戰鼓,撼地而起。他們的神情,與如今年輕的清河羊絨電商人無二。
這一水帶動的民生之波,從過去的漕運之需到現在的滾滾商潮,大運河之于清河,不只是地理上連通南北,人文上貫通古今,發展上更是接力通向未來。
當一片嘩嘩的水聲響起,我們深深祝福,大運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