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3年第4期|曹軍慶:漂浮的夜晚(節選)
曹軍慶,生于1962年,現居武漢。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刊物發表小說300余萬字,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多次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魔氣》《影子大廈》,中短篇小說集《雨水》《越獄》《24小說》《向影子射擊》等。曾獲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儲吉旺文學大獎等。
一
我是水泥廠破產后的一個異類,另一個異類是譚偉林,當然我不能跟他比。我跟他比什么呢,他在天上,我在地下。說實話我現在只是個網絡寫手,勉勉強強以寫作為生,同事們嘲笑我,說我早晚會餓死。我已經好多年沒回唐縣,先在西藏待了段時間,想寫本小書《錫金傳》。錫金是我國西藏與印度間的蕞爾小國,后被印度吞并,成了印度的一個邦。金庸小說有個人物慕容復,終生理想就是復國,我想寫錫金國一名王室成員,雖流落外邦,也夢想著復國。英雄末路,此類人物身上都有先天性悲劇氣質,令人窒息地著迷。我在西藏漫游期間,得不到任何線索,到圖書館翻閱資料,讀到一些史料典籍,但遠遠不夠。《錫金傳》寫了開頭,差不多八分之一就扔下了。隨后我又去澳門,另起爐灶寫《澳門,澳門》,澳門有許多命運古怪的賭客義人。我去西藏前,聽說唐縣一些有錢的頭面人物,經常組團去澳門,他們在唐縣也賭博,但是對唐縣賭局深表懷疑和不屑,總有人出千作弊,他們寧愿相信澳門賭博更公平。結果我想象中命運古怪的賭客義人,沒有在澳門賭場和街頭被我遇見,那本《澳門,澳門》,寫了三分之一也寫不下去了。兩本半途而廢的書就像建筑業爛尾樓,工業流水線上的半成品毛坯,看著扎眼,惱火的是我還在澳門輸了錢。這期間我開始想明白一個道理,我雖然沒有在西藏尋訪到錫金國的王室后人,但可以在《錫金傳》里寫某個王室成員。同樣的道理,我雖然沒有在澳門街頭遇見賭客義人,但可以在《澳門,澳門》里寫賭客義人。我回到唐縣,說不定在老家在遠離那些人的地方,還能把兩本書寫出來,哪怕只完成其中一本。再不干活,再不出書,沒準我真會餓死。
唐縣是讓我失望的地方,也是一個令我困惑不解的地方,這大概是我不愿回去的原因。縣城里有條河流穿城而過,叫府河,河上有座府河大橋,在大橋東側橋頭附近,我回來時忽然發現新冒出了一座公園,公園名字叫“橋頭公園”,面積很大,幾乎覆蓋了整個唐縣水泥廠。這個地段寸土寸金,若開發房地產,無疑萬眾矚目,黃金樓盤親水平臺皇家水景房,營銷宣傳怎么說都不為過,現在卻建了橋頭公園。曾經風光無限的龍頭企業,瞬間變成休閑公園,不是工廠遺址,不是遺址博物館,沒有了工廠,沒有了殘留的斷垣頹壁。橋頭公園非常干凈,種了樹,花草,小徑回廊假山,以前的廠房、車間、機器、道路、煙囪、貨車、人流不留一絲痕跡。明明是水泥廠遺址,卻看不到遺跡;明明是水泥廠墳場,卻看不到吊唁者。水泥廠在哪里,那些還活著的水泥廠工人又在哪里,我只看到花團錦簇,此處的工業文明,已經被彼處的公園文明掩埋了。
橋頭公園剛建成,清靜,游人不多。
我每天在里面盤桓很久,水泥廠是我工作過的地方,在青草樹木花卉里面,我想象著從前的水泥廠,它就沉睡在公園下面。有時我停下腳步,撥弄那些植物,撥弄地上的青草,希望能找到某種東西,某種印記。或者仰望天空,徒勞地尋找水泥廠曾經的辦公樓在哪里,各個車間在哪里,哪里是庫房,鍋爐房在哪里,門房在哪里,廠部食堂接待室在哪里,浴室、圖書室、籃球場又在哪里。
廠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簽字,簽署各類文件。
水泥廠是正局級,是工廠又有行政級別,跟其他小廠不一樣,跟財政局、教育局這樣的局級單位平起平坐。廠長有支筆,財務人事中層干部包括副廠級任免,都由廠長簽字決定。還有工人身份,臨時工、正式工或合同工,同樣廠長說了算。首任廠長柳見忠,后來擔任了唐縣縣長,最后一任廠長姓陳,叫陳本泉,水泥廠最終是在他手上消失的。我曾經想寫本《水泥廠消亡史》或者《水泥廠變遷史》,但這本計劃中的書也半途而廢了,我總是半途而廢,沒寫的原因不是材料不夠,而是材料太過豐富,我是末代廠長陳本泉辦公室寫材料的秘書,也是在水泥廠下崗的。我沒有我的秘書前輩那么幸運,從前在水泥廠寫過材料的秘書,都一步步走上了行政道路,進了公安局、工業局、財政局、經貿委,還有的直接進了縣政府,各單位都缺寫材料的人,他們順著這條路徑走上從政之路。傳說水泥廠出去的秘書都是過硬的筆桿子,我們廠有這方面的傳統,有些運氣更好的前輩還被分配到鄉鎮鍛煉,從當宣傳委員、組織委員開始,慢慢當上鄉鎮長、鄉鎮黨委書記,或者回到各個局里擔任局長,發展最好的做到了副縣長,而大多數還是靠筆桿子吃飯,都是各大機關的辦公室副主任或主任。他們是我人生的導師楷模,我夢想能步他們后塵,但不幸的是我進入了另一個時代,下崗時我只能寫材料,沒有任何特長。其他同事工友,只要身強力壯,在度過了最初的紛擾困難后,都逐步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只有我東不成西不就。車間工人憑手上技術開五金店、水暖器材店、小工程部;跑供銷的人開公司;做過行政管理的人,到其他私人工廠繼續做行政管理。我什么也做不了,一個寫材料的人沒有材料可寫,熬到后來熬成了網絡寫手,成天想著寫一本書爆紅。
公園里靠近的地方府河有個大土堆,像小山包又不是小山包,是土堆壘積起來的假山坡,土坡四周長了好幾棵粗壯樹木,明顯是保存下來的以前的樹。憑目測,我認出就是廠長辦公室所在地,我順著最高那棵樹的樹梢往天空望去,仿佛廠長辦公室的窗口就在那個地方,依稀還能從窗口看到陳廠長威嚴的背影,他正伏案書寫,簽署什么重要指令或文書。
兩千多人的工廠被公園抹去了,那些存在過的人、房屋、機器、辦公用品蕩然無存,橋頭公園就像橡皮擦,將那些東西輕輕擦掉了。
陳廠長任命過很多人,包括車間主任、副主任、班組長,辦公室主任、副主任,下設科室包括財務科、行政科、組織科、宣傳科、總務科供銷科負責人等。所有這些位置有些有油水,有些油水不是太足卻有上升空間,有些根本沒油水,每個人都想得到的機會已煙消云散,成了公園里花草樹木扎根生長的土壤。
辦公樓后面有口枯井,枯井早年就在那里,怕有人掉下去,用一塊加厚鋼板當井蓋覆蓋在上面,兩三個成年男人合力才能挪開。我心煩意亂時常來井邊,獨自蹲在井蓋上抽煙,老想著井底是否囚禁著什么冤魂,是否有什么活著的靈魂遭到扣押,被鎖在里面。井底到底有什么呢?讀小說時總能讀到驚悚情節,比如殉情的死者,或者被親友謀殺的某個負心人、某個背叛者,我蹲在井邊吸煙,這類故事像煙霧縈繞在腦海。
橋頭公園種滿了花草樹木,北邊有個停車場,方便來公園游玩的人停車,現在很少有人過來,停車場車輛寥寥無幾,寥寥無幾的車還是附近街道居民停在這里的。公園地勢偶有起伏,遠遠看去仍是一馬平川,我因為無聊,試圖尋找并確定那口枯井的地點。
我好像找到了,看著天上的太陽,我胡亂走著,靠近河邊,我根據河岸距離能確定一個位置,那里應該就是枯井所在地。我目測那里離河岸差不多50米,從前在靠近河岸處有堵圍墻,圍墻離河岸20米,古井離圍墻可能是30米左右,我由此推斷出古井到河岸的距離。至于方位,我是根據太陽確定的,我直視著太陽,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起霧,有淚水涌出眼眶,我找出了枯井的地址。我走到那里,正是用土堆積起的那道緩坡,放眼望去,絕對是橋頭公園最高地。也是奇怪,枯井變成高地,上面栽了三棵樹,不是以前的樹,而是后來栽上去的,三棵樹構成三角形,三角形中間擺放著一張石桌,石桌兩旁相對擺著石凳子,供游人下棋喝茶促膝聊天。
二
這時,石桌旁坐著個人,是個男人,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他是老者,臉上有種夢幻般癡迷的表情,好像很執著,對什么事情都能堅定不移豁出去。他已經注意我很久了,當我直視太陽胡亂行走時,他就在觀察我了,有關這一點,我也是從他的表情里猜到的。但是他的面龐很面熟,是不是曾經在哪里見到過,我不能確定,我已經離開唐縣好多年了,對于故人疏遠了很多,也忘記了很多。他不一定是我真實的熟人,然而,單就面孔和表情而言,他也有可能的確是某位故人,或者是活在我想象當中的人,是我準備虛構的某個人物。這種情況確實曾經出現過,我一定在哪里遇到過我正在虛構的人物,此類相遇常常令我猝不及防。因此我不知道,坐在從前是枯井而現在卻是土堆上面的那個人到底是什么人,是我生活中的故人呢,還是即將被我虛構的人物。我看到石桌上有兩部手機,他為什么要使用兩部手機呢?而他正熱切地望著我。
他說:“你回來了。”
我望了望四周,四下無人,我確定他在跟我說話,便回答說:“我回來了。”
“這里已經沒有工廠了,”他說,“這里是一片花園,花園已經把我們的工廠埋葬了。”
我說:“在變成公園前,工廠就沒了。”我現在相信我們從前認識,但我不能保證跟他有過什么交往,聽他那樣說話,差不多可以肯定,他也是水泥廠工人。果真如此,我們過去就是同事,但是當時廠里的人太多了,我在辦公室,跟車間工人其實很少聯系,所以好多人僅僅打過照面,或者他是認識我的,而我不一定認識他。
“我記得你,”他很和氣地笑著說,“我在車間上班,你不一定記得我。”
“車間人太多了,我記不過來。”
“你寫過我師父的典型材料。”他又一次笑著說。
“你師父是誰?”
“我師父是水泥廠勞模,老典型楊泰石。”
“哦,想起來了,楊師傅有好多徒弟。”
“我是大徒弟,是他徒弟中最年長的。”
“我能坐會嗎?”
“坐吧,坐吧,”那人滿心歡喜地說,“正好還有張石頭凳子,”他站起身給我讓座,“我叫張體存,沒想到還能碰到從前的同事。”
我說:“真難得。”
楊泰石徒弟一茬又一茬,最厲害的號稱八大金剛,赫赫有名。張體存是大徒弟,關門弟子則是女徒弟,我記得叫王艷麗,張體存、王艷麗都不在八大金剛里。八大金剛在一線,在關鍵崗位,多是廠里車間主任,尖刀班組長。楊泰石一生沒做領導,終其一生是工人,這符合老黃牛的勞模身份,沒做過領導但同樣受人尊敬。八大金剛排在最后一位的是譚偉林,謙稱自己是小徒弟,恰恰只有他做到副廠長,他是楊師傅徒弟中唯一做過廠級領導的人。張體存雖是大徒弟、大師兄,但在楊氏徒弟譜系里,卻是毫無名望默默無聞的一個。楊泰石在水泥廠紅了四十余年,他在最紅時退休,在我們廠破產前死去,這對他是幸事。如果他生前看到水泥廠消亡,一定痛不欲生,他活在榮譽中死在榮譽中,辛勞為他贏得了聲望。
但他是個悲劇人物,他全心全意拼盡全力勞動,沒有任何表演成分,有病不治療,帶病勞動,他有很嚴重的肺病,最后死在肺病上。但是他帶病勞動不是表演,他真心認為工廠離不開他,他從那些苦難疼痛和辛苦的汗水中獲得尊嚴,勞動對楊師傅而言具有殉道意義。
我第一次采訪楊泰石時,他已經退休好幾年了,我進廠的時間比較短,水泥廠最輝煌時我還沒進來。那次陪同我采訪的正是楊泰石的關門弟子王艷麗,王艷麗當時是廠里的團委書記。我忽然想起來了,眼下這位張體存那時候阻攔過我,不讓我采訪他師父,他說:“你能不能放過我師父?”
張體存是對的,他反對我在那個時候采訪楊泰石,那對他師父來說是一種折磨,事實上楊泰石已病入膏肓,只活了幾個月就去世了。
病床上的楊泰石不知道,水泥廠早就奄奄一息,徒弟和家人都瞞著他,報喜不報憂,他還活在錯覺里,活在以往的榮光里,以為水泥廠像先前一樣有著蓬勃生機。廠子已經山窮水盡,我們好幾個月發不出工資,陳本泉焦頭爛額,這時又想起精神力量,希望通過楊泰石精神鼓舞大家。學大慶,學鐵人王進喜,楊泰石不敢說是鐵人,也被公認為是石人,正是領了陳廠長的命,我才去采訪了楊泰石。
譚偉林對此不以為然,他是副廠長,有野心,從來不相信什么精神力量,精神在物質面前不值一提。提再多精神也不如把工資發給工人,不如把原材料弄回來,做出產品,再把產品賣出去,就這么簡單,沒這能力,不如讓出廠長寶座。譚偉林一心想做廠長,水泥廠這艘大船就要撞沉,就要在市場中沉沒,他相信只有自己才有能力拯救這艘大船,可是陳本泉偏偏占著廠長寶座不讓。陳本泉了解譚偉林,知道他想上位,這位最年輕的班子成員在陳本泉眼里就是個陰謀家,但陳本泉不怕他,不在乎他搞什么動作,盡管譚偉林有能力,受過高等教育,是廠里是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出身,有威信、口才好,也有部分工人愛戴、信任他。但每個人都有軟肋,抓住了某個人的軟肋,就能有效控制某個人,譚偉林也不例外,軟肋握在陳本泉手里,他是有婦之夫,卻跟團委書記王艷麗保持著不正當男女關系,必要時陳本泉當然會合理利用他這個軟肋。
三
楊泰石住在靠近河邊的老舊宿舍樓里,那是水泥廠當時最好的住宅,里面住著廠級領導車間主任和勞動模范,楊泰石家在5樓,王艷麗幫我帶路,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長得漂亮,性格溫存,見到每個人都滿面笑容,她在道德上如果不是跟譚偉林曾經有過那段往事,可以說完美無瑕,此為后話。楊泰石躺在床上,是他老婆江彩玲開的門,她默默幫我們搬凳子、倒茶,一句話不說,一副任勞任怨的模樣。房間里還有楊泰石的兒子楊廣聲,他在當兵,剛好回家探親,看見我和王艷麗進來,楊廣聲臉色難看,浮現出怨恨的表情,他進了另一間房,那是他的臥室,然后砰一聲關上房門。楊泰石不停地咳嗽,痰里面有血絲,為了不讓我們看見他咳血,他用紙巾擦嘴巴,再把紙巾扔到床的另一側,故意避開我們的視線。
他興高采烈地說道:“不要再來采訪我,我跟陳廠長說過好多次,我這個老典型現在不頂用了,成天躺在床上,我建議你們樹新典型、樹新勞模。”
我說:“樹了新勞模,但陳廠長說,要弘揚你的勞模精神。”
石桌邊,對面坐著張體存,他在我走向楊泰石家里時,不無嫌惡地對我說:“你能不能放過我師父?”此時,我仍然能看到我當時那副樣子,我像這會兒坐在張體存對面那樣,坐在楊泰石床頭,我循循善誘地啟發楊泰石,讓他講述過往的光榮事跡。楊泰石滿臉赤紅,一遍一遍回憶往事,他說每句話時都夾雜著劇烈咳嗽,他的肝肺都壞掉了,這是勞動帶給他的職業病。他在充滿粉塵的環境里勞動了一生,肺里面落滿粉塵,這是他咳嗽的原因,也是他令人尊敬的原因。王艷麗在現場掩住嘴,掩著鼻子,她擔心傳染,擔心楊泰石的肺病通過咳嗽出來的唾液在空氣中傳播,被她吸入。
房間太小,楊泰石躺在床上,半支著身子。王艷麗拿著牛皮紙文件袋,里面裝滿從前的材料,都是我的前輩所寫,也有新聞記者采寫的新聞報道。王艷麗說,“楊師傅說的那些動人故事和先進事跡材料里都有。”說著,她把材料從牛皮紙袋里拿出來,一一打開給我看,我明白她的意思,陳廠長安排的這次采訪,我只要到了現場,跟楊泰石見過面就行,事實上采訪也就完成了。因為楊師傅所有的先進事跡,大家都已耳熟能詳,我其實閉著眼睛都能寫出來。
我拿出相機,給楊泰石照相,照相時他沒咳嗽,忍住了,他上半身倚靠在床頭,兩根手指擺成V字形。他說:“我們唐縣水泥廠一定能成為百年老廠千年老廠,永遠紅火繁榮。”那是他的心愿,他不會知道,在他死后三年,這家他心目中的百年老廠就沒有了。那是我給楊泰石拍下的最后一張照片,然后我讓王艷麗幫我和楊泰石拍了張合影,我拿著材料,坐在床沿上和楊泰石合了影,我可能在那時有了某種預感,我覺得楊泰石不真實,作為一個人他已經不真實了,他就像是一個幻影。真實的楊泰石實際上活在我手上拿著的那沓材料里,那些紙張文字里,那里才有真正的楊泰石,而靠在床頭上的這個人形一樣的人,只是我手上那沓材料的幻影。雖然那些材料并不是我寫的,但是我隨后寫下的材料,也會放進那里面。
“你為那些材料臉紅嗎?”張體存突然這樣問我。
“臉紅什么?”我反問他。
張體存陰險地答道:“你說呢。”
我當時寫這篇材料很用力,是否因為這個,他才有此問。寫好材料,向上級顯示我的寫作能力,是我的本意,得到上級賞識,也把我當筆桿子,從而有機會調進經貿委,或者最好能調進縣政府。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搖搖欲墜的工廠,從此改變命運,進入公務員隊伍,這也是我最后的機會,所以我在寫到楊泰石事跡時,虛構了一個見義勇為、舍己救人的情節。我寫道,在廠部后院,有一口古舊的老井,井口四周長滿荒草,井里蕩漾著清澈的地下泉水,但沒人知道井有多深,井臺上有車轱轆用來打水,一天,有個工人不小心掉進井里。正是中午,四周無人,這一幕剛好被楊泰石看見,他大聲喊叫,聞聲趕來幾個人,楊泰石讓人把他捆綁在井繩上,順著井壁放進井里救人。好半天才有動靜,他搖動井繩,人們搖著車轱轆先救起落水者,隨后才把楊泰石吊出來。
這個情節在從前的材料里從沒被人寫到過,是在我這篇文稿里才開始出現的。
“臉紅什么,你是說我虛構了那個救人故事嗎?”我好像隱約聽說過這件事,但大都語焉不詳,一時間便安到楊泰石頭上。在那之后古井的水就枯竭了,成了枯井,隨后,人們又拆掉了車轱轆,用一塊鋼板蓋在井口上面。
“不是你虛構了那個故事,而是你改寫了那個故事。”
“難道楊泰石身上確實發生過這件事?”
“那時候師父還沒結婚,救人的是他,落水者卻是往食堂送菜的農民,在附近種菜的農家女孩江彩玲,她一心想進水泥廠當工人。江彩玲不是失足掉進井里的,而是被師父推下去的,他們站在井邊說話,師父見周圍沒人,便一掌將她推進井里。但是師父后悔了,他良心發現,于是大聲呼救,很快來了三個人,師父說有人掉井里了,我下去救人,你們趕緊把我綁繩子上。”
我吃驚地看著張體存:“你沒有神經錯亂?”
“沒有,我神經正常。”
“可我懷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我說,“而且我也懷疑,我們坐著的這個小山坡,就是以前水泥廠院內的那口枯井。”
“這個你說對了,我們確實就坐在枯井上面。”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我不用找,閉著眼睛都能走到這里。”
“我不信,因為我閉著眼睛無法走到這里,我是通過太陽的光線,通過圍墻的距離一步一步找來的。”我又說,“我總覺得那口井有某種魔力,有某種不同尋常的地方,現在我們正坐在井口上,所以這時候,我們會不會神經失常呢?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對你師父是一種嚴重指控。”
“那就是事實。”張體存說,“我剛才說過了,那個被師父推下井的姑娘叫江彩玲,就是我后來的師娘。”
“但他為什么把她推下井去?”我驚恐地問道。
“因為江彩玲告訴師父,她懷孕了,她懷上了師父的孩子,必須跟他結婚。師父從沒打算娶她,只想跟她玩玩,聽江彩玲說懷了他孩子,一時間蒙了,想殺人滅口,便順手將她推下井,可是他很快就良心發現了。江彩玲被救上來時只剩很弱一口氣,師父娶了她,自那以后師父就像變了個人。在那之前,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師父在車間里是典型的落后分子,是后進青年,跟那姑娘,也就是跟我師娘江彩玲結婚后,師父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場未遂的罪惡成全了他,或者不如說懺悔成全了他,他成了勞模、先進典型、老黃牛,成了像鐵人王進喜那樣的石人楊泰石。”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在篡改你師父的勞模成長史。”
“我才不需要篡改,我說的是實情。”
“這么說,楊廣聲就是那江彩玲當時懷著的孩子。”
“你說呢?難道還有別人?”
這天晚上,我沒睡著,一直放不下張體存跟我講的那件事。我后來走上寫作這條路,即使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有預兆,哪怕寫先進典型材料,我也很不老實地虛構了某些情節,這應該是不被允許的。然而可怕的是我所虛構的情節,竟然誤打誤撞地被證實,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區別僅是性質不同,但是所謂性質不同,卻又隱藏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我反復在記憶里尋找,反復想記起在那段時間里,我隱約聽到過哪些落水者或救人者的故事,而在記憶里尋找的結果卻是,我確實不曾聽說過。盡管楊泰石救江彩玲的事情是事實,但卻發生在很早以前,我到這個工廠來上班太晚了,從沒聽到過這方面的傳說。有可能人們把這個故事忘卻了,也有可能張體存講到的那個細節誰都不知道,無人知曉,在水泥廠那可能只是一件很小的落水事故。因為,據張體存說,江彩玲在獲救后沒在現場指控楊泰石,那是他們兩人的私事,水泥廠在隨后幾十年間,陸續出現過更多生產和生活方面的事故,甚至曾有過更嚴重的工傷事故發生,因此那個落水事故早已湮沒無聞。
我記得采訪楊泰石的時候,江彩玲默默地在一邊搬凳子、倒茶水,她臉上表情漠然,那是張苦臉。她這一生籠罩在楊泰石的光環之下,被安排在工廠食堂工作,以前給食堂送菜,后來在食堂上班,也算實現了她當工人的夢想。我能意外知道此事始末,是生活的奇遇,有些謎底根本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揭開,問題是我從沒把它當成是謎。我之所以在材料里虛構這一情節,是因為我覺得之前關于楊泰石的材料都太枯燥,希望能有些新鮮的東西,但是在他的講述過程中,以及翻閱之前那些典型材料時,我很難發現什么新鮮有意思的東西。于是便虛構了一段往事,當時看很蹩腳,但在那樣枯燥的材料里,還是能為之增點色,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揭開謎底的人卻是張體存。我刨根問底:“為什么這件事沒有成為傳說?沒有廣為流傳?”
“因為江彩玲太聰明,一直什么都不說,那口井也不知什么時候枯竭了,成了枯井。師父找來幾個同事,把一塊廢鋼板蓋在井上,他說這樣就安全了,不會再有人掉下去。”
“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說的是江彩玲并非失足掉下去,而是被你師父推下去這件事。”
張體存指了指天上,“有些話我是不會說的。”
我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天空,天上的太陽已西沉,“你如果這樣,我更不敢信任你。”我說。
“我聽說你在寫東西,這不更有意思嗎?”張體存站起身來,“我得回去了。”他把石桌上的兩個手機揣進口袋。
“你怎么有兩部手機?”
“我每天都在橋頭公園晃悠,如果你明天再過來,興許我們還能碰上。”他掏出兩只手機看了看,又放回口袋。
我再次遭遇深度失眠,實在睡不著,夜里重復想到這個場景,他在暗示我,約著明天還在公園見面,是這意思嗎?那么,他是不是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陳廠長讓我把寫好的材料印出來,分發給各部門、各車間、各班組,這是必要的,可我更在意報送到上級機關,送到經貿委,送到縣政府。幾天后,經貿委分管材料的副主任給我打電話,表示這份材料他很欣賞,我感謝領導,希望得到關照,有什么吩咐一定效勞。這位分管材料的副主任是從水泥廠調過去的,十年前就調去了,他很友好地跟我打哈哈,親切動人的笑聲讓我明白,他聽懂了我的意思。縣政府收到這份材料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轉發,我送其他報告到縣政府時,有意跟調研科長提到了材料,材料當時就在他桌上、在他手邊。
我說:“請科長對拙作多多批評指正。”
調研科長特別忙,他看了一眼那個材料,淡淡地說:“這材料是你寫的吧,我看過,其他都還好,你寫材料看來還是很有基礎的。”他認真地看著我,又說,“就是舍己救人、見義勇為那個情節,好像有點畫蛇添足。”看來他對我最得意的那一段不是很看重,為什么經貿委副主任還要專門打電話表揚我呢?是不是他了解楊泰石的過去?
但是陳本泉向經貿委推薦了王艷麗,只有她在水泥廠這艘大船沉沒前,成功上岸了,被調到經貿委做了公務員。這一切全是陳廠長設計的,因此在最后一兩年,譚偉林能和陳本泉和平共處,這不是交易,卻比任何交易都更管用,他無話可說。水泥廠在省里有辦事處,陳本泉老早就在那里安插親戚親信,包括他兒子,再把辦事處從水泥廠剝離出去,在武漢成立貿易中心,給自己安排好后路。所有這些當然都是后話,如同棋局,而我不過是個寫材料的年輕人,并不在這棋局里,連個棋子都算不上。我的后路是走上網絡寫作之路,但是我習慣于半途而廢,很多寫作只能一股腦兒寫成半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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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