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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850米河線的巡守
      來源:人民日報 | 楊輝素  2023年11月01日08:00

      一河貫穿南北,煙波浩渺幾千里。

      中國大運河,由隋唐大運河、京杭大運河、浙東運河3部分組成。運河流經的地方,曾經商賈云集,帆檣林立,一座座繁華富庶的城鎮應運而生。

      然而,在汛期,運河有時會險情迭生,河水決堤,良田被毀,沿岸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受到損害。

      運河安瀾,百業興旺。守護運河,就是守護家園。

      在河北省邯鄲市館陶縣王橋鎮徐萬倉村,野馬般奔騰的漳河與君子般穩健的衛河匯流,一路蜿蜒北去。從徐萬倉村至山東德州四女寺的這一河段,被稱為“衛運河”,是隋唐大運河的重要一段。

      徐萬倉村,又是衛運河中最危險的工段,徐俊峰是這個工段的河長。20年來,他義務守護著這段850米長的河線。

      850米,連接著不計其數的日日夜夜,更連接著沉甸甸的責任。

      歷史上,徐萬倉村是衛運河重要的漕運碼頭,是隨著運河生長起來的小村莊。百里州縣的糧秣建材皆匯聚于此,為了方便倉儲、貨運,離河最近的徐萬倉村便建起無數倉庫。放眼望去,萬倉矗立,煞是壯觀。倉內物品經查驗后,被裝上船舶,或北上或南下,軍需民用,萬舟駢集,商貿鼎盛。村內徐姓居多,徐萬倉村因此得名。

      徐俊峰,1977年出生在徐萬倉村。小時候,他在衛運河里摸魚捉蝦,衛運河的濤聲伴他入眠。初中畢業后,他入伍參軍,2003年退伍回到家鄉。

      心靈手巧的他很快就學得一手木工手藝,出門在外給房子制作梁、柱子、樓梯、窗戶、門的模板。這項手藝一天能掙六七百元,以這樣的速度掙錢,讓妻子兒女過上好日子不成問題。

      這時候,村黨支部書記徐振江卻找到他。老書記開門見山地說:“俊峰,我想讓你回村里幫幫我。”

      “老書記,我行嗎?”

      “你在部隊上歷練多年,有想法也有干勁,你看咱村這情況,鄉親們都還沒過上好日子,你得多費點心啊。”

      徐俊峰沉默了。他想到鄉親們靠著種植小麥、玉米的收入,生活還不算富裕;想到摯愛的衛運河已經污染嚴重;想到每到汛期時,那讓鄉親們提心吊膽、睡不安穩的大堤……

      他抬起頭,目光與老書記的目光撞在一起。

      “老書記,我答應你,回來干!”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老書記笑了。

      妻子知道后,埋怨他:“放著掙錢的工作你不干,你傻不傻呀!”

      “我是黨員呢。”

      他一句話出口,妻子便沒再言語,她知道,丈夫覺悟高,攔不住他。

      徐俊峰成了徐萬倉村的治保主任,治安、巡邏、民事調解,他干得有聲有色。尤其是對衛運河,更是盡心盡力。

      人們經常看到徐俊峰肩扛鐵鍬或者長竹竿走在河邊的身影。他不是用鐵鍬在這里挖挖、那里填填,把一些剛冒頭的小險情排除掉,就是用長竹竿一頭綁上鉤子、網兜,把漂浮在河里的生活垃圾打撈上岸。

      走完了河邊,他要再走一遍河堤。河堤是用壓實的土堆堆成的,有十幾米高,上面打了水泥,硬化過了,小轎車可以在上面通過。這條堤路也是通往徐萬倉村的必經之路,沿著大堤的后坡走下去,經過一片防護林,就是徐萬倉村了。徐俊峰走河堤路的時候,主要是檢查路面上是否有新的裂縫,有裂縫就說明堤壩下面有險情,要及時上報、排除險情。

      從河邊到大堤之間,是一大片綠色的河灘地。過去,村民家里蓋房墊院,隨意從河灘地上起土。從他回村那天起,不管是誰,河灘地里一鍬土都不許挖。他盯得緊,誰要想往堤壩邊傾倒生活垃圾,或者在衛運河里炸魚、毒魚,更是不可能。

      一年又一年,徐俊峰像守護親人一般守護著衛運河,守護著大堤。河邊哪里有個小缺口,哪天飛來了新的小鳥,河堤上哪里坑洼不平,他都一清二楚。

      2021年,徐俊峰擔任徐萬倉村黨支部書記,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他也同時成了衛運河在徐萬倉段的“村級河長”,一個不拿工資的“運河官”。

      就在這年夏天,因為連降大雨,衛運河水位暴漲,幾次突破警戒線。從進入汛期,徐俊峰就將“家”安到大堤上。他知道,假若洪水決堤,不要說離大堤最近的徐萬倉村會被洪水淹沒,就是整個王橋鎮的39座村莊、4萬多人口,都將失去家園。

      大堤在,家就在。嚴防死守,是他的責任!

      村里的父老鄉親紛紛趕來相助,很快就組成了幾十人的防汛突擊隊,就連放暑假在家的學生們,也加入了巡堤隊伍,其中包括徐俊峰的女兒和兒子。孩子們頂著烈日,挨著雨淋,認真巡檢著,發現有游客靠近河邊,及時勸離。徐俊峰把防汛突擊隊的隊員分為三組,堤上堤下交叉巡檢,一天24小時,每半小時巡檢一次。

      徐俊峰總是選擇去堤下巡檢,因為堤下的問題最多。他穿著橘黃色志愿者馬甲,半條腿陷到爛泥巴里,每拔出一條腿,腳上都像掛著秤砣一般沉重。他的雙眼四處搜尋,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目光的“掃描”。

      850米的長度,40多米的寬度,每天他往往要巡檢好幾趟。看堤身是否有裂縫、孔洞、管涌;看堤下有無鼓泡、漩渦、渾水現象。一旦發現險情,立即做好標記,并拍照上傳給水利部門。

      最難的是夜間巡堤。夜色深沉,河水烏金般滾動著,發出嘩嘩巨響。徐俊峰一手拿竹竿,一手拿手電,又來到堤壩下面。他已經記不清一天中跑了多少次堤下了。水已經沒過了大片的植物,腳下都是爛泥沼澤,布滿草根、藤條,人走得趔趔趄趄。不時還有水蛇出沒,滑溜溜地爬上腳背。他不慌張,一手抓住蛇的七寸,猛地甩出去。有蛇的地方就有洞,蛇洞鼠窩是險情點,發現了就用黏土堵死壓實。

      他給隊友們傳授經驗,巡堤要做到五到,即腳到、手到、眼到、耳到、心到。要用腳試探深淺,有無下陷;要用手探測水下,有無裂縫;要用眼觀察水面,有無漩渦;要用耳傾聽聲音,有無“滋滋”“咕嚕”異常的聲音;要用心判斷,異常屬于哪一種情況,裂縫、管涌、漏洞?要做出準確判斷并及時上報。

      輪流休息的間隙,徐俊峰在做巡堤記錄,督查巡堤值守情況,他一刻也沒閑過。他的胃不好,卻常常要靠吃泡面充饑。他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在大堤上搭起的簡易板房里,身體一躺下,就酣然入夢,蚊蟲叮咬也渾然不覺。他太累了,身體已經達到了極限。

      妻子心疼他:“你就不能在家里歇一天嗎?”

      他說:“這算什么,比起我在抗洪中犧牲的戰友,我做的還差得遠。”

      1998年,他的一位戰友在南方抗洪救災中犧牲了。每當說起這件事,他都喉嚨哽咽:“我們要沿著戰友的足跡繼續前行。”

      夏汛過去,秋汛又來了。一場接著一場秋雨,衛運河的水位依舊處在高位。

      徐俊峰從7月下旬就搬到了大堤上,到10月份,他已經在大堤上駐守70天了。

      10月3日,下著秋季少見的大雨,徐俊峰在巡堤中發現,徐萬倉村南堤外的農田里突然出現很多積水,挖溝排水也排不完。他憑借豐富經驗,判斷是河堤出了問題。他把險情記錄上報,技術專家迅速拿出處置方案——采取臨河黏土截滲、填筑月牙堤等搶護措施,避免了險情進一步擴大。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10月4日,徐俊峰又在堤壩背坡處發現大片管涌區域。用通俗的話講,管涌是大堤內部各種蟲蟻鼠洞的孔隙連通了,導致在大堤上出現像小針眼般的孔洞,往外滋水。隨著水位差壓力的增大,管涌區域滲水不斷增多。如果不及時處理,管涌將會掏空地基,導致潰堤。

      專家的意見,要立即鋪設防滲布堵住管涌。

      夜色漆黑,大雨如注。徐俊峰深知,多等一秒,危險就多增加一分!他帶領20多名防汛突擊隊員,連夜投入管涌區的“大會戰”。

      他們穿著雨衣,在晦暗不明的路燈燈光映照下,沿著松軟泥濘的斜坡下到管涌區。管涌區的地面上布滿碎石、樹枝、荊棘等尖利雜物,首先就要把它們清理干凈。而且,由于積水嚴重,只能徒手清除。

      地面終于露了出來,管涌的孔洞暴露無遺,徐俊峰指揮大家快速鋪設防滲布,接著,就用沙袋壓在防滲布上。管涌攜帶的泥沙被沙袋壓住后,泥沙會越聚越多,最后自己把孔洞堵死。

      他們從大堤上往管涌處運送沙袋。幾十斤的沙袋,徐俊峰扛起就走。大斜坡遇雨濕滑,成了泥漿路,他接連摔了幾個跟頭,滑倒了,再爬起來。別人運兩袋,他已經運了三袋。記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汗水、雨水、泥水,讓他變成一個沉重的泥人。其他隊友,情況也和他差不多。

      到了后半夜,雨總算小了一些,冷風卻刮了起來。風吹在濕透了的衣服上,徹骨寒冷。徐俊峰打了一個寒顫,鼓勵隊友們:“我們動作再快一點兒,快一點兒就不冷了。”大家早已筋疲力盡,哪里還能再快一點兒?徐俊峰就自己跑起來,邊跑邊給大家加油鼓勁。漸漸地,一個人跑起來了,兩個人跑起來了……每個人都像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們與寒冷抗衡著,與疲憊抗衡著,心中的信念愈加堅定了!

      一夜奮戰,管涌區被成功封堵,而徐俊峰和隊友們都累得癱倒在地。

      這是一次對身體的巨大考驗,更是一次對精神和意志的巨大考驗。

      直到這時,徐俊峰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指甲蓋被蹭掉了,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傷口都被泥糊住了,又黑又硬,腫脹成一截黑黑的“木棍”。

      妻子看到后,心疼得流下了眼淚,他卻說:“這下好了,左手和右手都有記號了。”原來,他的左手食指在部隊上搞維修的時候,被電刨子刨去一截。

      大堤上一面面鮮紅的黨旗在迎風飄揚。他們終于戰勝了這場夏秋連汛。

      一年又一年,徐俊峰守護著衛運河,守護著大堤。

      2023年汛期來臨之際,他早早就做好了防汛方案,儲備了鐵鍬、繩索、救生圈、抽水機、沙袋、防滲布等物品。他還帶人清除了堤下河灘里的高稈植物,防止出現小流量、高水位的情況。

      當暴雨傾盆、一些地方在告急的時候,徐萬倉段卻因為準備充分,防守得力,平穩度過了汛期。村里人都說:“有老徐在,我們就能睡安穩覺了。”不管比他大的小的,大家都習慣叫他一聲“老徐”,這是鄉親們對最信任的人的親切稱呼。而家長們和學校老師們也都把心放在肚子里,“有老徐看著呢,不用擔心孩子們下河游泳。”

      徐俊峰守堤20年,徐萬倉段沒有發生過一次決堤事故,沒有發生過一例溺水事件。

      其實,不僅僅是防汛,還要防止運河缺水。歷史上,衛運河曾多次斷流。貫通補水,是水利專家們一直在努力的一項工作。

      徐俊峰在護河巡堤外又有了一個新的任務,檢測衛運河的水流量。每天,當他走在衛運河邊,都要打開智慧巡河系統,把位置定住,填寫相關內容,給衛運河拍攝照片,再將照片上傳。水利部門的工程師收到他上傳的巡河圖片,用數據分析出衛運河水勢是否平穩,水量是否豐沛。如果缺水,就會統籌調度南水北調東線的引江水,潘莊引黃的引黃水,還有當地岳城水庫的蓄水等幾大水源,來共同保證衛運河的水量。

      這一汪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水啊,凝聚著多少人的辛勤和汗水!

      徐俊峰也時常思索著,如何讓衛運河成為徐萬倉村鄉親們的幸福河。他努力鉆研農業技術,發現沿河土壤富含有機質,疏松肥沃,最適合種植大蒜。他請來技術員,手把手地教鄉親們種植大蒜。

      為了解決鄉親們的后顧之憂,他又建起大蒜倉儲、物流園區,農民種好的蒜薹、大蒜被運送到各地,鄉親們的收入大幅提高。

      徐俊峰站在衛運河的大堤上,清風徐來,他感受著河暢、水清、岸綠、景美,感受著衛運河為鄉親們帶來的巨大變化,他看到了人與河流的共生、共融、共興……

      河邊,鳥兒在翻飛,身姿優美的白鷺,漂亮的綠頭鴨,還有紅嘴鷗、灰喜鵲、金翅雀……太多太多的鳥兒,是隨著生態環境的持續改善而飛來的,它們撲棱著翅膀在河面上劃出美麗的弧線。徐俊峰喜歡它們漂亮的羽毛和動聽的叫聲。鳥兒們是運河的精靈啊!

      850米,大運河里一段說短也不短的距離,徐俊峰在此中守護著,他巡堤的腳步,走得越來越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