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里的村莊⑥丨賈家莊,故事蓬勃生長
【文學原鄉】
在去甄家莊的路上,我腦子里不斷地胡猜亂想:離開這村里已經有四年了,這些年來村里有沒有什么新的變化?那些熟人們是否還認識我?飼養員趙大叔如今還健在嗎?……
秋收又近尾聲,田野里一片深秋的景色。我也顧不得欣賞沿途的風景,只是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趕路,恨不得一下子能飛到甄家莊。
過了紅豆莊,只見前邊出現了一條新修的大水渠,遠遠看見渠堰旁有三四個人,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什么。
——摘自馬烽小說《三年早知道》
將落地了。飛機緩緩降了高度,青黃交錯的大地逼近眼前。這是山西,最早的“中國”。
“人說山西好風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依這首膾炙人口的《人說山西好風光》來辨認山川,卻發現不對——詞作者喬羽南下,我們是北上,左右手該交換。
左手的呂梁山。一排排山體、一道道梁,如一條大龍的脊骨,隆起在黃土高原上。呂梁山,逶迤八百里,一山斷秦晉。汾河與黃河映帶山之兩翼,它們由北奔流而來,再滔滔南去。
英雄的呂梁山。革命戰爭時期,它是紅軍東征主戰場、晉綏邊區首府和中共中央后方委員會機關所在地。抗日戰爭時期,整個山西幾近與日軍肉搏。因地跨晉西南、晉西北,連接陜北、山西,呂梁成為連接各敵后抗日根據地的重要樞紐、通往延安的“鋼鐵走廊”。
血與火的土地,催生傳奇。抗戰中后期,興起了以舊通俗小說創作“新英雄傳奇”的潮流,《晉綏大眾報》20歲出頭的年輕編輯馬烽、西戎將一批戰士事跡寫成章回體小說在報紙上連載。于是,《呂梁英雄傳》誕生,起頭是這山:“呂梁山的一條支脈,向東伸展……”
我們為馬烽而來。馬烽(1922—2004),呂梁孝義市人,16歲參加八路軍,1940年先后在延安魯藝部隊藝術干部培訓班和部隊藝術學校學習,開始了文學創作。寫書,是要“盡一個革命戰士所應盡的天職”。新中國成立后,他在呂梁山下選定了一片村莊,這成為他以筆為犁精耕細作的寫作“根據地”。住下來后,《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個上級》……名篇不斷。他從革命文學寫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學,從“小馬”寫成“老馬”,跨越中國文學現代史與當代史,寫成“山藥蛋派”的代表作家。
落地。呂梁橫亙天邊,巍峨亦溫厚。
我們奔向這山,這村莊。呂梁東麓,汾河西岸,汾陽賈家莊。
1 幸福不會從天降
7月底,幾場陣雨后,空氣清爽。格局疏朗、建筑簇新的賈家莊,嵌在高粱地里。好高粱,織成密密的青紗帳。好黃土,那么深厚、肥沃、平坦。這地方真不錯!
賈家莊村騰飛門。
賈家莊人不多言,把我們往賈家莊展覽館帶,見見當年的“恓惶”——這是山西方言,意為窮困潦倒。新中國成立前,因地勢低洼,賈家莊是“爛塌灘、漚麻坑”,全村的鹽堿灘占總耕地面積的70%。
鹽堿灘什么樣?雨天見澇,晴天結殼,一片白茫茫,不長糧食長稀草。荒年時,一些村民只能逃荒乞討、撿垃圾、賣兒鬻女求生存。
當歷史循環被打破,賈家莊擁有了新的力量。1953年,26歲的賈家莊村團支部書記武士雄在村里的座談會上,第一次見到馬烽。這位見過世面的作家告訴他們,治堿要先治水。“水排走了,地才能晾出來。”“治堿不是一家人能干的事,要組織起來。”于是,青壯年們被編為互助組,采用開渠截流、溝洫臺田、起高墊低、淺澆洗堿、鋪沙壓堿、堿土搬家、增施肥料等方法治堿……地捉住苗了,“人就鬧不死了”。
風景秀美的山西省汾陽市賈家莊村。
“我在北京呆了將近七年,深深感到住在北京城里寫山西農村生活,不是個辦法。”拋下這句話,1956年春,馬烽從北京回到山西,掛職汾陽縣委副書記,第三次來到賈家莊村。當時,改水治堿初見成效,讓馬烽耳目一新。1958年,馬烽在賈家莊村完成了《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劇本初稿;1959年,電影上映。時隔四年,《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又拍攝了續集。這次,馬烽邀請喬羽來采風,喬羽欣然寫下那首被人戲稱為“山西省歌”的《人說山西好風光》。
電影講的是在世代缺水的村莊里,年輕人主持鑿山造渠引水的故事——賈家莊村改水治堿故事的變體。觀眾立刻被一種創造無限可能的青春活力鼓舞了——初生的共和國的希望被隱性地訴諸青年的行動力和滿腔熱情之中,激情與壯麗的未來向著古老的土地開放。
提及馬烽,96歲的武士雄嗓子很亮:“哎呀,那可是個好人……他成天跟著我們,喜歡講笑話,可逗了,我哪知道他是在搞創作?后來他女兒告訴我,我是(電影主角)高占武的原型。”武士雄88歲的妻子張鳳英記得,馬烽愛拿個大口煙嘴子,“動員”大家過來“抽一口”:“他不像個書記,他最普通。”當時,國家在宣傳新《婚姻法》,號召自由戀愛,廢除包辦婚姻。馬烽就多了個保媒拉纖的愛好。武士雄和張鳳英,也是由馬烽介紹撮合的。
7月27日,電影《我們村里的年輕人》高占武原型人物——武士雄老人接受湖南日報記者采訪。
改水治堿改良了土壤,也將土地改造成了適合機械耕作和具備水利灌溉設施的平平整整大農田。1965年,賈家莊村糧食畝產達408公斤,一躍成為北方第一個糧食產量“跨過長江”的村莊。改水治堿持續了23年,村民由此嘆服集體的力量,這成為賈家莊堅定不移走集體化的源動力。
我們見到了邢利民。1976年,年輕的邢利民被正式推選為賈家莊村黨支部書記。他回憶,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推廣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極大的考驗。當時汾陽全縣318個村幾乎都“土地下戶”,邢利民主持召開村民大會征求意見,不愿分田的村民占大多數。國家的政策該如何落實?站在這沾滿祖輩血淚、浸滿父輩汗水的田野上,他不安:“如把這大田再分成一塊塊,怎搞機械化?”
就是那個夏天,邢利民登門拜訪馬烽。馬烽看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村很快大變樣,一部分人富了起來;但不少缺乏勞力或致富無門的農民,解決口糧后仍貧困。群眾反映,過去干部下來訪貧問苦,而今只找冒尖富戶。這引起馬烽深思,他認為,中央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對打破“大鍋飯”體制確有必要,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終極目標是實現共同富裕。
兩人深入探討國家政策精神,最終決定“不能搞一刀切,也不能只切一刀”。頂著外界質疑,邢利民領銜推行統分結合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創造性地實行“三田到戶,一集中,五統一”的統分結合法,形成土地公有、分戶承包、責權明確、聯合服務的雙層經營模式,對一家一戶難辦的排灌、收割等作業項目,仍實行統一耕作,充分發揮集體優越性和個體積極性。
“馬烽有見識、有文化、有思想,給賈家莊村指明發展道路。他的話大家都信。”邢利民說,共同富裕一直是賈家莊人的信仰。
“不當百萬富翁,要建億萬富村。”1986年,邢利民帶頭捐贈個人企業給集體,在他的號召下,賈家莊村一口氣創辦建材、機械加工等多種企業,實現了由農業經濟為主向工業經濟為主的轉變。
2007年,邢利民之子、已是成功商人的邢萬里帶著新的經營理念回村,接受賈家莊村黨委、村委的聘請任命,發展剛剛興起的鄉村旅游產業和光伏發電等項目。2017年,邢萬里接任新一屆村黨委書記。如今,四星級酒店、汾州民俗文化園建成,水泥廠成為工業文化創意園……多種產業齊頭并進,截至去年底,全村經營性集體固定資產達12.2億元。
富了,集體為村民建居民住宅樓,拓寬道路,天然氣入戶,統一供暖;擴建中心小學、幼兒園;修建圖書苑、衛生院、老年人日間照料中心……
“幸福不會從天降”,《我們村里的年輕人》里,女主角孔淑貞唱著這首歌走來。村口,先輩們手握镢頭戰天斗地的創業雕塑附近,這句話,也在。
2 長滿故事的土地
汾陽出汾酒。“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今人至,不必“借問”,杏花村外賈家莊,處處見酒鋪。
馬烽住哪兒?得“借問”。上了年紀的村民們不假思索地抬手,凌空一指——“老馬家?那兒!”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馬烽在賈家莊的一座二進院落斷斷續續住了40來年。
馬烽紀念館內的馬烽塑像。
馬烽家現為馬烽紀念館。進門,迎面是老年馬烽的塑像。跨進房,窗臺下一張青黑大炕。炕上有小桌,擺放著他的書本和眼鏡。墻上的一張張照片上,他和“山藥蛋派”的文學戰友們,走在一座座村莊里。
馬烽常去下地干活,也去村民家吃飯,一進門就上炕,聊天,活絡得很。村民任彥雄吃過馬烽家的飯。是什么?我們問。他答,面條嘛。蟬聲嚷起來了。任彥雄說,這個時節,馬烽不在炕上寫作,是去閣樓呢。
馬烽紀念館陳列的馬烽手稿。
鄉村的生活日常里,能長出故事。《三年早知道》《飼養員趙大叔》等一系列短篇小說,反映隨著時代潮流變化的鄉村生活,更注重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傳統、習俗、民間形式的運用,開掘出生活語言內的藝術表現力。邢利民說,馬烽的小說里都是汾陽話,他們讀著親切。
7月27日,賈家莊村村民任彥雄講述當年馬烽在村里的往事。
“嗨,我早就知道啦!”在村里,提起《三年早知道》,人們都要調侃著說出這句話。《三年早知道》是以村民宋玉良為原型寫出的一部短篇小說。宋玉良人品好,就是愛吹牛、好逞能。別人說句什么,他常說:“我早三年就知道了!”“知道就這么回事!”馬烽抓住了這個特征。村民們一看,直笑。宋玉良有點兒生悶氣,后來自得:“我提供的素材呢!”
宋玉良、宋玉柱、孫汝槐……村里的一代人走出了時間,但他們的影子在書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何吉賢曾概括,馬烽的小說以“愛撫的幽默與寬厚的諷嘲”,塑造出一系列形象鮮明、令人印象深刻的農民形象。
穿過人聲鼎沸、匯聚小吃和手工藝品商店的賈街,望見6座仿建的老式洋房掩映在蔥蘢花木里。這是賈家莊的“村中村”——作家村。洋房被喚作煥章別墅、徽音水坊、正清金屋……以紀念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汾陽生活工作過的馮玉祥、林徽因、梁思成、費正清等多位歷史文化名人。徽音水坊門口,放大了一幅梁思成在汾陽拍攝的老照片。年輕的林徽因仰首細觀,右手輕撫著露天盤坐、低垂眷顧的明代鐵佛,兩廂凝視,仿佛交流。
風景如畫的賈家莊作家村。
這陣子,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報告文學作家王宏甲住在作家村采風。2016年在中央電視臺大型紀錄片《長征》中擔任電視總撰稿,2019年出版《中國天眼:南仁東傳》……王宏甲很忙碌。但近5年來,他每年都要來賈家莊,短則一周,長則二十來天。“賈家莊的水是從十公里以外引來的。你們進村時瞧見那水塔了嗎……”他在當下日常中,發掘著賈家莊發展道路的樣本意義。2021年《人民政協報》整版發表了他的調研稿《賈家莊鄉村振興啟示錄》。他說,正醞釀著以賈家莊為主角寫一部長篇紀實文學。
3 再次從鄉村出發
賈家莊夜色溫柔。道旁的柳樹把枝丫舉得很高,柳條如瀑,半輪月掛在枝葉間,朗朗地亮著。
中國第六代導演領軍人物賈樟柯在專著中寫北京:“這座過于喧鬧的城市,無法迎接幽冷的月光。”他想念故鄉山西,“那里城池千年,一定明月高掛。”
汾陽是賈樟柯的出生地。好幾年前開始,賈樟柯常會到賈家莊住上一陣,白天吃飯、聊天、打牌,晚上創作。2016年,他在賈街上開了一家餐廳,以他的一部電影為名——“山河故人”。
我們遇上回鄉的賈樟柯。他告訴我們,他的父親第一次圍觀拍的電影,叫《我們村里的年輕人》。而他的第一次,則是馬烽編劇的電影《淚痕》。賈樟柯的不少電影,也在汾陽、在賈家莊取景。“文化是很奇特的一種緣分,不知道以何種形式在影響著人。”他說,“大概是在六七年前,邢萬里說希望我能回來做一些事兒。要延續這個文脈,我能做的就是把電影引入。”
賈家莊“種子影院”。
在賈樟柯策劃下,賈家莊利用舊的車間廠房建起了賈樟柯藝術中心、種子影院、新浪潮書店、山西電影學院汾陽教學實訓基地。村內掛著多幅第七屆“86358賈家莊短片周”的海報,它已逐漸成長為國內電影短片展(周)的重要平臺之一。
2019年5月,賈家莊成功舉辦首屆呂梁文學季。莫言、蘇童、余華等60多位文學大家齊聚賈家莊,出席頒發“呂梁文學獎”和“馬烽文學獎”,討論“從鄉村出發的寫作”。這個討論主題,非常“賈樟柯”——在他的電影里,離去和歸來是永恒潛在的主題。
賈樟柯闡釋:“村莊和文學有著天然的銜接。馬烽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背景都在這個地方。我們要尋找文學的根脈,所以決定在這兒舉辦文學季。鄉村也是中國最廣闊的生活場景,但是它在當代文化里面出席太少。我們希望重新喚起人們對于我們最廣闊的生活場景以及在這個空間里存在的生活情況、問題的凝視和回望。”
賈家莊村汾州民俗文化園。
文學季后,賈樟柯制作了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馬烽的女兒段慧芳與作家賈平凹、余華、梁鴻一起,回顧時代變遷中的個人與家庭,講述文學與人生道路。這暗含著中國鄉村的巨變史和中國人的心靈史。賈樟柯透露,文學季因為疫情停了三年,現在正在籌備下一季。
“來賈家莊,是共同的回鄉。”在文學季的討論中,作家蘇童說,“這次回鄉我們是來創造生靈的。”
如何“創造生靈”?如何變革、開辟新的鄉村未來?這是“鄉土中國”拋向每一代作家的問題。60多年前的賈家莊里,馬烽把行動主體賦予了“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中國第一代有文化的農民。
60多年后,這個問題面臨更復雜的變量——巨大的城市化浪潮。
但有人相信,賈家莊的村史本身就指涉了一種未來。環顧這座村莊,詩人歐陽江河說:“賈家莊是一個地道的鄉村,但又是一個帶有城市花園性質的風景很好的鄉村……我覺得中國的農村如果按照這個方向發展,它不光是對中國自己的一個啟示,也是對全人類的農耕文明怎么和城市文明互相轉換、互相結合的一個啟示。”
【記者手記】
走近“作家中的實干家”
廖慧文
初聽馬烽的名字,是在文學史里。“山藥蛋派”,冒著泥土氣息的名稱下,他被放在那里。再聽到,是在電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他的故事第一個出場。
馬烽的面貌還是模糊的。直到我在他家的屋檐下蹲了蹲、坐了坐,才感到靠近了他一點兒。
作為“人民作家”,馬烽的生活底子是扎實的,他的作品被譽為“中國鄉村40年發展的晴雨表”。而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僅是中國鄉村的寫作者、觀察者,還是鄉村改造與發展的參與者。從“改水治堿”奮戰到“包產到戶”浪潮下的道路抉擇,他幫助了一個村莊在歷史變革中完成轉身。我愿稱他為“作家中的實干家”。
7月26日,游客在賈家莊展覽館參觀。
優秀的作家是社會的智者。因此,現任村黨委書記邢萬里說:“希望作家、藝術家介入鄉村,給我們啟發。”這是經驗之談。
一片土地被文藝成功詮釋后,也被賦予更豐厚的意蘊。采訪中,武士雄說:“有個五六十歲的丹東人來找我,一來就問馬烽的事。”新浪潮書店里,我偶遇了云南青年李永生,他到太原出差,特地趕來賈家莊逛逛。
我望向莫言題字的“種子影院”。“文化是很奇特的一種緣分……”我又想起了賈樟柯的話。馬烽拍電影,給一個圍觀的汾陽孩子埋下了電影的種子。這個叫賈樟柯的孩子以回望故鄉的姿態走向了世界,又帶著他的世界回到故鄉。
賈樟柯對我們說:“既然我們那樣被影響過,那么,我們可能也會影響到一些人。”
他身邊,站著一個汾陽小伙,主管著“86358賈家莊短片周”。
我問,你是不是賈家莊人。
他笑,我是賈家莊的榮譽村民。
(照片均為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李健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