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讓我們永遠地互相紀念
編者按:數年前,散文家吳佳駿意外地讀到張中行先生的評論《詩人南星》,從此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走進了他的閱讀與寫作。幾年間,吳佳駿遍尋南星作品,對這位頗負盛名卻為現代文學史所遺落的詩人、散文家、翻譯家細致發掘。最終,這本《寂寞的靈魂》終于問世,完整收錄《蠹魚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號》《石像辭》《離失集》《月圓集》《山靈集》《三月·四月·五月》等南星先生全部原創詩文結集,囊括了作者各個時期作品中的經典篇目,一并增補了南星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創作的部分集外散文和評論。這位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在今天我們久別重逢。經作者授權,我們特發布《寂寞的靈魂》一書后記,吳佳駿文章《尋找南星》,以饗讀者。
《寂寞的靈魂:南星作品全集》,南星 著,吳佳駿 編,花城出版社2023年7月
尋找南星
〇吳佳駿
數年前,一個微雨沾衣的薄暮,不知何故,我的心中老感覺被一團愁思淤塞著。為遣懷,索性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胡亂地翻看起來。書名《紅樓舊影》,作者張中行。誰曾想,書剛打開,我的目光就被其中一篇文章給吸引住了,此文標題叫《詩人南星》。那時,我并不知曉南星是誰,但依據張中行先生的生動描述,使我頓時喜歡上他筆下這位充滿了“書呆子氣”和“孩子氣”的人。
張中行先生在文中講到一件趣事,說南星有次搬了新居,屋內缺少用具,問他怎么辦。于是,張中行先生只好陪他去宣武門內的舊木器鋪置辦家具,結果南星毫無主見,全憑張中行先生建議該買哪些必備用品,南星只在旁側點頭說:“是是是,對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見,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張床,轉到另一家又看了一張床,問過價錢之后,南星忽然問店主:“你這張床比那一家好得多,要價反而少,這是為什么?”問得店主一愣,十分詫異。那個時候,舊貨都是不言二價的,這樣一問,買賣自然難以成交。離開之后,張中行毫不客氣地告訴南星,不該當著老板的面贊美它的床物美價廉。南星一聽,才自怨自艾地說:“我就是糊涂,以后決不再說話。”讀到這段文字,我不禁莞爾,覺得這個老頭子真是太可愛了。
隨后,張中行先生以發自肺腑之言,夸贊南星不僅詩和散文寫得好,翻譯也厲害,說他的文筆詞句清麗,情致纏綿,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幾道;譯筆卻婉約流利,如其翻譯的《吉辛隨筆》《呼嘯山莊》,他都愛讀。而且,張中行先生還借張華對陸機的評價來評價南星,說他要么是患才多,要么是患詩情太多,以致于世情太少,在文學上應該建樹的竟沒有建樹,至少是沒有建樹到應該有的高度。張中行先生說:“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夠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慣于從表面看他,沖動,孩氣,近于不達時務。其實,南星之為南星,也許正在于此。我個人生于世俗,不脫世俗,雖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詩情琴韻之價值,但是等于坐井中而夢想天上,實在是望道而未之見。南星則不然,而是生于世俗,不粘著于世俗,不只用筆寫詩,而且用生活寫詩,換句話說,是經常生活在詩境中。”
讀罷此文,我掩卷沉思良久,心中的愁云似乎也淡了些。
當天夜里,我便上網搜索南星的作品,想一睹風采。可惜網上幾乎沒有,只零星找到他的幾首詩作和幾篇散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來客》,寫黑夜里的小蟲子對一個寂寞靈魂的造訪。短短千余字短文,無論語感和才情,還是格調和意境,都堪稱上乘。
那晚之后,我一直惦念著南星這個名字,也被他那幾篇短文佳構所折服。我思忖著,如何才能找到更多的南星作品來拜讀,但他的作品委實太難找了。我曾問過幾位供職高校的中文系教授,熟不熟悉南星這位作家,他們都說不甚了解。只有其中一位,說南星好像是淪陷區作家,至于他的作品,卻從未讀過。我只好四處搜索資料,方才知道南星是張中行先生在北大求學時的同窗,還跟辛笛、金克木等先生交往過密。按圖索驥,我進一步知道南星生于1910年,卒于1996年。原名杜文成,曾用筆名林棲,河北懷柔人,曾先后任教于北京孔德學校、貴州大學,1950年執教于國際關系學院英語系。著有散文集《蠹魚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號》;詩集《石像辭》《離失集》《三月·四月·五月》《春怨集》;譯著有《一知半解》(溫源寧著)《清流傳》(辜鴻銘著)《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狄更斯著,合譯)。
搞清楚南星的基本情況后,我多少生出幾分喜悅,以為按照其簡介中羅列的書目,便可逐一查尋。誰料,南星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在他逝世后幾無再版。而他已出的原版書籍,若不是已被圖書館收藏,也已被打入資料室的暗閣了。我的心不免惆悵起來,從此尋找南星書籍的信心也隨之減弱,但仍會時不時地將在網上搜索到的那幾篇南星寫的散文調出來品讀,享受一種難得的閱讀之美。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就在我都淡忘了還要繼續去尋找南星書籍這件事的時候,一次我在電話里跟林賢治老師聊文學,他無意中提到一本書,說那本書寫得好,書名叫《甘雨胡同六號》,建議我也去找來讀讀。我心里一驚,問他是不是南星寫的那本《甘雨胡同六號》,林老師說沒錯。掛斷電話,我立刻去網上搜索,結果發現海豚出版社在2010年8月再版了此書,由陳子善先生編選。我賡即下單,網購了一本。展讀之下,竟是那樣的愛不釋手。這冊只有一百余頁的小書,我不知讀過多少遍,越讀越明白什么才是好散文。于是乎,我尋找南星書籍的激情再度爆發。
我首先聯系上陳子善先生,希望能從他那里獲得關于南星的更多信息,但陳子善先生告訴我,他當時也只是受邀參與了海豚出版社策劃的“海豚書館”這個項目,編選了南星這本散文小集,還增補了南星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創作的一些集外散文和評論。至于南星其他著作,他手里也沒有。后來我查資料,發現藏書家姜德明先生也寫過三篇關于南星及其著作的文章。我又趕緊聯系上姜德明先生,他告訴我,說自己確曾有過南星的幾本著作,但因家中藏書太多,恐一時難以找到。而且,他的許多藏書,都移交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了。
那段時日,我都沉浸在尋找南星書籍的狀態中。我按姜德明先生提供的線索,委托當時還在中國現代文學館供職的青年學者宋嵩,請他代勞檢索一下館藏,看是否有南星的著作。在他的幫助下,竟檢索到一本《蠹魚集》,署名林棲。一周之后,他便將此書的掃描件傳給了我。或許是機緣所致,這之后不久,我又在一家舊書店見到了南星的散文集《松堂集》。書已殘破不堪,店主標售價卻要上萬元,令人乍舌。后經我與書店老板反復磋商,仍付出不菲的價錢,對方才同意用手機將全書內容拍照予我。
許多事情都是這樣,不順則諸事不順,一順則諸事皆順。又一日,我竟然從另一位書店老板手中購得南星的詩集《石像辭》和《離失集》影印本,以及另一本詩集《三月·四月·五月》的原發刊物掃描件,包括作者未收入任何集子的數篇散文和數首詩作,這讓我喜出望外。至此,除南星的集句詩集《春怨集》和翻譯作品外,他的原創詩作和散文,我都收集齊全了。
翻閱、檢視之下,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干脆將我收集到的南星著作,加上再版的《甘雨胡同六號》一起,合編成一本書,專供自己閱讀和珍藏。我是一個雷厲風行之人。大概有半年時間,我停止了自己的創作,每天入夜之后,都安靜而專注地坐在書桌前,將南星的著作逐字逐句地錄入電腦,進行編校。待編校完畢,又特請我一個開印刷廠的朋友裝訂了數冊。拿到書的當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比自己出版了書籍還要感到欣慰。
第二天,我給林賢治老師打電話,告知此事,還快遞了一本書給他。林老師收到南星的書并翻閱后,也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像南星這樣優秀的散文作家,卻鮮有人提及,真是被埋沒了。”我們在電話中交流了許久,聊到最后,林老師說:“不如將你編訂的這本南星詩文集想辦法公開出版了吧。”我說:“倘若能公開出版,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我知道林老師從不信口開河,他的口中沒有戲言。俄頃,林老師說:“那不妨先在花城出版社申報選題試試。”
事情商定之后,我將南星的詩文集重新進行了編訂,增加了一個附錄部分,收入數篇他人寫南星的文章,以增進讀者對南星其人其文的了解。同時,我還特意將張中行先生寫的那篇《詩人南星》當作序言,以使讀者能夠從中體察到一個“隱士文人”的內心情愫和人格魅力。
林賢治老師是個文學眼光獨到的人,做事嚴謹務實,且心懷公心。他收到我編訂的書稿后,隨即囑托同事鄒蔚昀女士擔任該書責編,負責選題申報及相關事宜。沒過多久,選題即獲通過。我得知消息后,很替南星先生感到高興,也期待著他的這本詩文集能夠早日問世。
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近年來,出版社對作家作品的版權要求甚嚴,社里希望我能聯系到南星的后人授權,否則,該書將很難出版。我一下子懵了,人海茫茫,該到何處去尋找南星的后人呢?但事情做到這一步,我不想就此放棄,只能迎難而上,利用各種渠道打聽南星后人的下落。我最先想到的,仍是找陳子善先生,問他是如何處理《甘雨胡同六號》一書的版權問題。可陳老師告之我,當時是出版社統一代理的版權,具體情況他不得而知。我又按照《甘雨胡同六號》版權頁上標注的信息,向出版社去電聯系該書責編,可出版社告訴我該書責編早已離職,且該書出版將近十年,他們也不清楚當年的操作情況。繼而,我又聯系到中國作協創聯部,看他們可否提供有效信息,但對南星那個時期的作家資料,他們表示無力查尋。我左思右想,腦海里突然跳出另一個人來——已故詩人辛笛的女兒王圣思。因我在查尋南星資料時,曾讀到一篇文章《情系甘雨胡同六號》(此文原載《收獲》2009年2期),作者在文中回顧了南星當年與辛迪的交往,以及書信往來。“甘雨胡同”即是辛笛和南星過去居住的地方,南星以此作為書名,想必也是對那段生活和友情的紀念。想到這,我當即跟《收獲》雜志副主編王彪先生聯系,請他提供王圣思女士的電話。可王彪先生告知我,當年責編王圣思文章的編輯已退休,他替我問過這個責編,也沒有保留王圣思的電話。但可喜的是,這位責編提供了《收獲》雜志老主編靳以的女兒章潔思的電話,說王圣思跟章潔思的關系密切,讓我去找她。通過章潔思女士,我終于聯系上了王圣思,可她說雖然南星跟她父親私交甚篤,但她本人并不知道南星后人的去處。不過,王圣思女士對我編訂南星的書籍非常支持,還提供給我一些辛笛和南星之間頗有文獻價值的資料,這也算是意外的收獲吧。
一晃兩年過去。在此期間,我雖從未動搖尋找南星后人的決心,但也曾幾度灰心,覺得要找到這個毫無線索的授權人,猶如大海撈針。好在林賢治老師多次給我打氣,讓我堅持找尋,切莫泄氣,再多想想辦法。2020年春,我得知專門從事現當代詩歌研究的學者,現供職于四川大學的劉福春先生,曾跟南星生前有過書信往來,便輾轉找到他問詢南星后人的情況,可劉福春先生也說對南星的后人毫不知情。后來,記不清是誰告訴我,讓我聯系下“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說他們可以代理版權。待我跟他們聯系上后,他們表示的確可以代理版權之事,并傳給我一份表格,讓按要求填好后傳給他們。我將表格轉給責編鄒蔚昀女士,由她填表后回返。但遺憾的是,由于他們代收的作者稿費標準和代理費用偏高,出版社無力承擔,此事只好作罷。
歷經種種艱難曲折后,我揣測南星的詩文集怕是再難出版了。在這個世界上,好作家和好文章都終歸是寂寞的。好在南星生前本就是一個不喜熱鬧的作家,晚年更是隱居鄉野,遠離文壇,以致于有編輯找他約稿,他一律婉拒說:“我已經久不問文事了。”我想,跟南星同時代的許多作家,才華未必如他,卻早已是著作等身,書籍一版再版,標榜者盈門,被后人追星般熱捧,唯獨南星的書籍卻寂寂無名,連知道的人都很少,真是生亦寂寞,死亦寂寞。這對一個優秀的作家來說,是不公平的。
2021年新春剛過,一天子夜,我又獨坐書房,捧起自印的南星書籍來賞讀,心中頗多不安。我是多么期望他的這本詩文集能夠面世,以此來紀念一個被文學史家所遺漏,和被勢利的文壇所遺忘的優秀作家。翌日上午,我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再次致電海豚出版社總編室,懇請他們將《甘雨胡同六號》一書的再版合同找出來,看看上面的授權人是誰。接聽我電話的是一位名叫朱敬利的女士,我很慶幸遇到她。她聽我說明意圖,再加上我的誠心,答應去跟社長匯報此事,讓我等待消息。一個禮拜之后,我復又致電朱敬利女士,不料她竟征得社長同意,找出了那份合同。合同上的授權人名叫杜若京,我心中一亮,預感此人定是南星的后人無疑,因為南星的原名叫杜文成。按照朱敬利女士提供給我的座機號,我迫不及待地撥打電話,渴望順利聯系上杜若京。可此電話一直打不進去,任何時候撥打都是一片盲音。我的心情再次變得低沉。由于這份合同簽署多年,誰也不清楚杜若京現今的情況,是換了新電話號碼,還是別有原因?好在朱敬利女士心善,還告訴了我合同上留的杜若京住址,我反復琢磨,決定委托在作家出版社供職的青年作家朋友周李立,冒昧請她按照住址驅車上門拜訪。此行為雖然唐突,但實屬無奈之舉。要是這樣仍找不到杜若京,那此事我就徹底無望了。
幸運的是,李立前去敲門,開門的正是杜若京先生本人,他是南星的第五個孩子。李立倍感欣喜,當即撥通我的電話,讓我在手機里跟杜若京先生通了話。我沒想到杜老先生是個古道熱腸之人,他為我替南星所做的一切,深表謝忱。幾天之后,杜若京先生便寄來了出版南星著作的授權書,還附帶捎來幾十張南星不同時期的生活照片,以及他從南星日記本上謄抄的幾十首未曾公開發表的舊體詩。
我收到授權書當日,便將此喜訊告知了林賢治老師,他甚是感動。林老師說:“你編了一本好書,也做了一件好事,這是在拯救一個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可我知道,當初若不是他主動提出公開出版此書,也不會有我的最終堅持。我原以為,只要拿到授權書,就可以順利出書了。可世事多變,因此前通過的選題逾期太久,按規定,需重新申報選題。或許是南星已離世,幾乎被世人所忘,在選題會上,有人憂心出版一個如此冷寂的作家著作,是否會有讀者,因而提出異議。在出版業普遍不景氣的當下,有此顧慮,實屬正常。會后,林老師親自去找社領導溝通,講述出版南星詩文集的意義。社領導深表認同,隨即決定出版。林老師打來電話,不僅將此事告知我,還說:“無論是南星詩文的美學價值,還是南星的人格操守,都是稀有的。身為出版人,理應有責任和道義出版這樣的作品。”更是讓我感動不已。
在此期間,又因責編鄒蔚昀女士離職,書稿只得交給另一位編輯張旬接手。好在,雖歷經重重困難,《寂寞的靈魂——南星作品全集》到底還是跟讀者朋友們見面了,為此,我的心可以無愧了。
感謝為此書的出版給予過幫助的所有人,是我們共同的努力,才使這位現代作家的好詩文得以重現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