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新時代中國特色創意寫作理論建構
中國文學教育,新中國成立至21世紀初,一方面受制于傳統的小學、辭章學、考據學,另一方面受制于蘇聯文藝理論思維模式,成為保守的領域,已經不適合以文化產業化發展、國家創意化發展、文化治國強國戰略為特征的“新時代”需求。這是創意寫作學科最初的生發期的訴求——改革中國文學教育的傳統,面向世界新潮、面向文化創意產業,由知識傳授轉向創意能力培養,從根底上把保守的文學知識教育學科變成開放的文學能力養成學科。在這個訴求下,中國創意寫作學科經歷了自己的創生階段。
這個學科在中國發展了10年,初步完成了高教本科、研究生教育教學培養系統的建構之后,不得不面臨一次新的革命:它必須和自己做斗爭,反思自己身上從西方帶來的實踐主義傳統。以學科自身的務實、實證、實踐為特征,固然可以打破傳統中文教育的理念化、禁錮化的制約,創意寫作用自己的教育教學及人才培養能力,甚至用自己的直接培育作品的能力,已經打開一片新的天地。但倘若止步于此,這個基礎便是不扎實的。創意寫作學科需要擺脫自己沉浸于實踐總結、經驗歸納主義的思路和狀況,轉向尋求一種基于“基本原理”“原初信念”而來的體系邏輯、理論演繹主義的思路和建構。創意寫作誕生之初,就強調“人人能寫作”的基本信條?!叭巳四軐懽鳌?這是一個經驗的總結,也是一個信念,其實,它是不能證真也不能證偽的,誰能用一個實證來證明這個全盡判斷呢?誰又能用一個又一個特例來證偽這個基于現代人本主義價值觀、基于人人平等的信念而來的公理性判斷呢?這一基本信條把自己和傳統寫作的天才論、天賦論區別開來。創意寫作把人定義為“能寫作者”意味著什么?由此生發而來的關于寫作的本體論、作家主體論、創作方法論、作品文本論、創意閱讀論等應該是一個怎樣的面貌?基于一個原初的“公理”,一個跟傳統文學理論有根本不同的“公理”,難道不應該有一個系統的屬于自己的理論話語體系嗎?本文嘗試回答這些問題,以期為建構有中國特色的創意寫作話語體系提供有價值的思想。
一、從創意本體論出發
創意本體論寫作學的論述究竟該從何處開始?這一問題又如何構成了我們的出發點呢?18世紀和19世紀的人文社會科學工作者提出了跟中世紀完全不同的思想綱領:人是自我創造者而不是被(上帝)創造者。人的本質規定性是自我的創意性生成,人也因此以自己為目的。無論是以盧梭、康德為代表的古典人本主義(理念論),還是其后以薩特、海德格爾等為代表的現代人本主義(存在論),都認證了這一點。這一綱領輾轉歐美,或多或少地成為了人們思考問題的準繩。但是,正如我們后來所看到的,其實,它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被真正地、徹底地信守過,即使是在它的源生地,更不要說在它作為舶來品的東方。它一直在面臨人文主義外部甚至內部不同派別的攻擊。可以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后18、19世紀的人文主義時代里,但人文主義從未作為一個“全部”發揮過整體的作用。在寫作學領域,它面臨古典學、語言學傳統的挑戰。人們甚至忘記了寫作是一項人人都應具備的天賦權能。人們限制自己對于上帝作為創造者的崇拜和對于天選之人、天賦之人的寫作崇拜,或者陷于一種機械的寫作技術技巧崇拜,而不能真正認識到“寫作其實是人的本體性創意實踐活動”(1)這一寫作學應該有的第一原理。即使是隨著20世紀初創意寫作學作為傳統寫作學的對立面而誕生,它也長時間地沒有意識到其自身是這個人本主義大背景的一部分,它不應該僅僅在實踐領域,而且也應該在理論領域成為人本主義洪流的偉大前驅和先鋒。
“寫作是人的本體性創意實踐活動”,創意寫作學在它的發軔地美國沒有做到,在它掀起回響的東方中國,也更是沒有被真正奉守。20世紀初,由于胡適的美國求學經歷和師從杜威學習的經歷,中國的新文化寫作學在五四新文學革命中的確走出了一條“從新”“從心”的人文主義道路。但是杜威的新大陸實用主義話風,正如其在本土把創意寫作帶向“實踐領域”一樣,在中國也催生了新文學對“政治主題”“文化主題”的實用主義態度,“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要求,讓新文學沒有走向真正的人本主義,甚至跟美國同時代的文學發展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在美國,創意寫作學的新進展讓它不斷地切入到文化建構中,在此語境中文學創作者認識到,只要他足夠勤奮,就不需要憑借家庭出身和家族財富而成為新文化產業的創作英雄。舊時代那種貴族壟斷知識分子創作者階層的景觀被打破了,新的創意國家建設蓬蓬勃勃,人人平等地創作并能通過創作收獲自己的“創意”成果。政治和宗教的傾軋讓位給了文化產業對創作者的渴求,巨大的人本主義創意創作的激情被激發出來。然而在中國,這一景觀并沒有出現,中國需要面對它自身的民族解放戰爭和內部階級斗爭的迫切問題,創作還不能是創作者創意本體屬性的產物。
今天的創意寫作學,要堅持一種人本主義的綱領和信條,要堅信“創意實踐是人的根本性實踐活動”這一人本主義信念(2),不能把它當做一種僵化教條。相反,應該把它當作一種邏輯前提、第一原理來落實和運用。“人人能寫作”就是這樣一個第一原理和原初命題。寫作是人的權能;寫作是作為個體的人的權能;寫作是作為個體的人應平等享有的權能。迄今為止,尚沒有人對此在寫作學領域做全面的總結,創意寫作學的前提因此而晦暗不明,更何談有自己的理論體系,此刻,我們要回到這個第一原理,在此基礎上建構的創意寫作學就是基于自己的人本主義信條而來的“創意本體論寫作學”。
從創意本體論出發,回顧創意寫作學國內外學術史,會有更多收獲。在國外,創意寫作學100多年的發展歷史可以分為萌芽期、創生期、學術化期、學科化發展期(21世紀以來)四個階段。21世紀以來,創意寫作進入了學科建制化時期,創意寫作學由強調實踐性轉向實踐性和理論性并重。創意寫作學科走上了理論化發展之路,重要成果包括:代表研究方法自覺的哈珀和克羅爾主編的《創意寫作研究方法》(3)、代表學科研究視野和傳統文學批評分野的莫雷利的《劍橋創意寫作導論》(4)、代表跨學科研究的貝麗等主編的《面向21世紀的創意寫作》(5)。哈克的《走向創意寫作詩學》(6)是這一時期研究的代表,體現了系統化建構創意寫作學學科基礎理論的宏觀愿景;但其原創性和系統性不夠,尚未從哲學層面打開創意寫作學基礎理論建構的思想突破口。
在中國,創意寫作學中國化創生的歷史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是接觸交流期。1970年,臺北中華書局出版臺灣師范大學教授雷國鼎的《美國教育制度》,該書將Creative Writing譯成“創造性的寫作”(7)。1978年至2009年間,中國共有79名作家受邀訪問愛荷華大學等“創意寫作工作坊”。(8)第二,是引進創生期。2009年復旦大學開展創意寫作專業碩士培養、上海大學創建中國第一個高校創意寫作研究中心,2012年上海大學獲批自主創設創意寫作學術碩士點和博士點,并設立博士后研究方向,目前全國已經有500多所高校開展本科或碩士教學工作。中國學者在大量譯介西方教材和學術著作(已出版130多種)的基礎上,在創意寫作教育教學、學科發展史、創意寫作產業、創意城市研究等領域開始與世界學界平行對話。(9)近年來,創意寫作相關論文數量年均超過200篇,創意寫作學科發展逐漸走上了中國化理論自覺之路?;谶@些已有的中國經驗,總結、建構中國特色創意寫作學理論體系可謂正逢其時。
綜觀中西創意寫作學術史可以發現,二者均未能形成創意寫作由實踐領域向建制學科、由實證經驗總結論域向演繹理論體系的轉向。對于中國創意寫作學科來說,則尤其需要如下數個方向的元話語建構:首先,原創性地提出“創意本體論”中國特色創意寫作學理論,對“反映論”和“表現論”文學創作觀進行哲學揚棄,將“創意本體論”(“寫作的本質是創意活動”)作為從基礎理論層面提出的中國特色創意寫作學原創命題,實現與世界創意寫作學發展的平等、平行對話;其次,將創意寫作放在“文化產業”視野和“文化事業”視野加以研究,研究創意寫作活動的產事業雙重屬性及相互關系,并依此提出政策建議,開創中國創意寫作研究新論域;最后,以創意本體論觀念為指導,將創意寫作看做建設創意社會的必要“基礎硬件”,進而努力實現中國特色創意社區、城市(文學之都建設)和創意國家建設構想,拓展創意寫作學外部研究思路。
創意寫作學興起于19世紀80年代的美國,最初致力于解決文學教育中經典文學選本陳舊、文學研究脫離藝術屬性及寫作教育非專業化等問題。20世紀30年代,創意寫作發展成為一門新型學科,70年代后在全球多個國家推廣發展。該學科以“培養作家”著稱,在文學、寫作、作家等觀念以及相應的文學教育、寫作教育和作家培養模式方面,與傳統寫作(教育)有著重大不同。它的興起為所在國家的文學發展提供了支持,也為文化創意產業、公共文化服務等事業作出了巨大貢獻,并由此改變了原有的文學生態系統。這是創意寫作學科的實踐特點和對文學教育的革命性改革與貢獻,但同時也造成了自己的欠缺。未來系統化的創意寫作學科理論話語建構,在量化實證研究和質性研究結合上要更多地下工夫,但也要避免純粹實證和經驗歸納的傾向,加大邏輯演繹和純粹思辨的力度,倡導理論思辨和田野研究結合的學科方法。我們要發展出一種學科哲學的方法論,跨學科地使用哲學、美學、文藝學、心理學等方法,形成中國特色創意寫作學理論體系創設的方法統合。
二 、以“人人能寫作”為信條
創意本體論的寫作學是一種真正的研究文學創作和閱讀行為的學說,其著眼點和最終目的是促進創作者的創作與閱讀。從“人人能寫作”出發提高寫作者的寫作能力,也從“人人能寫作”出發(閱讀被看做是兩個“能寫”者的相逢對話),提升閱讀者的閱讀能力(10)。這意味著什么呢?創意寫作要把寫作和閱讀從天上拉回到人間,放回到每一個并不比“常人”更高的普通人手里,它的重心是放在普通人的外在寫作能力、閱讀能力、寫作欲望、閱讀欲望的心理激發和技術培訓上。它把這些理解為普通人自然而然的本體實踐行為,盡量給這些行為去掉精神高蹈和心靈高階的魅語。這使得它在誕生之初,就面臨多方面的指責:技術主義式的培訓讓人變成寫作技術的物化機器;市場主義讓創作淪為資本的奴隸;創意寫作面向塵世和市場、不求純粹(純文學)內在精神和形而上學滿足、不許諾創意創作導向精神凈化和思想升華……這些觀點似乎構成了對創意寫作最嚴重的誤解,即它沒有為人類的深層自由、更高的精神追求提供支持和工具。事實上,這種攻擊來自中世紀式的對寫作的陳腐理解。此類觀點認為寫作來自“真理”,寫作為“真理”代言,而不相信真理會出現在每個普通人自己的手上。這些“批判者”習慣了把真理及其言說交給上帝及其代言者,把寫作當成是上位代言者的真理傳達,把閱讀當成了對真理的領受。在此,我們得說,其實是這些“批判者”而非創意寫作失去了真正的精神自由和高蹈追求。這種基于獨斷論的“真理”理解,其所謂的對更高級、更珍貴的精神世界和思想的追求,不過是一種幻象。基于一種主導思想的壟斷或者強制,思想能讓人接受,但不能讓人真正獲得解放;基于一種政治正確的助力或者強力,觀念能讓人承受,但不能讓人獲得真正的品位。
創意寫作并非要低估思想精神和純粹審美的重要性,而是想要通過物質的和技術的要素,構建一種可能性,讓其自然而然地在普通人那里出場。與之前的那些傳統寫作學(古典學、解釋學、辭章學為基礎)的觀念相比,它認定,通過新興的文化創意市場途徑激發普通人的寫作參與愿望更有意義。換言之,創意寫作并不是不關心靈魂,相反,它認為人的靈魂應該交給靈魂本身,應該基于普通的個體自身,而不是外在強加;它相信通過市場化創意來表達更能觸及“靈魂”,它本身即文化創意產業市場化的產物,也自然是文化創意產業市場化的支持者,它自愿地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支撐性要素之一。市場化的選擇也許并不真正自由,但它提供的可能性卻比任何歷史上有過的其他選擇要多得多(中國網絡出版市場誕生之后,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完本迅速地超過了百萬部,而之前,每年長篇小說國營出版社出版量從未超過兩千部)(11)。如果基于某種外部強制力量,屈從于某種強制要求,自由的創意永遠不會發生。相比于其他力量的干擾,市場的力量是有機的,最靠近創意的本體。尊重市場意味著尊重讀者的趣味和選擇(當我們從創意寫作“人人能寫作”的立場去理解一個讀者的時候,這一點則愈會被堅定)。沒有人能越過市場對讀者進而對作者指手畫腳,讀者(同時也是作者主體)的選擇可以這樣被理解:沒有一種外部力量可能比市場上的讀者更聰明更審美更道德,可以代替讀者做出選擇;進而也可以這樣說,“在‘人人能寫作’的信條”之下,不會有一種外部的力量比作者更有創作力,甚至能指揮作者創作。
創意寫作追求為寫作者構筑行為的環境氛圍和內在的創作欲望、創作技能等前提,但從未奢望這些可以全部實現(一種真正的創意寫作精神是,除了出于“人人能寫作”這個信條而發展和創造一個外部的充要條件之外,別無他求),也不會主張為了結果(所有的寫作都基于作者的心靈的純粹需求,同時也是出于滿足讀者的心靈的純粹需求)而引進強力來干預過程。這聽起來似乎與創意寫作倡導的技能培訓和潛能激發有沖突,但事實并非如此。基于“人人能寫作”的平權觀念來促進讀寫的創意寫作,在課堂教學和培訓激發方面也并非要干預寫作本身,而是滿足于為寫作創造各種外部條件,例如技術和激情等。無論是一個世紀以來的西方創意寫作史,還是近十余年來的東方創意寫作史,創意寫作始終在堅持這個信條。即使是在課堂上,也不存在不平權的師生關系。創意寫作工作坊教學始終強調師生之間的平權,教師只是有經驗的組織者;而訓練和激發,不僅僅在師生的交流中產生,也同時在學生之間的交流中產生。創意寫作工作坊教學尤其強調后者,強調田野寫生與社會實踐、生活參與。傳統課堂的“教師講、學生聽,教師壟斷知識傳授,而學生只是接受”的程式在這里是被拒絕的。這也是創意寫作擁有強大的課堂教學系統和工作坊教學機制,卻沒有培養出機械復制主義的創作者和激勵粗制濫造的模仿主義創作者的原因。創意寫作在課堂上強調了一種創作上的理性主義,例如類型寫作、類型小說敘事語法、功能主義的敘事故事創設理念(主要人物設置、主要情節設置幾乎都是功能主義的),但這并不代表創意寫作忽視了寫作過程中的非理性因素,或者說不允許非理性因素在寫作過程和結果中存在。恰恰相反,創意寫作始終承認這種非理性因素(情感、情緒以及潛意識等等)的存在和作用,只是不將其神秘化。創意寫作之所以懸置這些因素(也存在一部分激發這些因素的訓練,如拼圖寫作法、無意識詞語聯想法訓練等,但比較少),是因為不愿意因此而把創作推回到天才論和天賦論的老路上,讓創作者除了等待靈感降臨,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人人能寫作”的信條,讓創意寫作學相信普通人只要努力接受訓練和自我訓練,堅持按照正確的寫作規律行事,在寫作行為的各個方面做到更加理性自覺,創意創作就能自然而然地發生,能力就能習得,而作品也能達到相應的溝通、交流、交際的水平。在這一點上,創意寫作只是想把每個寫作者和讀者當做理智人,而不是不理智的人,鼓勵一種基于理智的創作,且更加傾向于讀者接受和市場接受的理性創作;而不是去激勵一種個人主義的、非理性的、完全忽視讀者接受習慣和能力水平、不講究技術進而也毫無技術含量的寫作。創意寫作相信“人人能寫作”的同時,也相信這種“人人能寫作”并不會無前提地發生,任何一個時代和地域,人們的閱讀接受習慣和水平都是有自己的特征的。例如中國文化對敘事作品的接受傾向于“章回演義體”,這就催生了章回演義體小說的寫作技術。作者一方面要挑戰這種技術,促進這種技術進步;另一方面是要首先讓自己接受這種技術的訓練,讓自己的作品變得容易閱讀、容易接受,和讀者的閱讀期待、閱讀傾向相當(這種期待和傾向并無高下之分,用水平高地和審美高下來評判它們,多數時候是片面的)。創意寫作學更相信創作者需要學習寫作技術以便讓作品符合讀者的閱讀習慣與趣味,而不是去嘲笑讀者,去訓練讀者適應作者。“人人能寫作”的信條,讓創意寫作學學科相信,作者在尊重讀者時,讀者同時也是個“作者(無論是潛在的還是顯在的)”,尊重讀者,其實也是尊重作者。在這一點上,創意寫作學學科內部始終有一定的爭論,但是,從未因此而覺得尊重讀者是一種“審美媚俗”“資本逐利”,而是把它理解成一種技術性共識。任何時代、任何分支領域的作者和讀者都需要一些創意寫作方面的共識,沒有這種共識,讀和寫的良性互動就不可能發生。例如,在武俠和仙俠等俠義類小說領域,如果沒有對主人公(俠)人設的共識,如果沒有對情節上“快意恩仇”等敘事語法的共識,讀和寫相互之間的預期、期待就無法形成,寫作和閱讀的期待鏈就會斷裂。作者和讀者之間若無直接的類型互信及理解基礎、閱讀接受基礎,類型創作和作品就難以存在。
“人人能寫作”,是一個既存的坦途嗎?是,也不是。它只是企圖擺脫西方理念說對寫作行為的神化、權威化,以及滲透在中國文學土壤中縈繞不去的意識形態化、工具化,通過在課堂、市場甚至更為廣泛的公共空間內讀寫權利的下放,完成一次對個體、常人、現實的審美超越。創意寫作不奢望能為所有人解開和揭示深層次的精神秘密,但也不否認這些;它認為這些不該成為強制性的東西。事實上,要把“人人能寫作”變成行動的綱領,創意寫作學科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例如基于“創意實踐是人的本體性實踐”命題,從哲學、人學、美學等多方面展開創意實踐本體論寫作學基礎理論論述,在創意本體論燭照下提出:新的創意創作形態論、創意創作類型論、創意創作方法論;新的創意閱讀論、創意接受論、創意批評論;新的創意創作發展論、創意創作教育論;新的創意社區論、創意城市論、創意國家論,等等。以上命題,無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其實都尚未得到重視和落實。
三 、話語體系和實踐機制的雙重新生
有一種觀點認為,創意寫作學讓寫作脫離了個人趣味和天然本性,去討好市場,演變為市場中贏家利益的代表。這種觀點其實是片面的。愛荷華大學的創意寫作學科在全球領先,繼而溢出校園,讓愛荷華成為世界“文學之都”(12)。創意寫作不僅帶動了市場的人才集聚、作品集聚、活動集聚,還讓大量的企業被創建、市場被激活,甚至于城市的各個社區和普通百姓也更加積極地投身于文學活動。但是,這不代表資本是其中的唯一獲利者。事實是所有的人,學習創作的人、創作的人、閱讀的人、從事創寫產業的人,等等,都有所收獲。這種現象也在中國發生,南京市基于南京大學等高校的創意寫作學科、戲劇創作學科而成為“世界文學之都”(13)。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創意寫作積極地參與社區的創意化建構,把寫作工作坊建構在社區節點上,看起來是讓國家由生存福利向文化福利轉型,但實際上是讓政治力量更能主宰人心,以前強勢力量主宰居民的生活生存,現在則把觸角伸向居民的精神思想。這種理解把現代文化福利和傳統文化福利觀弄反了:傳統的文化福利觀是“掌握高階文化資源和成果的人把文化內容傳輸給他人”,這種觀點把政府當成精神保姆,把市民當成了精神嬰兒,市民是被動的、僵化的。創意寫作工作坊所主導的社區化福利恰恰相反,它并非內容的強制灌輸,而是通過輸出“創意寫作”機制(14),讓市民在這種機制中,自己創作和生產出屬于自己的內容。換言之,把創意寫作社區化理解成“表面地支持文化創意和審美接受,實際上是負面干擾”的說法是錯誤的。自由主義并不是一味地執拗反對政府的干預,而是認為干預應該側重于激勵激發創意創作的發生發展。
上述質疑在中國顯得尤其突出,這和中國創意寫作學科埋頭實踐而忽略話語體系的打造有關。也正因此,不僅僅是創意寫作學外部,其內部也存在著類似的認識混亂。厘清這種混亂,減少這種混亂,搜集、整理中西創意寫作學理論文獻,深度總結中西創意寫作學學科發展史規律,建構有中國氣派的創意寫作學話語體系,是學科迫在眉睫的任務。對于中國來說,這個任務還有其特殊性。中國創意寫作學的理論演繹在處理學科一般性世界問題的同時,要以中國特色文學文化建設經驗為基礎,建構中國特色創意社會建設、創意寫作產業發展、創意寫作公共文化服務理論,為世界創意寫作學理論提供中國特色新論域,開拓開創療愈寫作學、社區寫作學、人工智能寫作學等創意寫作學科理論分支。這樣做的目的在于,通過中西創意寫作史、創意寫作學理論史資料的收集和梳理,形成中國化創意寫作學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系統性論述,以中國化創新理論回應中國創意寫作學建設、中國社會創新化發展實踐等問題。
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的創意寫作學,應該是基于一個基本原理演繹而來的體系化的理論,同時也是基于中國創意寫作學科實踐的理論提升,但相比較于實踐,目前的重點似乎更應該是理論本身的反思和建構。它應該把自己奠基于西方創意寫作學科理論史和中國“寫作學”理論史,結合中國創意寫作學的中國經驗與問題,從反思理論史上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命題出發,重新建構自己的元理論體系。這個體系不僅應該包含新的(創意本位的)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還應該包含中國化發展相關特色(專題)問題。這其中有兩點至關重要,即創意本體寫作觀和創意寫作“文化產業”與“文化事業”的雙重屬性。首先,要在“創意本體論”創意寫作觀的統攝下,重新界定“作家主體”“創作方法”“作品”“文本”“故事”“(創意)閱讀”“創作能力”等概念;以此為指導,重點研究能力評估、工坊創作、創意教學、創意活動管理等問題,同時指明療愈寫作學、社區寫作學、人工智能寫作學等創意寫作學科分支的研究路向,形成系統的寫作本體論、寫作主體論、創作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新論述。其次,把創意寫作放在“文化產業”和“文化事業”兩個維度里,以中國經驗為基礎,結合中國政府的文創產業、事業政策研究,形成中國創意寫作產業、事業理論,并最終將其落實到“創意國家”建設層面。
創意寫作學理論建構有自己的第一原理及邏輯演繹的硬性規定,創意寫作實踐也沒有那些質疑者所想象的那樣狹隘。它始終向實踐乃至國別實踐、時代實踐的特殊性問題開放。粗制濫造、過分娛樂化和消費化的情況的確在創意寫作時代依然存在,創意寫作實踐沒有消滅這些現象,但是,這不是否定和反對創意寫作的理由。創意寫作實踐沒有把矛頭指向上述創作的負面方向,是因為創意寫作提出的方法和反思有助于從根本上減少那些負面現象。同時,創意寫作反對通過某種外部強制來達成上述目標,因為任何認為用外部力量來強行反對和阻止粗制濫造,認為人類的創意創作可以被有形之手推動并得到凈化的想法可能都最終都會事與愿違,過分的娛樂化和消費化現象,要在創意創作的娛樂化和消費化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被克服,而不可能通過計劃機制直接消滅。創意寫作學及創意寫作實踐沒有否認創意創作的娛樂和消費性質,但不等于說,這些屬性就是它造成的,或者是由它的誕生而促動的,相反,創意寫作實踐不僅沒有過度滋長這種現象,還對遏制其過度發展有益。
創意寫作實踐在美國創造了世界第一的文化創意產業(美國文創產業占GDP比重約為25%)。21世紀以來,隨著以英國為代表的歐洲、澳大利亞以及亞洲的新加坡、日本等國實行“創意國家戰略”,它已經成為現代寫作學的主潮。它和傳統寫作學的那些心性空談、高蹈玄想不同,一直腳踏實地地致力于創意創作技術的進步、教學的發展,數十倍、數百倍地擴大了文學文化生產的規模,讓創作真正地和普通人接壤,讓閱讀真正地成為普通人的福祉,深深地改變了過去百年來的世界文學創作格局與面貌(如今,美國寫作協會的作家80%來自高校創意寫作學科,普利策獎獲獎人70%曾受益于高校創意寫作學科的培養)。創意寫作在中國十余年來的發展也是如此,它和中國文化產業化發展同步,和中國文化產業逐步壯大成為國民經濟戰略產業、支柱產業的腳步同頻。如今,它在中國,正經歷自己的話語體系性建構與國家實踐的雙重新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