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里的村莊②丨滿城盡是紅高粱
“莫言”“高密東北鄉”,這兩個詞一浮現,腦中立刻自動生成畫面和音樂:看到了小毛驢馱著身穿紅襖的鞏俐穿過波濤起伏的高粱地,聽到了姜文聲嘶力竭地吼:“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莫回頭……”似乎還聞到了九月九釀的新酒香。
血熱了,頭暈了,心醉了。
莫言和高密東北鄉合釀的這壺酒,后勁兒真大。
此時,距張藝謀執導的電影《紅高粱》(根據莫言小說《紅高粱家族》改編)上映已經過去了36個春秋,距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倏忽已逝11載。
喧囂早已沉寂,那片高粱還在嗎?
2023年盛夏,跨越1400公里山河,在濰坊的風箏和青島的海風之間,我們終于落地秦代就設置的高密。
陽光熾烈,綠浪洶涌。那是高粱嗎?
不是,是玉米。回答讓人有些失落。
然而,紅高粱小鎮、紅高粱影視城、紅高粱文化大院、紅高粱酒莊、紅高粱抗戰館……紅艷艷地,次第撲入眼簾,滿目皆是紅高粱。
秋天,紅高粱小鎮的高粱紅了。(資料照片)
這是古齊國和魯國的交界處,天高地闊的熱烈坦蕩和蘆葦深處的神秘詭異完美融合。在這里,一個作家與故鄉的愛恨糾纏,一個村莊的過去與現在,愈接近,愈呈現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
像莫言那樣側著頭,以45度角仰望天空吧,風起云涌處,一個現實越來越清晰——
莫言和高密東北鄉,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妙結合體。
1.青紗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
劉鐵飛的油畫作品《野性紅高粱》。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李健 攝
光膀子的莫言、姜文、張藝謀與年輕的鞏俐笑得肆無忌憚、一頂紅轎被幾個壯漢顛得塵土飛揚、周迅和朱亞文躲進了高粱地……莫言舊居前的這些老照片,張揚地告訴你,《紅高粱》拍了電影和電視劇。
高密人坦坦蕩蕩地揭秘:“張藝謀花幾千元種了60畝地,電影里高粱來回晃蕩,其實是鼓風機吹的”“我岳父是酒坊里的群眾演員,大熱天穿著褲衩到水庫邊上曬背”“九兒死了,那個黑太陽,就是拿我媽那個廠機床上的齒輪代替的”……
那么,85年前那場慘烈的高密東北鄉人和日軍的對抗,是真還是戲?
“這就是青紗橋!”拐入一條土路,高密人郭星月把我們帶到了一座古樸的石板橋前。四野寂靜,膠萊河里蘆葦瘋長,蟬鳴乍起,驚飛一只鷺鳥。
左側,石碑上有這座長不過41米、寬2.3米的石橋的不凡過往:始建于明嘉靖年間,舟車負販通連平度、膠州、高密三縣。
右側,翻開的石書上介紹了那場伏擊戰:1938年4月15日,日軍汽車隊前往平度縣城,高密抗日游擊隊和東北鄉村民伏擊,消滅鬼子39人,擊毀軍車7輛,其中1輛滿載重機槍等戰利品,被開回游擊隊駐地。
“喝了咱的酒啊,一人敢走青殺口……”對上了,這就是電影和小說里,“我奶奶”挑著酒菜去送飯被鬼子打中的橋,也是“我爺爺”抱著燃燒的火罐沖向鬼子汽車的橋。
此時,從青島起飛的飛機一架架掠過頭頂,公路上的運輸車歡快地奔忙。40年前的春節,回鄉的莫言和工友張世家喝酒,聊起了1938年的孫家口伏擊戰與公婆廟大屠殺。1985年,抗戰勝利40周年,莫言在老家,一氣呵成寫出了小說《紅高粱家族》,“謹以此書召喚那些游蕩在我的故鄉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
20年前,莫言北京的家中掛起了家鄉畫家劉鐵飛的畫作《橋的回憶》,從此與青紗橋日日面對。
“我的祖先在橋上走過,日本人的汽車從橋上開過,牛羊在上邊拉過糞蛋,兒童在上邊采過花草,茂腔戲班子在上邊唱過,張藝謀的《紅高粱》劇組在橋上坐過。”
不能忘記300多個鄉親陳尸狼藉的慘劇,不能忘記軍民同仇敵愾的氣壯山河。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弘揚偉大抗戰精神,2013年10月,山東省人民政府立了“青紗橋”“孫家口伏擊戰舊址”文物保護碑。在路口,高密設置了文化宣傳欄,詳細解說了這場真實發生過的伏擊戰。
離青紗橋不遠處,2018年底,一名長頭發的畫家建起了一座氣勢恢宏的紅高粱抗戰館。
2018年12月28日開放的紅高粱抗戰館,現在成了山東省紅色研學基地和濰坊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高密市委宣傳部供圖
這里沒有炫目震耳的聲光電,只有簡樸的青磚墻,館藏的3000多件實物是對日軍侵華罪行的控訴。作為山東省紅色研學基地和濰坊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紅高粱抗戰館迎來一撥撥人參觀。現場無聲,對那場不可忘卻的戰爭,人們內心翻滾。
這里有小說里“我爺爺”的原型劉連仁被日本人抓去做勞工,奮起反抗,穴居北海道13年才回到祖國的實物。莫言兩次到館參觀,還把館藏的一件日軍披風寫進了小說《晚熟的人》。
館外,六七個品種的紅高粱在烈日下或嫵媚或傲然。館內,劉鐵飛創作的《柔情紅高粱》《野性紅高粱》《大地紅高粱》系列,一幅比一幅令人熱血沸騰。法國著名藝術家蓋勒評價:它與梵高的《向日葵》一樣,充滿了生命的熱情和激情。
20年前,中央美院畢業的劉鐵飛最喜歡畫的是人體和美的風景。因“非典”回到家鄉寫生,畫過田里所有的植物后,劉鐵飛有一個非凡的發現:“玉米棉花整齊劃一,高粱高低不齊,隨風起舞,耐旱耐澇,來了臺風都刮不倒!”
后來,他在走家串戶中偶然得到兩件抗戰的遺留物,聽到一些老人講的抗戰故事,突然喚醒了身上的責任。從此,他像高粱一樣扎根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一點點壘起了這家紅高粱抗戰館。“等這個館群能健康運轉時,我就將它捐給國家。”44歲就熬白了頭的劉鐵飛說。
如他的油畫《魔幻紅高粱》一樣,劉鐵飛在熱烈地“燃燒”。他和“我爺爺”一樣,是“東北鄉的種”!
落日下回首,“紅高粱抗戰館”六個字熠熠生輝。我們的眼前,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
2.東北鄉,一個王國愛恨激蕩
“我是一個來自中國山東高密東北鄉的農民的兒子,能在這樣一個莊嚴的殿堂里,領取這樣一個巨大的獎項,很像一個童話,但毫無疑問是一個事實。”北京時間2012年12月8日零點30分,在瑞典斯德哥爾摩瑞典文學院,中國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莫言這樣感言。
童話是如何變成事實的?
我們前往高密東北鄉尋找答案。事實給我們迎頭兩擊:世上本無高密東北鄉,莫言寫得多了,就有了現在高密市轄的東北鄉社區。高粱呢?過去這里是滯洪區,高粱是救命的糧食,雨水多,地勢低洼,能坐船進去剪紅高粱,現在高粱只用來釀酒了。
在市區的莫言文學館里,我們找到了莫言的“坦白”。在小說《秋水》里,他第一次提到了“高密東北鄉”。從此高高舉起這面大旗,招兵買馬,創建了自己的文學王國。
“高密東北鄉”,莫言泛指的是高密東北地域,包括他出生的原大欄鄉平安莊。此地是高密、膠州、平度三地交界處,曾經偏僻貧窮,土匪橫行。對出生的那塊“血地”,莫言愛恨交加,他想逃離土地,逃離鄉村,先后四次報名參軍,21歲才如愿以償。
平安莊的莫言舊居,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參觀者絡繹不絕,還有00后的少年推著輪椅上的奶奶。這座建于1911年的普通北方民居,泥墻紅瓦,東西兩側廂房已拆除。
低矮的門框,塑料蒙的窗戶。走進去,簡陋逼仄。兩口大鍋證明這里擠住過13口人。一間小房,一鋪窄窄的炕,轉身都困難,竟是莫言結婚生子的地方。人們議論著,不能相信在這里走出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014年,張竹林拍攝的莫言和他的鄉親。精準扶貧的春風,“吹”開了人們的笑臉。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易禹琳 攝
一個人或許只有離開故鄉,才能認識自己,認識故鄉。
“莫言每年都回來。”詩人邵春生是莫言赴瑞典領獎的親友團成員之一。
上世紀80年代,莫言回來過年,邵春生用自行車馱著莫言,路坑坑洼洼。他問莫言:你的小說語言咋那么夸張呢?莫言回答:你去看聶家莊的泥老虎就知道了。突然對面來了個車,車燈一照,兩個人都摔倒了,差點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摔沒了。
2012年,瑞典通知莫言得獎了,邵春生沖到莫言家,抱著他轉了兩圈,莫言自己沒事兒一樣,閑庭信步。第二天來了100多名記者。當晚,白巖松連線莫言,山東高密第一次在中央電視臺“閃”了10分鐘。
離開了家鄉,莫言才明白,“我與農村的關系是魚與水的關系,是禾苗與土地的關系。”找到高密東北鄉后,他的人物、牲畜、風景和各色故事都落到了實處。1985年,莫言一口氣發表了5部中篇小說。
在高密,我們確證只有這塊土地,才會“長”出莫言這樣的作家。莫言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離莫言家三四百里地的淄川,300年前有個會講鬼狐故事的“老祖宗”蒲松齡。莫言小時候,集市上有說書人。晚上,爺爺打著草鞋講故事。
“高密四寶”之一的高密泥塑,展示了黨的十八大以來當地鄉村“生活富裕、產業興旺、生態宜居、治理有效”的場景。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李健 攝
在高密,何以莫言,一切有跡可尋。
舊居前,河洼蔓延,寂靜無邊無際。11歲輟學的莫言曾在這里孤身放牧,仰天看云,想象力蓬勃生長。2002年就預言莫言會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走在這曠野,淚流滿面。那年春節,他們徹夜把酒言談。也許,只有他們彼此明白故鄉和童年對他們的意義,文學給他們帶來的苦痛與歡樂。
為什么莫言的《蛙》里會有泥塑大師?《檀香刑》里為何有那么多茂腔唱段?《紅高粱家族》里的九兒為何隨手一剪就是蟈蟈出籠?為什么他的作品那么想象奇詭,色彩濃烈,語言宛如黃河泛濫,滾滾滔滔?
到了高密,體驗“四寶”,去聶家莊看過“咕嘎咕嘎”叫的泥塑和撲灰年畫,去齊秀芳家里看過她滿屋粗細交織、剛柔相濟的高密剪紙,再在飯桌上聽一段茂腔,你就全明白了。
高密東北鄉從地理的故鄉到精神的故鄉再到文學的故鄉,莫言實現了他“超越故鄉”的夢想:“一輩子只寫一個小地方,但是這個小地方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中國。”
21歲逃離故鄉的莫言,又一次次回到故鄉。
他舉辦文學講座,為茂腔傳承獻計獻策,為學校捐資……
“莫言像一棵樹,把文學愛好者都攏過來了。”高密市作家協會主席張宏偉說。
高密人佩服莫言的低調、韌勁和不斷突破,“你看吧,他還有高峰!”
5月,年近古稀的莫言在上海向作家王安憶透露,他想用后半生完成一個小說家向劇作家的轉換。
3.高密,高粱輝煌
高密,一個被諾貝爾文學獎改變了的城市。外地人這樣說。
“以前說高密在青島的西北,現在說青島在高密的東南。”本地人的自豪溢于言表。
每年,莫言會回到他位于山東省高密市南山的居所小住。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李健 攝
如今,你去高密,想象不到,一座小城,它不僅有兩個高鐵站,還鄰著濰坊和膠東兩座機場。走在城區,大商場大酒店大劇院等大城市有的,這里一樣不少。
往東北鄉去,寬闊的旅游路是舒適的林蔭道。蜿蜒的膠河一路相伴,曾經的洪水猛獸現在成了溫順美麗的國家濕地公園。河邊柳樹知了聒噪,有人長桿捕食。據說用大油炸透,沾鹽入口,香酥無比。
美食也能成就一個作家。莫言就讀的大欄小學內,建有一個莫言文學印象館,莫言寫作最樸素的緣起竟是鄰居告訴他:濟南有一個作家,一天吃三頓餃子。吃膩了野菜糊糊的少年莫言暗下決心,一定要當作家。
現在,在平安莊,吃,早已不是問題。
這里,百十棟平房呈“井”字形排列,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停著小客車或貨車,院墻上有花草。一戶敞開的院子里,56歲的戶主王德軍飯桌上堆著啤酒瓶,沒事喝兩口。他在泰迅智造上班,每天240元。家里有15畝地,妻子有加工漁網的副業。兒子和兒媳婦在城里上班,兩個孫女上幼兒園。
臥室里,一面墻的照片光彩耀目,是祖孫三代的幸福生活展示,年過半百的老王夫婦還補拍了婚紗照。數百米外的莫言文學印象館里,莫言20歲之前只蹭了一張堂姐的黑白照,穿了一個冬天的棉襖油乎乎地反著光。
誰能想到,高密東北鄉的日子這樣翻天覆地?
山東省高密市東北鄉社區的莫言舊居,是一座建于1911年的普通北方民居。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李健 攝
曾經,窗臺上待客的一瓶酒,莫言每次偷偷地嘗一口又灌點水進去。現在,莫言舊居前就有一家賣九兒酒的酒坊。舊屋比莫言家還破的杜老三,2012年得知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敏銳地回家創業。2013年11月,“精準扶貧”的春風從湖南湘西十八洞吹來,杜老三記住了“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八個字,甩開膀子干。他的釀酒車間和酒窖之大,讓我們轉悠了好一陣。
2023年暑期,山東省高密市紅高粱影視城“歡樂星光夜”流光溢彩,游客滿園。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李健 攝
入夜,距莫言舊居500米的紅高粱影視城,流光溢彩,水霧如夢似幻,游客摩肩接踵,多半來自青島。
這是東北鄉新晉的網紅打卡地。人們白天逛古城,在《紅高粱》影視劇里穿越;晚上看演出,賞煙花,就著青島啤酒吃燒烤。
“以前是高密人出去旅游,沒有來高密旅游的。”紅高粱集團黨委副書記、副總經理李然信回憶,2013年《紅高粱》拍電視劇,來了游客,高密才提出發展旅游。
2021年影視城開園那天,周邊堵車長達5公里。今年暑期的“歡樂星光夜”,16萬人次游園觀燈聽曲,賣冷飲、幫工的村民鼓了腰包。
9月24日,高密的“紅高粱文化節”如期而至。自2010年開始的“紅高粱之約”,年年不見不散。為弘揚優秀傳統文化,今年十八項文化活動,持續至10月6日。
“莫言是第一個在高密‘種’紅高粱的,我們要好好打造紅高粱品牌。”從市文旅局退休的張竹林自發成立了中國紅高粱文化創意研修班,無償為產品注入紅高粱文化。
高密專門成立了紅高粱文化研究中心。10月,習近平文化思想的首次提出,給了高密人更明確的發展方向,為弘揚紅高粱文化,他們正憋著大招。
一陣歡呼聲傳來,紅高粱影視城里,煙花在夜空炸裂,仿佛一棵棵紅高粱恣肆起舞。
滿城盡是紅高粱。
【記者手記】
好客高密
有酒有故事
易禹琳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孔子是魯國人,“好客山東”源遠流長。
青島人聲稱:“青島是唯一一座喝啤酒吃海鮮不痛風的城市”,而莫言斷言:高密東北鄉是地球上“最能喝酒”的地方。他的小說《紅高粱家族》酒香四溢,如今,他老家平安莊崛起多個酒坊,高粱酒深受八方游客歡迎。
高密人待客,不僅有酒,還有故事。
高密剪紙非遺傳承人齊秀芳會“剪”故事。她把十二生肖的傳說、高密女人的日常和莫言《紅高粱家族》里九兒的故事,都剪進了自己的作品里。
聶家莊90后聶鵬會“捏”故事。他的非遺工作室進了中小學,非遺合作社帶富一村人,捏泥塑“捏”出了“山東省鄉村好青年”“高密好人”的勵志故事。
退休了的張竹林會“種”故事。他把紅高粱文化種在爐包店、鐵匠鋪,“高粱姐”孫美瑩把熱氣騰騰的高密爐包開到了第四家店,小家碧玉的女鐵匠綦夢琦攜高密菜刀上了央視。
畫家劉鐵飛會“藏”故事。他的紅高粱抗戰館里竟藏了一個國內規模最大、展出品類最多的奧運吉祥物大展,他和奧運的奇緣要追溯到倫敦奧運會。
紅高粱文化研究中心的李大勇有一肚子故事,他正帶領一幫人計劃把莫言的故事和紅高粱文化撒落到高密的土地上,讓世界再次聚焦高密。
高密的故事,精彩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