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有思想的蘆葦:漫話何兆武
繼《上學記》后,何兆武先生又推出了記述后半生歷史的《上班記》,依舊是精彩紛呈,引人深思。與何先生相識近四十年,書中談到的一些人物,不少是認識的,當然,都是前輩;談到一些事情,也曾有耳聞,所以,讀來更有親切之感。
一
何先生以翻譯名,正是他的譯著,使我受惠殊深。
上大學前,在“文革”禁書的歲月,可讀書少,讀書本身就要冒大風險。但是,尤其是一九七〇年后,強調要讀馬列原著,要“讀懂”馬克思的書,就不能不知道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一些思想。所以,對黑格爾思想頗有些介紹。如果說那個時代對非馬克思主義的外國哲學的介紹評論,非黑格爾莫屬。自己喜歡讀書,甚愛哲學,雖然當時并無黑氏著作可讀,但自己還是盡量從各種介紹、輔導中了解黑格爾思想,當然受到黑格爾哲學的影響。
粉碎“四人幫”后,恢復高考,我考入吉林大學,大學圖書館不啻書的海洋,讓我為之一振。《精神現象學》《歷史哲學》《邏輯學》《小邏輯》等早聞大名而不得一讀的黑格爾著作,終于可以任意借閱,雖然自己是歷史專業,但卻啃起一本本以晦澀著稱的黑氏著作,做了大量摘錄和讀書筆記,一心想搞懂他的“宇宙精神”,以為這是最高的哲學。他的體系之宏偉嚴整,使我為之傾倒,無體系或者說無宏大體系者,都不入我法眼。一時間自己寫文章也是諸如“理想的現實與現實的理想”“荒誕現象的對象化與荒誕本質的現象化”等自以為深刻也自以為得意的語句。
終于有一天,拿起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羅素,從前也聞其名,知道是英國哲學家,但主要是因為少年時代從報紙和“新聞簡報”中知道他反越戰,甚至組建“羅素法庭”審判美軍在越南暴行,記得審判對象還包括美國總統。他的書,當然從未讀過。沒想到,這部上下兩冊《西方哲學史》深深吸引我,羅素那與黑格爾形成鮮明對照的明白如水的文風和清晰的思想、思路,突然使我折服。因此,我記住了譯者的名字:何兆武。
從羅素的《西方哲學史》開始,我的思想被“分析哲學”“科學哲學”所吸引,開始大量閱讀維特根斯坦、賴欣巴哈、石里克、卡爾納普等人的著作,思想方式發生了根本性轉變。那種黑格爾式宏大體系構造和艱難晦澀的表達,再也不吸引我,甚至認為無意義。
在我閱讀的許多經典譯著中,不少都是何兆武先生所譯: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的《思想錄》、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文集》、柯林武德的《歷史的觀念》、柏克的《法國革命論》……何先生的論文《“普遍的歷史觀念”是如何可能的》《論克羅齊的史學思想》《論柯林武德的史學理論》《評波普爾〈歷史主義的貧困〉》《從身份到契約:梅因〈古代法〉讀后感》……更是如獲至寶,奉讀再三。一九八五年,我研究生畢業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鄙所與世界史所、歷史所三家共辦《史學理論》雜志,自己是歷史專業,但對哲學深感興趣,也寫了幾篇有關論文在《史學理論》發表。八十年代中期正值“新方法熱”,《史學理論》舉辦許多次有關作者座談會,人數不多,幾次都有在下,當然不能沒有史學理論的研究、譯介權威的何先生。由此,便與欽佩已久的何先生相識,經常向他討教。何先生的工作重點,從“譯”變為以“著”為主,《“普遍的歷史觀念”是如何可能的?》《歷史理性的重建》《論克羅齊的史學思想》《反思的歷史哲學》《歷史和歷史解釋》……使我獲益匪淺。當時我也喜歡翻譯,出版的前兩本書都是譯著,在翻譯過程中經常向他請教。自然,也談論時事、學界觀點人物。
這時,何先生已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調到母校清華大學,我多次從王府井大街的近代史所,到安家清華的何先生府上拜訪求教。開始都是騎自行車去,后來,多是電話和寫信問候、求教、聊天。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到何先生家,看到一個小書架,擺滿了西方古典音樂磁帶,有不少是轉錄的,磁帶盒上的白紙手寫名稱。
有次何先生讀了我在《東方》一九九四年第三期的一篇文章《蹣跚經濟政治間:漫論當前學術困境》,來信夸贊,并談了自己對有關問題的看法。此信雖短,卻使我深感榮幸。
二
“上學”之后,就是“上班”。何先生開始上班之時,正是鼎革之際。正式上班之前,他首先經過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短期培訓。明史專家謝國楨先生,按何先生的說法,“不屬于為國為民獻身、熱血青年的那種人,而是喜歡吃喝玩樂,老一輩名士風流、公子哥的稟性”。抗戰初期隨大學南遷,在長沙生活上不習慣,“想家了,于是別人都往內地跑,他卻回了北京,回到北京圖書館。當時的北京圖書館也分家了,一部分人帶著圖書到昆明,于是他就受邀在(偽)北大教書”。此時也進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培訓,這是何先生與他初次相遇,當然,沒想到以后會成為同事。當時,凡原先不是“革命隊伍”中的成員,大都要經過類似的“革命培訓班”培訓,然后再上班。
之所以必須先經一番“革命培訓”,因為新中國的成立,并非傳統的“江山易主”,而是一次深刻、徹底的社會結構變革。農村實行土改,城市稍后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和手工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而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舊職員”“舊教員”,無論是醫生還是工程技術人員、美術家、財會人員……一開始就統統成為“干部”,不是原先自由散漫、無組織的專業人員,而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因此,必須對每個人進行嚴格的個人歷史審查,必須改造每個人的思想,這是“革命培訓班”的主要內容。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共和國前三十年,人們印象最深、影響個人和家庭命運最大的,就是一場接一場、越來越嚴酷、激烈的政治運動。但在這一場場政治運動中,雖然不能不參加,但直到“文革”初期,何先生都能自保,緣于剛剛上班就在政治的一次小小“遇挫”。
從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短訓結束后,何先生被分配到北京圖書館上班,擔任圖書編目工作。一九五一年底,中共中央發起了黨政機關“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何先生當年參加過“聯大”的“民主運動”,思想自然屬于“左派”,這時又年輕氣盛,而圖書館黨支部有幾位領導平日作風跋扈,讓大家比較反感,于是紛紛響應號召,起來反對他們的官僚作風。但萬未想到,他們的行為被定性為“反黨活動”:“幾個領導都是黨員,反對他們就意味著反黨。……我們沒有這個認識,以為這些人違反了黨的民主精神,把他們清除以后,黨會領導得更好。所以我們干得也很起勁,不說百分之百,至少是絕大部分人都參與了反對官僚主義,搞得非常熱鬧,結果成了‘反黨’。”他回憶說:最后上面來處理了六個人,被記大過,他是其中之一。“我想大概因為我做過研究生,學歷高一些,又被選為學習小組的組長,所以定性以后也成了反面的代表。批我的時候,有些東西也挺可笑。比如有個人說我是小資產階級思想,有野心,想當科長。解放以后大家都在批資產階級、批資產階級思想,可又不太了解,以為凡是歸入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必然一心想著升官發財向上爬。當科長算不算野心姑且不論,不過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人。”“總之,這次的沖擊對我是個很好的教育,感悟良多……所以在后來的歷次運動中,再沒熱心響應過,無形中成了一種保護。”這是他“牢記一生的教訓”。
幾經周折,一九五六年,何先生來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的歷史研究所工作,直到一九八六年離開,在此工作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中,運動不停,“反右”“批判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拔白旗、插紅旗”“大躍進”“四清”,數不清的下鄉勞動,“牢記一生的教訓”使他謹言慎行,安然度過這些運動。開會,是運動和非運動中思想改造、匯報思想、批判他人的重要內容。何先生在會上當然要發言,表態、自我批判、批評批判別人。但他總是盡量少發言,總是最后發言,發言幾乎總是三句話:一、大家的發言都很好。二、我沒有別的意見。三、想起來我再說。經常如此,以致被歷史所同仁總結為“何三點”。
但這“牢記一生的教訓”,自保“法寶”的“何三點”,在“文革”中卻“失靈”了,未使他幸免于難。“文革”與以往運動的一個不同點是每個單位的群眾分成勢不兩立的“革命群眾組織”,雙方都認為自己是在保衛毛主席,對方是反對毛主席,進行你死我活的斗爭。許多人都滿懷激情地投入運動,“誓死保衛毛主席”,與對立面組織拼死拼活。何先生卻相當冷靜,被稱為“逍遙派”。但是這年冬天,他突然被宣判為“現行反革命”,而且是歷史所唯一一個“現行反革命”,被關進了牛棚。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狀,不奇怪,當時許多被關的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為何被關。“最可笑的是,看守的人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狀,說:‘工宣隊說了,你說的那個話不能重復,重復就是犯罪。’”“后來一直到我們排長——其實就是同事了,但那時候都是軍事編制,他在批斗會上宣布,說:‘你惡毒地攻擊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原來是一九六六年“文革”剛起來的時候,他與已在其他單位工作的大學同學私下閑聊,因為江青總出來講話,他就對那位同學說:“江青不必出來,她這種地位,讓別人怎么說話?”他還說過江青過去是上海的一顆starlet(不很有名氣的演員),并且對舊戲完全否定他也表示不滿。當時無事,但此時“文革”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這位同學屬于“清理對象”,在高壓下供出了兩三年前與何先生的私下談話。不過這時把他揪出來,何先生反倒無所謂了:“假如運動一開頭就整我,我會受不了的。可是等到斗我的時候,那些年紀比我大的幾乎無一漏網全都被揪出來了,包括所長侯外廬先生,差不多有四五十人。我不過是跟在最后的一個,算是小蘿卜頭,也就無所謂了。”在那個年代,私人談話、通信、日記全都可以作為罪證。
一九七八年底“文革”結束,開始平反:“那年我也正式被平反了。人事科叫我去簽字,就一張紙條,寫得非常簡單。可是里邊有一句話:‘因為他不了解黨內斗爭的復雜,所以犯了一些錯誤,……’看了之后我不滿意,不肯簽字。后來又改了幾次,最后是徹底平反,寫著:‘經審察,何兆武同志沒有政治問題,過去所強加給他的一切不實之詞應予推倒,宣布平反。有關材料,予以銷毀。’這次我簽了‘同意’。有關那段歷史的記錄就這么一抹而去了,后人不再知道。不過,和大多數人的心情一樣,以前因為帽子太多、太濫,早就失去了意義,現在平反也就變得無所謂了。”
“文革”中,學部的地位非常重要,與“中央文革”有直線聯系。歷史所一位紅衛兵頭頭與“中央文革”成員聯系密切,但“文革”風云變幻莫測,這位頭頭也曾被關押幾年,他出來后曾對大家說一些“文革”中的事情,如紅衛兵如何首先提出打倒陶鑄。陶鑄原是中南局書記,在“文革”開始時,成為排在毛、林、周之后,康生、陳伯達之前的黨和國家第四號領導人。這位紅衛兵頭頭說:“有一天‘中央文革’把各路紅衛兵的頭頭召集到人民大會堂開會,會上陳伯達從兜里掏出一個紙條,說道:‘陶鑄可以揪斗。’于是這些紅衛兵就像得了圣旨一樣,立刻跑到中南海去揪斗。”
那三十年政治運動不斷,運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人整人,人斗人”。在越來越激烈的運動中,各有表現,何先生的書中有所記載。有的令人敬佩,有的令人遺憾,甚至不齒。其實,在極端條件下能真正堅守底線的并不多。對個人當時的所作所為,確應記述,但更應該引起思考,是什么讓人如此表現如此作為?一個正常的社會,本不應常常將人置于極端條件下進行一種嚴酷的道德考驗。
那三十年,幾乎就是一部“運動史”。“從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八六年,我在歷史所工作了整整三十年。按理說,如果真正做點什么工作的話,應該是可以做出一點小小的成績的。可是這三十年,特別是‘反右’以后強調了政治掛帥,整天搞運動,都是不務正業。只能在夾縫里做些正經事,根本沒時間安下心來讀書,其他人也一樣。”何先生細數一下,這三十年“真正放在專業上的,加起來不過兩三年,其他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跟歷史研究無關”。本來,他們大學剛剛畢業,年富力強,正是大有作為的一代,結果如此,他把自己這一代稱為“被報廢的一代”。
痛定思痛,何先生沉重而深刻反思說:“我以為,解放以來的前三十年,問題就在過分執著于階級斗爭”“結果把不是階級斗爭的都以階級斗爭來處理,這是最大的失誤”。他有一個外甥在北大學法語,“文革”初期也下去斗地主,而且“要和專業結合”。學法語的,怎么結合專業斗地主呢?說:“我們用法語斗他!”于是把個老地主抓來,用法語對他一陣猛批,然后問:“你今天有什么感受?”那老地主肯定一個字也不懂,可是卻很會說話,說:“我受過很多次的斗爭,只有今天印象最深刻。哎呀,最觸動我的靈魂。”說完這則故事,何先生反問道:“這不可笑么?”
三
既然是“被報廢的一代”,何先生如何能在“文革”剛一結束,就將自己好些部厚厚的譯著齊齊端出呢?秘密就是,在那個年代,只要一有條件、一有可能,他就悄悄讀書,偷偷翻譯。最嚴酷的時刻,他仍找來各種外文本的《毛主席語錄》。“除了英、法、德文本外,還有意大利、西班牙文本的。凡是外文書店有的我都買過,總得有七八種,閑來無事,就對照著翻一翻。”
“‘文革’以林彪事件為界線,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是最緊張、最激烈的時候,可是林彪的事情一出來,‘高舉緊跟’的神話一下就破產了。雖然表面上也說‘堅決擁護’,但實際上已經泄了氣,失去了當初排山倒海、風云激蕩的氣勢。單位里工作渙散,有點兒無政府狀態。不上班的時候,我就在家里偷著干,叫作‘地下工廠’。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的《思想錄》、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文集》都是在這一期間翻譯完工的,只是不敢見人。但我知道有些人也是這樣干的,包括李澤厚。”所以“文革”剛一結束,李澤厚先生就端出了《批判哲學的批判》,學術界、思想界為之一震,開始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獨領風騷的時刻。錢鍾書先生也是如此,所以“文革”一結束,就端出了經典之作《管錐篇》。
悄悄地讀、譯、寫,當時“學部”被稱為“開地下工廠”“開自留地”,這都是當時經濟界“打擊經濟犯罪”或“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罪名。然而,這幾位先生在非常條件下,仍冒險開辟一小片自己的“自留地”“開地下工廠”,努力經營出自己的一方小小園地,栽培出學術、文化的經典。這再次說明,不容侵犯的個人空間的重要。先賢嚴復剖析中國治制的弊端時沉重地說:“中國之言政也,寸權尺柄,皆屬官家。其行政也,乃行所固有者。假令取下民之日用一切而整齊之,雖至纖息,終無有人以國家為不當問也,實且以為能任其天職。”如何從制度上劃清群己權界、保障個人空間自由,是中國社會現代轉型的重要標志之一。
何先生非常喜歡《浮士德》中燈塔守望者一邊唱一邊說的兩句話:“To see I was born, to look is my call.”(我的一生就是來觀看的。)“我只是一個小人物,雖然經歷了很多年,但所有重大事情的內幕并不知道。我要講的,是一個小人物所經歷的大時代,或者說,是大時代中一個小人物的自白。”“如果能夠做一個純粹的觀者,能夠在思想里找到安慰,我以為,就足夠了。”在時代狂飆中,個人如風中蘆葦,只能被狂風裹挾,隨風飄蕩。然而,盡管弱如蘆葦,何兆武先生仍然堅持要當一個他所翻譯的帕斯卡爾所說的“有思想的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