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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2023年第5期|賈平凹:河山傳(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收獲》2023年第5期 | 賈平凹  2023年10月17日08:36

      簡介

      洗河六趾,貌丑,父母去世后他從崖底村來到西安,就沒打算回去。他不愿去工地搬磚,而是走街串巷爆米花。他撿到一張大老板名片,就讓人寫一條橫幅:“到了西安,就找羅山。”爆米花時就拉開橫幅。一天,他竟然真的遇到了羅山,靠著勤奮與聰黠,成為羅山的助理,再后來,做了秦嶺里風景秀麗的“花房子”的管家……著名作家賈平凹的《河山傳》承襲了世情小說、筆記小說和志人小說的傳統,以時間為經,人物與事件為緯,講述了1978-2020年間幾代進城農民的故事,交織著民營企業家的風云際會,生動的世風人情,出人意料的命運走向,堪稱一部小人物的“列傳”,當下世風的“喻世明言”,“一部地地道道具有現代意識的、講述中國變革時代經驗和中國故事的小說。”(評論家孟繁華)

      河山傳

      賈平凹

      一 前言

      二〇二〇年入秋不久,網絡上就有了流言:一個農村的小伙進西安給老板打工。老板是大老板,在城南的秦嶺里為自己建了別墅,派小伙去做保安。別墅里還派去了一個保姆。老板在城里的公司里忙,平日不大去別墅,保安和保姆便在那里生活。他們每天商量著想吃什么飯就做什么飯,要干什么活了,也一起干。日久生情,兩人結為夫妻,并生下一女。后來,老板因故去世,其兒子從海外留學回國,繼承家業,成了新的老板。新的老板卻娶了他們的女兒。保安和保姆做了岳父岳母,依舊住在別墅,名正言順是了主人。

      網絡上的流言,多仇官仇富仇名,輿情起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常常就演變成了一種暴力。

      所幸的是這段流言因為不是真名實姓所指,沒有發展成網絡暴力,但傳播迅速,蔓延廣泛,人人似乎都有興趣,認作是當世的笑話,惹爆了一場社會狂歡。

      到了八月,天還是沒有下雨。連續六個月不下雨即是災年啊。西安城里依然赤日炎炎,沿街兩旁的樹木葉子枯萎,草坪全干了,裸露著土塵,到處是浮浮裊裊像水草搖曳般的光氣。有人放在三輪車座上的打火機“啪”地炸了,有人拿了生雞蛋在馬路上煎,生雞蛋真的就煎熟了。洗河在南大街二道巷走著,燥熱難耐,幾次想指頭蘸了唾沫伸進上衣里去涂抹在乳頭,這是他祛熱的秘方,可稠人廣眾不可能這樣,就每走到一個路燈桿下了便站住,路燈遮不住陽光的照射,但看著那投下的巴掌大的陰影,心里總有一絲涼意。終于看到一家商鋪子賣飲料,走過去,“來一瓶礦泉水呀,”他說,“要冰凍的。”

      柜臺內一男一女也正在議論著這段流言。女子一額頭的熱疹,笑得花枝亂顫,說:“噫!那他不是給老板打工,是老板一直在給他打工嘛!”男的肥胖,像是從河里才撈出來,衣服貼在身上,汗還是流個不停,把肚皮抱起來放在柜臺上了,沒有笑,拿指頭敲玻璃臺面:“瞧這世道!大棚菜亂了季節,小三亂了輩分,醫美店亂了年齡,啥怪事都有啊!”忿忿不平,就“啊嗤”一個噴嚏,唾沫星子濺到了洗河的臉上。

      洗河看著那女子和胖子,不去擦臉,還直挺挺地把頭伸過去,身后的陽光照著他的后腦,兩只耳朵通紅透亮。他說:“你們說的那人就是我。”

      “是你?”

      “是我。”

      “就是你?!”

      “就是我。我叫洗河。”

      洗河掏錢,故意從口袋里拉出厚厚的一沓票子,從中取出一張放在了臺面上,再把那沓票子塞進口袋,拿起一瓶水離開了。女子的表情還凝固著,說:“是他?啊現在的騙子太多了,連這事都有人冒充?!他說他叫什么來著?洗河,這是啥子鬼喲!”

      二 洗河

      (1978—1996年)

      洗河是西安城北二百里外的崖底村人。他出生的時候,村前的淤泥河漲水。淤泥河平常水淺,河灘亂石雜草的,沿岸人家還都往那里倒垃圾。這一次水漲得大,河里裝不下,把兩岸的堤全沖決了。村人都說這是把河洗了。他爹就給他起名叫洗河。

      洗河長得丑,他一雙腳十二個腳趾,每個腳多長了一根。他娘給他做的鞋前寬后窄。他沒安靜過,爬高上低,一雙新鞋十天半月就穿壞了,所以他赤腳的時間多,腳底有一層死肉。

      一九七八年,國家對農村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公社的土地要分給各家各戶。棋盤鎮街上放火銃、唱大戲,崖底村也敲鑼打鼓。洗河在村巷里大呼小叫。有人說:“洗河,洗河!你爹又打你啦?”洗河說:“沒打,三天都沒打。”他點著了一串鞭炮到處跑,引燃了打麥場上的麥秸垛子,他爹這回是當眾打他,但村里人卻都不去救火,遠遠地看著火光沖天,說是火燒財門開,倒熱議起那些水田和坡地該怎么個分法。村小學教師文丑良也在人群中看熱鬧,說:“就那么些土地么,收上來,分下去,再收上來再分下去,分一次就一次革命,中國的革命永遠都是土地革命。”

      洗河家分得三畝水田、五畝三分坡上的旱地。

      所有的人家都在院門墻上修個龕,敬上了土地神。三四年里,人精心耕種,也是風調雨順,莊稼豐收。洗河家的院里挖了地窖,僅僅是紅薯,儲了兩千斤,不僅蒸吃煮吃,還切片曬干磨粉,攤煎餅,炸丸子,壓饸饹,吊起粉條。

      溫飽解決了,農民就想著兜里能有錢,賣些瓜果,販些豆干,等著雞勾子下蛋了去換些油鹽。終于允許進城開作坊或做勞務工了,崖底村有八人,都是膽大的,用草繩捆了鋪蓋就要去西安。洗河爹就是其中之一。

      臨走時,家里要買些棉花紡線織布,洗河娘又有胃病需要看病抓藥,洗河爹去向文丑良借錢,聲明借三元,將來還五元。洗河爹當天光腳穿雙黃膠鞋,腳出汗,鞋里邊和了泥,咕嘰咕嘰響。文丑良說:“就穿這破鞋進城呀?”洗河爹說:“回來穿雙皮鞋給你看!”

      洗河爹其實長得一表人才,大半生都懊喪自己沒生在戰爭年代,否則他會是戰士、將軍、革命的大英雄。那么,他會背槍,在村里、鎮街,甚至縣上,挨家挨戶地尋找誰是他的新娘。不至于現在的老婆又矮又黑,生下的洗河還是個六趾。

      洗河從來不照鏡子,他見不得他自己。他爹更是見他腳上的鞋撐破了,或者他赤著腳,不是罵便是打,手里有什么東西就拿什么東西打,沒東西了扇耳光。但洗河挨了打不哭,任鼻血流著,站在那里也不躲。他奶那時候還活著,過來拉開他,他說:“我恨你!”他奶說:“我不拉開你,讓你爹打死去,你恨我啥?”洗河說:“恨你生了你兒!”

      那些年,都傳說西安城里的錢好掙,即便在建筑工地上搬磚鏟沙和水泥,一天管待吃喝還能落下十元。洗河爹第一次回來,人果然煥然一新,穿了有四個兜的中山裝,還穿了皮鞋。在下雪天去給文丑良還錢,把皮鞋腳印就留在學校院子里。

      洗河爹每三個月半年回來一次,都會帶一卷錢,說是攢著,攢夠了翻修房呀。洗河娘把錢用塑料紙包了,藏在紅薯窖里。紅薯窖里潮,錢發霉,洗河娘要關了院門,把錢一張一張攤在席上曬一晌午。

      后來,洗河爹再回來,在家里的炕墻上貼了許多掛歷,掛歷上都印著影星頭像。又在土炕靠墻處墊上磚,用木板支起一個鋪。洗河爹夜里要單獨睡在鋪上。想做那事了,從鋪上翻下來,事畢了,再爬上鋪去。洗河爹知道掛歷上影星的名字,做那事時就叫喚著某個名字,在家待五天,每晚輪換了名字叫喚。

      洗河已經是鎮初級中學的住宿生,一星期回家一次。見娘在院子里的席上曬錢,一邊曬一邊哭。洗河撕那些掛歷,掛歷用漿糊貼上的,撕不干凈,他用锨把整個墻皮鏟了。

      洗河勸娘離婚。他娘說:“你胡說啥呀,哪有兒子勸父母離婚的?!”

      暑假里洗河回來,發現他家中堂墻的上方掛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問娘這是哪兒來的,怎么掛得那么高?娘說是你爹前幾天回來了買的,將來了給你訂婚備的,掛得早,不讓你現在騎,也不讓借給別人騎。那時候,農村訂婚的彩禮必須有三大件,一是手表,二是縫紉機,再就是自行車。洗河說:“我要他給我買呀?!”

      崖底村有風俗:出門在外的人久無音訊了,要人回家,就在井壁上吊一雙那人的舊鞋。洗河娘曬一回錢,都要把洗河爹的舊鞋吊在了院子里的水井壁上。洗河就看著娘,看上好久,弄不懂這是娘讓爹去打工呢還是讓爹壓根就待在村里。

      一九八九年,崖底村人在西安打工的第六個年頭,五月里遇到了沙塵暴。其實每年風從新疆戈壁灘刮來都有幾天沙塵,但這次沙塵暴從中旬起斷斷續續二十天,黃天灰地的,出門不能多說話,張嘴便鉆進沙,偶然落些小雨,躲不及,泥點子把白襯衣變成花衫子。到了六月,老板宣布工地停歇,民工一律不準出工區。洗河爹當然不曉得這是怎么啦,他本該和別的打工者一樣就在工棚里玩撲克,玩累了睡大覺,可洗河爹要看稀罕,工區的大門鎖了不能出去,他就爬到正建著的一座大樓的腳手架上要居高望遠。沒想,在腳手架上一腳踏空掉了下來。掉下來落在一間塑料板棚上,以為這有個緩沖,人可能骨折,命可以保住。偏偏他把塑料板棚撞破,棚里又偏偏有個和白灰的鐵盆,一頭扎進鐵盆,腦袋就像西瓜一樣爆了。

      洗河爹死得還不是最慘的。崖底村去西安打工的先后死過四人,有架線時被電打死的,有過馬路被汽車撞死的,有掮著一捆鋼管小跑著突然倒地死的。還有李建社給立交橋的橋墩澆灌水泥漿,自己頭暈跌下去,澆灌的水泥漿還在繼續,他永遠凝固在了橋墩里,連尸首都沒拉回村。

      爹還沒有死的時候,洗河就不想再上學,娘勸說不聽,他和萬林干脆從鎮上拿回了鋪蓋,把課本塞到灶膛里燒了。萬林是老萬的兒子,老萬在村里開了個診所,號脈、針灸,治些頭疼腦熱。老萬讓萬林背誦《湯頭歌訣》,將來也能行醫。洗河娘就罵洗河:“你回來能做啥?我治不了你,讓你爹回來了打你!”但洗河爹的尸首被運了回來,靈柩停放在院里,洗河覺得再也挨不上爹打了,嗚兒嗚兒地哭。

      埋葬了爹,娘是一夜白了頭。這年秋天里胃病加重,而且經常心慌,一心慌就冒冷汗。老萬用偏方給她治,就是把他老婆的一枚銀鐲子煮了喝湯。這辦法真起作用,洗河娘每三四個月就去借銀鐲子,老萬的老婆說:“我這銀鐲子都被你煮細了!”洗河娘再借銀鐲子,就給老萬家端一升面粉,或者提一籠紅薯。

      萬林也不喜歡背誦《湯頭歌訣》,和洗河整日不沾家,在樹上砍枝杈子做彈弓夾子。他們做了各種彈弓夾子,收集皮筋,熱衷瞄準著打這家的煙囪,打那家廁所墻頭的瓦,打樹梢上的軟柿子,打空中飛著的麻雀、撲鴿。后來,練習著不用彈弓夾子,把皮筋直接套在大拇指和食指上,指哪打哪,彈不虛發。

      洗河終于把高掛在墻上的自行車取下來,在打麥場上騎,在坑坑洼洼的巷道里騎。他的技術已經高超,雙手撒把能騎到鎮街,到淤泥河兩岸的村子。萬林常坐在車后架上,有時也坐在車前梁上,兩人攆雞追狗,歡笑不已。村里誰要去鎮街、縣上,來借自行車,洗河都慷慨答應。半年里,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外,渾身都響。巷里有人開始彈嫌洗河沒個正形,他娘拿洗河沒了脾氣,又不愛聽閑言碎語,見了鄰居,說:“唉,我娃沒念下書啊。”

      一九九一年春節過后,窖里的紅薯開始生疤,娘讓洗河把紅薯翻騰一遍,分出好壞,免得都傳染了。洗河把娘的話當耳邊風,騎了自行車去逛廟會。娘只好自己把紅薯翻騰了,生疤的放一堆,還沒生疤的放一堆。吃紅薯時娘倆的意見不合,娘要先吃生了疤的紅薯,把疤剜了,清洗干凈,或蒸或煮,洗河要先吃還沒生疤的。娘說:“你盡好的吃,那生疤的疤越來越多,就全壞得吃不成了。”洗河反嘴:“你先盡生疤的吃,那還沒生疤的也就生疤了,就一直吃壞的?”趁娘不在家,洗河把生了疤的紅薯全扔了。

      種土豆的時候,娘說:“洗河,晌午了你去把漚的那堆糞挑到坡地。”洗河說:“知道。”洗河把他爹留下的那件羊皮襖,還有一雙皮鞋、一條牛皮褲帶賣給了村里的馬三,用錢買了一袋化肥,把化肥撒在了土豆地里。

      水田里的稻子長到半人高,有了蟲害。那種螟繡著稻葉做卵成蟲,沒有農藥,只能用手去挑。而天熱渾身是汗,稻葉劃得胳膊上滿是紅印,又痛又癢。更令人驚慌的是站在稻田水中,螞蝗常趴在腿上吸血,抓是抓不出來,即便抓斷了,螞蝗頭還鉆在肉里,只能用手拍打,它才會掉下來。洗河從炕席上拿了娘攢的錢,雇人去挑。河畔那塊稻田雇人花了二百元錢。娘說:“兒呀!那塊田收了稻米才能值幾個錢,你用肉價買蘿卜呀?!”

      洗河讓娘不省心,娘想著把洗河認給灶神。灶神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讓灶神管了,沒個病災,能順聽順行。選在七月十二日,洗河生日的頭一天,娘給灶神獻了一只燒雞、三個蒸饃和一盅米酒,等著洗河回來磕頭。洗河卻是天都黑嚴了才進的家門。

      洗河是和萬林騎了自行車去東王村逛廟會,廟會上有風箏比賽。從崖底村到東王村要翻一道溝,溝畔上的路又窄又陡,洗河騎著車子扭頭給萬林說話,車頭突然向左拐,一時控制不住,喊:“快下快下!”萬林人瘦,兩條胳膊特別長,像個猴子,從車后架上跳下來,伸手就抓洗河后襟,把洗河抓下來倒在路沿上,自行車卻沖出去,掉下溝去了。溝很深,下面盡是亂石,自行車斷了梁,輪子也掉了一個。兩人生氣了半天,萬林說:“這得大修了。”洗河說:“還修個屁!”抱起一塊石頭朝自行車砸去,再砸壞了齒輪和鏈條,拿回鎮街賣了廢鐵。

      晚上回來,娘知道了這件事,什么話都沒吭聲,給洗河說:“明日是你生日,你能不能靜靜在家待著,我給你搟長面。”洗河說:“行,長面里還要臥荷包蛋,臥三顆荷包蛋!”夜里,洗河睡在西廂房,娘在東廂房的炕上,點了燈給洗河納鞋底,燈盞里的油干了才睡下。第二天晴朗,陽光透過窗玻璃,把屁股都曬燙了洗河起來。院子里的雞嘎嘎地叫,洗河說:“啊娘,這母雞咋打鳴的?!”沒有回應。揉著眼睛去廚房吃飯,案板上已經搟好了面,還沒有切,娘竟然在地上,面朝下,雙腿屈著,一只手奓得老高。洗河說:“娘你干啥?”娘還是不作聲。近去把娘的那只手一拉,娘整個身子翻過來,嘴臉烏青,沒得氣息,人都僵硬了。

      爹死的時候,洗河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娘死了,洗河卻沒有哭。他要給娘料理后事。爹當年掙回來的錢,給爹買棺栱墓花去了一半,再給娘買棺栱墓,正好把剩下的錢花完。全村人都來埋葬洗河娘,按規矩,得答謝一頓飯,洗河把所有的稻子都托人去碾了,再糶了三斗麥置了酒肉,攏共擺了五十席。村里沒有那么多桌子板凳,就在院里院外,整個巷道,在地上用粉筆畫一個圓圈就算一席。飯是米飯,菜有八道,一道條子肉外其余都是豆腐、丸子,炒的土豆絲,熬的腥油蘿卜。每一桌的條子肉都是有數的,不論男女老少每人一片,可肉碟端來,碟子還沒放穩實,七八雙筷子就搶起來,場面混亂,有的多夾了一片,有的一片沒有夾上,又哭又罵,接著還動了手腳。馬西來的爹八十歲,是村里的老者,吼了吼,秩序才安頓。席吃了兩個小時,吵吵鬧鬧了兩個小時。席間有人吃飽了,又盛了一碗飯菜,離開席說站著吃,連碗帶飯菜卻回了家。有的來時就帶了小塑料桶,嚷嚷著給豬裝些泔水,竟把整碗整盤的飯菜倒進去提走了。好多人喝醉,要紙煙,嘴上叼著一支,再拿一支別在耳朵上。肖吉民是個光棍,說是感冒了吃不動呀,吃了三碗,散席時掖著懷從院門里出去。隔壁王福成給洗河說:“肖吉民懷里揣了瓶酒,你也不管?”洗河說:“讓拿去!”

      三天后的下午,洗河到鎮街去。當日刮大風,吹得人趔趔趄趄,走到鎮街的石拱橋上,已經是夜里。他坐在橋頭上,突然心酸,想不來他怎么就來了鎮街,來鎮街又能做什么,眼淚流著流著,人就困,睡著了。再醒來,聽見說:“啊呀,這么大的風,你能在風里瞌睡?”睜開眼,面前站著一個老漢,背著一個簍,簍里裝著爆米花機子。

      這老漢就是樓生茂。

      樓生茂一臉的松皮,只要一拽他的腮,整個五官就變形了。樓生茂這一天在橋頭一家倉庫的山墻后爆米花,洗河就坐在不遠處。樓生茂生了一堆火,把機子架上去,不停地搖轉著裝了包谷的鐵筒子鍋爐,燒到時候了,拿口袋套住鍋爐,猛地去踩開關銷子,“嘭”的一響,鍋爐打開,半口袋的包谷花。洗河看著樓生茂爆了一鍋包谷,又爆了一鍋米,覺得這比發動手扶拖拉機還刺激,就過去幫樓生茂吆喝:“爆米花啰,爆米花啰,爆一鍋——”他歪頭問樓生茂,“多少錢?”樓生茂說:“兩毛。”他就又喊:“爆一鍋兩毛啊!”樓生茂夸洗河是好小伙,洗河卻要求他能來開鍋爐。樓生茂教了他動作,他趁圍觀的人都不注意的時候踩了開關銷子,“嘭”,嚇得雞飛狗跳,人都閃遠。

      在鎮街爆了兩天米花,樓生茂再要到別的村,洗河也要跟著去。樓生茂說:“喜歡?”洗河說:“喜歡!”樓生茂說:“喜歡了咱走村串莊去,掙下錢分你一半。”洗河就背了裝爆米花機子的簍。

      兩人順著川道,每一個村莊都不錯過。村莊里都有狗,就各拿著一根棍。饑了給某一家爆三鍋米花不收錢,求管一頓飯。累了也是給人家爆一筐包谷花,在人家的柴棚里鉆到麥草里睡一夜。半個月差不多經過三十個村莊,出了川道,樓生茂說:“還有哪個村沒走到?”洗河說:“箭溝埡上有個村,也僅七戶人家,不用去了。”樓生茂卻堅持要去。去了挨家挨戶問爆不爆米花,看院屋里是什么擺設,有幾口人。但七戶人家沒一戶肯爆米花。樓生茂坐在埡上,給了洗河十二元。洗河說:“咋這個時候就分錢?”樓生茂說:“我得走呀。”問怎么就走呀,走哪里去?樓生茂頓時眼淚長流,才告訴了他是甘肅人,十年前就去西安收廢品,那時收廢品人少,倒是賺了錢,就租了屋,把老婆和小女兒也叫去給他做飯。小女兒慢慢長大,也想自己能掙錢,碰上一個騙子以招工的名義,將她拐賣了。為了尋女兒,已經三年了,他是收廢品賺到三千元就出來一趟。為了不引起注意,他以爆米花為掩護。這次出來了一個月,帶的錢也花完了,還得回西安再收廢品。洗河可憐了樓生茂,給他擦眼淚。他臉上的皺褶橫斜著,淚水就流到耳朵下。洗河說:“你走,錢我不要,能不能把爆米花機子留下?”說完了,又補充,“我再到別的川道,也能幫你再尋找。”樓生茂看著洗河。洗河說:“不是白給呀,你應付我十二元,我用十二元買的。”樓生茂破涕為笑,說:“你這碎鬼!”兩人分手,樓生茂把爆米花機子給了洗河,他們順川道要先返回鎮街,再搭班車去西安。洗河說:“有了這機子,我會想你的。”樓生茂已經走出十米遠,又折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張小照片給了洗河,說這是他女兒,照片背面寫著他在西安出租屋主的電話號碼。洗河看了一眼照片和照片背面的電話號碼,便把照片還給了樓生茂。樓生茂說:“你說話不算話呀?”洗河說:“咋不算話?”樓生茂說:“你就那么瞥了一眼?!”洗河說:“是不是叫樓小英,一米六二的個頭,圓臉,細眼睛,右腮上有一顆痣?”再把電話號碼背誦了一遍。樓生茂吃驚得張著嘴。洗河說:“我過目不忘!”

      洗河背著機子,去了黃牛川,去了淤泥河兩岸,挨著村莊爆米花。他感覺自己是個生意人了,可以走呀走,走遍黃土塬的溝溝岔岔,自食其力。

      幾個月后,轉回崖底村,萬林抱住哭,接著就罵,洗河把一沓錢掏出來甩得啪啪響,說:“請你去鎮街吃火鍋!”這一頓火鍋,萬林吃了四盤牛肉,洗河也吃了四盤牛肉。晚上回來,洗河肚子脹得睡不著,起來在院里拿肚子撞水井上的轱轆。老萬給萬林服了一包瀉藥,不但把吃下的牛肉排泄了,還拉出了許多黃水。

      洗河在崖底村給人爆米花,宣布不收錢。來爆米花的人家多,一群孩子也就老圍著他,但洗河只收了萬林做徒弟。他教萬林如何在火堆上轉動鍋爐,如何觀察機子上的儀表,如何用腳快速有力地踩開關銷子。爆米花的時候,先是洗河操作機子,萬林生火,吆喝人,人來了讓排好隊。洗河爆上四鍋五鍋了,萬林讓洗河歇著吸紙煙,他來操作。那時洗河學會了吸煙,而且是買來的紙煙,就在一邊吸著,還能皺著嘴吹煙圈。兩人合作得非常美好,但是,機子竟出現了故障。那是村東口龔雙明家給孫子過滿月,行情的人多,洗河和萬林要顯擺就背著機子去了龔家。龔雙明端了一篩子的包谷來爆,他們燒好了鍋爐,該開鍋時,怎么踩開關銷子都打不開。洗河俯下身檢查,正檢查著,萬林偏再一次踩開關銷子,沒想鍋爐突然就打開了,“嘭”地聲如炸雷,洗河躲閃不及,被煙氣噴倒,爬起來,臉熏成了黑臉,只有一雙眼睛還白著,白的特別白,而頭發全蓬奓開,像個刺猬。

      返回在巷道碰著文丑良,文丑良說:“咦!這是咋啦?”洗河說:“煙氣熏的。”文丑良說:“咋就被煙氣熏了?”洗河說:“機子爆炸啦。”

      ……

      節選自《收獲》2023年第5期

      作家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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