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葉青才: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外一篇)(2023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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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
葉青才,筆名葉靜、西溪、梧葉,安徽岳西人,安慶大別山科技學校講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源頭》《秋天里的單音節(jié)》《筆底天藍》《晨曦在歌唱》,詩詞集《逗雨廬詩詞》等。曾獲首屆中華散文獎、安徽省張恨水文學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等,散文作品入選國內(nèi)40余種選本。
作品欣賞:
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外一篇)
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
這是它們不知曉的窠巢,牢固,柔韌,耐得風雨。
這里始終養(yǎng)著幾只鳥,養(yǎng)著高高低低的鳴噪和長長短短的絮語。
耳朵,鳥的終生未解的天堂。它們把身體棲息在樹丫上,在風罅雨隙里,在歲月的枝頭上;它們看過花開,葉落,蟬遁;它們以簡陋的生活方式,或定居,或流徙,或不知所蹤。它們把靈魂安置在莊子的虛無間,倏忽做羊角之舞,繼而禪定如僧如佛,在喧囂的塵世,銜著一縷金絲,拋梭如織,交互成簾。
我看不見鳥兒的歸宿,而更多專注于腳下的道路。直到某一天,我徹悟似地打開耳廓的柵欄,在聽覺的仄仄耳壁上,安放了幾只鳥窩,決心在耳朵里蓄養(yǎng)一群會漢語的飛鳥。
早晨,我以清新的思維和飽滿的情愫喂養(yǎng)它們,喂養(yǎng)那些短喙的鵓鴣、機警的鸮鴟、白脖的八哥、藍頂?shù)淖嚣N;以醇和的心境和恬然的姿態(tài),試圖把它們放飛到耳朵聽不見的地方,讓它們同白云摩挲,跟浪花嬉戲,共松濤起伏,與花香同醉;以人類的幽思和世俗的拙見,祝福它們在晴朗的日子里晾翅,在輕盈的雨絲中洗浴,在潔白的沙灘上戀愛,在茂密的叢林中繁衍。
午間,我勞作歸來,在疲憊里打開籬門,呼喚我的鳥兒們回來,在梧桐樹陰下奏響綠色的泉音。煩悶于日復一日的蟬鳴,哪怕是一聲鴉啼,一片鵲噪,一陣杜鵑喚雨,一林山雀鬧春,也是高山流水的絕妙錄音。為什么要緊閉兩窿耳廓呢!平靜的日子里養(yǎng)幾只鳥,孤寂的日子里錄幾支歌,豈不是生活的詩意享受?人一旦把聽覺交給耳提面命,把耳朵交給俗世的聒噪和逸聞,就只能低俯在塵埃間,即使拽著頭發(fā)往上提,也高不過麻雀的身姿。
傍晚,百鳥歸巢,羽衣翩然,一個完整的日子被晚歌充滿。或是長途歸來,或是果圃轉(zhuǎn)身,聚于林間的,棲于枝頭的,宿于檐下的,都在我的牧歸聽野,啁啾著心靈舒嘯,呢喃著侶朋無邪,關關雎鳩,竊竊私語,全給灌進了明月的唱片,錄進了小河的磁帶,切入燈火黃昏的秘境,融入逐漸恬靜的縈思。
萬勿打擾,讓我畢盡心力蓄養(yǎng)幾只鳥兒,在耳朵,在心扉,在梅朵綻放的初春,在菜花金黃的三月,在濃陰滴翠的暑夏,在果實累累的金秋;哪怕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我仍敞開著耳門,使那些曾經(jīng)喂養(yǎng)我平淡生涯的鳥鳴,那些在季節(jié)里磨光了棱角的鄉(xiāng)音,一一歸巢,次第成眠。
我慶幸,我耳朵里養(yǎng)著幾只鳥,其鳴也近,其和也親。設若地球上的樹木越來越少,土地上的昆蟲成為珍稀,巨口饕餮者欲把飛禽走獸吃盡,我會用生命的同位素呵護你們,我會打開耳廓,讓人類聽見,這個世界上還有像維也納金色大廳里連綿不絕的喚醒靈魂的樂音。
水 碓
我5歲那年,認識了水碓。
認識水碓,是從認識徐校長開始的。徐校長原籍安徽懷寧,下放到我們村小學,定居在我家東首相距不到一里的泉水坪。我們兩家隔了一道沙子崗,崗上是密密的松樹,下邊一脊旱地。之所以說一“脊”,是因為這崗就像一位老人躬起脊背,我們就從那兒越過去,到徐校長家的碓棚去玩。
水碓的出現(xiàn),當時在我們那兒還算一件新鮮事兒。它無需人力,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地工作著,無論晴天雨地,無論霜晨雪夜。這架水碓靠著一垅田坎造起,坡度很大,于是來水急而有力,工作效率很高。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來它的扶手架是用什么木質(zhì)造的,但那碓頭的確是橡子栗,堅硬又沉實;碓嘴一圈鋼箍,里邊八顆鋼牙;碓臼是黑芝麻石鑿出的,略微傾斜地安在黃泥筑成的碓棚正中的地上。碓尾有老大的水槽,總能裝上兩大桶水的樣子;但末梢的踏板已經(jīng)被壓輪的“爪手”抹得光滑如鏡。
我們通常是早約好,幾個伙伴來到碓棚,或玩跳子棋,或玩水車車,或者把家里能帶出的好吃的食物偷偷拿來,在這里大開洋葷。一邊是呀呀童語,一邊是水碓那“簌簌——哇”的倒水聲,直到如今還是那樣清晰在耳。記得二毛頭從家里拿來血腸,因是生冷的,我們幾個吃了,回去后一個個拉肚子,弄得家長莫名其妙。尤其是蘭欣,一個靦腆的小女孩,光著腳丫踏碓尾,結果險些被卷入碓瓢,整個人被倒進排水道。整個夏天,我們幾乎都在那兒過午。清涼涼的河風、細密密的水霧、香噴噴的谷物粉塵,以及遠處水田里的蛙鳴、旱地里的蟲唱、高樹上的蟬嘶,真是一幅絕妙的童年風景畫。
當然,更難忘的是徐校長,一位魁偉、白凈而操著異地口音的40歲左右的漢子,一擔籮筐就把整個家當挑來的下放知青,在不長的時間里,就贏得了極好的聲名。他人緣好,愛整潔,有學問,能吃苦,心胸大。有年秋天,隊里分糧食,因他是四屬戶,缺少工分,糧食分得很不好,下腳糧,雜質(zhì)多,但他仍然默默背回去,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多年以后,徐校長被調(diào)到上海,鄉(xiāng)親們對他還是念念不忘,不忘他“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氣量。
徐校長對孩子尤其和善。有一年深秋,下屋白娃偷摘徐校長家的楊桃,掉進了水坑里,渾身濕透,嚇得半死。徐校長把他抱進屋,給他換上自家孩子的干凈衣服,燒火為他取暖、烤衣服、燒姜湯。直到白娃臉色紅潤,恐懼盡凈,才把他送回去,還搭上了一兜子楊桃……
在那里,我們把時光讀成了童趣,把日子譯成了懷念。
我們記得水碓的聲音,那種“簌簌——哇——”的聲響,像極一個老人刷牙漱口的聲音。倘若徐校長還住在這,他一定老了,老得步履蹣跚了吧,那么,這聲音就是他的,他在漱口,他在刷牙,他在整理那個簡陋卻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家。我明知道那老房子早已不在,徐校長一家人在上海也生活得很愜意,但我愿意想象他的家還沒搬走,那水碓仍然健朗,仍然沒日沒夜地工作著……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留下一點印跡,也許幾代人都擦它不掉。回到鄉(xiāng)下,我常聽到有人提起徐校長,這其中竟然有十幾歲的孩子。他們從老人的口中,知道那地方曾經(jīng)有過一架水碓,那是徐校長家的,也是全村人共用的。
我得從心里騰出一塊地方,來安置童年的水碓。
本期點評1:
念茲在茲
《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是一首優(yōu)美的散文詩。在作者看來,鄉(xiāng)音就像鳥鳴,或總在耳畔,或不知所蹤,那些喂養(yǎng)了我平淡生活的聲音,在歲月的磨礪中最終成為喚醒靈魂的樂音,融入最深的情感和最澎湃的慨嘆中。
在作者筆下,思維和情愫一一收集在耳朵里,就像窠巢中的鳥兒,“啁啾著心靈舒嘯,呢喃著侶朋無邪,關關雎鳩,竊竊私語,全給灌進了明月的唱片,錄進了小河的磁帶,切入燈火黃昏的秘境,融入逐漸恬靜的縈思。“因而,何妨”平靜的日子里養(yǎng)幾只鳥,孤寂的日子里錄幾支歌,豈不是生活的詩意享受? ”
在《水碓》的童年印象中,“把時光讀成了童趣,把日子譯成了懷念”,童年的水碓旁邊,不僅有樂于分享的徐校長,憨態(tài)可掬的童年伙伴,更多的是留下了幾代人共同的生活印跡、心靈印跡。這印跡在大家的心里,不可磨滅,也就一起成為時代印跡中最珍貴的一部分。
關于家鄉(xiāng)和童年,似乎總激發(fā)著我們肆意流淌的才華,一時恨不得用片語道盡沸騰的感情,又迫切想要鋪陳千言萬語,讓最深的感情消弭其中。我想,這就是我們念茲在茲的精神原鄉(xiāng)的實質(zhì)內(nèi)涵。
——王清輝(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評2:
這篇《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從題目就可以看出作品的調(diào)性,它是一篇具有詩性、哲思的美文,也可以看作一篇意境優(yōu)美的散文詩,從中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作者深入的思考和獨特的體會。
這篇作品讓我想起,曾經(jīng)有位詩人將耳朵比喻成寺廟。耳朵,作為一個個體生命與世界上所有聲音對應的“感應器”,是一個非常值得被書寫的意象。這一篇作品中,同樣也被作者賦予了新的意義。雖然只有短短千字的篇幅,我們可以讀到諸多精致美好的句子。可以說,整篇作品因其清新的語言、獨特的感受,營造出了令人舒服的、文才飛揚的感覺。
養(yǎng)在自己耳朵里的鳥,是什么呢,是作者獨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堅守,是他與世俗其他聲音對抗、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讀完讓人不禁沉思:我們要在自己的耳朵里養(yǎng)些什么呢?
從行文方式來看,這篇《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主要寫了自己的感受與一種情緒,整體上是去敘事化的。而外一篇的《水碓》,與其相比,便是另外一種風格了,它以寫實的筆調(diào)描繪了徐校長及他們家的水碓。文字雖短,但其字里行間卻流溢著真摯動人的情感,語言讀來也舒服。能在這么短的篇幅中,表現(xiàn)出生活的復雜滋味是很有難度的。此外,對水碓與徐校長之間的關聯(lián)處理得也不錯。
但這篇作品對寫作素材的處理卻顯得簡單了些,徐校長的生平,他在作者心目中留下的那些“水花”都應該值得被更細致地描寫、鋪排。不僅展現(xiàn)對人對物的懷念,還要融入人物命運的變遷和對生活更切膚的體驗,文章才會更厚實些。
此外,從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讀完第一篇之后,會對后邊的作品有更多的期待,但第二篇卻轉(zhuǎn)換了風格,那股被調(diào)動起來的感覺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要重新?lián)Q一種心境去閱讀另外一篇作品。因而建議作者以后要將文章結組展示的話,前一篇與后一篇的風格應該盡量相對一致,這樣兩篇作品至少可以從語感和內(nèi)涵上相互借力,互相成全。
——劉云芳(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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