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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3年第5期|溫亞軍:今天很普通(節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5期 | 溫亞軍  2023年10月13日08:28

      一聲刺耳的槍聲劃破了寧靜的冬夜。于是,剩下的夜再難平靜。

      值班的副中隊長張明軍被槍聲驚醒一躍而起,他在以最快速度往身上套衣服的同時,腦子里想的是這聲槍響的緣由:犯人逃跑,還是哨兵——走火?千萬不要是后面這種啊!

      冬天的衣服穿起來就是麻煩,上衣還好點,棉衣往身上一披等會出門時再套袖子。可褲子穿起來費事多了,張明軍心里越急越不順,一條腿沒穿進毛褲,而是穿到線褲里,另一條腿卻在毛褲里。他心急火燎,把伸進毛褲里的那條腿抽出來,將毛褲拉出來扔在一邊不穿了,倒免了麻煩。

      穿好褲子跳下床,卻找不到另一只大頭鞋,他摸到一只球鞋只好先穿上,過去把燈拉亮。按規定,夜間行動不允許開燈,可他得找到鞋,這天氣多冷啊,他不能一只腳穿只球鞋、一只腳穿只大頭鞋出去吧,太損形象了。剛睡醒的眼睛猛然與白得刺目的燈光接觸,得有個適應過程,張明軍眨了眨眼,顧不上光線刺眼,先在床下尋找另一只大頭鞋,可床下空蕩蕩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分多鐘,不允許再找下去,他從枕頭下抽出手槍,從墻上扯下槍套皮帶往胳膊上一搭就往外跑,到門口想想不對勁,退回來拿上帽子再往門外跑,又耽擱了半分鐘。真磨嘰!他為自己的遲鈍在心里罵了一句。

      待張明軍邊跑邊穿好衣服,跟隨幾個戰士跑上哨樓,哨區已站了好多戰士。他們見值班的副中隊長才跑上來,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真磨嘰!”竟然與張明軍自己心里罵的一樣。嘀咕的人肯定是今年要復員的老兵,只有他們才敢這樣說。新兵們不敢,哪敢埋怨干部,今后日子還長著呢。

      “怎么回事?”張明軍沒理老兵的埋怨,問道。

      “不知道,我正要詢問當班哨兵!”一班長擔任這周值班員,他立正答道。誰也不知道槍聲是怎么回事,大家睡得正香突然被驚醒的。

      “哨兵呢?”張明軍干咳了兩聲,清了清剛睡醒干澀的嗓子。

      “副隊長,是這么回事。”旁邊一個聲音回答,“換哨時間超過了二十多分鐘,也沒人來接哨,我就報警了。”

      眾人把目光投向哨兵王歷云。冬夜很黑且寂靜,天上有幾顆寒星閃爍,無法看清王歷云的臉,可誰都知道他長什么樣。大家看著他不說話,有些人在心里埋怨王歷云:“原來是這家伙攪亂了我的好夢。”

      “誰叫你開槍的?”張明軍很生氣,吼叫道。

      “我自己呀!沒人叫我開槍。”王歷云口氣淡然。他說了這番話似乎覺得還不夠,又接上說:“哨區就我一人,還能有誰叫我開槍?”

      “胡來!我處分你,擅自動用武器。”張明軍本來就惱火,三更半夜從熱被窩里驚起,卻是無人接哨便私自動用武器報警,王歷云還用這種口氣說話,顯然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張明軍心里更氣。

      “處分我?”王歷云反問道,“為什么不查一下原因,就處分我?過了二十多分鐘沒人上來接哨,難道讓我下去叫哨兵不成?擅離執勤崗位,這責任可大了去了。”王歷云晃了晃手腕上的表,他是全中隊為數不多戴手表的戰士。

      手表是稀罕貨,價格不菲,許多家庭情況一般的戰士根本買不起。為便于站崗放哨,上面給中隊配備了座鐘,擺在圖書室的窗臺上,表面朝外,大家平時在圖書室外面透過窗戶玻璃看時間,倒也沒耽擱過交接哨。

      王歷云這么一說,事情變得復雜了,張明軍認為自己的表態草率了,便問一班長:“兩點至四點是誰的自衛哨時間?”

      事情明擺著是自衛哨哨兵誤了叫下班哨兵,可王歷云在哨樓上沒人接哨就自作主張開了一槍示警,孰輕孰重,看上去很好分辨,但真正的責任卻難劃定,對于張明軍來說,一時要做出判別還是有難度的。

      “是顧建中的自衛哨時間。”一班長回答道。這個時候,顧建中還在院子的自衛哨崗位上,沒法當面向他問明情況。

      “查明原因后,一起處理!”張明軍只好這樣收場。沒有查清楚顧建中誤了叫哨兵的原因,他不能像對待王歷云那樣草率地下結論。

      今晚真的很冷。張明軍只穿了線褲和軍褲,凍得發抖,全身的熱量似乎為了支援兩腿而擴散了,到后來都冷得打戰,那只穿球鞋的左腳已凍得快失去了知覺。他抬腕看了看表,四點三十七分,已是新的一天了。他在新的一天,沒像平常那樣機械地復制一個開始,卻是在這種特別的場面中開始,致使他心里很窩火。他真想發一通火,可這個時候,他沒法跟王歷云和顧建中兩個當事人發火,因為他無法理清這看似很清楚的責任。

      于是,他想了想說:“這件事明天——不,今天上午我們調查清楚后,支部研究了,再做處理。現在,四點至六點哨該誰站?趕緊換哨,其余人回去休息,不準閑扯瞎議論,迅速睡覺。”

      張明軍一路小跑回到隊部,屋子里一點都不暖和,他凍得全身抖個不停,把皮帶和槍卸下放到桌子上,抓起床上的大衣披上,湊到爐子跟前烤火。爐子似乎不熱,又是不死不活的熊樣子。

      他踢了一腳爐子,驚醒了臥在沙發上睡覺的黃狗鬧鬧,它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張明軍,一副感到莫名其妙的神情,張明軍生氣地罵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轟出去!”鬧鬧是指導員多年前撿來的流浪狗,營院里太寂寞了,戰士們閑下來喜歡逗它玩,給它起名鬧鬧,指導員接受了這個名字,對鬧鬧格外關照,冬天怕它凍著讓它住在隊部里。張明軍對鬧鬧一直喜歡不起來,原因是他小時候曾被狗咬過,對狗一直耿耿于懷。

      鬧鬧被張明軍罵了后,不滿卻又無奈地埋下頭又睡了。

      爐子雖然火不旺,但還是有些熱氣的,又在屋子里,張明軍身上漸漸暖和起來。他捅了捅半死不活的爐子,往里添煤時,有人推門進來了。

      他扭頭一看,是文書田有成,此人向來進隊部不打報告,中隊長、指導員從來沒指責過他,而其他人進隊部如果不打報告,兩位主官會當場指出,每周日晚點名時還要講上五分鐘。張明軍總覺得有些小題大作,可他沒發表過反對意見。

      “天真冷,這王歷云明顯是借題發揮,折騰我們。”田有成搓著手說。

      張明軍沒接田有成的話茬,在事情沒弄明白之前,他不能隨便偏向誰,也不發表意見。

      見副中隊長不吭聲,田有成又試探著問:“副隊長,真要給王歷云和顧建中兩人處分啊?”

      “這事得查清楚,上支部會研究了才能定。”張明軍說,他明白田有成問此話的目的,田有成和王歷云是同年兵又是老鄉,年初支部研究讓王歷云擔任文書,因為王歷云有兩下子,動不動寫首詩抒發一下感情,由他擔任文書算是人盡其才。可后來支隊批下來的,卻是田有成擔任文書,當時張明軍心里納悶,支隊為什么臨時換了人呢?宣布命令前,指導員對張明軍說了聲“臨時換了”,算是做了答復,至于為什么換人,指導員沒說,張明軍也不問,問了也是白搭,那肯定有換的理由。后來,不知誰把支部原來的上報意見泄露給王歷云,為此他很生氣,背地里說了不少氣話,可從沒當著干部的面說過一句。說起來這文書也不算什么官職,只是比普通戰士每月多拿點補貼而已,可重要的是,據說年底要實行軍銜制,那情形就不同了。文書與班長同級,能高出同年兵一個銜來,所以王歷云心里極不平衡,工作態度明顯不如以前。當兵盡義務,除了鍛煉自己的身體和意志,大多數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學技術、入黨,這又趕上實行軍銜制,復員離隊時能升為上士,這是士兵階層的最高軍銜,也不枉當了回兵。最關鍵的是,在三年服役期滿的老兵中,每年都會有留隊繼續服役的名額。對于來自農村的戰士來說,誰不想超期服役呢!留隊或許還有機會,一旦復員回了農村,那就得當一輩子農民了。王歷云、顧建中和田有成都是第三年度老兵,很明顯他們是競爭對手。田有成的想法是,如果王歷云和顧建中兩人受了處分,那今年留隊繼續服役就非他莫屬了。他的那點心思張明軍能猜到,只是他不說破罷了。

      田有成聽張明軍這么一說,心思全寫在臉上了:“副隊長,這不明擺著的事嗎?怎么還……”

      張明軍說:“總得調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吧,我剛在哨樓上說的那番話,是一時沖動說的。”

      田有成沒從張明軍這里探到自己想聽到的話題,話拐了個彎:“今晚可真冷,隊部這冷得叫人受不了,我還是回班里睡覺去。”

      張明軍本來想叫田有成把爐火給整旺,可看到他失意而去的背影,便忍住沒開口。他總是擺弄不來這種火爐,每次輪到他值班時,爐火都不死不活,他曾經虛心請教過中隊長和指導員,他們詳細講過多次要領,可他操作起來,總是捅不旺火,究其原因,還是他學得不用心,沒掌握核心。算了,再忍忍吧,天快亮了,太陽出來后就沒這么冷了。本來想著上床再睡一會兒,可脫鞋時才想起自己穿著兩只不同的鞋,便在床下尋找他的那只大頭鞋,頭鉆進床下找了一通也沒找著。他清楚記得昨晚睡覺時,把鞋子脫下后放在床底下了,可怎么少一只呢?他開始懷疑黃狗鬧鬧,這一晚上除了他和它,這屋子里再沒進來過其他活物。他看了看鬧鬧,它此刻睡得正香,像人一樣身子呈放松的伸展姿態,肚子均勻地一起一伏,那由黃而白的毛發像微風過處的麥浪,松散愜意,鼻子里發出細微的呼吸聲,平時直立的耳朵此刻也松懈下來,帶點兒折痕耷拉在黃得發亮的腦袋上。鬧鬧睡得如此恣意,讓張明軍看得異常生氣,他的怒氣像被爐子里的溫火烤了許久,不知道怎么發作時,他卻在鬧鬧睡覺的沙發下發現自己的大頭鞋,鞋口沖著外面,像個黑洞洞的嘴巴,要吞噬什么似的。張明軍沖過去從沙發下扒拉出大頭鞋,鞋幫已經爛了,鞋底還留有犬牙咬過的印痕,很明顯這是鬧鬧的“杰作”。他呼地站起身,盯著露著半排牙不知在做什么美夢的鬧鬧,憤怒終于爆發,沖著鬧鬧抬腳就是一下,恰是穿大頭鞋的右腳,鬧鬧在他的鞋子和它身體接觸的同時從沙發上彈起,隨即發出一聲尖叫。鬧鬧落到地上張開四爪還沒站穩,張明軍又是一腳上去,鬧鬧的靈敏度極高,防御能力也很強,沒等這一腳落到身上,已迅速往后撤了兩步,委屈得嗚嗚叫喚,歪頭用一種不明所以的眼神望著他,他為什么在它沉睡的時候搞突然襲擊?鬧鬧耐人尋味的神態讓張明軍更加惱火,上前又踢出去一腳,罵道:“不服氣咋的?咬壞了老子的鞋,還有理了不成?”鬧鬧不吃眼前虧,跳到門旁,前爪以最快的速度拉開指導員專門在門上給它做的鐵絲環扣,打開門跑了。

      “狗東西,便宜了你。”

      張明軍罵了一句,關上門,為了不讓鬧鬧再進來,閂上了門。看看表,五點過九分,唉,時候不早了,竟然折騰了快一個小時,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他脫掉大衣,想了想懶得再脫外衣,直接扯起被子睡下了。

      真正鉆進被窩,張明軍一時卻睡不著了,腦子里想著被鬧鬧咬爛的大頭鞋,越想越氣惱,鞋子明天是不能穿了,這么冷的天穿球鞋或者皮鞋怎么受得了?要不明天上街去補補被咬爛的大頭鞋,湊合著過完這個冬天再說。買雙新皮靴的念頭在腦子里一閃而過,就不去想了,老婆剛從農村隨軍到部隊,一直找不到工作,還養著一個孩子,全家人靠他的這點工資過日子,哪擠得出錢去買皮靴?再說了,老婆精打細算,每一分錢都攥得緊緊的,要是他拿百十塊錢為自己購置皮靴,她心里會怎么想?鬧起來,跟他大吵一頓在所難免。那又何必呢,他想。

      想著想著迷糊了,快睡著了,一陣急促的爪子撓門的聲音把張明軍從墜入的睡眠的迷霧中又拽了出來,猛然的清醒讓那團迷霧迅速消散。靜了一會兒,他才想起是鬧鬧在外面凍得受不了,想進屋子,畢竟屋子里有微溫的火爐,有柔軟的沙發。在寒冷面前,動物和人一樣都是趨向溫暖的。門被他閂上了,鬧鬧再有能耐,也沒法將門從外面打開。

      鬧鬧的爪子抓在門上的聲音緊一陣慢一陣,似乎與門在做耐力的比拼,擾得張明軍再也無法入睡,他想爬起來給鬧鬧打開門,反正大頭鞋已經被它咬爛了,他不想和一只狗計較。可涼被窩才暖和起來,一起來剛聚攏的熱氣又要沒了,他不愿起來開門。后來,他被鬧鬧的撓門聲騷擾得實在受不了,便爬起來打開門,放它進來。本來想順腳踢它一下的,可看到它凍得瑟瑟發抖,不忍心下腳,關緊門反身回床上躺下。

      張明軍迷迷糊糊中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他爬起來頭暈得厲害,鼻子也堵得難受,狠勁吸了幾下鼻子,沒那么通暢,囔囔的聲音在鼻腔間短促回旋,心想壞了,這下感冒了,并且還不輕。他下床穿上球鞋準備去開門,剛走了兩步頭暈得更厲害,舉起拳頭往自己頭上捶了兩下,似乎舒服了些,便伸手打開門。

      “副隊長,今天早上還是不出操打掃衛生嗎?”一班長在門外問道。

      “今天……”張明軍含糊著想說點什么,可他不知說什么,腦子里一片混沌,像是天空剛起了一場霧,所有的思緒和語言都被籠罩在霧里面,他想扒開眼前厚重的霧,可無能為力——其實他也想不起來今天是星期幾。

      “今天是星期六,按規定星期六不出早操,打掃營區衛生。我已吹起床哨了。”一班長連珠炮似的向他匯報。

      “星期六?今天是星期六!已起床了?那就打掃衛生吧。”張明軍努力晃了晃頭,清醒了許多。一班長得到指示,敬個禮反身去落實了。

      今天是星期六了。昨天下午張明軍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明天(就是今天)是星期六,竟然給整忘了?他盼望星期六也討厭星期六,怎么說呢,對于每個人來說,星期六似乎是一周的解脫時間,該想一下怎樣過一個愉快的周末,放松下緊張了一周的神經;可對于某些人來說,星期六這個預備著叫人煩惱的時刻來臨了,更讓人頭疼的是星期六后的星期天,星期天對于這些人來說是最空虛最無聊的一天。張明軍就是后一種,他最怕星期天,也最盼望星期天的來臨,怕的是星期天得卷入令他越來越頭疼的家庭生活,他盼望的是星期天早上睡個懶覺。他心里就是這般矛盾。

      “今天是星期六,真是的,怎么都星期六了?”張明軍莫名地嘟囔了一句。他頭暈得真想躺下再睡一會兒。想了想還是不睡為好,過一會兒中隊長、指導員都來上班了,他躺在被窩里不像話。反正星期六了,這一周也就這樣過去了,沒什么感覺似的,時光悄悄溜走了。

      可他此刻很想睡,因為他感冒了,頭昏腦漲。真是的,怎么就感冒了?真是怕啥來啥。昨天他還想著,值班快結束了,他倒騰不好火爐,再堅持一下,千萬別凍感冒了,果然就感冒了。他頭又暈又木,全身疲乏無力,伸手摸了下火爐,似乎還有一絲熱氣維持著它的使命。他懶得再捅火,當然他掌握不了捅火的要領,也捅不旺,便把大衣扯緊歪靠在床頭。

      開早飯的哨聲響了,張明軍沒有去飯堂。他很少吃早飯,一到冬季,由于條件所限,每天的早飯不是饅頭、咸菜,就是咸菜、饅頭,無論炊事班怎么變換花樣,把饅頭揉成圓的、方的,把咸菜切成丁或者絲,潑了香油還是炒過,他都一看就沒胃口。他吃怕了饅頭,當然還有咸菜。

      他在床上歪坐著,等兩位主官來中隊上班,先把凌晨發生的開槍示警事件匯報一下,然后,他得請假去趟縣醫院治下感冒,吃藥好得太慢,最好能打上一針,快點治好感冒,不然太煎熬人了。其實,中隊也有衛生員,是學習了一個月衛生常識的新兵,治頭疼腦熱的藥備了一些,可衛生員膽子小,打針下不去手,張明軍曾嘗試過逼他狠下心扎針,誰知這個新兵蛋子憋得快哭了,也沒打成針。唉,還是別為難他了。

      這么胡思亂想著,一個早上算是耗過去了。

      直到指導員推門進來,打斷了張明軍紛亂的思緒。

      “怎么發起呆了?是不是一周沒回家,想老婆了?”指導員一進門,找了個適合的玩笑逗他幾句。

      “沒,沒有!”張明軍連忙站起來。

      “別急,年輕人嘛,這也很正常,沒必要否認。”指導員說,他比張明軍大三歲,可這三歲像橫亙的一道溝,似乎不可逾越。其實,他們是同齡人。指導員又說:“今天星期六了,下午就交班了,別急。”他顯出幾分和藹來,“怎么樣,最近家里沒問題吧?芳玲(張明軍的愛人)還是那樣急躁嗎?話說回來,一個家庭也是一個團體,要靠互敬相愛才能維持下去,就像咱們中隊一樣,我要是和中隊長尿不到一個壺里,那咱們中隊就可能會垮掉。作為一級組織,要靠大家同心同德,靠互相體諒。家庭也一樣,老張,你是男人,要多體諒芳玲,她大老遠來投奔你,沒有工作沒有一分錢收入,生活上得依賴你,心里就自卑,要多理解她才是。”指導員對張明軍的家庭情況很了解,作為一個兄長,經常嘮叨幾句,這也算是他作為主官的職責所在。

      張明軍沒話說,他想著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有時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話語。果然,指導員不再嘮叨,揭開爐蓋子看了看,沖張明軍攤了下雙手,搖搖頭出去了。

      不一會兒,文書田有成抱著一捆柴火進來重新生爐子,指導員也帶著鬧鬧跟進來了。鬧鬧一見張明軍,恐懼又膽怯地看著他。張明軍沒注意,鬧鬧什么時候又跑出去了。指導員摸了下鬧鬧的頭,說:“鬧鬧不會在外面待了一夜吧?這么冷的天。”

      張明軍從床下踢出那只被狗咬爛的大頭鞋,說:“狗東西不在沙發上好好睡覺,偏把我的大頭鞋咬爛藏在沙發底下,害得我半夜穿一只球鞋去哨樓……”說著,他用腳去夠鬧鬧,距離有些遠,沒踢著。

      鬧鬧往旁邊躲了一下,指導員笑了:“不是鬧鬧干的吧?”指導員的笑很潦草,笑到半路突然收了起來,可能覺得這個時候笑不地道。

      田有成停下手中的活計,豎起了耳朵。張明軍注意到田有成的這個細小動作,故意中斷話題,起身去幫田有成生火。他蹲下拿這個動那個,田有成迅速進入狀態,不讓副隊長動手,說自己來就行,搶張明軍手里的柴火。張明軍對生爐火心里一直犯怵,他丟下柴火起身,頓時頭暈目眩,差點跌倒,順手搭在火爐的煙囪上,爐火熄滅了沒燙著手。指導員扶了他一下,關切地問道:“怎么了?不會是煤氣中毒吧?”

      張明軍擺擺手:“爐子被我捅滅了,哪來的煤氣!”

      指導員撲哧笑了:“也是,誰中毒了我都信,唯獨你老張不可能。你也真是的,捅爐子這么點技術,你怎么就學不會呢?活該你挨凍。”說到這兒,沖田有成說:“快把火生起來,看把你們副隊長凍出病了。對了,小田你去找衛生員給副隊長要點感冒藥,我看他挺嚴重的,不大對勁啊。”

      張明軍說:“別折騰了,我沒感冒,出去透透氣,腦子清醒了就好。”說完披著大衣走出隊部。外面冷氣逼人,沒有咆哮的風猛烈地刮著,頭頂還有蒼白的陽光以溫文爾雅的姿態照射著,寒氣卻如錐子一般尖銳和迅速,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直接滲進身體里的每一絲縫隙,涼到了心底。張明軍接連打著冷戰,隨即又打起了噴嚏。真的感冒了?千萬別呀。他在心里叫著,悻悻地返回屋內。

      田有成生爐子確有一套,才一會兒工夫,爐火已經生起,從爐口透出紅亮的火光,沒燒多久,屋子里漸漸有了熱氣。剛才蔓延在身體中的冷氣還沒全然退去,依然有點冷,張明軍這才想起自己沒穿毛褲就出去了,難怪承受不了外面強烈的寒意。他回床邊穿上毛褲,然后在爐子上坐了盆水,用熱水洗了臉刷了牙,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清爽多了,而漸生的暖意也讓他心里泛濫起來的不適慢慢淡了下去。

      中隊長來了,他一進隊部聽到張明軍吸溜鼻子的聲音,就說了句:“怎么感冒了?這鬼天氣。”說完,站到貼著課表的門跟前看了看,又說道:“老張,你通知一班長,上午不組織檢查衛生了,先搞訓練,說不定下周支隊驗收組就要來驗收了,這次是年終,不能馬虎。”

      “訓練什么內容呢?”張明軍站起來問。

      “列隊,各班分開搞,有些班長的教練口令基礎差,與戰士的步子不合拍,這很致命,不知教導隊那幫人怎么教的,咱得下點功夫多練才行。”

      張明軍去找一班長把列隊訓練安排完,回到隊部后,突然想起凌晨發生的開槍示警事件,趕緊給兩位主官匯報:“這都怪我,感冒了頭腦昏昏沉沉,差點把這么大的事耽擱了。”

      “王歷云擅自動用武器,這個性質很嚴重,半夜三更驚醒全中隊人,這不是一般動用武器示警的問題。”張明軍剛匯報完,指導員搶先發表自己的意見。

      “這事責任在王歷云和二班長顧建中兩人身上,是顧建中的自衛哨時間,早飯前我把他叫來問過,據他說沒耽誤時間,他沒有手表,是去圖書室窗戶那里看的座鐘,下班哨的時間沒到,他就沒叫醒下班哨兵。王歷云有手表,他在哨樓多站了二十多分鐘,見沒人來接哨,就擅自開了槍示警的。”張明軍想了想,又做了些補充。

      “這件事不能這么簡單對待,就算顧建中看錯了表,沒叫醒下班哨兵接哨,王歷云也不該動用武器啊,一個老兵這點常識都不懂?這是嚴重違反規定,得嚴肅處理。”中隊長等張明軍補充完,才說。

      “王歷云開槍示警是有原因的,當然這個原因站不住腳,開槍肯定不對。可導致這次事件發生的卻是顧建中,他沒有叫醒下班哨兵,致使王歷云擅自開了槍。顧建中難辭其咎,不過,王歷云的責任更大,擅自動用武器是犯了大錯的。”指導員說。

      中隊長說:“顧建中沒叫下班哨兵接哨的原因,恐怕沒這么簡單,到底是什么情況導致的,得查清楚,該他承擔責任絕對跑不了。但王歷云做得太過分了,干什么不行非得開槍?性質變了,我看這個人的思想有問題,這段時間王歷云思想一直不穩定,原來干工作還可以,上半年支部會上討論,把他當作骨干培養,可近來他似乎有點不對勁,飄飄然了。就拿這次動槍來說,老兵了,怎么能干這么幼稚的事情?根本不把紀律規定當回事嘛,說句不好聽的,他王歷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能寫幾句順口溜,當成本事了?自恃會寫幾句詩就視規定為無用之物了?”

      中隊長的這一番言辭,顯然有為顧建中開脫之嫌,把王歷云的責任強化了一些。張明軍聽著心里起了變化,之前,戰士們中間一直亂傳,顧建中與中隊長關系不一般,現在看來這個說法不是空穴來風。張明軍一直覺得,顧建中比文書田有成有城府,盡管田有成出入隊部與干部接觸得多,但并不見得田有成比顧建中在干部心目中的分量重,畢竟,顧建中是戰斗班班長,絕對的骨干,工作中能獨當一面。但是,凌晨發生的事情叫張明軍到現在還一頭霧水,像顧建中這樣的骨干,怎么會不叫醒下班哨兵呢?這里面肯定有原因。

      “我以為,事情的發生應該從根本上找原因,當然首先得分析誰責任更大。可我想來想去,出這種事,可能還有一些外在的原因。”指導員說。

      張明軍從兩位主官的話中,漸漸聽出了一些什么,但他不想再發表意見。這個時候,他一般不發表具體意見,保持沉默也是一種態度。只是這次,他沒法保持沉默,中隊長點他了,讓他也說說看法。張明軍吸溜下鼻子,喝口水后,才說:“昨晚——今天凌晨我一直在琢磨,這事說起來比較大,動槍了嘛,我想著給你們兩位主官匯報了,得趕緊把情況往支隊上報,然后聽聽有關部門對此事的看法。再就是,咱是執勤單位,動槍示警也是符合規定的,只是動因不一樣而已。說白了,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又沒產生什么后果,咱能不能先聽一下兩位當事人的說法?弄清楚來龍去脈,再做決定也不遲呀。”

      兩位主官相互看了一眼,這下誰也不先說了。頓時,屋子里靜極了,有種電流一樣的聲音在每個人耳邊縈繞。張明軍的耳朵感覺更明顯一些,發出嗡嗡的耳鳴聲,他的嗓子也有點疼,一下子有點受不了,吸溜著鼻子,推說自己果真感冒了,頭疼耳鳴,得請個假去醫院打一針。頓了頓,見兩位主官沒吭聲,他又說道:“我是值班干部,發生這樣的事情,無法推卸責任,我愿接受支部的任何處理。”說完,他找手套,準備去醫院。

      這時,田有成急匆匆推門進來,對張明軍說:“副隊長,外面有人找你。”

      “是誰?”

      “郵電局的那位。”田有成看了眼中隊長和指導員,說道。

      張明軍迅速掃了一下指導員和中隊長,他們兩人臉色平靜如常,他心里卻翻江倒海:江虹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對中隊長、指導員說:“我出去看看。”抓起手套走出隊部,見江虹扶著自行車站在寒冷的院子里,張明軍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見江虹半邊露在圍巾外面已凍紅的臉,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你怎么來了?”他驚訝地問道。

      江虹看了張明軍一眼,卻說:“你感冒了吧,聲音都是木的。”

      張明軍心里忽地一熱,全身的血就此涌動開了,是干涸的心田被滋潤后,那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動。

      “去醫院看看吧,不要拖,感冒拖久了也會轉成其他的疾病。”江虹見張明軍不語,又說道。

      這句話讓張明軍內心的酸楚波動著往外涌,他克制住了。只有江虹才真正對他這么關心,妻子芳玲是粗線條的女人,不會這么體貼人,自從隨軍后找不到工作無所事事,心里窩著火,不是向他發脾氣就是找各種話貶低她自己,要不就找碴說張明軍看不上她,兩人在家里不是吵架,就是她一人顛三倒四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他算是深刻體會到什么叫“家里無黑白”了。家庭幸福于他只是一種幻覺,是遠在天邊的海市蜃樓。芳玲隨軍還不到一年時間,他對家的概念就只有一個字:累。他與芳玲的婚姻說起來很簡單,當兵前他們定的親,提干后探家時結的婚,再次探親時兒子出生,待他職務升至副連,按邊疆地區的規定,芳玲順利隨軍進了城。可是,結束了兩地分居,他卻沒有感到家庭的幸福甜蜜,反而給他帶來更多的煩惱,使他陷入苦悶和迷茫之中。

      在一次軍民共建活動中,張明軍認識了江虹。他兼任中隊的團支部書記,江虹則是縣工會的宣傳干事,節假日中隊與縣里經常搞一些聯歡活動,一來二往,兩人接觸一段時間之后,竟然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日久生情,當她向他傾吐心曲時,他堅定地拒絕了她,沒留絲毫的余地。他的難言苦衷她是知道的,而且只有她才能理解。她勸他從那種生活旋渦中掙脫出來,可他不能,有各種因素束縛著他,道德的、紀律的,使他無法脫離已經固定的生活圈子。他與她只能相見恨晚。每當他和江虹在一起,無論說到什么話題都意味無窮,人生、理想都是豐富多彩的,可長期固守在他心里的陰霾,使他無法把多彩的情緒延續下去。就連他與江虹正常的交往,也被他人視為不正當,指導員早晨的那番話看似無意,其實是有所指的,只是不挑明罷了。張明軍心里一直明白,指導員不希望自己的領域出現任何差池。

      “進屋暖和一下吧,外面太冷了。”張明軍說。

      “不了,我不冷。”江虹往隊部那邊看了一眼,輕聲說。她的聲音他聽起來總有種磁性的質感,尤其是關心他的話:“自己的身體自己不愛護,這是對自己不負責。看你感冒這么重也不顧,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忙些什么?這是一個容易回答卻又很難回答的問題,大家都說太忙了,到底在忙什么?不只是忙著應付生活這么簡單吧。

      “我沒事,只是小感冒罷了。”張明軍笑了一下,吸了口涼氣,頓時覺得腦袋不那么木了。

      “我是來跟你說件事的。”江虹說,“我們去院外面說吧。”江虹每次都是這樣,在這全是男性的院子里,她局促不安,可再難受也按捺不住來向張明軍傾訴心里的煩悶的欲望。每次找張明軍,她都是鼓足勇氣才來的。

      張明軍狠勁吸了兩下堵塞的鼻子,跟在江虹身后向院外走。兩人都保持沉默,因為走向院外必經過操場,戰士們正在那里訓練列隊呢。

      此時,戰士們正站在原地休息,列隊訓練最枯燥無味,天氣又冷,戰士們都無精打采。張明軍和江虹走過來時,幾個班長頓時來了精神,爭先恐后給自己班的戰士下達口令,指揮全班在江虹這個異性面前列一番隊。

      離操場邊最近的是一班。一班長下達口令后,隊列沒像他想象的那樣唰的一聲整齊有序地立正,馬上進入狀態,恰恰相反,有幾名老兵扭過頭看推著自行車的江虹,只有兩三個新兵不敢違令才呈立正姿勢。

      一班長的自尊明顯受損,他扯開嗓門接著又下了聲口令,可隊列還是沒整理好,一班長很生氣,沖過去一把將一個還在歪著頭觀看的老兵拉轉過來,氣呼呼地訓道:“訓練場上無戲言,大家心里明白,剛才口令沒生效,現在罰練倒功。一班注意,前倒預備!”一班長神氣十足地下達口令。

      練倒功是最苦的訓練項目,即站直身子往地上跌撲,接近地面時用手臂撐地來保護身體使其不受損傷。

      一班長預備口令下后,稍微停頓了一下,掃視了自己隊伍中的每一個人,然后迅速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江虹。但江虹并沒往這邊看,一班長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當他正準備下達倒的口令時,被張明軍及時制止了:“慢!”

      一班長停住了。

      張明軍掃了眼一班全體戰士,他看到的是一雙雙迷惑的眼睛,他再看操場上的每一個班,都是同樣情況,他下達命令:“各班帶過來,集合!”

      幾個班長喊著口令,跑步帶隊在張明軍面前迅速集合好隊伍。

      江虹頓時暴露在數十雙眼睛下,羞得趕緊推起車子要走,卻被張明軍叫住了:“江虹,別走,請你與大家見個面吧。”

      “聽口令!”張明軍轉過頭,面對隊伍喊道,“向右看齊!向前看!現在給你們的任務,就是——看!”

      這命令一下,全體戰士這才明白副隊長的意思,卻低下頭不朝江虹這邊看了。

      張明軍目光掃到了顧建中,他站在隊列最前面,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看不出與平時有何不同。張明軍心里清楚,顧建中的內心肯定風大浪急,不管是座鐘出了故障,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在王歷云開槍示警這事上,顧建中都難辭其咎,他是在眾人面前故作鎮定而已。張明軍心里頓時難受起來,后悔頭腦一熱把戰士們招來看江虹,完全沒顧及顧建中此時的感受。

      張明軍此時內心極其復雜,不光是想到顧建中。他太了解戰士的心理了,因為他也是從戰士走過來的,在幾乎與世隔絕的營院,女性無疑有絕對的吸引力,他只是想著讓他們看個夠,沒有多余的想法。可戰士們很靦腆,讓他們專門看女性,卻低下頭不敢看了。張明軍發現有幾個老兵在用余光瞄他,是察言觀色呢。

      張明軍為自己一時興起動的這個念頭后悔不已。他真是蠢極了,沒想到受痛苦煎熬的顧建中,更沒顧及江虹的難堪,她可能無法接受這種場面,她肯定很難堪。我這是怎么了?連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難道是感冒所致?不,應該是凌晨的那聲槍響還停留在他腦子里,攪得他心亂如麻,他才愚蠢到家的。意識到不妥,他馬上停止自己的行為,沖隊列說道:“既然大家不愿看,那就繼續訓練吧。只是——一班長,別訓練倒功了,這么冷的天,地多硬啊,萬一受傷了怎么辦?還是按原計劃列隊吧。各班帶回!”

      一班長猶豫了一下,還是答了聲“是”,下達繼續訓練的口令后,隊伍迅速被分帶開,像一團凝固的云四散而去。

      張明軍看了看操場邊上的江虹,江虹也看了看他,兩人迅速走出大門。

      “對不起!我這樣做太唐突,使你難堪了。”看不到操場的戰士了,張明軍才愧疚地道歉。

      “沒有沒有!就是……就是有點那個——不適應。”江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的勇氣,站在幾排年輕士兵跟前,雖然他們目光大多朝向地面,可她依然感受到被一群男性偷偷掃視的尷尬。她不否認被男性盯著時的無措,又不忍承認自己的難堪,她努力控制著自己,那一瞬間,有血液沖到頭頂般的驚慌感。是的,她是驚慌的,現在仍在狂跳的心臟,足夠證實這一點。那她怎么能勇敢地站在這么多年輕戰士跟前,竟然毫無怨言?這是不是跟張明軍在她身邊有關?她在心里確定了是這樣。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做,頭腦一熱,沒來得及考慮就這樣做了。”張明軍說,他的神態里帶著不可思議,“有些人總要把一些正常的行為,看成不道德的,原因是‘不應該這樣’或者‘不應該那樣’,我就不明白了,許多事跟道德根本是兩碼事。”

      江虹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張明軍望著江虹,似有滿腹的話要說,卻一時無從說起。

      “明軍,你不要激動,我懂你的心思。”江虹說,“我今天來找你,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哦,讓我給攪忘了,你說吧。”

      “我媽催得很緊,我受不了她這種催逼。這次給我介紹的是林副縣長的兒子,明天——星期天就得見面了。那是個花花公子,全縣人都知道,就我媽不知道。我有說不出的苦衷,我怎么想,你是知道的,可我,我……”她心里一酸,說不下去了。

      這下,張明軍更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他的頭又暈又疼。感冒促使他接連吸溜堵得難受的鼻子,涼風從堵塞的鼻孔穿過,酸澀感隨即涌了出來,隨著鼻腔的氣息一起一伏。吸鼻子的聲音讓他更難堪,他索性狠勁又吸了幾下,來淡化內心的酸楚。

      “明軍!”江虹又說道,“你給我出出主意,現在我該怎么辦?”

      看到江虹流淚了,張明軍心里的那點不適迅速煙消云散,他為江虹的傷心感到不安。他又吸吸鼻子,那該死的酸澀感又泛濫起來。沉默了一會兒,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江虹,你別太難過,有時候就是這樣,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無法改變現狀。其實你還年輕,應該有選擇自己幸福的權利……”他說得語無倫次,而且毫無意義。當然,他此時說什么都無法使江虹擺脫眼前的困境,只能是小小的安慰,可安慰僅僅是一種形式,無法幫助他人解除任何痛苦。可面對的是江虹,他說什么都安慰不到她。除非,他放棄自己的家庭,接納她。

      這不可能!從一開始,張明軍對江虹就只有關心幫助而沒有異想天開,盡管他受夠了沒有幸福的家庭,渴望幸福生活,可一個男人的責任時時提醒他,不能隨意拋下妻兒,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絕對不能!所以,他一直把江虹當作最知心的朋友,絕不往前邁進,哪怕是小小的一步。

      “說這些管什么用?”果然,江虹很失望,哽咽道,“你有你的責任感,或者是道德準則,這沒有錯。是我的出現,讓你為難了。我能想通這個道理,可一直說服不了自己,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來糾纏你。”

      “江虹!”張明軍驚叫道。

      “你什么也別說了。”江虹抹了抹眼淚,居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我尊重你的選擇。請你保重!那么,我們再見吧!”說完,她跨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明軍的心戰栗著,從他的鼻子里泛起來的酸楚越來越多,讓他幾乎無法控制,只好用手捏著鼻子,以切斷酸澀的源泉。可是沒用,鼻子不酸了心里卻酸。他緊緊抿住嘴,生怕自己發出不該發出的聲音。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失態。他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連一聲“再見”都沒能說出口,或者是江虹不愿意給他說出“再見”的機會吧。

      也好,沒有“再見”,從此就不用再見。張明軍頭腦木然地想著。冬天的陽光鋪得滿地都是,可寒冷依然徹骨,這會兒他卻覺得寒冷并沒有多少力量,根本浸不進他輕飄飄的身體似的。他知道這是自己心里的空虛在無限地放大,失落感讓他辨不清方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過了會兒,他才覺頭疼得更厲害,像有把鋸子在腦袋里來回撕扯、割裂。他抱著腦袋,蹲在地上,默默地流淚了。

      他內心奔涌的情感被這嚴寒凍住,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包括他的心。在地上蹲了一陣,心里竟然冒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他終于落地了。原來,他一直在放飛自己,像放一只笨重的風箏,飛不高,卻離開了地面,忽左忽右,永遠飛不到更高的地方。現在,他落到地上,踏實了。他抹抹眼睛看看四周,除了陽光,什么都看不到。他慢慢站起來,心里想著,去醫院打一針吧,他的頭疼得都麻木了,麻木得毫無理性,卻似乎很有道理。

      …………

      節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溫亞軍,男,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現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偽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說集二十多部。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