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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巖》2022年第3期|殘雪:菜市場里的老人與貓(節選)
      來源:《紅巖》2022年第3期 | 殘雪  2023年10月16日08:48

      麻爹在菜市場里經營這個小小攤位已經有十多年了。他賣蔥、姜、蒜、香菜,總是這四樣,他有固定的進貨渠道。大蒜只賣蒜球,不賣蒜苔和蒜苗。因為價錢公道,麻爹的生意一直不錯。麻爹有一只六歲的虎紋貓,他給他的貓取名叫小麻。麻爹守攤位的時候,小麻就在攤位周圍走來走去——它認得麻爹的攤位,它也在認真地工作。很多顧客都認識小麻,他們中的某個人有時會賞它一條干魚,作為對它的辛勞的獎勵。

      沒人知道麻爹的真實年齡,他自己也記不確實。不過他一定是很老了吧,也許八十多,也許快八十歲了。但他對小麻的生日是記得很清楚的,每年都要為它慶生。慶生的內容有香噴噴的烤魚,還有絨線球。小麻是公貓,每年它都要失蹤一到兩次,然后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麻爹的家里。麻爹的家是紡織廠宿舍樓的一個套間。好多年以前麻爹是紡織廠的一名機修工,后來紡織廠倒閉了。紡織廠倒閉時麻爹剛好快到退休年齡了,于是他成了自食其力的做小買賣的。

      麻爹性情溫和,遇事看得開,這也是他的買賣做得順利的原因之一。其實同在紡織廠做機修工相比,他更喜歡他現在的工作,因為這個工作是直接同人接觸的。來買他的菜的顧客大多是熟人了,都住在E城離菜市場不太遠的地方,而麻爹的攤位二十多年來都在原處——進菜場門左手邊七八米的地方。他叫得出很多顧客的姓:王姨啦,邱嫂啦,古妹啦,曾老弟啦,謝同學啦等等。時常,當麻爹熄了燈躺在床上時,這些顧客的身影就會在他腦海中輪番出現,他也會同他們打招呼:“你來了,今天來點姜和蒜?”“來點香菜包餛飩?”“拿把蔥去做蔥油餅?”等等。顧客們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有的笑口常開,有的不茍言笑,有的神情松懈,有的一雙賊眼滴溜溜亂轉……麻爹喜歡這些人的神情各異的表情,總在細細琢磨每個人的性情,這給他的生活帶來莫大的樂趣。在黑暗中,麻爹就會同這些人對話,設想出一些有意思的場景,一些微妙的溝通。有的時候,他竟會發出由衷的大笑。他的笑聲把正在休息的小麻嚇一跳,使得小麻發出抗議的叫聲,還圍著小套間轉了三圈,仔細視察一番,這才回自己窩里去繼續睡覺。但麻爹笑過之后,內心久久不能平靜。麻爹是真心在乎他的顧客們的,雖然他同他們的交往只限于菜市場里短暫的接觸與談話,可是年復一年地重復同樣的場景,麻爹早已將他們看作自己的親戚朋友了。顧客中有一位當年從紡織廠出來的麥大娘同他很熟,麻爹甚至不止一次地設想過,如果當年自己同她組織了家庭,生兒育女,現在又會是什么情景?當然麥大娘后來嫁了麻爹的同事,他們的兒女如今年紀也不小了。而麻爹,至今仍是孑然一身,看來只好由鄰居送他孤孤單單地去火葬場了。對于自己如今的處境,麻爹一點都不后悔。可以說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他不是過上了自己喜歡的小日子嗎?他不是有這么多顧客,而且每天給他們帶來方便嗎?這些顧客不是都對他評價很好,對他的貨物很放心嗎?最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能見到他愿意見到的人們,同他們在隨和的、相互關心的氛圍中談話。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種機會的。從前在紡織廠做機修工時,他每天也能見到很多女工和男同事,可是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或在大食堂的喧嘩聲中,人的大腦和身體都是麻木的。那種氛圍根本就不對頭,麻爹在那種氛圍里完全失去了對周圍人們的感知能力,這也是他從未結婚的原因之一。到菜市場來賣菜是麻爹一生中的轉折點,雖然已經有點晚了,但麻爹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這個工作,而且越干越有勁頭。他在菜場擺攤的這么多年頭里,那些菜販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麻爹自己像生出了老根一樣一動不動地扎在原地。說到他的進貨渠道,那也是他用心操作的結果。他挑選的是可靠的批發商,他們也成了麻爹的朋友。麻爹常請那幾位來家里喝酒,二十多年過去,當年的小伙子已成了中年人,但他們同麻爹的關系如舊。麻爹的攤位是用洗得干干凈凈的厚木板拼成的,看上去就感到清爽,可靠。而旁邊很多同行的攤位都是臟兮兮的,有的在雨天里還溢出朽木的臭味。所以麻爹的攤位像他這個人一樣有格調,他的老顧客們,還有小麻,都對這一點心領神會。

      E城的人們很少上餐館吃飯,因為太貴。除了家中來了貴客,他們每餐都是自己做。做菜做面食都少不了配料,老顧客們幾乎每天要同麻爹見面嘮叨幾句家常。

      “今天太陽好啊,麻爹。好曬被子。”

      “是啊,我早上出門前已經將被子曬上了。”

      “麻爹,小麻今天吃小干魚了嗎?”

      “還沒呢。早上吃的魚湯泡飯。”

      “我明天帶小干魚來。”

      “多謝。你破費了啊。”

      這一類的家常話一年四季重復著。在麻爹聽來,這是最美妙的話語。如果不是十年如一日地在市場守攤位,他不可能每天聽到。他熱愛這個菜市場,待在市場里心里就很穩妥。所以他連中午也不回家,就在攤位上用電爐子熱飯吃。小麻當然也不愿回家,它認為中午是它的休息時間,吃完魚拌飯它就在菜場內漫步,將每個攤位視察一番。

      瞧,時間過得飛快,又到收攤的時候了。麻爹將沒賣完的蒜球或生姜放進編織袋,又將餐具、雨傘等放進另一個編織袋,將攤位抹干凈,準備回家了。麻爹做掃尾工作時,小麻就在旁邊觀望。它雖幫不了忙,但它眼力好,麻爹不小心在攤位下落下了一個蒜球或一株香菜,它就會凄厲地叫起來,仿佛自己受了傷一般。菜販們看見了這場景,都會“嘖嘖”地表示贊賞,說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盡職盡責的貓兒。

      由于麻爹每天夜里都要同他的顧客們長時間地對話,他對這些顧客中的每一位的熟悉度遠超顧客們對他的熟悉度。只要閉上眼,他們每個人的音容笑貌就會在他腦海中復活,甚至比親眼看到還要活靈活現。就因為他的這種愛好,近期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一樁事件。對方是那位來菜攤時眼珠賊溜溜轉的年輕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名老賊,來了便要偷菜,時常被人毆打。他姓翟,麻爹稱他為小翟。每次他轉悠到麻爹的攤位時,麻爹就故意裝作打瞌睡,讓他偷走一些蔥蒜之類。雖然在白天里,麻爹同小翟的溝通不算多,也就限于問問他的老父親的情況和他本人找工作的進展,可是到了夜里,小翟算是麻爹與之談話最多的一位顧客了。大概因為他多次見證了小翟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場面吧。

      “小翟,香菜也拿些去吧,你爹爹愛吃。”

      “麻爹,您心腸真好。我也愛吃大蒜球。”

      “那就再拿些蒜球。”

      這就是麻爹構想的對話的場景。小翟拿了蒜球之后就大搖大擺地離開。麻爹想象中的大搖大擺的背影正是現實中常發生的,因為小翟喜歡向其他菜販炫耀他在麻爹這里的待遇。麻爹對無業青年小翟的關注很難說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也許是一種愛吧,麻爹想不清。但小翟卻不愛麻爹,除了拿走他的菜,他從來也不想起這個老頭。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有一位新來的中年菜販目睹小翟拿走了麻爹的一大把香菜,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將小翟揍得在地上打滾,直到被麻爹制止。小翟是個多疑的人,他認為這事一定是麻爹在暗害他,因為中年菜販與他無冤無仇。小翟回到家中,一邊痛哭一邊向老父控訴麻爹。這位老翟,從來不知道兒子的偷盜行為,他認定小翟是被人欺侮了。父子倆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決定一塊去菜市場報仇雪恨。

      他們是中午到達菜市場的,一人手握一根木棒。當時麻爹正閉著眼坐在攤位旁休息,小麻則正在各個攤位視察。這一老一少沖上去,用木棒對著麻爹一頓亂打,而且主要攻擊他的頭部。麻爹沒多久就暈過去了。麻爹一倒下去,那兩人立刻溜掉了。當時菜市場里只有一名婦女,那婦女嚇得說不出話來。后來也是她叫的救護車。

      麻爹在醫院里第二天才完全清醒過來。他首先惦記的是小麻,他想出院,因為沒人給小麻做飯吃。醫院卻不準麻爹出院,說要觀察。于是麻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又待了一天。在那一天里,麻爹一直在閉著眼同小翟對話。他一想到小翟也許從此不會再光顧他的攤位,心中就會感到痛苦不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目睹小翟從一名精瘦的少年成了現在的成年人,他同他之間有過那么多的溫情的交談,那些交談使他在多少個夜里克服了因孤獨而至的失眠,現在這一切一下子就失去了,麻爹怎能不痛苦?

      “小翟,我的傷不重,已經快好了。我馬上回市場,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這個老家伙,倒挺能自寬自解嘛。”

      “小翟,我不是自寬自解,我是真心希望你繼續來我的攤位拿菜。”

      “……”

      他在病房的窗戶那里看見了小翟的有點駝背的身影。

      他回到他的宿舍套房時,遠遠地就看見了躺在房門外的小麻的尸體。它的腦袋被砸爛了,眼珠鼓了出來。麻爹哭不出。

      在房里坐了好久好久,他才有了力氣去埋葬小麻。

      麻爹用了一下午時間,在后院挖了一個深洞,將小麻用一塊紅緞子包住放進洞底。他在心里計劃著要在墳上栽一棵杏樹。

      夜里他聽到小麻在叫他,他同它一直對話到凌晨,然后昏昏睡去。

      在家中待了兩天后麻爹就請他的批發商朋友幫忙,在菜市場恢復了他的攤位。老顧客們發現,他的模樣比以前憔悴、虛弱了很多。他們不約而同地在麻爹的攤位前比以前逗留得更久一些,沒有人問起關于小麻的事。

      “麻爹,我幫你報警吧?”

      有好幾個人試探著向他提議,但麻爹一律擺手拒絕了。

      像他預料的那樣,菜市場里再也見不到小翟的蹤影了。麻爹的心里有點空空落落。從前小翟來這里時,到處雞飛狗跳,到處是咒罵聲,整個菜市場沸騰著活力……而現在,麻爹感到他的日常生活變得有些暗淡了。

      麻爹費力地收了攤,提著他的編織袋一步一瘸地回家。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已經老了。”憑他的積蓄,他完全可以不去菜市場了。可不去菜市場,那還叫生活嗎?不去那里,他就見不到他的顧客們,那不是成了個十足的老廢物嗎?夜里不能同顧客們對話,他不就像躺在棺材里了嗎?他這樣自言自語時,忽然聽到有人叫他。

      “麻爹!麻爹!”是孟黑,這位生姜批發商邊跑邊喊。

      “孟黑,你急著上哪里去啊?”

      “上您老家里去!您瞧,我帶了火腿和紅酒。”

      麻爹眉開眼笑地拍著孟黑的背,連聲說:“好小伙子,好小伙子……”

      坐在飯桌邊,一杯紅酒下肚,麻爹的情緒好多了。他握著孟黑的手問他:

      “小孟,根據你的觀察,你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會不會越來越孤獨?”

      “怎么會呢?天無絕人之路啊。”

      “你真這樣想?”

      “是啊。今天我來您老家中,是想告訴您,小翟是我的表弟呢。”

      麻爹吃了一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是真的嗎?我怎么以前從未聽你說過?”

      “因為您老人家沒有問我嘛。最近兩天我的表弟上城南的天湖菜場偷菜去了。他還向他的同伙吹噓,說他在原先的菜場里有位老爹朋友,他的菜隨便他拿,想吃什么拿什么,他拿得越多老爹越高興。”

      孟黑一說完麻爹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而且他的精神也立刻振奮起來了,坐在那里腰桿挺得筆直。

      “我愛這小子。”麻爹神情恍惚地說。

      “其實他也愛您老,只是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他們默默地一人又喝了一杯。告別時,麻爹問孟黑什么時候再來喝酒,因為他要請他。孟黑回答說,他每星期至少都要來一次,來向麻爹匯報小翟的近況,他認為這是他的義務。誰叫他是小翟的表兄呢。

      麻爹漸漸恢復了他的樂觀的常態,他感覺到他的這些顧客都希望他長壽。他在后院種下的良種杏樹長勢很好,不久就會結杏子了。麻爹坐在杏樹下對著樹干說:

      “小麻,你回來了啊,回來好,所有的事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呢。”

      杏樹葉子在風中簌簌地響,麻爹擦去眼角的一滴淚。

      ……

      (節選自《紅巖》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