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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2023年第9期|何新軍:守廟人
      來源:《美文》2023年第9期 | 何新軍  2023年10月13日08:32

      何新軍,作品散見于《飛天》《四川文學》《廣西文學》《山西文學》等雜志。入選《2010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中學生閱讀(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選》等選本。出版散文隨筆集兩部。

      我們村的早晨往往來得更遲一些。尤其冬天,若有的光線總是遲疑著落進胡同,那些僅有的事物,我說的是兩三棵黑漆漆的杏樹、土坎楞上亂蓬蓬的灰茅草、長了霉斑有霉味的玉米桿綁成的柵欄,一個感染一個,在漂浮著無數細小寒冷的空氣里猶豫著,不愿也不肯承認早晨的來臨。淺灰色胡同兩邊雞不打鳴、狗不出聲,自門里出來的一兩個人,又匆匆返回瓦屋下。真擔心沒有一絲明亮的黃色、綠色的胡同里,早晨不會來。

      只有一個人注意到早晨,這至少在第一縷光線落進胡同三小時之后。他會走進村子西頭的廟里,把一只磬敲響,“鐺鐺”之聲回環往復,半個村子都在這磬音之下了,不久,胡同里陰沉之氣被這聲音沖散,現出一片讓人可喜的亮色。

      正月十五,早晨還沒有完全到來,一個人影就出現在胡同的墻頭處。黑色寒衣領頂著陳舊的白帽子,忽閃忽閃向西而來。

      年近七十的天成,寡居多年的人。他從村東頭到西頭,像走了十里路那樣,背也駝了、腰也彎了。路上碰到人跟他打招呼,他氣喘吁吁地說:“今天有人到廟里燒早香,我去把廟門開了。”那人調侃一句,“天干了一冬,你個老會長給神回吩下,給咱們下一場雪,把地里的麥子救一救。”天成咕噥著誰也沒聽清的話,兩手依舊插在棉衣兜里,小腿鼓著勁向前走去。

      透過凌亂的黑色樹梢,已經能看見紅瓦灰墻的廟身了。荒草灘上踩踏出一條隱約的草路,通向廟院門口。天成抄近路走在上面。他的一雙大花眼睛只顧看路,卻不料一只野雞毫無征兆地飛出草叢,“呱呱呱”叫,并在天成有些受驚的目光中,用盡力氣扇動翅膀,倉皇跌進旁邊空蕩蕩的水溝里。荒蕪的草灘在眼前展開。如果到了春天和夏天,這里的枯草會變綠,蝴蝶會在甜蜜的花朵間追逐嬉戲,草灘上會涌動起輕盈的綠色。此時,天成在會變成綠色牧場的荒草灘上向廟院走著:只要這些樹木還在眼前,還能起著作用,就能從樹梢切割成的無數細孔中,望見廟身上的一磚一瓦;只要等到天空湛藍、葉子滿頭、綠影婆娑,陽光、藍天、和風、鳥鳴、樹蔭一一出現,這里便是有機會細數綿長的呼吸、諦聽溝底潺潺流水的好去處;只要風兒還能浮動廟院的檐鈴、鈴聲還能穿透村莊上空的浮云,清亮的風鈴聲就能在人們的心上投下漣漪般的音輪;只要豐茂的草兒和蔥蘢的樹木,還能遮擋住路人好奇的目光,就只能透過綠色的墻壁去猜測它,就像猜測一個不容驚擾的秘密。

      廟院里兩棵古老的槐樹做出迎接的姿勢,卻毫不聲張地看著天成打開鎖推門進去。廟有兩間房大,比村里普通房子至少高出一米五。靠里的地面上筑起三尺高的土臺,臺子上間隔放著三個尖頂木轎,轎身被層疊的紅布、紅綢子裹得嚴實,看不見轎內坐著什么人、放著什么東西。或者當揭開紅簾子時,里面的什么人、什么東西不愿被看見,就忽地隱匿起來。這空木轎子對我是神秘的。某年正月十六,有人要抬中間那個木轎出行游村。剛一出廟門抬轎人就變成四個,我們感覺到空的轎子既重且沉,催促著抬轎人腳步快速移動起來。不對勁,不受控制,旁邊的人也這樣小聲說。過了荒草灘立刻換了另外四人。轎身上黃銅牛鈴開始有節奏地碰撞板壁,到胡同不久,聽到的節奏亂了,鈴音加快了頻率。后面的人要小跑起來,才能跟上轎子和前面雜亂的腳步。村里年輕人基本換遍后木轎才回到原位上。

      我看不到被遮蔽的木轎里面去,只是站在土臺前面對它們時,就能想起麥積山石窟、崆峒山大殿里形態各異的塑像,由于那些形象眾多,我不得不從中挑選幾個安放在眼前的轎子里。一個垂著長耳,笑容在臉上蕩開——似乎從湖底緩慢升起的荷花,終于在水面上綻開粉白色花瓣,讓人看見有根的清醒的喜悅,看的人也包裹在這喜悅之中了;一個看著遠方,仿佛歷經萬千世事,但是神態自若,這一點可以從越過層層山巒的深沉目光中看出,人就在這目光之下,享受著不同于任何厚實東西帶來的安全感;另一個塑像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只在乎手中的瓶子,右手三根指頭拈著的花枝隨時準備伸進瓶口,把瓶里晶瑩的什么東西帶出來,給某個人或者某個事物以生機。因為這里看不見,好像見過的每個塑像都能安放進去,最后,端坐在轎子里的塑像逐漸模糊起來,但總有一個住進了心里:他慈眉善目,洞曉萬千事情,在暗中觀察、監督著我們。當我來到廟里,才有機會看清內心住著的神仙,同時也看見了土臺上盛滿的安詳。安詳是時間造就的一種境界。時間安靜地走,土臺上仿佛自若的笑容和清靜的目光變成安靜的一部分。每個到廟里的人,都是為這份安靜和看清內心住著的神仙吧。

      天成給碗里添了油,把黑乎乎的油捻子往碗沿拽拽,點著油燈,用手圍住瘦弱的火苗,擋住門里吹進的風。油燈慢慢著旺,一股細小的黑煙直直向上,然后搖曳著飄散。沒有香和黃紙了,我說。天成從一旁的紙箱里取出幾沓黃紙、幾把紅香,分放在三個木轎前。我拆開一把香上的紙帶,抽出幾根。過十五哩,多上幾根香,天成說,語氣里有不能違拗的堅定。他是在給我說話嗎?我轉過頭,他拿著笤帚,在我斜向三步遠的地上,側著身子。他沒有看我,正要彎腰去掃地上先前的紙灰。在他不能違拗的語氣里,我又多抽出幾根香。為什么要多上幾根香呢?僅僅因為今天是正月十五,還是他一貫就比別人多上了幾炷香?我把香插進酥軟的爐灰,為了整齊,需要把一根根紅香插直,間距相當,讓香頭在一樣高的橫線上明亮。重要的是插香動作要慢,而且得專心,香頭上灼熱的灰會抖落下來燙傷手背。三個香爐插滿香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著插香這件事,香插好了,人心情有了變化,覺得看清了另一個自己。天成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呢?點香、作揖、插香、再作揖、跪下來燒紙,天成就像寺廟里修行已久的人,為心里住著的神仙認真做每日功課的一部分。然后起身拿起粗糙的榆木棒槌,緩慢而有力地敲響了土臺上的磬,鐺……鐺……鐺……短促的“鐺”聲在空氣中蕩開一道口子,緊接著綿長的“嗡——”在振蕩的磬上畫出無形弧線,空氣中便有了聲音的圓輪,層層音輪在空蕩蕩的廟里回轉一陣,就向門外去了。香頭上裊裊的藍煙,撞到這樂音忽然散了,追著漣漪般的余音飄向門外。

      這漣漪般的余音劃過荒草灘。淺褐色、土黃色為主色調的畫面上,一大片莖稈直立或歪斜的蒿草、莖葉倒伏的梭梭草,低處的葉子蜷曲著,高處米粒大小的蒿籽還嵌在收攏著的胎衣中。若不是溝邊幾棵弱小的杏樹、低矮的酸棗叢的阻擋,這些荒草就要溢出畫外了。溝的對面,霧蒙蒙的空氣把什么都籠罩住了,只有一道粗黑的輪廓在起伏。

      天成把目光從外面收回來,眼睛微閉,感受耳畔“嗡——嗡——”之聲的綿延,這可以蕩滌一切的樂音,讓他愉悅地等著村里人來上香。

      十二點左右,村里人陸續來到廟院,有人開車,有人騎自行車,大多數步行來。天成笑吟吟站在土臺前,手握棒槌,與每個進廟門的人打招呼。待有人插了香,天成便去敲響磬,緩慢而有力的樂音跟之前一樣,回旋、擴散,路上走著的、院里站著的、跪下燒紙的人,似乎都能聽到這梵音般的回響,并在聲音的漣漪中彼此握手、微笑。

      天成喜歡這樣的氛圍,他享受著盡職者的快樂。而看見天成的人,都會把他與一棵核桃樹聯系起來。胡同邊那棵老核桃樹,枝干肆意向外伸張,難以描述,無法掌控。它在原地至少長了88年,虬曲的枝干都保存著良好記憶,當人們快要遺忘發生在天成身上的事時,它證實了人們的一些說法。四月還是五月,總之是核桃樹已抽出嫩葉,還有些葉子在襁褓里蜷曲時,一口新棺材,從地坑院黑洞洞坡道抬上來,天成穿小小白衣,舉著引魂桿在棺材前為病亡的爹引路。天成媽,那個大腳女人哭過幾回后,細長、有些怕人的坡道里常會傳出她的低吼聲,要天成兄弟倆去割野草回來喂豬。年幼的兄弟倆,站在茅草搭成的門廬下避雨,他們的母親要在貧瘠的莊稼地侍弄到天黑。二十多年過去,天成媽坐在核桃樹下,樹皮樣粗糙的臉上有濕毛巾擦過的道道水漬,她用手一拃一拃量出了天成28歲的樣子,還想用手一拃一拃量出個兒媳婦來。焦慮、自責的神情在她壕溝樣的皺紋里跌撞著。一天,一個離了婚領著兩個娃的女人住進天成的窯洞里。地坑院細長的坡道,不時鉆出孩子們的嬉鬧聲,稚嫩的聲音催促核桃樹長出毛茸茸的花序。

      冬天的雪下得緊,無事可干的天成弟迷上麻將。臘月打了幾次牌,天成弟都輸了,最后那次輸了家里兩袋油籽,半夜回來把自己掛在核桃樹橫枝上。第二天晚上,我從學校輔導回來,地坑院上面的土院墻下,有放滿香紙的小木桌,有紅色、綠色、黃色、藍色擠在一起的紙人、紙馬和紙鹿,一二個大花圈靠著板凳上的棺材。這一切的上面落著雪,油燈光在雪面上微弱顫抖,掛在空中的白紙筒在風中飄擺。我有些膽怯。天成背對小路,往瓦盆里的火苗上放燒紙。能聞到空氣中的油煙味。樹杈上不知停著什么鳥,在背后看著別人離去。而我將注意力放在運動與空間的關系上,由于夜色總在前面,怎么也超越不了。天成也超越不了,他把燒紙折上幾折,再捏緊,火就慢了下來。這是低頭思考的樣子嗎?紙頭上吐著藍色火焰,冒出股股黑煙。

      核桃樹還幫我們記起天成媳婦。她有雙花眼睛,圓臉、高胸,別人碰到她,目光總要抬高半寸,因此她說話聲音高,別人認為這聲音是她用胸脯拱上去的。她家四個孩子都在上學。十幾畝土地倒騰著種滿麥子、玉米、胡麻、糜子、谷子、豆子,只留炕大一片地種上洋芋、辣椒、西紅柿。門前土場上,一頭老黃牛拉著碌碡轉,能從七月轉到十一月,若不是土場上凍起了核桃大的土瓜瓜,估計牛拉著碌碡能轉到正月里去。天成拽著牛韁繩,手里的鞭子卻不舍落在牛背上。天成媳婦在場邊忙其他事。牛要屙屎,聽到天成一聲喊,她拿鐵锨來。還是遲了,锨頭沒伸到牛屁股下,冒著熱氣的牛糞騰空而下。他們不得不在茅草中一點點鏟干凈。這樣幾回后,牛在前面走,天成媳婦在后面嘟囔著不知是罵誰。天成與牛都習慣了這罵聲,腳下松軟的莊稼桿就夠人受了。有時天成媳婦一個人在碾場,路上的人看見女人碾場也不覺得奇怪,似乎心里響著共同的聲音:誰家都會有難處。而我必須承認,她碾場時有一種使人害怕的鎮靜和無可奈何的神情。

      樹上核桃一個個被打光,褐色斑點吞噬整片葉子時,天成媳婦在灶間點了火,扶著灶臺起身,卻忽然跌倒。住醫院回來口不能說腳不能走。天成學會給媳婦做飯,背她出來曬太陽。還是那片土場上,天成給坐在板凳上的媳婦揉肩、捶背,說笑話。媳婦一樂,一長串口水順嘴角流下。在這沒人注意的角落里,天成用紙擦干凈媳婦的嘴,用力攙她站起來,甚至想讓她離開凳子往前走一小步,但這沒有成功,媳婦含糊叫一聲,天成瞬間覺得眼前又灰暗起來。村子平坦的地里,長著快要成熟的玉米,泛綠的葉子在陣陣微風中寂寞地晃動,摩擦出的唰啦聲響很快就聽不到了。天空飄來幾朵云,濃重的陰影在大地上移動,卻把什么也沒有拖走。

      天成每天到廟里一趟,打掃衛生、上香、敲磬。遇到重要節日,他把木轎上的灰塵掃掃,把土臺上不知誰擺放的小瓷像用紙擦擦,臉上的神情映在瓷像上,又被明亮的光反射進他眼睛里,有幾次他想對這些看起來有生命的塑像開口說話,可是說什么呢?說沒享過福的爹和娘?說操了一輩子心的媳婦?說尋了無常的弟弟?還是說自己呢?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他強壓下與它們說話的欲望,去把磬敲響,一遍又一遍,他深信這磬的樂音能帶他爬山過坎,到一個自己也說不清的遙遠地方,那里只有他自己。依我看,舒緩低沉的磬音就像均勻無聲的召喚,從每家門前經過,一些人知道天成開了廟門,一些人收拾油盅,拿了香紙往廟里去。

      廟院里,有人幫忙把大鼓放水泥槽上,有人掄起鼓槌,有人打起鑼,有人扇起銅鈸。我相信盛大的鼓聲能傳遍周圍至少三個村莊,如果能借助風,周圍五個村莊都能聽到。

      天成敲響的磬聲似乎就沒斷過。金村的人在磬和鑼鼓的召喚中,沿路上一排鉆天楊向廟院來。

      廟院里人越聚越多,各自在熱鬧中尋找空間。我看見了長鎖,村里的“能人”——他母親想讓長命百歲的獨子——臉擠在別人的肩頭上。常年打短工,他臉皮上的焦紅色比別人深一些,如果要在紙上畫出這顏色,至少得用五種顏料來調配。假面一樣的臉,我想,此時格外醒目。人群中,他既沒有贊成也沒有否定的表情,木然踏上廟門口的臺階。總有什么東西會吸引別人的目光。三喜笑眉笑眼地用夾了半截煙的手示意我看長鎖,他手里提著什么?我先看見長鎖寬松的棉袖筒,再看見里面露出的半個塑料袋,好像有盤成碗口大小的一團紅在活動。鞭炮,我說。若有誰把這個瞬間定格在一幅畫上,長鎖會是怎樣的形象呢?這時,我不得不提一幅印象深刻的畫面:應該是春天,草從石頭之間冒出來,還不算高,但往遠處看,草地平坦,綠色連在一起造成小草豐茂的景象;幾只白綿羊低頭吃草,誰也沒有影響到誰;穿藍上衣的男子側著臉,斜射過來的陽光讓他一半的臉上出現了陰影,他既沒有看羊吃草也沒有注意腳下的石頭,只是盯著畫外某個遙遠的地方;平靜的臉上陰暗分明,卻有著無法分辨的落寞和猶豫,也可能是集中了幾種情緒的沉默。這情景跟站在臺階上猶疑不決的長鎖多么相似。

      長鎖的許多往事排隊呈現在我眼前。別人叫年輕的長鎖一聲叔,再說上幾句好聽的話,長鎖臉上的肌肉自然收縮,連帶著眼睛瞇起來,嘴角也裂開,滿意的笑聲便能撞在對面人的臉上。族里誰家有事,只要說一聲,他準到。若有人讓他吃了虧,他會糾纏三天三夜;或者,夜深人靜的晚上,他用從母親那里學來的方法:拿一個雞蛋,寫上那人的名字,放在做飯的灶臺上,白瓷碗倒扣住,點上油燈燒幾張黃紙,期待那人出點什么意外。村里人在他面前不吝嗇好話,村里人擔心他在晚上對自家做出些小動作。我常常碰見長鎖騎行在上坡路上,每蹬一下車腳踏,屁股都要離開車座,讓人看見他馱東西的艱辛。他在樹下拾杏子,捎帶著用別人家的杏子填滿自己的籮筐。他能把商場里掛的皮衣穿在自己的外衣下,還能把柜臺里面的影碟機搬回自己的家。臘月去跟集,他與幾個人打掩護,把別人案板上擺放的肉挪到自己的摩托車上。有些事是悄悄發生的,同伴嘴里漏出的口風證實了事件的真實性。

      我從廟門前臺階上長鎖落寞的背影中,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村里人忙著收麥子,時陰時晴的天氣把一場麥收往后推了又推。十天半個月后,麥地眼看就騰空了,一場說來就來的雨給了村里人昏睡的機會。睡迷糊的長鎖半夜接到消息,他兒子念書的大學讓家長盡快去學校,第二天雞沒打鳴,他們兩口就去縣城汽車站。傳回村里的消息是兒子失蹤了。黃河水滔滔,泥沙在里面涌動奔流,以無法阻擋的勁頭從我們眼前流過,并在瞬間吞噬掉所有弱小的事物,一顆石子、一個草根,眨眼就能消失地無聲無息。只有鳥兒不會畏懼,扇起翅膀在粼粼的水面上飛過,越來越小直至變成一個移動的黑點。更遠處的淺灘上,兩臺鉆沙機不停轟鳴,鐵鏈與鐵管相撞,細砂從筒狀的器物中噴出,不間斷地飛落在下面的砂堆上。這一切攪擾得人內心不得安寧。長鎖兒子失足落水的地方,呈緩坡樣,站在坡底看,近處的黃河水面幽靜,我甚至懷疑它沒有流動。據說,對岸的工人看見長鎖兒子與一女子站在水邊,后來起了爭執,長鎖兒子推一下那女子,女子忽地滑進水里,長鎖兒子失了平衡的身體跟著滑進水里,沒聽見吆喝一聲霎時不見了兩人的身影。對岸工人劃起竹筏趕過來,連個草根也沒打撈上來。那個午后,岸邊的水舔舐著石頭,一堆泡沫托著螞蟻、蜻蜓、麻雀的尸體,從石頭縫里浮出來,接著又退下去,它們似乎在傾聽浪濤的節奏,懶洋洋地翻滾著。

      七天之后,長鎖抱著骨灰盒,擦黑進了村子。

      我不希望碰見他。他快要變成刺猬了,一頭花白、直立的頭發,正在變成刺猬身上的硬刺。

      發生在長鎖身上的事情交織在一起,盤根錯節向我涌來。我不得不借助廟院里高大的槐樹整理記憶。樹還長在原來的地方。改變了的是:樹下的圍墻倒到溝里去;三年級教室被雨水沖垮,也被風吹到溝里去;受我們尊敬的三位社請老師辦公的土箍窯,一點一點被人踏到泥土里去了。盡管這里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但是我還能記起何畔村學老師的衣著和聲音,他們教我們的數學、語文、美術、音樂和體育。我記得有幾次我的數學得了一百分。我還記得二年級的數學老師,因我罵了別人而扇了我幾個耳光。“早上起來,面向太陽,前面是東,后面是西。”我們集體背誦的聲音,讓握教鞭的語文老師眼睛不再有寒光,他雙手背后面,在我們周圍轉圈圈。墻外干活的人,能聽到我們背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聲音。一天下午放學時,老師在集合好的放學隊伍前,拿鐵錘往樹杈掛著的銅鐘上敲。他給我們說,這樣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就是預備鐘,兩下兩下敲,就是上課鐘,接著他問我們,三下三下敲,是告訴你們要干什么?我們扯著聲音齊答:“下課了。”這時我們的隊伍稍稍出現了混亂,這時老師是允許我們稍稍混亂一下的。我們又聽到板著臉的老師說,聽到預備鐘就趕緊進教室,還在路上的你們中的人,聽到預備鐘響,趕緊往學校跑,誰沒在預備鐘響結束之前進校門,就是遲到了。老師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我們面前的空氣中有力地點著,好像恰好點擊在我們每個人的腦門上。我想起遲到的同學,在教室外低著頭紅著臉站半天,不敢吭一聲,直到老師罰站的禁令解除后,才敢在同學眼中怪物一樣走到座位上。村學的鐘聲,在我們耳朵里神圣而美好地響著,向我們發出上學、放學的命令。鐘聲也在村子里神圣而美好地響著,母親會在清亮的鐘聲響過幾遍之后,丟下農具回家做早飯。父親會在鐘聲里習慣性抬身,雙手緊握立起的?把,緩慢伸腰站直,然后舒一口氣,望向遠方,遠方有什么呢?也許連父親也不知道。地里其他干活的人,也覺得學校的鐘聲給他們送來了一股清風,他們也會像父親一樣伸腰舒氣望向天邊的什么東西上。有鐘聲響起的村子,犁頭緩慢地翻出新土,炊煙在屋頂裊裊飄散,鮮亮的陽光照耀著輪廓分明的村子,澄澈的光線讓鐘聲傳得更悠遠。而我們坐在教室里,在一兩聲鳥鳴中念書、寫作業。

      村學要撤并了?!先是偷偷說,后來整個村子聽到了這消息。取代村學干凈、悠遠的鐘聲的,只有發情期焦灼的黃牛渾濁的吼聲從東頭傳到村子西頭。

      六十好幾的長鎖聽說要把廢棄的村學改建成廟,跟在隊代表后面入戶登記,過幾天又挨家收錢。他放棄了出去打短工,在建廟的工地上挖坑、抱磚、蓋房。又把幾頂木轎,從下面的土窯搬上寬大的新廟里。他洗去頭發里的灰塵、泥點和磚沫子,買把新鎖,做了護廟、守廟的人。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地方曾經響起的鐘聲吧,因為他總把一個銅香爐敲響,即便這嗡嗡之聲能響起來,可短暫的聲波里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抓不住。背黃書包后來掉進水里的那個孩子再也回不到長鎖的眼前,一波一波的黃河水沖刷著他眼皮后面那個孩子的背影。長鎖媳婦后來生的一胎還是個女兒,招了上門女婿的大女兒還是生不出兒子來。長鎖任由思緒蔓延,他看到自己又一次拿起雞蛋,把打麻將欠他錢的人名字寫在上面,第二天有幾回他站在坎楞上向那家方向張望,下午在半坡的地方,打聽那個男人是否出了什么意外的消息。這一切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呢?有些事已經結束,有些事他卻不讓自己輕易邁過去。是的,作為隱喻的疾病,他感到難受。他既不允許別人關燈,也不允許自己就寢,是否在尋找什么?

      我見過長鎖在廟里上香的情景。他捏一撮冒煙的香,向中間作三次揖,斜過身向左作三次揖,再向右斜過身作揖。這一點就與許多人不同。他還在別人詫異的目光中,每次只燒三張黃紙,而且要把還閃爍著火線的紙灰送往空中。他這種叫人一目了然的怪異行為贏得了我們不少同情。長鎖看著眼前快要消散又無聲無息的煙灰陷入沉思,他在期望什么呢?依我看,他既沒有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見土臺上的安詳,也沒有看清住在心里慈眉善目的神仙。夏天過去,村里過廟會,有人給廟里捐了磬,他才明白銅香爐的聲音與村學里的鐘聲不一樣、與磬的聲音不一樣。那以后,響亮的磬聲隔三差五響起。高大的樹木上碧綠的葉子,低處的草葉上晶瑩的露珠,都能讓磬聲泛出光澤來,圓潤并濕漉漉地傳到遠處去。

      長鎖做了守廟人,上門女婿請陰陽、請神婆、改了姓,費了幾年工夫,長鎖才有了外孫子。

      天成是從長鎖手里接過廟門上鑰匙的,長鎖又是從順子手里接過鑰匙的。順子媳婦是“神婆”,每到初一、十五,他家院子和門前便會出現一群人。像在醫院掛號一樣,順子接過十塊錢,給每個人發一張號碼牌。有幾次,夜幕已經降臨,我看見順子門前的汽車還在排隊。順子幫著那些人折符角收黃符,囑咐他們用無根水做藥引,忌蔥韭蒜,末了再把“神婆”說的話給那些人翻譯、重復幾次。那些人臉上表情不一,但似乎都默默估算著下個卯日的來臨。初一的前一天,矮個子的順子抱著寫有字的紅布、牌匾,往村學下面的土窯里去,我也想跟他去。他同意的表情,從一張干巴巴的、毫無表情的臉上,緩慢地浮現出來。說話聲慢且小,每一句好像是經過懷疑以后,不情愿地吐出來。他像以往那樣,用半桶水灑地,水到地上冒著泡滲入土里,然后掃地、擦木轎。待土窯里塵埃落定,我們呼吸著淡淡的泥土味上香、磕頭。不大會兒,他把紅布蓋在木轎上,把牌匾釘在土墻上。何先生,他叫我先生,你看這匾上的話多好:神恩浩蕩,威靈感應。你看,還有這句“蔭庇子孫”。人們都夸神仙顯靈了,他說。聲雖小,但說得不慢,讓人捉摸不透他是否經過懷疑說出的話。你該高興,整天跟“神仙”在一起,我輕輕一笑說。他也附和著一笑,唇際線一頭挑起說,那么多人來找我媳婦,就是我燒香拜神的結果,我把人當人看,把神當神看,甚至有時也把人當神看。不對,人是人神是神,人不是神,我說,人、神不能混淆,這是天道。天道,天道是個啥,我媳婦就是天道。我愕然,也終于發現了他心中的秘密。他是為有許多人能來找他媳婦這個“神婆”而來守廟的。順子見廟臺上半根紅蠟,輕捷地裝進衣兜。不知哪天晚上,他點著紅蠟燭在屋角找東西,又聽到媳婦叫他出去裁紙、折符角,懊惱的順子轉身出去時還在想紅朱砂放哪兒了,無意把蠟立在為他娘準備的棺材蓋上。后半夜,紅蠟油把自己燒盡,再把棺材燒盡,三間瓦房上爬滿了煙火……

      下午陽光燦爛,我在廟院里能看到兩個何村,灑滿陽光的第二個何村比第一個高:二層洋樓上的紅燈籠,水塔和煉油廠里蘑菇頭般的儲油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天成掃著廟院里的炮皮紙屑。燒香的人快要散盡時,還沒見順子來。天成說,自“神婆”被抓去拘留了十五天后,順子就沒來過廟里,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廟院里兩棵高大的槐樹正恢復著聽力。它們聽到了內部的嗡嗡聲和咯吱聲;聽到了先前收集起來的鳥鳴聲,秋風拍葉的沙沙聲;最響亮的是磬聲,音輪盈耳,回旋上升。不過從外表看,兩棵槐樹扎進土里,如僧人入定,在各種梵音中求天問道。這時我隱約聽到天成的聲音:“我夢到過這兩棵樹,其中一棵開口說話,讓我百年之后就埋在它們的根下……”

      除了初一、十五這樣的卯日外,除了守廟人,很少有人有時間去廟里。只是在靠近村子西頭廟院的地方,時時能聽見磬被敲響的聲音,檐鈴被風浮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