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永州八記”到底好在哪?
國慶期間,人們紛紛出行,游覽祖國大好河山。山水勝景,往往因人而名。“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便以其出眾的游記創作,為無言山水留下了文字見證。在如今的湖南永州、廣西桂林等地,都坐落著以柳宗元為主題的風景區。千百年前,寂寥的柳宗元隨性漫游,排遣苦悶。而他在永州一揮而就的“永州八記”,更成為古代游記的里程碑之作。
仙駕不可望 世途非所任
相較于柳宗元耀眼的文學成就,他的仕途可謂黯淡至極。對柳宗元及唐代諸多文士而言,先仕途顯赫而后造福天下,是他們的終極理想。司馬遷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的序列,一直被后世認可。
青年柳宗元,前景一片坦途。他21歲中進士,26歲通過博學宏詞科考試,先后擔任集賢殿正字、藍田尉。這兩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官,其實大有玄機。
“正字”屬九品,卻是文士“起家之良選”“公卿之濫觴”,擔任此官的年輕人,必定是科舉出身、極為優秀,其日常工作以校對典籍為主,實則為靠近中央,積累政治經驗。
唐代又將縣的優劣,簡化為七等,分別是:赤、畿、望、緊、上、中、下,藍田是靠近長安的十余個最為緊要的畿縣,簡要之,政治地位僅次于首都。柳宗元擔任“藍田尉”,自然是難得的歷練。
所以,當31歲的柳宗元回到京城,他的情況可用韓愈之言概括:“(柳宗元)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p>
然而,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柳宗元,在結交王叔文,參與“永貞革新”后,徹底成為“僇人”,亦即受過刑罰的有罪之人。前后反差,令人咂舌。
其實,王叔文政治集團的權柄,主要來自順宗對王叔文的極度信任,而柳宗元、劉禹錫又是王叔文的“左膀右臂”。因此,他們都想在順宗即位伊始,便大展拳腳??杉次徊痪煤螅樧谏砑?,宮內發生政變,憲宗在眾人擁護下即位,順宗被迫讓位,史稱“永貞內禪”。
對于父皇的近臣,王叔文自然在憲宗那里不受信任,且因為權力更迭,憲宗更要把父皇的“爪牙”一網打盡,方能安心。于是,王叔文一黨分別被“發配”至遠州,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雖無性命之虞,但政治生涯幾乎宣告終結。
唐代的永州,下轄三縣,包括零陵(今湖南永州市、東安縣)、祁陽(今祁陽縣、祁東縣)、湘源(今廣西湘源縣),轄區面積大,但人口稀少,發展水平低,屬于“中州”(倒數第二等),是不折不扣的“南荒”之地。
此外,柳宗元任職的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他并不處理具體政務,而只是官僚體系中的“囚徒”,所謂“俟罪非真吏”。唐代官員任職,也都有官舍以供居住,然而,柳宗元無此待遇,初來時借住寺院。
前后對比,我們便能一窺柳宗元命運的劇變。滿腔熱血、一身才華的他,卻在短短一年間,成為永州的“邊緣人”,這種人生軌跡的急轉直下,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是顛覆性的打擊。所以,只有理解柳宗元仕途的“悲劇”,方能理解“永州八記”真正的情緒內核。
倚楹遂至旦 寂寞將何言
政治上的失落,沒有令柳宗元屈服,他在努力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從思想上,他依然是“忠誠之既內激兮,抑銜忍而不長”;但在行動上,他進行了兩項切實可行的事情,一是走訪民眾,體察民情,二是討論文藝,創作文章。
關于第一點,我們可在《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兩篇中,看到柳宗元與當地百姓的對話,其中不乏他后來在《捕蛇者說》中所表現出的“愛民惜民”之意。更突出的是柳宗元永州時期的詩歌,比如《田家》三首、《首春逢耕者》等,都傳神地描繪了當地農民悲慘的生活。顯然,植根于百姓生活有感而發的多篇政治論文,皆可視為柳宗元對政治的思考,對理想的不棄。
關于第二點,柳宗元的成就更是令人矚目。除“永州八記”這樣的優秀文章外,柳宗元對于文學、文章創作,集中展開討論,以《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為代表的“論文八書”,也是唐代文學理論不能忽略的重要組成。
柳宗元說:“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蹦撤N程度上,他把自己過往“立功”之志,轉向“立言”。柳宗元在文學史上最可貴之處,正在于不僅有完整的創作理念,還將全部理論付諸文章。歐陽修曾說:“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闭驗檎紊系臒o望,柳宗元把自己更多的精力轉向文學創作,他并不是一個能安然“躺平”的人。
此外,柳宗元的身體狀況,也頗值得注意。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庇终f:“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永州的環境極大危害了柳宗元的健康,以此觀之,柳宗元其后以47歲的年齡去世,或與此不無關系。
身體困擾令人心神不安,“出行散心”自然是減緩病痛、撫平心理的好辦法。多處漫游加上文章創作的意愿,最終形成“永州八記”一系列的文章。
需要明確的是,“永州八記”雖常被作為一個整體來討論,但從時間、空間而言,應當被分為兩個部分來考察。
柳宗元第一次游覽,發生于元和四年(809)。他先是在法華寺遠眺,望見“西山之怪特”,于是登上山頂,欣賞到“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的景觀。其后,又從西山繼續西行,探訪未知的風景,于是發現了鈷鉧潭、小石潭。此次游覽的經過,記錄于《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四篇。
柳宗元第二次游覽,發生于元和七年(812),他沿瀟水“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再次飽覽此地溪流的清幽,這便是其中《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三篇,最后還有記錄此地山中風景的《小石城山記》。
縱然“永州八記”描繪主體不同,甚至景物風格迥異,但相同點是柳宗元將自己的心情,寄托于景物之中,極為強烈。他在《鈷鉧潭記》中說:“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亦即將自己全部的落寞與困頓,通過一泓清潭,加以慰藉。某種程度上,柳宗元確實達到了“散心”的目的。但這個過程也勢必夾雜著無奈——除卻自然美景,柳宗元又能依靠什么,來抒發自己郁悶、孤寂、失落的情愫呢?
予心適無事 偶此成賓主
北宋初年的《文苑英華》,首次將“記”作為獨立的散文體裁,而宋代游記寫作也蔚為大觀,這得益于以柳宗元為首的唐代文學家,更與“永州八記”密不可分。
如果考察文學史上描述山水的作品,便會發現唐代之前,山水文章本不是獨立存在的寫作主題。早期的風景描述,或是存在于地理著作中,如酈道元兼具學理和文采的《水經注》;或存在于書信片段,如吳均著名的《與朱元思書》。
在唐代,文章與情感的關系,發生了較大變化——外物的描述逐漸與主觀的心情相融會。在詩歌上,盛唐的王、孟、李、杜都有很好的實踐;而在文章上,則是柳宗元、元結、李翱等人的開拓。簡要之,正是從柳宗元這里,山水游記,才確立“有我之境”的情景交融寫法。
《玉山丹池:中國傳統游記文學》作者何瞻教授認為:“柳宗元把自己的困境與永州的自然環境聯系起來;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可以借此表達孤獨、沮喪、尷尬、羞恥、拒絕、憎惡和其他所有與恥辱和政治流放有關的感情?!币簿褪钦f,柳宗元把永州的山水,作為自己傾訴和排遣的對象,在前后四年的兩次旅途中,我們既能看到一以貫之的苦悶抒情,也能看到隨時間而磨礪的習以為常。
“永州八記”提綱挈領者當數《始得西山宴游記》。柳宗元開篇說:“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隟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边@趟旅途本沒有什么規劃,也談不上期待,身體放松和心靈舒緩,當是這次“漫游”的目的。然而,當柳宗元發現西山,并覽勝許久后,他明確感知到“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我們可以把這句話,作為“永州八記”的寫作動機——正是由于被景物深深地吸引、感染乃至“冥合”,他才感到游覽的美好,才會想以文章記述。
具備賞景的心情后,柳宗元對景物的描寫,開始變得“靈動”起來,這也是“鈷鉧潭”兩篇游記的突出特點。比如“(溪流)流沫成輪,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余”“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這些語句多用擬人、比喻;而像“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這樣的語句,更是典型的柳氏風格。這些描寫的共性,是賦予景物生命力,與其說這是一種高超的修辭,不如說是柳宗元心理狀態的外顯。
柳宗元在游覽中,最大的觀念轉變是:作為政治上的失意人,他在山水之中,尋找到世間的“生生之德”,看似悲劇的處境,卻有他人難以體驗的“快樂”。這固然也是一種自我慰藉,當然也是一種逍遙的境界。
柳宗元曾這樣對比道:“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泵利惖男∏?,農人不理不睬,柳宗元卻視若珍寶。“在自然中發現美好、感悟靈氣”,正是柳宗元把情感和景物相融的關鍵,也是“永州八記”在游記文學中的開創之功。
因此,在后四篇的袁家渴之旅中,我們看到柳宗元更有自主意識地開拓和書寫。他希望自己體驗到的美好,也能夠傳遞給他人,甚至是后人。柳宗元說:“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庇终f:“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p>
《小石城山記》作為“永州八記”的收束,恰如其分。柳宗元在此文最后設問:造物主為什么把奇絕美景小石城,放在遠離中原的荒僻之地。他給出兩則答案,一是“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亦即安慰像自己一樣的政治失意人;二是“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造物主把靈氣用在石頭而非人的身上。柳宗元的結論是:“是二者,余未信之?!币簿褪墙圆徽J可。
那么,柳宗元的答案是什么?他怎樣看待這趟旅程呢?簡要之,柳宗元認為造物主沒有偏袒人或物任何一方,自然沒有偏頗于某事某物,自然就在那里,景物也在那里,關鍵是欣賞者的心情。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從“永州八記”中,我們澄澈地看到了柳宗元的內心,也隨著他的內心,認知永州的一山一水。我們既在欣賞別致的風景,更在體悟一個偉大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