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5期|馬可:海濱
我媽打來電話,說我外婆去世了。我一點也不想去看她,主要是因為我媽。我一直和我媽別別扭扭的,甚至連結婚也沒有告訴她。她一直認為我會這樣,是因為她不斷有新男友的緣故。她打電話來說,我外婆死在家里,倒在門口,房間門沒有關,鄰居進來,發現她躺在門背后。
我從十一歲起就沒再見過我外婆,我媽這么講的時候,我只想得起她那時候的樣子。她還不太老,大概也就六十出頭。她曾經照顧過我,有三年的時間,我一到暑假和寒假就被送到她那兒去。我不喜歡她,她不太愛講話,也不太笑。后來我知道,那是因為她和我媽關系不好。她們關系不好的原因,是我媽不顧她的反對,嫁給了我父親——那個不務正業倒賣玉石的人。但事實證明,我的外婆是有遠見的,就在我八歲那年,我父親人間蒸發,據別人說,是和另一個賣玉石的女人走了。他們一起去了緬甸,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媽把我們原來住的稍大些的房子換成小的。從那之后,我再沒有自己的房間,得和我媽擠在同一張床上。我們不但沒有各自的臥室,還沒有客廳。我們的臥室、客廳和廚房連在了一起。
我媽讓人在臥室和客廳之間做了隔板,在隔板旁邊放了一張竹子做的小方桌,除了用于吃飯外,她還讓我在那里寫作業。另一邊,在那勉強可以稱作臥室的地方,床前面幾乎沒有空間,如果要上床,通常要在床尾就把鞋脫了,直接爬上去。
我父親失蹤之后不久,我媽有了男朋友。“有些人失蹤了,我們就可以認定他不存在,我們就該開始過自己的生活。”我媽說。她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楚,沒有因為選擇錯誤而后悔,也沒有認為她媽也就是我外婆的話是對的。
那個人,也就是我媽的男朋友,曾是我媽的一個客戶,他離了婚,有一個孩子。他的兒子比我大六歲,在他們結婚之前,我見過他一次,他說話的聲音像鴨子,正在經歷著痛苦的變聲期,始終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們會搬到他那里去,他有房子,和他住在一起,你可以有自己的臥室。”我媽說。她的意思是,那個男孩不和她的男朋友生活,她男朋友只是每個月和那個男孩見上一面,帶他出去,給他一點零花錢。
十歲的那年暑假,我陪我媽去出差,去的是一座海濱城市。有一次我和我八歲的女兒翻看家庭照片,看到了一張和我媽的合影。我們站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我媽的一只手搭著我十歲的肩膀,我們側著臉望向同一個方向。可能是為我們拍照的人要求我們這樣做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媽看起來很年輕,很飽滿。她已經三十五歲,可看起來仍然年輕。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泡泡袖連衣裙,戴著一副寬邊太陽眼鏡,燙成大波浪的頭發被海風吹得飛起來。我一直羨慕她,我不知道她怎么保持住身材的,我自從生了孩子之后,就臃腫不堪了。
“這是誰?”我女兒田小甜問我。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照片,我把它放在一個舊信封里面了。
“這是你外婆。”我告訴她。
我媽會不會住到我外婆的房子里面去?她可以把那里粉刷一下,搬進去,至少不用付房租。她離開了她的第三任男友,六年來一直過著獨居的生活。以她難以消停的性情,我斷定她只能獨居,她要和別人生活在一起,不管那人是誰,都無法長久。
我和她住的那家旅店,窗口可以看見海灣。那里有深綠色的灌木叢,因為沒有風,灌木的枝條幾乎一動不動。旅館的旁邊有一個很大的展館,旁邊有幾家汽車修理店。
“如果你餓的話,紙袋子里還有餅干。”我媽對我說。
那時我們在房間,她正在把行李箱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不過她很快又改口了,讓我拿著十塊錢到下面買點吃的回來。她一直這樣,讓我出門買這買那,讓我交煤氣費、電費,我們住的地方離學校不遠,她就不送我去學校。“我這么大的時候,我媽可沒讓我干這些。”后來我把童年這些事告訴我丈夫的時候他對我說。
他的家庭很“正常”,所謂的正常,就是和其他普通家庭沒有兩樣——完整的家庭;一個稍微嚴厲的父親,一個稍微溫和的母親。他們都很有責任心,知道自己在家庭當中充當的角色。但對那時的我來說,讓我出去買這買那,交這費那費才是正常,何況多數時候還會有找頭留下來,做我的零花錢。
從旅店出來,我轉到另外的街上,才找到一家便利店。我買了面包和幾個裝在密封袋里的鹵雞蛋就打算回去,但又被海邊的景色吸引了,灰綠色的水面看起來像一塊巨大的寶石。我走到水邊,在那站了一會兒,抬頭看到天上的云飄過來把太陽遮住了。
回來的時候我媽已經洗完了澡,正在用吹風機吹頭發,用電熱卷筒和卷發棒重新把頭發卷成波浪。“你怎么去了那么長時間?”她頭也不回地問我。我告訴她這附近都沒有賣食品的店,走了很遠才買到。
我們坐在房間里就著剛燒開的水,吃我買來的面包和雞蛋。吃完了面包,我坐到電視機前面看電視,她坐到床上玩牌。她喜歡算命,會用各種方法占卜她未來的命運。每天晚上,如果不出門,她就用撲克打發時間。洗牌后把牌排成扇形,抽出她覺得最有感應的一張。紅色代表是,黑色代表否。如果是三張,有兩張紅,就代表很有可能,兩張黑代表可能性很小。這個游戲她可以一直玩下去,從沒有厭倦的時候。
“我明天要出去,你得一個人待在房間里,要是餓了,就出去買吃的,但不要亂跑,不要想著去海邊,萬一海水把你卷走怎么辦?”
我開始想象我被海水卷走的場面:我被海水托舉著,在泡沫里一沉一浮,漸漸消失在海水里,而我媽則站在海灘上,對著大海號啕大哭。我不但不緊張,反而對那樣的場景有些憧憬,因為那至少可以證明,她在乎我,會為我哭。我從沒見我媽哭過,她難過的時候,最多會倔強地把嘴一撇,把頭扭到一邊。她可能會背著我偷偷地抹眼淚,但從沒有當著我的面流過淚。
第二天我穿著我媽讓我穿的綠裙子去買吃的。那是一條暗綠色的連衣裙,在裙邊和領口縫上了白色的花邊。我不喜歡這個顏色,可我媽卻非要說這個顏色最適合我。我特別討厭它,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裙子的上身太緊了,它緊緊地勒住了我剛剛開始發育的胸部,讓它們顯得很突出,讓我老覺得路上的人會盯著我的胸部看。
還沒拐到另一條街,就下起雨來。雨一開始就很大,像冰雹一樣的雨點掉下來,落在地上,馬上就冒起煙。我很奇怪,為什么出門還是晴天,還沒走完一條街,就下起雨來?不過即便我知道會下雨,也沒法帶傘,我們唯一的一把傘,被我媽拿走了。
我跑進那家便利店的時候快被淋濕了。
“別站在那里,你都濕了。”一個男人對我說。
他站在門邊的收銀柜臺后面,穿著粉紅色短袖襯衣,露出發紅的胳膊,胳膊上面長滿了褐色的斑點。我沒有見過他,頭天去的時候,柜臺后面是一個女人。
我走進去,聞到空氣里散發著的香水味。
“你怎么不帶傘?”他陰郁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會下雨。”我心里對他感到不滿,不知他為什么做出跟我很熟的樣子。
“這個季節,動不動就會下雨。”
我沒有再理他,走過去從貨架上取了面包、雞腿、可樂、土豆片。這幾樣東西頭天我就看好了,盤算好了今天過來買。我拿好想要的東西后走到他面前付款,發現他身上的香水味更濃了。
我從沒見過男人用香水,我媽的男朋友也沒用過。不過我喜歡香水,我媽有好幾瓶,她不在的時候,我偷偷拿了往身上噴。有一次把她的一整瓶香水都快噴完了,她回來揍了我一頓,讓我永遠不準再碰她的東西。
我很喜歡他身上的這種香水味,聞了整個人像馬上要飄起來。
“你沒法走,坐到那里等雨停好了。”我買完東西后,他對我說。
他有些像在討好我,示意我坐到柜臺后面的椅子上。那里并排著兩把椅子,我想起了頭天見到的那個女的,說不定兩把椅子里有一把是她的。我猶豫著要不要坐過去,也許那樣會顯得太隨便?我還體貼地想到,我的濕衣服可能會把椅子上面的坐墊弄濕,于是我一直站著沒有靠過去。
“你的裙子濕了,會不會太涼啊?”他問道。
現在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眼睛很大,鼓出來,像掛在臉上的兩個燈泡。他的臉汗津津的,汗液分散在皮膚的褶皺里,整張臉濕漉漉的。
“不會,天氣很熱。”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希望雨快點停,這樣就可以回去換衣服。
“這雨應該還要再下一會兒。”這次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看了看門外說道,“坐過來。”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我們甚至要提高音量,才能讓對方聽清在說什么。
我仍然沒想好要不要坐到柜臺后面,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他確實不讓人討厭,他不像其他成年人,對小孩子冷漠、無動于衷。看起來他比較關心我,他的關心多少有點讓我受寵若驚。這越發讓我不想這么狼狽地衣服半濕地站在這里。真是太丟臉了。風從門外灌進來,我打了個冷戰,往里縮了縮。
“你多大了?”他翻起他薄薄的眼皮問我。
“你猜。”我裝出和其他孩子一樣活潑的樣子。
“有十二歲吧,還是十三?”他笑著,突然又好像高興起來,提高了音量,表情夸張地說道,“不會比這個大吧?”
他滑稽的樣子,逗得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有那么大嗎?”我問。
“那你有多大?”他把“那”字拖長了聲音。
“我有十歲。”我很認真地告訴他。
“看不出你那么小啊。”
他故意拉長聲調,執意要制造一種歡快輕松的氣氛。有些大人為了和孩子套近乎都這么說話,有時我會配合他們一下,不過那得看我的心情。
“現在的人都長得高。”那時我心情不錯,想和他說下去,就有些驕傲地對他說,“我們吃的食物里面都有激素。”
他開懷大笑起來:“連這個你也知道?你說說,你還知道什么?說來讓我聽聽。”
“養雞、養豬、養牛的人都往飼料里添加激素。”我接著說道,“雞啊、豬啊、牛啊就長得快,這樣他們就可以賺更多的錢,我們人吃了以后,身體里有了激素也長得快。”
“哈,這都是誰告訴你的?你知道這么多,真了不起!”他夸張地說。
“都是我媽告訴我的。”
“我聽出來了,你是外地人。你肯定是外地來的吧,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說。
“我不是本地人,我跟我媽來出差。”
“你們住在附近嗎?”
“就在前面的旅館。”我用手指著我們住的旅店方向。
“啊,我知道,前面有個旅館,那里不錯,很干凈。可你們怎么會住到這么偏僻的地方?這里什么都沒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離她辦事的地方近吧。”
站著說了一會兒話,我的手都酸了,我把手里的東西放到柜臺上,放在一些裝泡泡糖和棒棒糖的玻璃罐旁邊。
“要是她合同簽下來,就可以帶我去很多地方玩了。”我又說,“她要發了年終獎金,我們可以去游樂場玩。”我把裝泡泡糖的玻璃罐打開,從里面拿出一顆泡泡糖來,“這個多少錢?”
“哈,這個可以送給你。”他熱情地說道,“不過別站在那了,你不冷嗎?坐過來。”
他突然有些不耐煩,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突如其來的冷漠讓我打了個寒戰,我仍然倔強地對他說:“我不冷。這里不冷。”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也開始酸脹起來,眼淚似乎馬上就要落下來。
“那你能幫我一下忙嗎?”他說,“幫我把那些價格簽貼到貨架上。你們小孩子最適合干這個。”
他又和顏悅色起來,從柜臺下面拿了些標簽出來給我看,說他要爬到梯子上,才能貼這些價格標簽。我可以遞給他,但我個子太矮,所以還是由他來遞給我更好。他說他預計等我幫他把這些標簽貼好,雨差不多也停了,這樣我剛好可以走。
“很多嗎?”我說,“要是雨停我還沒貼完怎么辦?”
“我覺得差不多可以貼完。”他說,“沒有多少標簽。我再送你點別的東西,你想吃什么,我送給你。不多,就幾個,很快就好。就只有幾樣新進的貨物,需要貼一下價格簽。”
他拿起筆,把幾個標簽填好:“很簡單。就這樣。來,我們到那邊去。”
我跟著他走到兩排貨架之間,看著他從旁邊搬過一架梯子來。
“你爬到上面,幫我把這些塞塑料盒里面。喏,就是這幾個,很簡單,你馬上就可以干好。我請你吃巧克力、棒棒糖。”
我順著梯子爬上去,梯子是鋁合金的,很陡,我得緊緊抓著才能一步步往上爬。我一直快爬到梯子的頂端才停下來。
“對,就是那兩個。還有這邊這幾個。轉過來,反了。好,就這樣。”他仰頭從下面望著,指揮著我貼標簽。
“可以了嗎?”我低下頭望著他,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裙子下面。
“你冷了嗎?你腿上起雞皮疙瘩了。”他盯著我的腿說,“好了,快下來吧,你太冷了。我剛才就說你冷,你還非說不冷。快下來吧。”
“可以了嗎?還有嗎?”我問。其實我很緊張,想快點下來。
“好了,最后一個,很快就好了。”
他把最后一個標簽遞給我。我很快把標簽插進塑料盒,扶著梯子下來,不過我的裙擺掛在了一個螺絲上面,我動作太急,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聽到“咝”的一聲。
“小心一點!”他喊道,“別摔下來!”
我在貨架上搖晃了一下,不過幸好很快站穩了。
“對,就這樣!你慢點,要是你摔下來,我可慘了。小心你的裙子。”
因為害怕和著急,我沒搭話,只想著盡快下來。我看到我的裙子給螺絲掛開了一道口子。
“你太不小心了,我已經告訴你要小心。你太著急了,應該慢一點。”他對我嘟囔著。
我站到了地面上,低頭看看裙子,看到大腿全都露了出來,撕開的那片裙子拂在腿邊。
“你的裙子破了。”他看著我的裙子又宣布一遍,“這可怎么辦?你回去你媽可能會罵你的。”
“沒事。”我裝作不在乎地說,我知道我媽肯定會罵,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注意我的裙子,或者我的腿了。
“我不該讓你貼標簽。”他把梯子收好,一路跟著我走過來,邊走邊說,“不過沒關系,裙子破了我賠給你。這里有條我女兒的裙子,你可以換一下,應該適合你穿。我想適合你,她和你差不多高。這樣你回去了跟你媽說,她可能就不會怪你了。”
“她和我一樣大?”聽說他有女兒,我居然松了口氣,好像和他又更親近了些,放松下來。
“她比你大,有十二歲,但和你一樣高。我把裙子給你,你趕快換上。剛才我沒想起來,要早想起來,就讓你換了,不用一直穿著濕裙子,你說是不是?”
他帶我朝超市后面走去,我們穿過幾個貨架,來到一扇門前。他走過去,打開門。里面是一個小房間,房間光線昏暗,只有一個窗戶,一多半都被紙箱擋著,紙箱摞得很高,擋住了掛著蚊帳的床。
“我記得就在這里。”他說著走了進去,“一到這個季節就老是下雨,到處潮乎乎的。”他順手拉開一個紙箱,檢查了一下接著說,“我最怕這個時候,一不注意到處是霉,得注意著不要把糖啊、吃的啊掉在地上,不然你看著吧,第三天就會發霉。”
他走到床邊,拉開蚊帳,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把一條內褲從蚊帳拽出來,看了看,又把它塞進去,繼續在里面摸索,這次他抓出一塊花格布。
“我忘了,”他回頭對我說,“不是在床上,應該是在這邊的箱子里。”
他站起來,走到窗子下一個紙箱前面,打開紙箱在里面翻找。
“這里有一條裙子。”他把一條粉紅色的裙子從里面拽出來。“我說的就是這個。你試試看。”
我走過去把裙子接在手里。裙子的大小正適合我,和我平時穿的差不多。
“我明天給你送回來。”我說。
“你就留著吧,我女兒不要了,還沒怎么穿過呢,我一直覺得扔了可惜,你要能穿就最好了。送給你。”他很大方地說。
我已經準備換裙子了,他還站在那里。我就也停住動作等著他出去,可他仍舊站著。
“她不要了,你穿著吧。要是你不要,可以扔掉,沒關系。”他繼續重復地說著。
他看上去有些恍恍惚惚的,就好像剛睡醒似的雙眼惺忪。
“我要換衣服了。”我提醒他。
“是的,當然,我應該出去。你換吧,我就在門外面,有什么需要你叫我。”
他走到門口,但還是又站了一下才轉身出去。我拿起那條裙子打量起來,這是一條娃娃領的連衣裙,粉色的喬其紗上面有金色的絲線,前面有兩個口袋,口袋上各有一顆金色紐扣。我很喜歡這條裙子,要是我媽給我買這樣的裙子,我一定會很高興的。于是不禁羨慕起他女兒來。
我把又濕又破的裙子脫了下來,我的內褲也是濕的,只是沒有裙子那么濕。我就把內褲也脫了,拉開粉色裙子的拉鏈,把裙子套好。
等我轉過頭來的時候,看到他站在門口。
“這里沒有奶茶。”我女兒田小甜說。
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度假區到處都是人,能找到地方休息一下就不錯了,我們正好有機會坐一下,不過主要是在等雨停。
“你不能只喝奶茶,你沒看到電視報道,有人喝奶茶住院了嗎?”我丈夫說。
“白水我不喝,我一口都咽不下去。”我女兒依舊固執。
“那你就別喝!都是你媽慣的。”
每到我丈夫這樣說,我女兒就會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她的同謀。但她很快又會開始嚷嚷別的事,說出幾個她自己也沒想好的詞,她把這些詞說出來的時候,注意的只是它們的發音,對詞的意義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制造一點聲響。
“你要什么?”我丈夫又扭頭問我。
“橘子汁吧。”我說。
“你要橘子汁嗎?”他又問女兒。
“我不要,我要奶茶。”
“剛才告訴你了,沒有奶茶。”我丈夫擠在柜臺前面,他一向不喜歡扎人堆,現在恐怕已經被那么多游客和我們的女兒給搞得焦頭爛額,“咖啡你肯定也不能喝。”
“我可以喝咖啡的。”女兒雀躍著。
“你不能喝。”我丈夫嚴厲地說,“你年齡還不到。”
門口的廣告紙被風吹得抖動起來,這是一張冰激凌廣告,上面用漫畫畫了一個小碗,里面有一坨大便狀的冰激凌,但是是彩色的。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丈夫還嘲笑過:“畫成這樣誰還會買呀?他們是怎么想的啊?這不是影響食欲嗎?”于是他決定不買冰激凌。
為了不給他添麻煩,我拉著女兒走到休息區,找到了兩張椅子,我讓她坐到椅子上,我自己坐在旁邊。雨沒有要停的意思,雨水從燈箱廣告牌上流下來,嘩嘩淌著流到下水道里。遠處的海面早已經是灰色的了,和天上的云連在一起。
“海去哪里了?海消失了嗎?它下過雨就會消失嗎?”田小甜問。
她穿著黑色的游泳衣坐在我對面,她把兩腿盤到椅子上,一刻不停地玩著手機。這不妨礙她講話,也不妨礙時不時東張西望一下。
沙灘上早沒有了人,就在半個小時之前,這里還擠滿了穿泳裝的人,人群一直漫延到海面上漂浮球的附近。就在我們下水的那片水域附近,曾有三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玩沙灘排球,現在卻連玩過排球的痕跡也看不見了。本來我們也打算帶排球來的,當時準備和我們一起來的還有我丈夫的同事和她的丈夫,但臨出發前她丈夫有事,就取消了和我們一起旅行的計劃。
我丈夫用托盤端著三杯檸檬水過來。
“我沒有要檸檬啊。”我說。
“其他的都賣完了,能買到就不錯了。”
“我也不喜歡檸檬。”田小甜雖然這么說,卻還是把她那杯端過去,“我想換衣服,游泳衣是濕的。”喝到一半的時候她說。
“剛才我們不是去看過嗎,更衣室里人那么多,擠都擠不進去。”我說。
“我們可以把衣服拿出來給她換。”我丈夫說,“她在哪兒換都可以。”
“誰說我在哪兒換都可以?別人偷看我怎么辦?”田小甜在游泳衣上擦了擦沾著檸檬水的手。她中指上戴著用塑料繩編的戒指,是飛機上她鄰座的一個女孩送她的,她說她愛那個女孩,從今往后都要戴著這枚戒指。
“你還像個男孩,和男孩沒有多少區別。”我丈夫笑道。
“誰說沒有區別?我不像男孩,我沒有男孩的小雞雞,男孩有小雞雞。”
“你當然沒有。”我說。
“你就和你媽一樣,矯情。”
“她說得對,她應該在更衣室換。”我說。
我帶她去更衣室換衣服,反正雨已經沒那么大了。我們跑到更衣室的時候,人沒有剛才那么多,但還是不少,好不容易擠到存衣柜前面,打開門拿出了她的衣服后,我又帶著她去淋浴房。
至少又用了二十多分鐘,我們終于等到一個淋浴頭,我把她的濕泳衣脫下來,扔在地上,用沐浴液把她全身搓一遍。
“你搞得我好癢了。”她躲閃著我手里的毛巾。
“這有什么好癢的。”我停下來看著她。
“你碰到我胳肢窩了。”
那不是胳肢窩,是她沒有發育起來的乳頭。
“我們還是快點,你爸肯定等不了了。”我又把她拉過來,給她擦后背。
“讓他等著,誰讓他性子急?我們就該懲罰他。”
就在六年前,我還去看過我媽,不知為什么跟她談起了這件事,她說她已經不記得了,甚至連帶我去出差這件事也沒有多少印象。
“假期你都是跟你外婆住的。”她說。
她不記得當時她對此事發表的評論,她的論調幾乎跟我丈夫一樣:“你那么小,他看你做什么?他可能就是去拿東西。”
我無法向她說明,當時那個人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像她說的那么輕描淡寫。我當時幾乎逃也似的跑了。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似乎想抓住我——也許就是想抓住我,也許是出于本能的反應——我躲開了,從他剛伸開的胳膊下鉆過去,跑到了門外。
我聽到他說了一句什么,也許是“小賤人”之類。他說出來的時候,不像是怒罵,或者生氣時的反應,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出一個稱謂,或者也可以說,是在說出一句贊美的話。
我沒有拿我買的東西,一口氣跑回了旅店。我的裙子和內褲也永遠落在那家便利店里了。
“你想叫我怎么辦呢?去那跟他吵一架嗎?”我媽說,“我們有什么證據?到時候他會說他見你衣服濕了,好心給了你一件,你又能說什么呢?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吧。要是報了警,警察會問來問去,反而不好,對你也不好。他沒怎么你就算了。”
那是過去那么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和我媽談起那次歷險。我一直不想提起,是因為不喜歡我媽當年聽到我說那件事時的反應。當時她正在擦趾甲油,好幾個紙團塞在她的腳趾縫里,聽我說完之后,她抬頭用淡漠的眼神看著我說:“好了,他又沒拿你怎么樣,你很快會忘記的,等我的趾甲干了,我們出去吃飯,吃完飯我們再去給你買件像樣的衣服。我們都高高興興的,好吧?這些事別把它放在心上了。”
她確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沒有再提起它。吃飯前,她先帶我去童裝店試衣服。“那件,那件,就是那件,翠綠色的,小孩子穿鮮艷的最好看。”她指揮店員把一件綠色的連衣裙拿了下來,那條裙子的裙擺上裝飾著許多亮片,拿下來的時候,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曾經喜歡過一條類似的裙子,只是那條裙子是粉色的,當時我媽嫌貴,不同意給我買。沒想到這時我竟如此輕易得到了它。
“好了,就這件吧。”我媽說。
我像做夢一樣去試衣間穿上了那條裙子。
那天晚上我們吃的是海螃蟹和龍蝦,她把全部螃蟹都給了我,肉都放進了我碗里。
“你瞧你可真能吃,你要繼續這么吃下去,非把我吃窮了不可。”她說,“不要蘸辣椒醬,你什么都要蘸辣椒醬。”
她笑起來,完全把那件事忘在了腦后。
我也開始像她那樣,盡量不去想那件事,把它深埋在心底。但很多時候,我知道它并沒有散去,它只是最終濃縮成一個形象,一個他站在門口的形象。他雙腳分開站在那里,光遠遠地從超市的門口照進來,模糊地照出他那半張掛著汗液的臉。
有一年,我恰好有一個機會,去那個海濱小城出差,還專門去了我和我媽曾經住過的那條街。展館還在,街道卻已經面目全非,差不多已經成了一條海鮮街,整條街都被賣海鮮的餐館占滿了。那些餐館的門口都掛著火紅的燈籠,一副熱火朝天、生意興隆的樣子。便利店早沒了蹤影,成了一個漁具店。我去的時候是傍晚,一個白頭發老頭站在門口乘涼。我跟他打了招呼,甚至還在想,他會不會是那個人變老了。當然,他不是,他只是一個陌生的,從沒見過的老人。
我猜他肯定搬走了,搬到別的地方去了,有了接下來的生活。
即便真是他,他也不會記得我,我只是他人生中一個極小的片段。他會有怎么樣的生活?我猜想著。他妻子是怎么樣的?她就是頭一天我去買東西時見到的那個女人嗎?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干這樣的事嗎?那他女兒呢?他女兒是什么樣的?
我記憶中有關她的所有印象,都承載在那條粉色的裙子里。我時不時會想到她,會想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她是否跟我一樣,有過和我同樣的經歷?
那條有著娃娃領的連衣裙,粉色的喬其紗上面有金色的絲線,前面還有兩個口袋,那正是我喜歡的顏色和款式。但這條裙子,在我媽幫我買了那條翠綠色的裙子之后,被她快速地扔進了童裝店附近的垃圾箱。她想忘記這一切,讓我不要再想起。
“媽,我們去游泳嗎?已經不下雨了。”田小甜說。
“你不是剛換過衣服嗎?”我丈夫從手機上抬起眼,不滿地說,“換了衣服你又要去?”
“當然,寶貝。我們可以去。”我說。
【作者簡介:馬可,云南昆明人。在《滇池》《邊疆文學》《文學港》《小說林》《天津文學》《江南》《香港文學》《北京文學》《湖南文學》《上海文學》《十月》等刊物上發表有小說詩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