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雜變”
“拉雜變”這個詞,來自蘇東坡短文《書拉雜變》:
司馬長卿作《大人賦》,武帝覽之,飄飄然有凌云之氣。近時學者作拉雜變,便自謂長卿。長卿固不汝嗔,但恐覽者渴睡落牀,難以凌霄耳!
查《漢語大詞典》,在“拉雜”詞條之后,還真有“拉雜變”這個詞條,解釋道:“譏喻模擬古人而堆砌雜湊的作品?!彼抉R長卿即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載,司馬相如彈琴,撩臨邛(今成都市邛崍市)富豪卓王孫新寡的女兒卓文君,與之夜奔,貧困潦倒,返回臨邛,開起了小店,相如酤酒,文君當壚,后世傳為佳話。漢武帝劉徹偶然讀到《子虛賦》,大為贊賞,喟嘆道:“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恰好為武帝管理獵犬的官員(“狗監”)蜀人楊得意聽到此話,便對武帝奏稱:“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武帝拜相如中郎將。一直不給相如好臉色的老丈人卓王孫,立馬換上一副歡喜面皮,恨女兒嫁給相如太晚,厚分財產與相如,作錦上添花之榜樣。只是相如不愛做官,常請病假,有錢有閑,與戰國時期的韓非子有一比——“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就愛琢磨著寫大賦。后來漢武帝拜相如為孝文園令。相如針對武帝好“仙道”而作《大人賦》,抒寫“大人”不滿于人生短暫,世事艱難,于是乎乘龍駕云遨游“仙界”,聯想繽紛,辭采絢爛,文末歸于超脫無有,暗含對武帝尚好神仙之道的諷諫。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載:“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而《漢書·司馬相如傳》只最后一句文字略有小異:“飄飄有陵云氣游天地之間意?!边@就是東坡所說的“司馬長卿作《大人賦》,武帝覽之,飄飄然有凌云之氣”。
然后,東坡筆鋒一轉,說“近時學者作拉雜變”——即胡亂綴連堆砌一些歷史典故,創作一些“獺祭魚”“點鬼簿”之類的文章,就自比司馬長卿了!并戲謔道,即使長眠千年的司馬長卿不怪罪閣下,但是讀者讀了閣下的“拉雜變”爛文,恐怕郁悶瞌睡得哈欠連天,直接從床上掉下去了,哪里還能像武帝那樣飄飄然有凌云之氣呢!
東坡《書拉雜變》收入中華書局出版的《蘇軾文集》第六十六卷“題跋·雜文”部分,短短五十余字,連類引譬,生動形象,嘲諷諧謔,鞭辟入里!讀好文飄飄飛升,讀爛文沉沉下墜,此誠乃妙喻也。由于近兩年為某出版社編輯雜文年選,在下“周覽泛觀”了很多雜文,不僅感嘆發表雜文的報刊園地正日益減少,更感慨當今雜文質量之良莠不齊?;赝腥A文學史,從《詩經》、《楚辭》、大漢文章,一直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文學體裁發展到今天,雜文已然成為一種非常重要的文體。魯迅先生稱雜文是“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因而,短小精悍、議論風生的“輕騎兵”雜文,是最適合于信息化、云時代、科技潮、快節奏這個風云變幻、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的。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文學體裁及代表作家。盡管司馬相如憑借一篇《子虛賦》,即“圈粉”武帝,進而成為有漢一代的“賦圣”,為他贏得榮譽和地位。然而,“時運交移,質文代變”,今天來看,除了選入《古文觀止》里的《司馬相如上書諫獵》,寫得精短而流麗,“樸而能華”“委婉易聽”,堪稱上品;其他如《上林賦》與《大人賦》等大賦,均鋪排堆砌,冗長累贅,“繁華損枝,膏腴害骨”,大部分段落亦屬于“拉雜變”文體,聲聞過情,過分油膩。謂予不信,找一篇自己讀讀便知。其實,就連西漢時期與司馬相如同時代稍晚的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亦對其評價:
《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楊雄(《漢書·司馬相如傳》“贊曰”寫作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
太史公概括得非常到位,相如賦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旨卻是“歸引節儉”,諷一而勸百,與《詩》之刺世疾邪、歸引正途的宗旨,殊途而同歸。這不正是今天雜文的價值和功能之所在嗎?
東坡所貶斥的“拉雜變”文體,其病在于“拉雜”而不在“變”;恰恰相反,其生路卻正在于“變”?!袄s”,即拉拉雜雜,雜亂無章。就文章而言,專指那些堆砌雜湊的作品。清代文學家、思想家方東樹《昭昧詹言》講過:“世人皆學東坡,拉雜用事,頃刻可以信手填湊成篇,而不解其運用點化妙切之至于斯也。”并說:“李(白)、杜(甫)、韓(愈)、蘇(軾)所讀之書,博贍精熟,故其使事取字,密切贍給,如數家珍。今人未嘗讀一書,而徒恃販買饾饤,故多不切不確。”東坡文章看似信手拈來,“拉雜用事”,實則是以“博贍精熟”的學養為支撐,用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話來形容,“晏元獻(晏殊)、歐陽永叔(歐陽修)、蘇子瞻(蘇軾)學際天人”。那些不肯正經讀書,卻又想展示“豐富學養”的作家,不免左顧右盼,東拉西扯,填湊成篇,最終必然成為“販買饾饤”者。
常聽人說,要敢于說,敢于罵,那才叫來勁的好雜文。我多次撰文講過,“敢說”固然重要,而“說得好”尤為重要。雜文雜文,要既雜又文,雜而不文,還叫什么雜文?那才叫真正的“拉雜變”呢!那么,怎樣才能“說得好”呢?就雜文創作而言,太史公司馬遷所說的“《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就是很好的“參照系”和“方法論”。“《春秋》推見至隱”,是通過具體的歷史故事演進,來揭示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性,即從現象到本質。譬如,莊子的《庖丁解?!?、韓愈的《馬說》和柳宗元的《黔之驢》,就是“推見至隱”的好雜文,都是通過“講故事”來“講道理”的。“《易》本隱之以顯”,則是直接“立論”,從本質聯系到現象。譬如,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民為貴》等篇,就是“本隱之以顯”的好雜文,亦即通過對蘊涵深邃哲理的命題論述,來影照事物的諸種現象。
《春秋》的微言大義、褒貶鞭撻,《詩》的怨刺諷喻、順美匡惡,都是最基本的雜文筆法;加之《易》的極深研幾、潔凈精微,更增強了雜文的哲理性與思想美。然而,文體一也,而變化萬端,乃至于無窮,這也正是文學創作之魅力所在?!兑住吩唬骸盎⒆兾谋薄氨兾奈怠?。文貴于“變”,有“變”才有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