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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3年第4期|張銳鋒:古靈魂(節選)
      來源: 《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張銳鋒  2023年09月27日08:24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

      ——《卿云歌》

      明明上天,

      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

      弘于一人。

      ——《八伯歌》

      豫 讓

      我是不是一顆災星?我投奔哪一個人,哪一個人就要滅亡。原來我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但他們被四卿剿滅。我投奔了智氏,侍奉智伯荀瑤,可現在智伯也被韓趙魏三家所滅。智伯乃是一個有智謀的人,他不僅對我十分寵信,也讓我在他的門下做事感到十分快樂。遇到了一個理解你、賞識你的主人,這是多么難啊。

      智伯曾對我說,趙無恤這個人,既軟弱又極其讓人厭惡。他的內心是陰暗的,他所做的事情也是自私而無恥的。他能夠殺掉他的姐夫,又讓他的姐姐自殺,可想他是多么殘忍。可是,我讓他攻打鄭國的都城,他卻退縮于一邊。一個怯懦而殘忍的人,是多么讓人厭惡啊。我說,是的,在韓氏、魏氏和趙氏中,趙氏是最難纏的,若是能夠滅掉趙氏,晉國就會屬于你一個人。

      可是我擔憂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智伯率領魏氏和韓氏圍住了晉陽城,卻久攻不下,我的心中就有了一種不祥之感。后來,他想出了引水破城的計謀,滅掉趙氏已經指日可待,可是魏氏和韓氏卻背叛了他。智伯太不在意了,也許他太相信魏氏和韓氏了,也許他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了,也許他已經看見了獲勝的希望而忘記了近在身邊的危險,所以遭遇了覆沒。

      他沒有聽從疵的勸諫,這緣于他在懷疑中忘記了真正的懷疑。他盡管是多疑的,卻在這樣的時刻,以為眼前即將到手的利益可以籠絡住魏氏和韓氏。他沒想到,魏氏和韓氏不僅要看眼前的利益,還要看未來的利益。若是未來的利益不可獲得,眼前的利益也將放棄。所以,疵看見的,他卻沒有看見。這乃是他覆滅的緣由。

      疵已經看見了結局,所以他在智伯覆滅之前就逃走了。他乃是為了躲避一個可以預料的結局,因為智伯將他的勸諫告訴了韓氏和魏氏。事實上,我也遠遠地看見了這樣的結果。因為智伯的驕傲和自信決定了他的命運。也許,很多人早已看見了這樣的結果—在他繼位之前,就有族人勸過他的父親,覺得他什么都有,就是缺少德行。可我覺得不是這樣,他的對手中,誰又是有德行的人?

      最后的命運并不是取決于個人的德行。一個人不是在別人的攻打中沉淪,而是在自己的驕傲中滅亡。在四卿之中,哪一個人不是貪婪的?哪一個人不是自私的?哪一個人不想獨占晉國?只有智伯還想著怎樣讓晉國復興,恢復從前的霸主地位。可是這注定是不可實現的。從前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你就不要再想著拿回來。一個人的目光應該向前,而不是向后。后面的東西就讓它留在后面。

      是啊,一切都已經注定,所有的理由都是從前的理由,是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的理由。也許,這是由于我的原因?我是一顆災星?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沒有好結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人世間是這樣殘酷,不是因為別人的殘酷,而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是殘酷的,而每一個人都置身于這殘酷之中,而這殘酷又因每一個人的加入而加倍。

      韓趙魏三家接著攻打智氏的封邑,將智氏家族的兩百多人殺掉。就在這攻打中,我逃出了重圍,逃到了罕有人跡的山林之中。在山中躲藏的日子里,我以清泉為飲,以山果為食,用獸皮制作衣裳。這是多么清凈的日子,沒有人間的煩擾,也沒有人世的殘酷。我藏身于一個山洞中,在青石板上睡覺,在清風之中迎著朝日呼喊,又獲得山巒起伏之中的回音,以及鳥獸的唱和。

      這里沒有時間,只有一個個白天和夜晚,只有太陽、月亮和群星陪伴。我不知道在這里過了多少個日子,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樵夫,他背著柴就要下山去。我問他,山下現在還是晉國嗎?晉國的國君是誰?他說,是的,山下還是晉國,不過這晉國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它已經被韓趙魏三家分盡了。他們一起殺掉了智伯荀瑤,也滅掉了智氏家族。我聽說,趙氏將智伯荀瑤的頭骨做成了酒器,上面刻著智伯的名字,鑲嵌了花邊,他將這頭骨漆成了黑色,每天用它飲酒,在宴請賓客的時候,還向周圍的人炫耀。

      我看著這樵夫的背影漸漸消失,一片白云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看著這白云無以名狀的形象,似乎看見了我自己。我難道就在這山林里窮盡一生?我難道只能像一個懦夫躲在這山洞里?我就這樣從眾人的眼中消失不見?我就是為了保全性命而躲藏?那么保全我的性命又是為了什么?一個女人尚且要為自己喜歡的人而梳妝打扮,讓自己喜歡的人喜愛自己的容貌,一個國士就不應該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而死嗎?

      我在智伯的身邊度過了我最快樂的日子,他讓我知道了自己的才能,也讓我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意義。現在他已經死去了,他的家族已經被滅掉,我卻在這山林里過著悠閑的日子,我難道是一個有仁義的人嗎?一個人失去了仁義,他的茍活又有什么意義?每一個人都會死去,也許現在就死,也許會有更多的日子,但得到別人的賞識卻是不容易的。我應該為智伯復仇,應該為他而死,為自己的恩人而死,這樣才可以保守自己的仁義,才可以報答智伯對我的禮遇和恩德。

      我要讓自己的劍對準趙無恤。他把我的主人的頭骨作為酒器,盛滿了他的仇恨,飲下的卻是我的仇恨。我要奪下他手中的酒器,將我的主人的頭骨埋葬在高處。這樣我的主人才可以獲得安寧。我的主人的頭骨怎能在仇人的手里?他的頭骨上有著仇恨的火焰,有著不眠的遺憾,有著被殺的恥辱,這也是我的仇恨、我的恥辱。是的,我要從仇人的手里奪過這仇恨和恥辱,將這仇恨和恥辱還給他。

      可是我先要做的,就是讓自己變為別人,不然許多人會辨認出我。他們就會捉住我,殺掉我。我要想辦法改變自己的容顏,裝扮成受過刑罰的罪人。我對著鏡子,看見了自己丑陋的模樣,我終于認不出自己了。我都認不出自己,誰還能認出我?好吧,都準備好了,我要找一個好機會,潛入趙氏的宮室。

      趙氏宮室需要一個清洗茅廁的人,這正好適合我。因為這是趙氏必到之地。我以罪人的身份做這件事,就是為了刺殺仇人。不是我和他有什么私仇,不是的,我甚至一點兒也不仇恨他。但我卻又有著更深的仇恨。那么這仇恨是怎樣的仇恨?我不知道,但這的確是仇恨,而且是更深的仇恨。這是一種沒有仇恨的仇恨,是一種奇特的仇恨,一種超過了自己的仇恨的仇恨,一種鏡子里的虛幻的仇恨,卻又是這樣深刻的、不可更改的仇恨。這仇恨乃是無以名狀的仇恨,就像我看見的天邊的云。云是那么高,看起來我夠不到它,可它卻屬于我。

      我將短劍藏在身上,只要我接近他,就可以殺掉他。這一天,機會終于來了。我看見他已經來到了茅廁。就在他快要到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反身而去。接著,許多侍衛一擁而上,將我捉住了。他們將我捆綁著,押解到了他的面前。他久久看著我,問我,你是誰?為什么要刺殺我?

      一個侍衛認出了我。他是怎么認出我的?我不知道。那個侍衛一躍而起,就要殺掉我,但被別人攔住了。趙無恤對我說,啊,你就是豫讓,我以前聽說過你,你是荀瑤的賢臣,可荀瑤已經死了,他的后代也都已經死了,你卻要來復仇。我難道和你有什么仇恨嗎?你為什么喬裝打扮、改換名字要來刺殺我?你覺得你可以殺掉我嗎?

      我說,是的,我和你沒有私仇,我甚至沒見過你。可是你殺死了我的主人,還將他的頭骨制成了酒器,這乃是對我的主人的侮辱,那么也是對他的家臣的侮辱。我的主人待我不薄,我怎能看著他死掉后仍然忍受侮辱?他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從來沒有自己的仇恨,可現在我的主人的死給了我仇恨。從前我的主人給予我的是寵信,現在你殺掉了這寵信,剩下的只有仇恨了。

      他說,我喜歡賢臣義士,我看到的是荀瑤的專橫和自負,以及他的殘忍和無情,所以我看見他四周都是他的仇人,沒想到他身邊還有你這樣的賢臣義士。我以為我已經殺掉了他,也殺掉了所有可能為他復仇的人,可沒想到還有你,這讓我感到驚奇。過去我恨他,他幾乎滅掉了我,所以我殺掉了他。我將他的頭骨做成了酒器,乃是因為對他的仇恨。我用它飲酒,我感到我已經報仇,每當飲酒的時候,就會感到復仇的快意。

      我是一個復仇者,卻遇見了另一個復仇者。我理解你,甚至因為你而羨慕荀瑤。他喜歡你,我也喜歡你,但我不是喜歡一個刺殺我的人,而是喜歡一個沒有私仇的義士。我很想殺掉你,因為我想要殺掉一個想置我于死地的刺客;我又不想殺掉你,因為我喜歡一個忠于主人的賢臣義士。這讓我十分為難,因為是同一個你。我若殺掉行刺者,也就殺掉了我所喜歡的人,所以我要放了你。

      就這樣,我被釋放了,我又回到人間。我走出了趙氏宮室,走出了死亡,但天上的那團云仍然在我的頭頂。他釋放我,并不是他施與了恩德,因為我并沒有仇恨這個人,我仇恨的乃是殺死我的主人的那個人。既然沒有仇恨,恩德又從何而來?是的,施恩者和仇敵,乃是同一個人。因而,他既沒有施恩,我也不曾復仇,但這兩者之上,仍然飄浮著真正的仇恨,我已經坐在這樣的仇恨上,我可以逃離趙氏的殺戮,但仍然不能逃離仇恨。

      趙無恤

      這一天,天空是陰沉的,我想到茅廁去,就要走進茅廁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心跳越來越快,頭上冒出了冷汗。我立即返回去坐了下來,對我的侍衛說,我忽然覺得心神不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你帶人到四處仔細搜尋,是不是有什么人混入了宮室?

      一會兒,他們將一個人帶到了我的面前。我審視著他,看見這個人衣冠齷齪,面容骯臟,他的身體受過刑罰,似乎身有殘疾。但這個人顯然和他的身份不符,因為他的目光是那么犀利,有著別人少有的驕傲之氣。我問他究竟是誰,他不說話。我又問他,你為什么深藏利刃?他說,我要殺掉你。

      我又問,你為什么要刺殺我?你和我有什么仇恨?這時我身邊的一個侍衛認出了他,告訴我,這個人是荀瑤身邊的家臣豫讓。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豫讓。我曾聽說過這個人,知道他乃荀瑤的賢臣,他的名聲十分響亮,可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我身邊的人看他毫無悔意的樣子,就要殺掉他,卻被別人攔住了。

      我嘆息了一聲,說,你身為高貴之士,卻將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真替你感到惋惜啊。你們拿一面鏡子,讓他看看自己是什么樣子。我的仆人拿來了一面鏡子,他從中看到自己的形象,大笑起來。他說,是啊,我曾經是別的樣子,現在你將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殺掉了我的主人,也滅掉了他的家族,拿走了他的土地,將他的頭骨做成了酒器,我為什么不殺掉你?你侮辱了我的主人,也侮辱了我。智伯把我當作國士對待,我就要以國士的身份回報他。若是對別人的恩德不予回報,我還有什么仁義可言?智伯死了,我卻躲到深山,我又有什么智勇可言?智伯死了,我還活著,我還有什么忠心可言?我若不將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又怎能殺掉你?我若不殺掉你,智伯不就白白死掉了嗎?

      我說,是的,荀瑤和我也有仇,所以我殺掉了他。我殺掉他,乃是因為他要殺掉我。可是我和你并無仇恨,你為什么要刺殺我?他說,是的,我和你并無仇怨,可是你殺掉了我的主人,我們的仇怨就有了。自古以來,恩與仇是相連的,他對我有恩,而你卻同他有仇,你殺掉了他,就殺掉了我的恩人。這仇恨原本是沒有的,但你給了我仇恨,所以我怎能不復仇?

      我說,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喜歡所有的賢臣義士,所以我要釋放你。我不會殺你,不是因為你不該被殺掉,而是因為我不想殺掉一個賢臣義士。我看你的目光雖然犀利、睿智,卻沒有一個刺客應有的兇光。你不是一個兇殘的人,但你對自己是兇殘的。你殺不了我,因為你沒有足夠的兇狠之氣。即使有更多的你,也殺不了我。若上天護佑我,刺客再多又有什么用?你的主人被我殺了,但他其實是被自己殺掉的,他觸怒了上天,上天要除掉他,我只是順應了上天的意志而已。當然,我殺掉了他,也讓我報了自己的仇。但他是該死的,讓該死的死掉,這有什么錯?

      他說,在人世間,沒有什么人是該死的。就像你所說的,一個人的死乃是由上天決定的,而不是讓你來決定。你殺掉了我的主人,你就是我的仇人,我今天沒有殺掉你,不是因為你不該死,而是因為我的無能。我來到你的宮室,就沒想過活著出去,所以請求你殺死我,這樣我就可以報答主人的恩德了。我將自己弄成現在的樣子,就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求死。你現在就殺掉我吧。

      我放聲大笑,說,我要殺掉你真是太容易了,但我不想做容易做的事情。你所要做的事情是這樣不容易,我為什么做容易的事情?我若現在殺掉你,豈不成就了你的美名?我若現在殺掉你,國人就會說,瞧,他殺掉了一個義士,那么我就會受到國人的鄙棄。成就你卻讓我得了污名,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若真的這樣做,豈不上了你的當?你可以自殺,但我不會殺你,現在我就放了你。

      他說,不,我不自殺。若我自殺了,國人就會說,豫讓的復仇只是給別人看的,他不過是尋找一個死的理由。他沒有殺掉別人,只能殺掉自己。他的復仇乃是對自己的復仇,他沒有將他的利刃對準仇人,而是對準了自己。不,我不會自殺,那樣我豈不上了你的當?好吧,你放了我,那么我就回到我原先的地方。我原先的地方不是安度余生的地方,而是復仇的起點。

      我讓人解開了捆綁他的繩索,這個人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什么話都沒有說,然后轉身離去了。我的侍衛問我,你為什么放了他?他可是要刺殺你的。他臨走時說,他還要復仇,這樣的人,怎么能放掉呢?這一次不殺掉他,他還會來。怎么能放了他呢?我說,是的,我知道這還沒有結束,我不能就這樣結束。荀瑤的死去,乃是他自己尋找的。這乃是爭奪天下的殘酷和血腥。

      即使我沒有殺掉他,別人也會殺掉他。若我和荀瑤換一個位置,他又怎會饒過我?是的,我不僅殺掉了他,也殺掉了他的家族,看起來是殘暴的,但我必須這樣做。若他能夠擊敗我,他也會這樣對我。所以面對敵人,他所想的就是你所想的,他要做的你也要做。殘暴不在自己的內心里,而在別人的內心里。或者說,殘暴不在事實中,而在對未來的想象中。他在想象中將這樣對我,我在想象中也這樣對他,這是對等的,只不過我知道了他的想象,所以我將自己的想象變為事實。

      豫讓是一個真正的賢臣義士,他的主人死了,他的主人的后代也死了,荀瑤所等待的就是被人徹底遺忘。我是他的仇人,但我還記得他。我將他的頭骨做成了酒器,就是為了記住他。不然,他的一切就會落到荒草叢中,只有螻蟻才會光顧。但我不知道還有他的一個家臣記得他,并為他復仇,這讓我十分感動。

      我若殺掉了他,國人就會說我殺掉了一個義士;我若不殺他,國人就會說我喜歡賢臣義士,即使要刺殺我,也獲得了釋放。這是以德報怨。這樣,更多的賢臣義士就都知道我是怎樣對待這樣的人的,他們才會投奔我、歸附我。何樂而不為呢?我放掉了他,他又能怎樣?他現在殺不了我,以后就可以殺掉我嗎?我已經看出他僅僅是一個仁義者,而不是一個兇殘者。這樣的人,僅僅是求死,他刺殺我,不過是自己求死的途徑,今天我折斷了他的途徑,他感到的只是挫折。

      以后的日子里,我將倍加小心。但以我對他的觀察,他并不是要真正殺死我。我放掉了他,已經施恩于他。別人的恩德他能牢記,我的恩德他就會忘記嗎?荀瑤對他有知遇之恩,而我對他有不殺之恩,這兩樣恩德,都是大恩德,他又怎會忘記?是的,他還會來的,但不知道他將怎樣來到我的身邊,我等待著他。

      我說完之后,拿起了用荀瑤頭骨做的酒器,斟滿了美酒。我從這美酒里看見我的面容,我的面容浸泡在了這美酒里,卻被這仇人的頭骨托了起來。不,是我的手托著仇人的頭骨,仇與復仇已經不可分離了。我的仇敵已經死了,但他的頭骨仍然在我的手里。我的仇恨已經消解,而他的仇恨還藏在他的頭骨里。

      我對著這頭骨里的美酒,也對著顯現在其中的我的面容,說,荀瑤啊荀瑤,你的頭骨中有我的美酒,美酒中有我,我的手卻拿著這一切。你死了,我卻和你一起品嘗用仇恨釀造的美酒。我羨慕你,我原以為所有的人都恨你,沒想到卻有人深深地愛著你,愿意為你復仇。我原以為所有的人都想殺掉你,沒想到也有人想殺掉我,你不曾做到的,別人也做不到。你是不是感到了失望?

      我以為你就要被人遺忘,只有我還記得你。我不是想記住你,而是想記住對你的仇恨,不論怎樣,你都應該感激我。因為要讓一個人記住,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記住你,你就應該感激我。我的手里拿著你的頭骨,就是為了和你說話,讓你看見我的快樂。我從你的仇恨里得到了快樂,這仇恨是你給的,這快樂同樣是你給的。所以我也要感激你。現在,我們的仇恨已經化為美酒,可還有一個人,你的賢臣豫讓牢牢記得,我們的仇恨已經不在我們之間,而是轉贈給了別人。將仇恨給別人,將歡樂留給自己吧……說完之后,我將這美酒一飲而盡。

      豫 讓

      我沒有被趙無恤殺掉,但我已經死了。我沒有將自己當作一個活著的人看待,而是將自己當作一個死去的人。是的,我已經死了。我的肉體已經死了,可我的魂靈還活著。我沒有被殺掉,乃是我的恥辱,我的恥辱又增加了,一個恥辱變為了兩個。

      但趙氏釋放我之后,我又感到了猶豫和彷徨。它沒有動搖我復仇的意志,卻讓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我要復仇,可是我要怎樣復仇?趙氏本應該殺掉我,但他沒有殺我,他放了我。知遇之恩是恩,不殺之恩也是恩。我要用知遇之恩殺掉不殺之恩?我為了報恩而替我的主人復仇,但我卻忘記了另一個恩,還要殺掉那個給予我恩德的人。仇人給予的恩德就不是恩德嗎?若是這樣,我還能被稱為義士嗎?

      是的,這仇人乃是我的主人的仇人,但這仇人的恩德乃是給我的。我還是要替我的主人復仇,而恩德待我復仇之后再報。可我也許就在刺殺仇人的過程中死去,一個死去的人還怎么報答活人的恩情?不,我只能做一件事,只能為一個人報仇,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忘掉。趙氏沒有殺我,乃是在我復仇中施與我恩德……我只有將最先的事情做完。

      思考是活人的事情,我已經死了,不應該再想任何事情了。我要徹底變為另一個人。我這次刺殺的失敗,乃是因為我的變化仍然沒有瞞過別人的眼睛,還是有人認出了我。我不能再讓別人辨認出我是誰,我將成為這個世界上完全陌生的人。誰也不知道我是誰,我也要將自己忘掉,我只記得我是一個復仇者,只記得我要殺掉誰。

      我先將自己全身涂了漆,讓全身生滿癩瘡,這樣看起來十分惡心。我還剃光了自己的胡須和眉毛,用利刃將臉劃傷,我的面目看起來讓人既惡心又恐懼。就這樣,我淪為一個骯臟的乞丐。但我和真正的乞丐不一樣,乞丐乃是放棄了所有的選擇,只剩下肉體,乞討也是為了這肉體的維持。而我不是,我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復仇。我的肉體只是我復仇的工具,我乃是因復仇而保留自己的肉體。

      為了檢驗一下我毀容的效果,我回到我的家里去乞討。我的夫人是善良的,她十分憐憫我,不僅給了我食物,還給了我一件我穿過的舊衣裳。可是她沒有認出我。她看了我半天,說,真奇怪,你的聲音怎么這樣熟悉?她想了想又說,太奇怪了,這個人的聲音和我丈夫的真相似啊,若是沒有看見你的面貌,我就以為我的丈夫回來了。她搖了搖頭,又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我太想念他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我接受了她的施舍,就匆匆逃離了我的家。我害怕她真的認出我來。我若被她辨認出來,我的復仇之計就可能敗露,不僅我將死去,還會累及我的家人。我夫人的話,幾乎讓我動心,我的眼淚幾乎掉下來。不,我不能掉眼淚,因為我已經死了,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復仇者,一個只記得仇人的陌生者。

      既然我的夫人可以聽出我的聲音,熟悉我的其他人也能聽出來。我必須改變自己的聲音。我聽說吞下火炭可以毀掉嗓子,我就準備用火炭毀掉我的嗓子,那樣我將變為一個啞巴,一個發不出聲音的啞巴。誰還能知道我是誰?我的身體只用來復仇,所以這肉體的疼痛已經算不得什么了。只要能夠復仇,我將毀掉自己的肉體,因為這肉體也是我要最后拋棄的多余之物。

      在毀掉我的聲音之前,我要去見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就是伯忌,他是一個有智謀的人。我要問問他,究竟有什么好辦法讓我完成復仇的大計。我來到了他的家門口,但又退了回來。我不想連累我的家人,難道卻要連累我的朋友嗎?還是獨自去復仇吧。但我在街頭居然遇見了他,他竟然認出了我。他說,我知道你是豫讓,我差點兒讓你的形象騙了。我還能認出你的目光,因為你的目光和別人的不一樣。

      伯 忌

      我的好友來到我的面前,但我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他衣衫襤褸、渾身骯臟,胡須和眉毛都沒了。他的身上長滿了癩瘡,他的臉上有幾道疤痕,這就是我的好友豫讓嗎?他怎么成了一個乞丐?我聽說他刺殺趙氏沒有成功,趙氏也沒有殺掉他。后來,沒有人能找到他了,他好像突然從人間消失了。

      我知道他還活著,只是不知道他躲藏在哪里。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走著,就在人聲喧嚷之中,看見了一個乞丐。他走路的姿態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就在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是的,他的目光騙不了我,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我感到了這碰撞之間產生的火星。他迅速轉過了頭,避開了我。

      我快速地走到他的身邊,悄悄地說,我知道你是豫讓,你為什么變成這個樣子?他將我拉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對我說了他的想法。我的雙眼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從前,我們飲酒暢談,經常徹夜無眠,他的精彩的言辭、獨特的智慧和堅強的意志,讓我深深佩服。但這樣的日子突然消失不見。智氏被滅掉了,他的家族被殺光了,我原以為豫讓也在這大災難里死去了。

      但是他出現在了趙氏的宮室之中,成了一個復仇的刺客。我聽說趙氏釋放了他。我為他還活在人世而感到欣慰,沒想到,我在街頭遇見了他。我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我怎會認不出這目光呢?我不斷擦著眼淚,對他說,你所做的事情實在太難了,你為了復仇,而且是為了死去的智伯而復仇,竟然遭受了這樣巨大的痛苦。你毀掉了自己的身體,毀掉了自己的一切,可你的復仇能夠成功嗎?你要在萬劍叢中摘下樹上的果子,這能行嗎?我知道你有著堅強的意志,也有著常人沒有的勇氣和智慧,這一點,我從沒有懷疑過。可是你這樣做,讓我太悲傷了。

      他說,你不必為我而悲傷,因為我已經死了,我把自己當作死去的人。我都不為自己悲傷,你為什么要悲傷呢?擦掉你的淚水,流淚是軟弱的表現。我沒有過去,也沒有現在,我已經忘掉了自己,你也要忘掉我。我們從前的事情,我已經忘掉了,因為我沒有從前。我們的相遇,乃是生與死的相遇,我決意要刺殺我的主人的仇人,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擋住我了,因為我也沒有未來。

      我說,你的才能和智慧,讓你可以做好人世間所有的事情,你的魅力也可以讓許多有才能的人折服,為什么非要將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呢?你若愿意去服侍趙無恤,他必定會相信你,將你視為心腹。那么,你就可以獲得無數刺殺他的機會,這難道不更容易嗎?這樣,你也不需要遭受這樣的痛楚,不用先毀掉自己。我真的為你感到痛苦,你為什么非要這樣做呢?你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可是天下有智慧的人絕不會贊同你的做法。或者說,你為了復仇,卻放棄了自己的智慧。

      豫讓笑著對我說,是的,我可以那樣做,但我決不那樣做。智慧不是狡詐,我不想成為一個狡詐的復仇者。因為狡詐的復仇,失去了復仇的意義。我的復仇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人世間的大義。若我用狡詐的手段完成了我的計劃,那么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放棄了這大義。卑劣的手段只能獲得卑劣,卻不能獲得大義。因為卑劣就是不仁義的,誰又能在不仁義的路上找到仁義呢?

      ——我若投靠了趙氏,我就成為趙氏的臣子,就該忠心侍奉自己的新主。而我的復仇乃是因為我對舊主人的忠誠,我又怎能用從前的忠誠殺掉現在的忠誠?又怎能為了舊主人而殺掉新主人,為了舊恩情而殺掉新恩情?這豈不是為了君臣大義而毀掉君臣大義?我知道這樣做是輕松的,但我不愿意走一條輕松的路,因為所有輕松的路都是壞的路。我不想走壞的路,那不是我的路。

      ——我毀壞了自己的肉身,按照自己所想的辦法來報答智伯,不僅僅是為了復仇,而且是用復仇的方式來表明君臣大義。現在的君臣大義已經毀壞了,我的肉身的毀壞就有了獨特的寓意。它至少表明,大義比肉身重要,復仇比復仇本身還要重要。因為復仇本身僅僅是因為仇恨,而復仇卻是為了愛,為了對往昔的追尋,也為了對人世間真義的追尋。復仇是很難的,但說出復仇的意義并不難。至于能不能復仇,那是另一回事。

      我說,我想的是,你這樣做能不能實現自己的想法,別人是不是能夠理解你的德行。若不能被理解,做這樣的事情又有什么用?最后,你毀壞了自己,也就僅僅毀壞了自己而已。若毫無結果,那么你自毀是不是值得?人們看的乃是事實本身,而不是事實之外的東西。一切都是用事實說出的,而不是事實是怎樣發生的。所以我仍然勸你用最好的方法來實現復仇的目的。至少你現在的方法不是最好的,而是最痛苦的。

      他說,我愿意選擇最痛苦的。沒有痛苦的事實就沒有意義,只有用痛苦說出的意義才是真的意義。若按照你的說法,我委身于別人,做了別人的家臣,享受了別人的恩惠,卻要在別人信任你的時候,拿出暗藏的利刃。這能叫作復仇嗎?這不僅說明你對主人的背叛,還說明你的卑怯和對仁義的毀棄。我不能這樣做,也不會這樣做。復仇是為了闡發仁義,而不是為了毀棄仁義。若是那樣,即使我的尸骨埋在了地下,也會被螻蟻嫌棄。

      ——我現在已經不為結果而復仇了。我不知道結果,就不會為結果而擔憂。我已經毀壞了我的容貌,我已經毀壞了我的身形,我還要毀壞我的嗓子。我毀壞自己的容貌,乃是為了不會被辨認;我毀壞自己的身形,乃是讓人不能辨認;我要毀壞自己的嗓子,也是為了不會被辨認。我不想讓人辨認出我是誰,可是你仍然能辨認出我的目光。這是我不能被毀壞的。我不能毀壞自己的目光,是因為我必須憑借自己的目光來復仇。我若沒有了自己的目光,就不能辨認出自己的仇人。若我不能辨認仇人,我又怎能復仇?

      ——我可以毀壞自己的一切,除了自己的目光,我需要這目光。我依然需要用自己的目光來看我需要看的一切。我想看見你,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想看見我的仇敵,因為他是我的仇敵。我還要看見我的劍,因為我若沒有劍,我用什么來刺殺我的仇敵?是的,一個人的目光是最后需要保留的。一個人可以失去一切,但除了自己的目光。我要復仇,就需要復仇的目光。

      ——我現在和你說話,也許以后就不能和你說話了。我將吞下火炭,毀掉我的嗓子,就再也不能和你說話了。以后我將不和任何人說話。我不需要語言了。我的復仇就是我的語言,唯一的語言。我將按照我所想的做。我已經忍受了痛苦,我將忍受更大的痛苦,我將朝著痛苦走去。我不期望我所做的有什么結果,甚至我不需要任何結果,我只需要復仇。復仇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源自心靈的愿望,我乃是為我的愿望而做事情。可是愿望畢竟是愿望,愿望和結果是兩回事。我所期待的是朝著愿望走去,而不是朝著結果走去。若我僅僅為了結果而去,我將感到羞恥和慚愧。

      豫 讓

      我燒紅了木炭,用火鉗夾起來,就要放到我的喉嚨里。我將毀滅我的聲音,我將變為一個沉默者。人世間有著無數聲音,但再也不會有我的聲音。萬千聲音并不會因為缺少一個而變得單調和貧乏。我看著這通紅的火炭,看著這燃燒的火光,還有什么光芒比這更嚴厲?

      我將這火炭吞咽下去,感到自己的喉嚨一陣灼痛,就像整個身體投入了烈火之中。我從地上一下子跳了起來,就像被什么力量推到了高空,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當我從疼痛中醒來,看見的是一片黑暗。我以為自己的眼睛也瞎掉了。我掙扎著,覺得渾身軟弱無力,好不容易坐了起來。我試著活動一下自己的肢體,是的,我還活著。我站起來推開了屋門,天上的星光立即映照在我的眼中。我還可以看見,我的眼睛是好的,我的目光還留在我的眼中,我仍然可以看見我的仇敵。

      一連好多天,我都不能進食,只能喝一點水。我試著對自己說話,我所聽見的是一個沙啞的聲音,它似乎不是來自我的嘴巴。是另一個人在說話。是的,我仍然能說話,仍然能發出聲音。可是我內心的話語又能對誰說呢?或者我除了復仇之外,還有什么要說的?我的內心已經被復仇的力量掏空,我已經沒有內心了,已經不需要說什么了。

      現在我走在大街上,沒有人能認出我來。我看見了曾經熟悉的許多人,他們從我的身邊走過的時候,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然后捂著鼻子快速離開。誰也沒有認出我。我向一個熟悉的朋友乞討的時候,他也沒有聽出是我的聲音。我覺得我已經真正隱匿了自己。我就像一個無形的人,從別人的眼中消逝了。我的形體是另外一個人的形體,另一個人已經替代了我。

      我得到了消息,趙無恤要出行了。我就在他出行的路上尋找行刺的隱身之處,最后我選中了一座橋的下面。只要他的馬車行進到這里,我就可以從橋下一躍而起,迅速接近他。這里也最為隱蔽,沒有人會想到橋下藏有一個刺客。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就藏在了這里。我靜靜地等待。太陽出來了,它的光芒照亮了河道,我下面的流水閃爍著波光,它的血紅色映在了我的臉上。但橋洞用濃重的暗影蓋住了我。

      一會兒,我聽見了車輪碾軋地面的聲息,聽見了馬蹄有節奏的嘚嘚聲。我感到趙無恤離我越來越近了。我好像已經看見了他。是的,他雖然不在我的目光所及之處,但我似乎已經看見了他。他就坐在車上,他的侍衛就在他的左右。我想著,我怎樣從這橋洞下一躍而上,突然將我的利劍刺向他。我緊緊地捏住手中的利劍,手心里已經沁出了汗水。我的心跳加快,是的,他離我越來越近了,以至于馬蹄的嘚嘚聲已經震撼到我,讓我渾身都沉浸于它的節奏中。

      我睜大了雙眼,我想,我的眼睛是足夠明亮的,我的目光已經刺穿了橋洞上面的石板,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看見了趙無恤得意的神色,看見了陽光披在了他的身上,就像金光閃閃的鎧甲。這乃是我在無數個夢中的形象,我就要從這暗淡無光的地方躍出,他的臉立即因為驚恐而變形,我甚至已經聽見了他的尖叫。我在無數個夢中看見了這個景象。多少個日子,我都在這樣的夢中。我在夢中放聲大笑,我在夢中揮舞著手中的寶劍,寶劍的光芒將每一個夢照亮。

      突然,我聽見了馬的嘶鳴,這嘶鳴中含著驚恐。馬蹄聲變得紛亂,失去了明快的節律。我聽見了趙無恤的聲音,他呼喊道,豫讓在這里,他一定在這里……然后是無數笨重的腳步聲。我閉上了眼睛。唉,我知道這一次行刺失敗了。我已經不可能復仇了,所有夢中的事情都停留在了夢中。我蜷縮在這橋洞里,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我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已經知道事情的結局了。

      趙無恤

      我的馬突然受到了驚嚇,前蹄跳起,發出了可怕的嘶鳴。我想到了上一次豫讓藏身于茅廁行刺的事情。我呼喊道,又是豫讓,他必定就在跟前,他一定在這里……我的侍衛開始在我馬車的四周搜查。一會兒,豫讓被我的侍衛從橋洞里拉了出來。

      也許是我的馬嗅到了兇殺的氣息?還是嗅到了豫讓的氣息?還是利刃的氣息?總之,我的馬驚叫起來,我立即想到了豫讓。現在他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看著他的眼睛,問他,你為什么還來刺殺我?我已經告訴你了,你殺不掉我。

      豫讓說,我也知道我殺不掉你,但我還是想殺掉你。我就是要為智伯復仇,我沒有別的想法。我雖然沒有殺掉你,但在我的夢中已經無數次殺掉了你。我看著他,不解地問,你既然對主人有情義,但為什么不為你從前的主人復仇?你曾侍奉范氏和中行氏,可他們的滅亡是荀瑤導致的。你為什么不去行刺荀瑤,反而要忍辱侍奉他?這是真的情義嗎?你的情義為什么不對范氏和中行氏顯現?你這樣做,又怎能彰顯君臣大義?你應該知道,我滅掉荀瑤,就像荀瑤滅掉范氏和中行氏一樣,這乃是天意。我不過是順應天意而已。你不去尋找荀瑤復仇,卻要來找我復仇,這是什么道理?

      豫讓說,你所問的問題,也是我想過的,現在我就告訴你。當初我侍奉范氏和中行氏的時候,他們把我當作一般的侍奉者。那么我對待他們,也是以侍奉者的姿態,這不是出于忠誠,而僅僅是為了讓自己有寄身之地。智伯攻打他們,我就是一個旁觀者。他們不在意我,我又何必在意他們的滅亡?但到了智伯的身邊,事實發生了改變。智伯十分尊敬我,他把我當作有才能的國士來看待,他相信我,我獲得了賞識。這樣的恩情,范氏和中行氏沒有給過我。那么,你滅掉了智氏,我就要為我的主人復仇。

      豫讓說話的時候十分費力,他似乎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發出微弱的聲音。他的聲音是嘶啞的,這聲音好像不是來自豫讓,而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又問,我記得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聲音是洪亮的,現在為什么變成這樣?豫讓說,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為了讓別人聽不出我的聲音,吞下了火炭,毀掉了我的聲音。為了復仇,我已經不需要自己的聲音。能毀掉的,都要毀掉,因為我要毀掉你,就先要毀掉自己的一部分。

      我又問,我釋放了你,你卻還要刺殺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殺你,不也是恩情嗎?你為什么只記得從前的恩情,卻不記得后來的?豫讓說,我為了記住一件事,就要忘掉其他所有的事情。若是什么都記住了,那么多的事情就會讓我動搖。重要的是,我是因為復仇才遇見你的,不然你又怎么會有機會釋放我?若你釋放我僅僅是為了消解我復仇的愿望,那么這又有什么恩德可言?

      我說,我不殺你,不是因為我害怕你,而是因為我喜歡義士。我把你當作一個義士,所以才放掉你。我連荀瑤都沒有害怕過,怎么會害怕他的家臣?既然我從來不害怕你,為什么要怕你復仇?我若害怕你復仇,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你殺掉,那么我又為什么釋放你?你有義士的意志,卻沒有義士的力量。你有復仇者的勇氣,卻沒有復仇者的兇狠。所以,誰也殺不掉我,我也不害怕你。你只能讓我的馬受驚,卻不會讓我驚慌。唉,只是你這樣的賢才,太可惜了,你就要死去,我已經不能再饒恕你了。

      我釋放過你一次,已經表達了我對仁義者的愛和敬佩,我表達過的,不需要再次表達。我已經聽出來了,你尋求的不是復仇,而是自己的死。這一次我將成全你。若我再次釋放你,也許就會有很多人來效仿你。我不能讓他們效仿你,那樣,許多賢能之士就會毀于復仇。你要知道,仇恨是無止境的。滅掉了范氏和中行氏,仇恨便產生,滅掉了荀瑤,仇恨也會產生;即使不滅掉他們,仇恨也不會消逝。若更多的人在復仇中沉溺,那么仁善就會被仇恨毀滅。你所說的大義不是在仇恨中,而是在仁善中。大義不能被仇恨闡釋,卻能從仁善中感知。

      豫讓想了想說,我也應該死去了,應該追隨智伯而去。他死了,我卻活著,這本來就是我的恥辱。現在我的恥辱可以被洗干凈了。我先毀掉了我的容貌,又毀掉了我的聲音,現在我就要徹底拋棄我的肉身了。我的靈魂會飛升,會到另一個地方,那將是一個干凈的地方。人間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需要知道我的靈魂在哪里落腳。不過,我臨死前,有一個請求,不知你會不會答應我。

      我說,你說吧。我要答應你,就是對你的第二次施恩。第一次我釋放了你,那是不殺之恩。這一次是你請求我,乃是施與之恩。這恩情乃是施與義士的,不僅僅是給你的。他說,我知道了,不過你的兩次恩德,我已經不可能報答了。我報答我能夠報答的,留下我不能報答的。我只是想說,好的恩人絕不會遮掩別人的美德,有胸襟的仁者絕不會拒絕別人的忠義,忠貞的臣子絕不會因愛惜自己的生命而放棄節操。

      ——太陽不會在夜晚出現,乃是為了不遮掩明月的光輝,花朵不會在果實之后出現,乃是為了讓果實被別人看見。現在我已經知道,你是一個有賢德的君主。我的復仇只是針對我的仇人,而不是針對有賢德的人。可是,你成為我的仇人,又是一個有賢德的人,在最后一次復仇的時候,已經讓我陷入了重重迷霧,我實際上早已失去了復仇的路。

      ——你知道我殺不了你,你是對的。實際上我也知道殺不了你,但我還要這樣做。在聰明人看來,我所做的乃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可是我又必須這樣做。甚至,我多次想過,我刺殺你,并不是真的要刺殺你,而是要用刺殺你的方式,表達我內心的仁義。我所用的,乃是一個用死換取的比喻。你要殺掉我,我毫無怨言,我也需要死,因為這也是一個比喻。但在我就要死去的時候,也請求你給我一個比喻。

      我回答說,好吧,我希望能夠給你一個比喻。你讓我怎么做?豫讓說,我知道自己的請求是過分的,但我必須說出來。我已經是一條被放在刀下的魚,你怎樣處置我,我都不會說什么。一個復仇者沒有理由向他的仇人提出任何請求,但你不一樣。你是一個仁義者,因為我喜歡仁義者。只有仁義者才會喜歡仁義者。不然你怎會釋放我?所以,我才向你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的請求也是一個比喻,是一個贊美仁義者的比喻。

      我說,你還是沒有將你的請求說出來,你要將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豫讓說,我乃是因為復仇而被你捕捉,你能不能成全我復仇的愿望?你若能將你的長袍脫下,讓我用劍刺穿它,那么我就已經完成了復仇的夙愿,我就可以含笑而死。讓你的長袍代替你,讓我的劍代我復仇,這豈不是一個完滿的比喻?那樣,我的靈魂見到地下的智伯,就可以無愧了。你能不能給我這個比喻?

      我脫下了自己外面的長袍,又讓侍衛將我的長袍遞給他,我說,好吧,我把這個比喻給你,因為我不能拒絕一個義士的請求。我讓侍衛將一柄劍交給他,他緩慢地將我的長袍鋪展在地上,又用雙手將它撫平。他用自己的大拇指試了試劍鋒,說,這是一把好劍,它配得上好長袍。接著他舉起了劍,仰天而嘯,智伯,現在我就要替你報仇了,我的心愿將實現,可以去見你了。

      他的呼叫是那么微弱、那么沙啞,但卻用盡了他的力氣。他的聲音讓四周的大樹瑟瑟抖動,就像刮來了一陣無形的狂風。這狂風似乎將我卷起,讓我飄動起來。我流著淚看著他。他飛躍而起,就像一團烏云,連續飛躍三次,劍光在這烏云中閃了三次,就像三道耀眼的閃電。我的淚眼似乎看見我地上的長袍透著血光。然后,這團烏云又一躍而起,劍光一閃之后,他已經倒在了地上。他的脖頸上出現一道血口,血緩慢地流向我的長袍,一點一點地,將我的長袍染紅了。

      伯 忌

      豫讓死了,我是從別人的口中聽說的。我知道他會死,只是不知道他會在什么時候死去。我來到了他死去的地方,只有那座橋還在那里,橋頭的石板上還有血痕。豫讓的血已經深深滲入了石頭和土地,石頭已經被他的血浸透了,它散發著暗紅的光。我坐在了地上,對著這塊石頭哭泣。我的眼淚掉在了他的血跡上。

      淚眼模糊之中,我在這血跡上看見了豫讓的面容。這面容一點兒也不蒼老,也不是一個乞丐的形象,而是那么年輕俊秀,他的臉上充滿逼人的英氣,他的嘴唇卻緊緊閉著。我看見他的目光就像他生前那么犀利而黑亮,就像劍刃上的光芒。是啊,他還在這里,他只不過是用血將自己刻在了石頭上。

      我聽說,他就藏身于這座橋洞里,但趙無恤的馬突然受驚。它也許聞到了豫讓的氣息?還是感受到了刺客的威脅?趙氏立即就想到了豫讓,他的侍衛開始搜捕,在這橋洞里找到了準備行刺的豫讓。我能夠想到趙氏吃驚的樣子,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乞丐一樣的豫讓,一個用生漆涂身、渾身生滿癩瘡的豫讓,一個吞咽火炭毀棄自己聲音的豫讓,一個毀壞了自己形象的豫讓,但他的眼中仍然冒著仇恨的噴泉。

      這樣的噴泉之下,誰不會感到震驚?趙氏再也不會饒恕他了,他也不會去求得饒恕。從他決計復仇之后,他就斷了求生的路,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復仇,為智伯復仇,為一個死去的主人復仇。就這一點而言,誰又能理解他?他的復仇沒有采用任何計謀,或者說,他所用的計謀都是簡單的、純真的,嬰兒一樣幼稚可笑的,可是誰又會覺得可笑?他的計謀很容易被識破,或者說,一下子就會被識破,可是這個人就堅持用這樣的計謀。好像他所做的事情,就是為了被別人識破,就是為了讓別人看見一個赤裸的嬰兒。

      豫讓就是一個赤裸的嬰兒,他給別人展現的只有自己原本的樣子。他的臉不論怎樣變化,依然只有一副面孔。無論是涂黑自己的臉,還是毀掉自己的臉,他都沒有第二副面孔。他試圖將自己的臉藏起來,可是他的面孔從來都在表面。實際上,他所要隱藏的,都是不能隱藏的。他以為自己已經瞞過了所有的眼睛,但一個義士的氣息卻彌漫于空中,以至于趙氏的馬都可以聞見它。或者說,趙氏的馬不是因恐懼,而是因驚愕而長鳴,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人藏在這個地方?

      趙氏捉住了他,可他并不驚慌,因為這是他預料到的。他知道自己將被捉住,將被殺掉,可他仍然這樣做。他的復仇僅僅是為了講述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有被講述過的故事。他的復仇只是自己內心的故事,實際上這個故事的結局早已經被揭示。他所要做的,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或者說,他并不在意這樣的結果,只在意自己的故事是不是講完了。但他的故事還是讓趙氏的馬受到了驚嚇。

      趙氏捉住了他,他卻向趙氏提出了最后的請求。請求趙氏脫下他的長袍,讓他用劍來刺。趙氏答應了他。誰能拒絕一個義士最后的請求?趙氏還是一個有仁義的人,他答應了豫讓的請求。他將自己的長袍脫了下來。我聽說,豫讓看著眼前的長袍,手持著利劍,敏捷地跳躍,又一次敏捷地跳躍,再一次敏捷地跳躍,手中的劍向長袍連擊三次。他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完成了完美的劍擊。

      現場的士卒們被他優雅而完美的動作驚呆了。豫讓像一只黑鳥,一次次展開自己烏黑的翅膀,飛躍,落下,飛躍,落下,又一次飛躍,又一次落下。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沒有一次多余的飛躍,輕盈而完整,兇猛而優美,一只猛禽完成了一次完滿的捕食。趙氏的長袍,被利劍刺出了三道傷口。有人看見,那三道傷口滲出了血。然后,豫讓又一次轉身飛起,他的劍割開了自己的脖子。

      趙無恤看著這樣的悲壯場景,竟然流下了眼淚。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復仇者,而是一個仁義之士的死。他命人收拾了豫讓的尸首,燒掉了地上殘破的長袍。有人看見,豫讓就藏在燒掉那件長袍的火焰中。他的臉在這火焰中顯現,然后是他的整個身形。他似乎滿臉微笑,沒有一絲悲傷。他順著火焰奔騰的方向,匯入了火焰上的煙霧,一縷縷向著九霄而去。人們的目光追逐著這煙霧,直到它被耀眼的陽光收入蒼穹。

      據說,趙無恤回去以后就一病不起,過了一些日子就死去了。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爵位。人們說,是豫讓殺掉了趙無恤,他的劍刺殺了自己的仇敵,他終于完成了復仇。他看起來刺殺的是一件長袍,但被殺的卻是這長袍的主人。因為這長袍乃是用來包裹主人的,若剝掉了一棵樹的皮,這棵樹還能活下去嗎?或者說,豫讓對著這長袍猛擊三劍,實際上是對著趙氏的靈魂猛擊三劍。一個人的靈魂死了,那依附于靈魂的肉體還能活下去嗎?也就是說,豫讓舉起劍的一瞬間,已經對準了趙氏。殺掉了一個人的長袍,也就殺掉了長袍的主人,所以,趙氏在那一刻,已經被殺死了。

      唉,這也許是這故事中的奇跡。沒有奇跡的故事怎么稱得上是真正的故事?這故事已經染紅了眼前的石頭,我的眼淚也滴在了這塊石頭上。收留血和眼淚的,乃是一塊堅硬的石頭,讓很多人不斷踩踏的石頭。人們踩踏它,然后忘掉它。

      ……

      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4期

      張銳鋒,男,山西原平人。一級作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中國“新散文”運動發起人和代表性作家之一。出版文學著作30余部,曾獲十月文學獎、郭沫若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